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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漩渦中心

地下有耳 陈渐 9968 2018-03-22
剃頭匠老王爬上了一個光禿禿的山尖。朝陽仍在地平線上掙扎,山下平原的盡處有一道血淋淋的海浪在靜止中湧動著。腳下神農鎮的樓群像是平躺地上,一塊塊黑色的窗戶覆蓋了整個地面。老王心滿意足。這是他每天凌晨健身的必修課,從家裡走上山頂,再從山頂回到屋裡。十幾年如一日,令他受益無窮。 “這地方風水好,又高又亮堂,我死後就葬在這兒。”他讚賞地打量一眼小山尖,深深地呼吸著向山下走去。夜裡的露水打濕了山間石道,浸透著露水的薄薄一層泥土散發出醉人的氣息,林間看不見的山鳥傳來清脆的鳴唱…… 老王興致勃勃,在傾斜的林間幽徑中起勁地小跑。到山腳處,看見了松林盡頭那塊方方正正的大道。這是鎮西的大道,西北可以進山,西南繞過神農鎮直通縣城。老王走出松林來到路邊,一陣柴油發動機的聲音驚碎了山間的寂靜,一輛盤轉式三輪車冒著黑煙從鎮子西部鑽了出來,拐個彎兒駛上大道向西南來了。車子還沒到,便聽見一群活豬此起彼伏的叫喚聲。老王躲在了一邊,隔老遠便看見那些大豬一個個伸直了腦袋拼命往鐵欄外鑽,有的還張大嘴巴像水龍頭似的往外噴水。

“又是灌水豬。”老王咒罵了一句,遠遠地躲開。車上除了司機和一群豬以外還有兩三個人,兩個中年人一個老頭。老王端詳了那老頭一眼,挺胖,厚唇小眼,滿腮花白的鬍子。 “好像在哪兒見過?”老王嘟噥一句,三輪車已經從身邊駛過,順風帶來一團濃濃的屎臭味兒。那群豬……對,我見過,是他!魯一刀!原先殺豬買肉的那個魯一刀!他沒死! “得來全不費工夫。”老王嘿嘿的笑了。李所長找的不就是他嗎?一種成就感湧上老王的心頭,他沒想到自己快七十了還能為派出所立功,這也是為國家、為人民立功啊!他沒再猶豫,調過頭朝著北面的派出所一路小跑的去了。 李澳中前幾天剛從縣城回來,在醫院一個多星期,累得死去活來,所幸兒子沒事。一回到派出所他便蒙頭大睡,睡了兩三天那股勁兒還沒緩過來。現在還不到七點,咚咚咚的敲門聲把他從好夢中拉了出來。

“李所長,是我呀,鎮東剃頭的老王!” 一聽“老王”,李澳中條件反射似的翻身坐起,套上毛衣赤著腳打開了門。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那本筆記所記載的故事簡直融進了他的血液,拉成鐵絲連接在他的神經上,除了兒子,一天到晚出現在大腦裡的便是筆記本。而且他有種強烈的預感,結尾時作者白長華說他要到地面上去再找一本筆記,那麼很可能真的會又另一本筆記存在。有時候李澳中不禁恨起何小三,這王八蛋怎麼不在於富貴的保險櫃裡仔細找找。 李澳中認真的聽老王說完,又仔細詢問了魯一刀出現的方位,原來他竟然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派出所南面的居民區裡!詳細了解完畢,他把老王送了出去。 老王一邊走一邊問:“我這也算立功吧?” “算,當然算。”

“是給政府立功?”老王又確認一次。 “呃……”李澳中無奈地點頭,“當然,派出所也是政府的嘛!” “嗯。”老王低頭盤算一下,“那政府能給我啥獎勵?” 李澳中啼笑皆非,哄了好半天才算讓這老頭心滿意足地走了。時間還早,那魯一刀押了一車灌水豬往縣城去了,一時半會兒多半回不來,想再瞇一覺,卻怎麼也睡不著了。他抹了把臉,在院子裡溜了起來,撥弄撥弄花草,調戲調戲金魚,好久沒有這樣的閒情了,只覺渾身舒爽,不知今夕何夕。 門外響起了小汽車輕微的引擎聲,一輛黑色奧迪緩緩駛了進來,在李澳中身邊停下,司機出來拉開後坐的車門,白思茵從車裡出來,長發垂肩,白色的風衣,紅色小牛皮的靴子,無盡的青春靚麗。她笑吟吟的走近李澳中,奧迪車繞過水池,停在靠牆的車篷裡。李澳中想起她縣城飯店裡的話和兩萬塊錢,不知該說些什麼,白思茵也不說話,兩人肩並肩向派出所後院走去。到了牆角,她發現了一個鐵門,推了推,紋絲不動,李澳中掏出鑰匙默默的打開,她推開了門。門外是後山,光滑的山石天然一階一階的堆砌,形成一條小徑,通向山上的松林。松樹大都紮根在石縫裡,顯得清潔無比。松林深幽,隱隱傳來一聲聲的鳥鳴,更添了無盡的清幽。

白思茵踏上石階,嘆了口氣:“這兒如果是家該有多好。” “對於你來說,它只是你賺錢的地方,賺夠了你就會離開。”李澳中回答。 “你看得很準確。”白思茵笑了笑,“三天前我就離開了神農鎮,在省城談了幾個客戶,雖然這些客戶根本不必我親自去談。可我仍然一天一天的賴著,昨天我下定決心今天一定要走,並訂好中午的機票。到了今天早晨,我又反悔了。我對自己說,要走也可以,只是我得見你一面,僅僅見一面,什麼話也不說然後調頭就走。於是天還不亮我就趕了回來,可是一見你我就又反悔了,我告訴自己,要走也可以,只是我必須帶著你,要你和我一塊走!” “什麼?”李澳中大驚失色,“和你一塊走?到南方去?你瘋啦?” “我沒有瘋。”白思茵頭也不回地往上走,“這幾天,我漸漸明白了一種感覺。”

“什麼感覺?”李澳中問。 白思茵微笑地望著他:“我感覺我似乎愛上了你。” 李澳中目瞪口呆,瞪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白思茵卻毫不羞澀,眼睛裡露出跟客戶談判時那種冷靜沉著的目光,淡淡地說:“我知道你很奇怪,其實我也很奇怪,因為咱們根本就沒打過幾次交道,可是有時候感情就是讓人說不清楚,你知道嗎?其實咱們第一次見面後,我就對你牽腸掛肚。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這麼多天我一直在想,想知道這是為什麼!可是現在我不想知道了,因為我必須去拯救你。” “我沒有什麼需要拯救的。”李澳中對她的表白根本無動於衷,冷冷地說,“從來都是我救別人。” “但是這一次你卻救不了自己。”白思茵在一片林間空地上停了下來,四周的樹杈上架著幾根木棍,下面掉著一排排的沙袋,這裡是派出所的年輕人鍛煉身體的地方,“你救不了你自己。因為你活在一個巨大的垃圾箱裡,遲早會被一把火燒掉。相信我吧,神農鎮的製假所形成的腐敗與犯罪已經盤根錯節,組成了一個巨大的網絡,不但籠罩了丹邑縣,而且滲透了全市,甚至在省城也有著龐大的勢力。一旦案發,將會涉及到幾百個高官、上百個廠家、幾十家部門和二三十萬的老百姓。你正處在暴風眼裡!”

“那你呢?”李澳中問,“你不正是這盤根錯節的一員?” 白思茵輕鬆地踢了幾下沙袋,沙袋輕微地晃動一下,木槓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無論個人或企業,凡是原始積累階段都不免不了惡性的甚至違法的競爭,一旦資本擴大到了一定規模,便開始走上正常的軌道。這次來神農鎮,所看到的現實令我害怕,太瘋狂了,遲早會毀滅的。真不知道於富貴怎麼敢這麼幹!想來這種局面他也控制不了,地方包護加上硬邦邦的鈔票,窮了一輩子的老百姓燒紅了眼。我猜於富貴現在也準備撤退了。不管有沒有完成原始積累他都會撤退的。他是個很有智慧的人。我也準備收手了,現在神農鎮只有香城大酒店在我的名下,其他的都轉讓給了馮世貴。他自願要的,低價。唉,只要於富貴一撤退,神農鎮就會完蛋。得勸勸世貴才好。”

李澳中猛的一拳擊在沙袋上,沙袋重重劃了個軌跡向後蕩去:“你們這些人把我們究竟當成了什麼!一群遮人耳目的狗?還是一團渾水摸魚的泥沙?” 白思茵無聲地看著,待他平息了怒火,才說:“所以我才來……你必須跟我到南方去。你要知道,即使所有人都撈夠了一走了之,你也不能走,因為你是國家幹部,還是自願調過來的。只要製假存在一天,你就得保護他們一天,制假被掃蕩了,你也就完了,必定會首先受到審判。除非你辭職,遞一份反對製假、措辭激烈的辭職書,然後遠遠逃離這裡。” 李澳中哼了一聲:“我一沒參與製假,二沒參與販假,我只是在盡上面交給我的職責,法律憑什麼審判我!” 白思茵笑了:“世界上哪一個國家有國家開一份工資,地方再開一份工資的道理?你是國家工作人員還是神農鎮工作人員,抑或是雙重間諜?還有鎮上分給你的那套房子。當然,這個數額雖大法律卻不能入罪。”

李澳中默默不語。 “跟我走吧!”她說。 “帶上老婆孩子?還是扔下他們不管?” “當然帶著啦!”白思茵活潑了起來,“你是個負責任的男人,敢於為了責任犧牲一切。你最令我動心的就是這一點,我又怎麼會讓你放棄?到了南方,那裡醫療水平要先進的多,我出錢治好明天的病。” 李澳中懷疑地望了她一眼:“你對我到底有什麼圖謀?別跟我談愛情,我壓根兒就不信。哼,即使真像你說得那樣,難到你偉大得可以無條件地單向付出?” “當然不是啦!”白思茵對他的不信任毫不在意,愉快地笑著,“我是生意人,商戰講究造勢。我從來不相信命定論,一切都是可變的,等你拋下了一切負擔和你可以自己再選擇。說實話,我不相信你和你妻子的愛情,現在讓你和康蘭心連心的不是對方,而是明天,等康蘭不再為明天揪心,我看看她何去何從!”

李澳中深深地註視著她:“我承認你看得很清楚,分析得很透徹。說實話,我也是現在才明白無論明天的將來如何,我和康蘭的婚姻都會終結。但是我希望你知道——我是不會跟你走的。” 白思茵臉上笑容消失:“為什麼?” “因為所有的事你看得很透徹,卻沒有真正地了解男人。”李澳中說,“你知道嗎?如果我跟著你走,我會失去什麼?” “什麼?”白思茵問。 “尊嚴。”他說,“為了兒子,我喪失了尊嚴來到這個地方,直到現在仍然痛苦著,我不想再經受一次。你告訴我,為什麼想得到一些東西非要以喪失自己的尊嚴為代價?” “尊嚴!”白思茵喃喃地品味著這個詞,她走近他身邊,輕輕撫摩著他的頭髮,說,“傻子,那是因為你一無所有。”

李澳中被她的舉動嚇了一跳,急忙後退兩步,苦笑起來:“正因為我要尊嚴,所以才一無所有!難道到頭來為了保護自己僅剩的一點珍貴東西,仍然要放棄尊嚴?我告訴你,白老闆,我不想放棄,也不想跟你到南方去。你走吧!老天既賜給我下一代,就是讓我挑起這個責任,就是讓我活著有意義。我不需要別人分擔。快晌午了,你走吧,不然機票就白訂了。” 白思茵勉強一笑:“機票誤了還可以再買,愛情錯過了就永遠無法挽回。你再考慮一下好嗎?” “不考慮。”他斷然地搖頭,“我或許對你有那麼一點好感,但那不是愛。唉,其實是與不是,對我來說這一點也不重要,在我的生命中,有許多東西比這個更急迫、更重要。走吧,我送你。” 白思茵的眼淚迸出了眼眶,她任它流著,伸手抽出他的手機,在上麵點了幾個健存到電話薄裡,溫柔地朝他一笑:“我的手機號碼留給你,有什麼事情,一定要想起我。我說過的,無論什麼時候都一樣,即使我結了婚,仍然希望你能來浙江。”插回手機,再也不看李澳中一眼。 李澳中看見她甩起來的長發,揚起來的風衣,露出來的紅色小靴子……一切平復下來,她已走遠。即將要消失時,他看見她又轉回頭遠遠的喊:“你是我見到的惟一一個肯為責任付出生命的人!” 他呆呆地站著。松林裡有風吹起。頭髮亂了。 李澳中走進鎮子西北角的一條小巷,這裡他從來沒有來過,很髒,很亂,很陌生。牆角路邊到處都是垃圾堆和木柴垛,路中間污水橫流,腥臭發黑,讓人懷疑是不是把臭水溝修在了路面上。兩側的人家幾乎家家戶戶都閉著門,街上也很冷清,但是院子裡似乎熱鬧得很,不時傳來大聲的吵嚷和雜沓的腳步聲。有些院落的上空冒起一股股的黑煙,有的則傳來嗷嗷的豬叫,聲音淒厲之極,聽得人心驚膽戰。 李澳中循著豬叫聲摸到一家門前,院門大開,院子裡一左一右支了兩口巨大的鐵鍋,裡面熱水沸騰,咕嘟嘟地冒著氣泡。旁邊的地上躺著七八頭黑瘦黑瘦的活豬,全用繩子捆著腳,挺直四肢哼哼唧唧地叫喚著,有的嘴裡還吐著黃白相間的泡沫,一看就是病入膏肓的病豬。三四個光著膀子的大漢正在旁邊磨刀抽水,忙得不亦樂乎,李澳中走到了近前也沒人發覺。旁邊一個人聽見腳步聲,頭也不抬地問:“小三,你抱柴禾咋抱這麼久?”等看見了他的警服和警徽才微微一愣,“你找誰?” “魯一刀。”李澳中回答。 “不認識。”那漢子回答,問他,“你來這兒乾嗎?警察不是不管這事嗎?” “誰告訴你警察不管這事兒?”他問。 漢子撓撓頭皮,遲疑了一下:“大夥兒都這麼說的!說咱這兒的警察特別好。想想也應該,為人民服務嘛!” 雖是讚美之詞,但李澳中聽得特別刺耳,簡直想破口大罵,冷笑一聲,問:“你知不知道警察是乾什麼的?” “抓小偷!”那漢子斬釘截鐵地說,“我上次就因為這個進去了,烏所長扇了我一個耳光,說警察就專抓你這號人。可我現在早不干了你還來幹嗎!” 李澳中窩了一肚子火:“你他媽幹這勾當警察不管誰管!” 他的感嘆語氣三條漢子聽成了疑問句,一起回答:“鎮政府!” “什麼!”李澳中懷疑自己聽錯了。 還是那個漢子解釋:“每個月鎮裡都要來收稅。雖是高點兒,但這生意利潤也大,所以也將就認了,跟鎮上稅務所的老良關係都挺不錯的。” 李澳中乾脆不理他,問他們到底認不認識魯一刀,三人皆盡搖頭。他哼了一聲:“待會兒我找到魯一刀,問他認不認識你們,他要說認識,你們全給我去所裡蹲著!” “你是誰?”三人仔細打量他一眼。 “派出所副所長,李澳中。” “李澳中!”三人驚叫一聲,面面相覷,“把於渤海叫到派出所訓得跟孫子一樣的就是你?天!” “哎,哎。我認識!我認識!”剛才那個漢子忙站起來承認,“魯一刀就是我爹。他現在就在前院灌豬。” “前院在哪兒?” “就在前面。這是後院,你進來的是後門。” 魯一刀的兒子連忙打開屋門,領著李澳中穿堂而過,走出黑黝黝的屋子,眼前豁然開朗,進了一座大院。院子裡又躺了十幾頭豬,黑乎乎的一院子,有一頭豬躺在水龍頭邊,上下嘴巴都用鐵勾子勾開,固定著,一根塑料管子一頭接在水龍頭上,一頭伸進豬嘴裡,滋滋滋的冒著水花。正在給豬灌水。那豬肚子大得像塞著石頭,眼見得四肢都開始抽搐。 “停!”一個滿臉白花鬍子的老人一聲喊,一個小青年跑過去把水龍頭擰上。 “這就是我爹。”他兒子介紹,“沒事兒我先走了?” “嗯。”李澳中點點頭,“你叫什麼名字?” “魯狗剩。就他起的。”魯狗剩伸手一指魯一刀,遠遠的跑了回去。 “你是誰?”魯一刀疑惑地上下打量著他。 “派出所副所長,李澳中。來找你了解點事兒。”李澳中默默地打量著他,白長華筆記中所描寫的這個殺人屠夫,居然是這副模樣。 “呀,李所長!”魯一刀熱情地招呼,“小五,搬凳子,倒水。李所長,你了解啥事兒儘管說!能幫得上的,怎的都要幫!” “你在這個鎮子長大?” “是啊。土生土長的,一輩子沒見過世面。” “嗯。”李澳中冷漠地點點頭,“你認不認識一個叫白長華的?” 魯一刀的臉色刷地變了。 “還有——”李澳中繼續問,“這個鎮子裡30年前的老住戶為什麼這麼少?那場抗生素污染事件後來是怎麼解決的?” 他說一句魯一刀的腮幫子抖動一次,到後來簡直渾身都在顫抖,滿面驚恐地大喊:“不!不知道……不認識……不——全忘了,全忘了!” 李澳中吃驚不小,他沒想到簡單幾句話竟把這個彪悍的屠夫下成這樣。不過這個樣子倒正好證明了他是知道的,只是怎麼問也問不出來。李澳中指出,他整天殺豬販豬,目前記憶力良好,他便托詞二三十年前他到外地去了。問什麼事需要離家出走一二十年,他吭吭吃吃又答不上來了。李澳中實在沒有辦法,決定抬出白長華震他一下:“30多年前,你在鎮西頭的絲瓜洞……” “不——”魯一刀尖叫一聲,差點癱到地上。院裡的人全嚇了一跳,紛紛圍了過來,連魯狗剩等人也聽見慘叫從後院跑了過來。 李澳中完全被魯一刀失常的反應震撼了。但是魯一刀的情緒過於激烈,現在問也問不出什麼,等他平靜幾天再說吧,反正他也沒心髒病,一時半會死不了。 李澳中改變了方法,盡量安撫魯一刀,讓魯狗剩攙他回屋。魯狗剩把嘴一撇:“這老不死的精神頭可足著呢,還用攙?慣得他——” 李澳中一瞪眼,魯狗剩不敢再說,乖乖地攙著他爹去了。院子眾人哄笑起來,指指點點的:“魯狗剩也當了回孝子!” 夜,黑得像團濃墨。何小三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神農大街上,他剛剛在禿頭四的賭場裡賭了一把,還不錯,半年來破天荒地贏了兩千塊錢,於是他根據以往的經驗,急流勇退,揣著錢,哼著小曲,考慮著去醉不歸酒店找哪個小姐。 夜已深,街上靜得可怕,伸手不見五指。何小三隻能憑著記憶往前走,單薄的腳步聲驚起陣陣迴聲。他捂了捂兜里的錢,這錢帶給他一絲不安。 突然,眼前騰得亮起兩道巨大的光柱,那光柱在黑暗中悄無聲息地綻開,像兩道刀斧劈開了黑暗。何小三感覺自己也被劈開了。是汽車的大燈,他急忙遮住眼睛。 透過五指的縫隙,他隱約看見一條人影在光柱中慢慢走了過來,手裡彷彿拎著什麼東西,在燈光下發出冰冷的光芒。何小三瞇起眼睛,看清了,是把短刀! 他轉身想逃,不料剛一轉身,身後的黑暗中猛然也綻開了兩道光柱,像兩雙巨大的眼睛般瞪著他。何小三不敢動了,又轉回了身。身後那兩道光柱頓時熄滅,身後又是無邊的黑暗。 “何小三,”眼前的那道人影看不清面孔,只看見兩道冰冷的刀光,“那本筆記本現在在哪兒?” 何小三呻吟了一聲,撲通癱在了地上。 “在哪兒?”那人又問了一句。 “在……在李澳中手裡。”何小三結結巴巴地說。 “李澳中?”持刀那人明顯呆了一下。 何小三連忙把事情的前因後果解釋了一遍,持刀那人沉默了,掏出手機低聲說了幾句,然後問:“你看過這本筆記的內容沒有?” “沒有!沒有!”何小三急忙詛咒發誓,“我一個字都沒看,我小學沒畢業,這你們都知道,那字我一個都不認得。” “那麼……李澳中呢?他看過沒有?” “這……這我就不知道了。”何小三說。 “好!”那人說,“老爺子請你到望斷崖去。”話音未落,何小三感覺背後突然出現了一個人,扭住了自己的胳膊,然後腦袋重重挨了一擊,那燈光立刻在眼前熄滅了。 那兩個人拖死狗一樣把昏迷的何小三拖上汽車,然後那個拎刀的人說:“告訴他家里人,就說何小三跟一個廣西的賭徒到去了邊境地區了。” 回到派出所,李澳中調來了鎮裡的戶籍檔案。於富貴,出生於1940年,父母都已經去世,至今也未曾結婚,也沒有孩子。李澳中有些納悶,這麼有錢的一個人,不結婚,不生孩子,在農村真是個異類。 他察看了一下,找到了魯一刀的檔案,魯一刀原名叫魯奎。出生於1936年。沒什麼有價值的信息。李澳中越看越恐懼,這本筆記看來所記述的完全是事實。難道……難道40年前,神農鎮真的發生過一場慘烈的大屠殺? 但是他再查其他人,林幼泉,林茵,白長華,這些人在戶籍上就沒有記錄了。林幼泉和林茵父女是外地人,這倒不稀奇,可是為什麼沒有筆記的作者白長華呢?他可是神農鎮本地人啊! 李澳中有些不解,但這事時隔太久,鉤沉起來相當有難度,只好暫時放下。 他在派出所沒什麼具體的工作,事實上所裡的人都閒得發慌。這鎮子上人人都有事幹,不是忙著制假、販假、售假,就是忙著給來本鎮提貨的販子們提供各種各樣的售後服務,餐飲、住宿、交通、娛樂、扯皮條等等之類。人人都在忙著,治安便出奇得好,絕少有打架鬥毆揮刀砍人之事,即便有也在私下解決——誰也見不得光,哪敢鬧到派出所!烏明清的興趣則是忙著抓賭,他幹這一行,給線人開的價高,情報相當準確,一接電話立馬撲過去,一抓一個準。李澳中跟他乾了幾趟,每趟都無驚無險,毫無樂趣,幾天就膩了,不回城裡陪兒子的話,便開著白色長安車跟著那幫年輕人整天在街上巡邏。 轉了幾天,屁事沒有,想想魯一刀的情緒該平定下來了,便去找他。 李澳中依然從後院摸了進去,魯狗剩一看見他就咧嘴:“李所長,你來晚了。上次你來了之後,我爹爹每天晚上做噩夢,常常半夜三更叫喚,瘆人!他怕你還來找他,前天就躲了出去,兩三天沒回來了。” 李澳中呆若木雞:“你知道他去哪兒不知道?” “不知道。估摸帶著不少錢。”魯狗剩憤憤不平,“我早知道老傢伙有私房錢,就是找不到!得,你來一趟,我的遺產也得不著了。” 對這種兒子,李澳中實在無話可說,囑咐他等他爹回來後向自己報案,魯狗剩愉快地答應了。 李澳中回到警車裡,小馬等人正在打瞌睡,呼嚕聲傳出老遠。這幾位昨晚也跟著烏明清去抓賭,每人撈了一筆外快,睡得正幸福。李澳中也沒叫醒他們,自己背著手在街上溜。此時已近中午,正是神農鎮最熱鬧的時候,大街上的運貨車川流不息,兩側的酒樓和娛樂場所人聲鼎沸,家家生意爆滿。 身後是佔地一百多畝的批發市場,集中了三百多家攤位。這裡的假貨品種齊全、價格低廉,並且“質量”相當可靠,吸引了全國各地的批發商。以此為中心,神農鎮的假貨遍及全國除了港澳台和西藏外的所有省市、自治區,銷售量在長江以北首屈一指。 在打假呼聲日益高漲的今天,神農鎮假貨市場如此龐大當然難免引起注意,事實上短短三年裡它就曾受到了十幾次查處,打假行動組的規格一次比一次高,但神農鎮一次又一次地化險為夷,活力十足。這主要依賴於天然的地理優勢、廣泛深入的情報網絡和於富貴簡單有效的組織安排。經過十幾年的經營,本鎮的網絡已滲透了幾乎全市的所有關鍵部門,不但市裡來打假它在第一時間會得到通知,即便省里和國家部委的活動,只要和市縣兩級稍一通氣,不出一分鐘,信息就會傳遍神農鎮的大地。如果上面獨立行動避開地方上呢?來就來吧!儘管查。根據於富貴的安排,本商品市場內所有攤販的商品絕大多數是正品,有假貨,的確有,但總價值絕不會超過五萬元——這是法律上售假是否負刑事責任的界限。這不到五萬元假貨應付需要量少的客戶足足有餘,一旦有大客戶,立馬到深山或各隱蔽地點的窩點和倉庫去提,要多少有多少,要什麼有什麼。 正因為這一系列的組織原則,上面幾番掃蕩都抓不住確鑿的證據。沒證據地方政府理你個頭!你自己來查?來吧,別說一個行動組,你派個軍隊撒到太行山里也沒個影。發動人民群眾?巴不得呢!這裡的老百姓無限愛戴自己的政府,立馬就陷你於人民群眾的汪洋大海中。而這場戰爭的指揮者就是於富貴。跟農民較量,所有官僚都欠了幾分狡詐。打假的是為法律和人民服務,制假的卻讓法律和人民為他服務,這場戰爭誰勝誰負顯而易見。 看來白思茵說得不錯,這於富貴的確是個具有大智慧的人物。葉揚說得也不錯,違法的比守法的的確更具有創造力。李澳中搖頭苦笑,緩緩踱進批發市場。 “李所長,”一家名為“絕對精品”的批髮店的老闆悄悄拽住他,伸手指了一下前面的人說,“那倆穿黑夾克的一老一少你看見沒?兩天前這兩人就在這兒轉悠,沒見買什麼貨,卻老打聽些神農鎮的事。這還不算,我聽那年輕人的稱呼,那老頭姓熊!公安部網上通緝的那個東北殺人犯和遼寧那個捲款私逃的信用社主任不都姓熊嗎?李所長,你得問清楚才是。” 李澳中一怔,連日的鬱悶一掃而光,思維敏捷起來。他仔細打量那倆黑夾克,年輕人普普通通,沒什麼特徵,老的大約五十多歲,體態較胖,比起殺人犯似乎年齡稍大一點,和信用社主任卻正好相當。 “他是什麼地方口音?” “具體說不上來。肯定是東北的。”老闆回答。 他詳細詢問了幾句兩人的情況,深吸一口氣,全力戒備地向他們走去。那兩人正翻來覆去地端詳一條極品雲煙,看見李澳中只是稍微一怔,盯了一眼閃閃發亮的警號,知道是貨真價實的警察,卻出人意料的沒有慌張:“同志,有事兒麼?” “看一下你的身分證。”李澳中說。 兩人對視一眼,都要了搖頭:“沒帶。” “工作證。” “也沒帶。” 李澳中冷笑一聲:“聽口音你們是外地來的,難道你到哪個地方都不帶證件?” 老頭堆起笑容,遞了支煙:“請問同志貴姓。” “李澳中,神農鎮派出所副所長。”李澳中遞過自己的證件,“你的名字?籍貫?工作單位?” 老頭介紹自己叫李鵬舉,遼寧開城人,做生意的。年輕人是他的助手,叫張小春。這次來是想考察丹邑縣的市場,想投點資。李澳中越聽越和遼寧的信用社主任對號,捏造假名,更是心中有鬼,便把他們帶出批發市場,叫醒小馬等人,帶兩人回了派出所。 李鵬舉大聲抗議,說自己來這裡投資你們怎能胡亂抓人。李澳中則冷笑不已,說你投資也不帶個證件,誰敢要你的投資。車的後座,小馬等人和那個張小春也是唇槍舌劍,吵得面紅耳赤。一到所裡,李澳中就把兩人分頭關押來審問口供。李鵬舉一口咬定自己來投資。問投什麼資?家裡有幾口人?具體做什么生意?他回答得頭頭是道煞有其事,但是和張小春的口供一對,卻是南轅北轍,連個邊兒也挨不上。 李澳中雖知他們心裡有鬼,可見兩人雖然神情衝動卻沒半點心虛害怕的樣子,心裡也不禁犯疑。於是到電腦室上網搜索,找到了公安部發布的通緝令,上面有信用社主任的照片,絕對不是他們。這下子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放是肯定不能放的,查不出真實情況說不定就會漏了一個大案子,但長時間的拘禁派出所又沒這個權力。這如何是好? 他去找烏明清,不在,這才想起現在正是中午,這時“唬不清”應該在酒桌上。李澳中沒辦法了,心一橫,寧可擔點責任,也要把這兩人的底細榨出來。於是幾個人輪番上陣,以強大的政策和心理攻勢向兩人接連轟炸,從中午一下子炸到晚上九點,不料兩人越炸越憤怒,居然揚言要上告中央。小馬等人嘻嘻直笑:“屁!中央不管地方,地方不管基層。你落咱手裡算陷到底啦,天王老子也撈不了你。”讓他們睡一覺,第二天接著審,又審到了中午還是沒一點突破。全所的人都氣得大罵。 李澳中畢竟出身警校,又在刑警隊受過系統的教育,深知紀律就是法律,眼看時間到了,即使他們是全人類的公敵也到了受法律保護的時間,無可奈何地一揮手:“放人!” 兩人萎靡不振地走出屋子,看到白花花的太陽一起遮住了眼睛。李鵬舉注視著李澳中:“李副所長,真有你的!如果你敢多拘我一個小時,我非讓你吃不了兜著走。”說完憤怒地走出了派出所。剛到門口,迎面碰上烏明清晃晃悠悠地走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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