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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與幽靈對話

地下有耳 陈渐 13679 2018-03-22
在烏明清看來,李澳中抓到何小三之後,和製假集團的鬥爭才算開始了,因為何小三本來就是犧牲給李澳中的一個誘餌,那個神農鎮乃至整個丹邑縣的主宰者太寂寞了,要跟他玩個刺激的遊戲。可是這幾天李澳中的反應很奇怪,把何小三關到羈押室後每天不間斷地獨自審訊,一見自己總是一臉得意和神秘,卻什麼也不向自己透露,而自己去問何小三,何小三詛天咒地,發誓什麼也沒向李澳中透露。弄得烏明清心裡毛毛的。 烏明清不停地打電話向“老爺子”匯報這個怪事,“老爺子”的聲音總是很淡漠,一副處變不驚的模樣。後來烏明清得知李澳中不時和杜道夫密談,連那個小男孩翻譯也不知道他們說些什麼,因為李澳中和杜道夫在電腦上交談,各自寫出自己的語言後,再從網絡上翻譯成對方的語言。烏明清感到事態嚴重,把這個情況匯報後,那位老爺子開始吃不消了。

“明清啊,你猜猜看,他們會說些什麼?” “不好說啊!第一,我不相信何小三這小子能抗的過李澳中,看李澳中的神情,我估計何小三早就招供了,只是怕老爺子你,他才向我否認。也就是說,李澳中已經拿到了搶劫案真相的證據。第二,這個杜道夫可是美國的億萬富翁啊,在美國的政治影響力恐怕大得很,這真相要是杜道夫知道了,通過美國人向咱們政府施加壓力,恐怕……不好說啊!” “你分析得很好。呵呵,好小子,有種!這一仗,我認輸!按照李澳中原來的條件,把杜道夫的東西,除了錄像帶,全還給他!我會讓這個老外盡快離開中國的。” 烏明清怔了怔:“這個……可是杜道夫如果知道了真相,不怕他回去宣揚嗎?這同樣會讓政府上層知道的。”

“放心。”那個沙啞的聲音很自信,“李澳中不會跟杜道夫說不該說的話,他這樣做,是在演給我看,是在威脅我。從一開始,就是我們兩個人在斗,不會有第三個人攙和進來的。這就像下棋一樣,李澳中讓我看清楚棋盤,他已經佔了先手,我不講和,就是魚死網破。好了,把東西還了吧!” 烏明清鬆了口氣:“可是,怎麼還?讓何小三認罪嗎?他不認罪,怎麼繳贓?” “笨蛋!”那個聲音憤怒了起來,“我養的人怎麼都是一堆飯桶!怪不得李澳中嘲笑我!你不是喜歡抓賭嗎?去香城大酒店!602房會有人看見你們就逃,房間裡有來不及帶走的東西。你拿去交給杜道夫不就得了。何小三雖然飯桶,可能白白讓他進監獄嗎?” 啪的一聲,對方狠狠地摔了電話。烏明清拿著電話呆呆站著,臉上肌肉翻滾。

接下來的事情烏明清幹得很出色,先是在香城大酒店順利地查獲了贓物,還順帶勒索了酒店老闆,人稱“馮死鬼”的那個南方人馮世貴兩頓好飯。然後歸還了杜道夫被搶的物品,陶醉地傾聽了一回異國語言對中國警察的熱烈讚揚——雖然一個字都聽不懂。再然後告訴杜道夫,他的旅遊簽證已到期,算是打發掉了這個倒霉的惹禍精。 但是……但是烏明清沒想到的是,在無罪釋放何小三的問題上他遭到了李澳中的阻擊。李澳中一條一條列出了何小三搶劫的事實,說贓物雖然跟何小三無關,但搶劫並不是與他無關,要放人,你自己做主,但你不要忘了,你說過上級指示這個案子由我全權負責。 烏明清無比鬱悶,拍拍李澳中肩膀:“走,老李,到後山遛遛。” 李澳中跟著烏明清繞過辦公樓走近後院,後院有小門通往後山,條石的台階,古松相夾,鳥鳴相照,無比清幽。

“你知道神農鎮的歷史嗎?”烏明清問。 李澳中沒做聲,一腳一腳的踩著石階,臉色如鐵石。 烏明清嘆了口氣:“我知道你對我有意見,可是如果不這麼做你會犯大錯的。這是個什麼樣的鎮子你知道嗎?一個山區裡的小鎮為什麼如此繁華?三星級酒店就有四家,人均收入高過縣城兩倍?因為它制假!說來你也不信,他整個長江以北最大的製假基地。全鎮大大小小的製假工廠一千多家,供應了整個中國的假貨市場。在這樣一個鎮子裡,你以為你還是個警察嗎?” 李澳中冷笑:“你不認為你是個警察嗎?” 烏明清呆了一呆,寬容地笑笑,滾圓的身軀挪上一級台階,和李澳中並肩站著。極目遠眺,小鎮躺在腳下,華燈初上,燈火輝煌。 “你知不知道。”他說,“神農鎮出過兩個市長,一個副市長,一個縣委書記,兩個副縣長。至於咱們的鎮長賈和生,據說是下一屆副縣長人選。而鎮裡一把手的黨委書記劉思銘卻整天連個屁也不敢放,每天的活動就是陪著賈和生喝酒打牌。你知道為什麼?因為賈和生是製假集團看上的,也就是說於富貴看中的!我的同志,我的所長,我的先生,你以為你比劉思銘如何?”

“於富貴。”李澳中慢慢地品味這個名字。 “是的,於富貴!你要跟他鬥嗎?”烏明清露出譏諷的笑容,“別說鬥,只要妨礙他們賺錢,他們就會無情地把你掃除這個世界。你想想,制假有多大的利潤,一個全中國最大的製假商,每年能賺多少?他乾了將近二十年!這種財富會給予多大的能量!其實你也明白的,你調到神農鎮,不就衝著這裡的雙倍工資和分給一套住房嗎?是誰給你的!我的副所長同志,你要擺正自己的位置。” “我的所長同志。”李澳中說,“一進神農鎮,我就知道會有一個人來給我講這些話的。我沒想到是你。我告訴你,人可以放,那不就是放個屁嗎?這種小角色,我能放就能抓。可是,案子不能結,這是一個警察的……”他用手指點了點烏明清的胸膛,“良心!”說完他轉回身,踏著松間小徑上初起的月光,離開了後山。

烏明清一個人站在松下,望著他的背影,長久地佇立,被手指點過的地方,似乎在隱隱作痛。 杜道夫即將回國了,李澳中和小男孩把他送到縣城去搭省城的班車。杜道夫提出來要去看望李澳中的兒子,李澳中沒有說話,默默地轉了一下方向盤,警車帶著一路塵土,駛進了公安局家屬院。 這是十幾年前公安局蓋的家屬樓,經過光陰十幾年的剝落,再加上樓內居民長期的建設,在陽台上搭蓬子、窗台上焊鐵架、頂樓上蓋小屋,家屬樓已經亂七八糟遍體斑駁,活像個高高墳起垃圾山。家屬樓旁邊是縣城最大最亂最髒的菜市場,三個人在雞鴨的慘叫和動物內臟的腥臭中走進了李澳中的家。 李澳中的妻子康蘭是個風韻猶存的女人,見丈夫回來,塗著厚厚化妝品的臉上沒有一絲波動,淡淡地說:“回來了。”那語氣彷彿分別半個月的丈夫只是到大街上轉了一圈,然後她看見後面的杜道夫和小男孩,臉上這才有了驚訝的表情,“這是……”

“這是一個美國朋友,墨爾森·杜道夫。”李澳中躊躇了一下,“是美國的進行性肌營養不良症專家。” 康蘭一呆,表情立刻鮮活起來,熱情地把杜道夫讓到沙發上坐下,又是端糖果,又是倒開水。杜道夫被這種突如其來的熱情弄得有點緊張,嘰里咕嚕地表達了自己的心情。小男孩懶洋洋地只翻譯了一句:“你是個美麗的東方女性……” 這句話引起的後果是,康蘭把原本倒給杜道夫的開水放在了小男孩的面前,然後衝進臥室打開一桶包裝精緻的茶葉給杜道夫泡上。隨即,康蘭消失在臥室裡,對這大鏡子一絲不苟地補起妝來。 李澳中對這種情況彷彿毫不驚奇,事實上在他們結婚的十幾年裡,就是一支紅色的唇膏插滿了李澳中的記憶。李澳中不明白為什麼自己一見妻子就覺得很鬱悶。也許是命運的捉弄。他們1992年結婚,那時候他是一名警校畢業剛剛參加工作的刑警,她是一個即將退休的公安局長的女兒。公安局長對李澳中欣賞有加,說文革時他曾經躲進地道偷生,李澳中長得很像當時冒生命危險給自己找東西吃,救過自己一命的大恩人,主動提出要把女兒嫁給他。

這個婚姻被認為是天作之合。事實上的確是,結婚後李澳中憑著鮮血打下來的功勳三年升兩級,被看作丹邑縣的警界明星。然而奇怪的是,自從康蘭的父親退休後,李澳中就再也沒有升過。他依舊幹出不平凡的成績,可就是再也沒有升過。於是人們把他從前的成就看作是裙帶使然。漸漸的,連無法忍受他原地踏步的妻子都有些信了。 這直接成為他們倆不和的端口。尤其在兒子三歲那年越長越無力,越活越萎縮,並最終查出患了進行性肌營養不良症,在那種對未來絕望的情緒下,他們在對方眼裡像頭猙獰的妖魔。 康蘭開始熱衷於化妝,為了保持良好的睡眠,她每天準時入睡準時起床,起床之後便像一位畫家一樣對自己與生俱來的畫布進行層層渲染。尤其是兒子患病以來,經濟越是緊張,美容越是變本加厲。李澳中不明白,也不問,一問一說,就會引發爭吵。

杜道夫的第一杯茶葉喝完了,康蘭還沒補完妝,李澳中看著杜道夫連上了兩次廁所,於心不忍,說:“老杜,連看看我兒子吧!”說著把他拉進了兒子的臥房。杜道夫戀戀不捨地放下茶杯,跟了進來。 房間裡的窗戶很小,雖然朝陽,還是顯得有些陰暗。一個十一二歲的小男孩半躺在輪椅上,望著窗外的一棵楊樹呆呆出神,這麼多人進來也沒有驚擾他的沉迷。 “兒子,爸爸回來啦!”李澳中輕聲說。 孩子轉過頭,瞥了他們一眼,杜道夫看見了一個包著皮肉的骷髏。孩子的假性肥大症狀已經消失,身體肌肉日漸萎縮,各器官的功能都開始衰竭,直到心臟和肺再沒有一點動力,最終死亡。 孩子那深深凹陷的眼睛漠然掃了一眼杜道夫,金發碧眼的形像也沒有引起他的絲毫反應。他轉過了頭,恢復了先前的姿勢。杜道夫聽見一個沒有一點力度的聲音傳來:“你是美國人?”

小男孩翻譯之後,杜道夫有點驚訝:“是的。你怎麼知道我是美國人?” “你的衣領下有美國國旗圖案。”孩子說,“美國在哪裡?我從來沒出過丹邑縣。” “美國在地球的另一端。”翻譯完,小男孩伸手指了指地下。 孩子沉默了很久,嘆了口氣:“很快,我就會去了。當我變成幽靈,沉入地下,也許,地下的世界能任我遨遊。” 小翻譯嚇了一跳,退縮地望望杜道夫。杜道夫好奇地問:“What did he say?” 小翻譯告訴他之後,他聳聳肩,臉色嚴肅起來。他知道這個孩子的內心已經死亡,這個孩子很聰明,可是越聰明越難以對抗病魔的侵蝕,因為他不會在意別人的看法,他會自己和病魔去交流,去妥協。杜道夫簡單地檢查了一下孩子的身體狀況,眼神裡湧出了憐憫的淚水,撫摸著孩子稀薄的頭髮:“孩子,相信我,我一定能挽救你的。上帝與我們同在。” 孩子薄薄的臉皮皺起嘲諷的笑容:“七歲的時候我就懂得和上帝交流了,正是他指引給我死後的世界。難道……”孩子頓了頓,“活著一定很幸福嗎?” 杜道夫不說話了,他歉意的看了李澳中一眼,慢慢走出了屋子,到了門口,他問:“孩子就什麼名字?” “明天。”李澳中回答。 小男孩忘了翻譯人名的規則,按詞義翻譯成了tomorrow。杜道夫呆了一下:“tomorrow……tomorrow……” 李澳中送走了墨爾森·杜道夫。臨別之時,杜道夫有點傷感:“李,這次的中國之行給了我很深刻的印象,因為認識了你,我理解了中國人民。” “老杜,”李澳中有些抱歉,“你的研究我沒能幫上更大的忙。” “李,”杜道夫笑笑,“能成功的事,我們總會成功的。你還記得我們在電腦上的談話嗎?” 李澳中笑笑,那是為了給制假集團製造壓力,他們在電腦上僅僅談論自己的人生經歷而已。 “李,你告訴我,你在剛出生的時候被親生父母拋棄在山路上,即將被野狼吃了的時候,被一對山里的老農夫婦救了下來收養。那頭狼只是在你臉上留下了一道狼牙的疤痕。”杜道夫端詳一眼他臉上的傷痕,“你知道嗎?童年的記憶對你影響太大了,它使你產生了一種被遺棄的情結。在你潛意識中,你渴望著被這個世界遺棄,你有種與生俱來的孤獨感,你在無意識中追求這種孤獨,以致世界還未捨棄你,你就先捨棄了這個世界。但是我告訴你,你要記住,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有一種值得為它付出生命的義務。” “每個人的生命中……”李澳中喃喃地重複了一句,“老杜,我記住了。就算我死了,也會把它刻到墓碑上的。你保重!” 杜道夫臉上閃出明朗的笑容,親切地摸摸正在翻詞典的小男孩:“親愛的baby,你的敬業讓我感動,長大後歡迎到美國來留學,我會給你介紹最好的大學。” 小男孩翻了半天字典,搞清楚這句話的意思後,眼睛突然亮了起來:“我們中國人是很講信用的哦!” “美國人也講。”杜道夫攤攤手,“你懷疑我的信用嗎?” “NO!”小男孩響亮地回答,不失時機地在杜道夫攤開的手掌上狠狠擊了一下。 “來,讓我們擁抱吧!”杜道夫張開了兩臂。李澳中見他又來這一手,趕緊閉上了眼睛,和小男孩一起被他重重地擁在了懷裡。 車來了,杜道夫登上了汽車,愉快地招了招手,消失在合上的車門裡。 李澳中瞅瞅小男孩:“你去哪?我送你。” “當然是去學校啦!”小男孩說,“為了給你當翻譯,我已經逃了很多天課了。你不是警察嘛,你得向我老師證明,我是去協助你們破案了。沒準,還能混個三好學生。” 李澳中說不出話了。 李澳中回到家已經是傍晚。康蘭正在切菜,李澳中的回來沒有引起她的反應,一刀一刀地切菜,彷彿切那些青菜需要她全部體力。但她知道自己在說話,對李澳中說話。但是李澳中聽不見,也不願聽,只是低著頭去做菜。 康蘭在追憶她的少女時代。 那時候,她年輕、漂亮、無憂無慮、無牽無掛。結了婚,依舊那麼幸福,可是兒子一患病,為什麼一切都變了呢?醫生們說,如果不是明天的基因發生突變,那她就是患病基因的攜帶者。這讓她承受著無法原諒的痛苦。人為什麼會有這種病呢?傳男不傳女,一定要讓母親成為殺死兒子的兇手!我又是被誰詛咒了呢?一定要讓一個家族與血統的繼承者慢慢地萎縮、死去。 澳中從來沒有說過什麼,可我知道他恨我,恨我為他製造了一個站不起來的後代。他甚至還會恨我父親,怪不得貴為公安局長,會把寶貝女兒嫁給他這個小警察。是的,對我來說,一切都搖搖欲墜了。夫妻、母子、家庭。對一個女人來說,她的生命裡還有什麼呢?我多麼想回到從前的如花歲月,漂亮、年輕的我還擁有無限的未來,一切都是我的。我還由信心、有資本、有時間去追求……可是,再好的化妝品也掩飾不住,我已經老了。老了。 “我真的老了。”康蘭說。她把她的思維延續成語言了。 李澳中茫然地抬了抬頭,沒有做聲,又低下頭去炒菜了。 做好飯,李澳中先把明天推到客廳裡,餵他吃了飯,然後夫妻倆互相悶著頭,一口一口往嘴裡扒飯。 “鑰匙拿到了沒有?”康蘭說。 李澳中搖頭:“哪裡有這麼快?” “哪裡有這麼快!”康蘭慢慢地重複,似乎在品味嘴裡的飯菜,“稅務局的劉家明調去當所長,第一天的接風宴上就放著一套三居室的鑰匙。還有烏明清,先把家搬到了神農鎮,然後才去上任。” 李澳中不做聲,盯著面前的碗,似乎那個碗就是一片大地,地上大雨滂沱。 “神農鎮那幫假痞子,別看答應得好好的,你要拉不下警察的面子去求他,他還真就來著不給你。”康蘭說。李澳中不抬頭,專注的吃飯,“你總是怕丟人。當初為了調到神農鎮求了那麼多人,為了那套房子乾嗎不去求人?去神農鎮不就是為了弄錢嗎?” “你別說了……好不好?”李澳中低低地說。 “我知道你看不起他們,覺著委屈。”康蘭不理會他,不屈不撓地獻計獻策,“要不你就去縣委找韓副書記,他兒子把人打成那個樣子,要不是你去做苦主的工作,人家一上告,他那兒子准在監獄裡蹲著。賠點錢能拉倒?他答應調你到神農鎮,送佛就送到西唄——” “我求求你……別說了好不好!”李澳中似乎在掙扎,他抬起頭,哀求地望著康蘭。 康蘭閉了嘴。 明天冷漠的看著自己的父母,他曾經崇拜著父親像大山一樣的沉默,如今他發現,李澳中的沉默並不是很有力量。事實是他無法開口,一開口,就暴露出了他的虛弱。明天覺得悲哀。像很多孩子一樣,他喜歡強者,熱愛英雄。他不喜歡李澳中被生活所屈服的沉默。 康蘭也在沉默,似乎被李澳中哀求的神情驚呆了:“我……我只不過想儘早賣了那套房子。小天……還欠著醫院一大筆錢。” 李澳中頹然放下筷子:“我已經出賣了我能出賣的一切,你就留給我一點……一點活著的自尊好不好?”說完他站了起來,頭也不回地去了。 康蘭像遭到電擊般的一抖,乾枯地僵硬在客房裡。 “李澳中,你不是男人!”康蘭憤怒起來,她抓起了飯碗摔向門口。碗的碎裂聲和門的關和聲同時響起。白花花的瓷片和白花花的米撒了一地。 康蘭放聲痛哭。明天的臉上湧起一種嘲弄,他看看自己枯瘦的手臂,露出成年人那種憎恨的目光。 家庭的突變是在明天3歲的時候,早已學會走路的明天又不會走路了。首先註意到兒子變化的是康蘭,她發現兒子最近經常摔跟頭。路很平坦,沒有坑坑洼窪,沒有果皮樹枝,也沒有磚頭石塊,可他就是那麼毫無來由地摔倒。明天學步很早,不到一歲就開始東搖西晃地走,到了兩三歲間就活蹦亂跳。李澳中預言,我兒子長大肯定是運動健將,劉易斯第二。偏偏是這個“劉易斯第二”,到了三歲時不會走路了。 康蘭注意到,兒子走路時腰椎過度前突,下肢搖搖擺擺的,像個大肚鴨在晃。更讓人驚訝的是,孩子摔倒後爬了起來,不喊摔了那兒,卻說:“媽媽,腰疼。” 李澳中也擔憂了起來。與此同時,有消息傳來,神農鎮出現了一批“小大肚鴨”。全是三四歲、五六歲的孩子,走起路來挺胸凸肚,後腳跟不沾地,兩條腿左右擺。這時候,神農鎮人才注意到,原來這十年來,鎮子的孩子間已經出現了很多種怪異的疾病,呈現各種各樣的症狀。當地人求救於神婆,神婆燒符請神,得到了神諭:神農鎮的地下有萬千逃脫輪迴的幽靈惡鬼日夜遊蕩,抓住了孩子們的後腳跟。李澳中嗤之以鼻,帶兒子到縣醫院檢查,診斷結果是小兒麻痺。 “放屁!我兒子生下來吃的第一粒藥就是小兒麻痺疫苗!” 他們又轉了一家,這回說是軟骨病。再轉一家,又變成了肌無力。李澳中開始莫名的恐慌,有病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查不出什麼病。現代的醫學有些病的確還治不了,例如艾滋病和肝癌,但是不可能檢查不出來到底患了什麼病。這麼多矛盾的診斷結果讓兩人感到恐慌。他們一家一家地跑,一家軟骨病,兩家小兒麻痺,三家肌無力,最後他們到了省城,驗了血,做了心電圖,肌電圖,權威的結論出來了:進行性肌營養不良症。 兩人糊塗了,也放心了。這個病太怪,聽也沒聽說過,不過既然是營養不良,那就好辦了。李澳中清楚地記得那個醫生,年輕的醫生的表情很奇怪,似乎帶著一種憐憫:“我有必要告訴你們,這是一種很罕見、也很嚴重的病——一種遺傳性變性疾病。臨床表現是有肢體近端開始的、兩側對稱性的、進行性加重的肌肉萎縮和肌無力。” 兩個人呆了:“有沒有危險?” “致命的絕症。一般情況下,患者到了三四歲就會因肌肉無力或萎縮而不便行走,十二歲後就只能在輪椅上生活,如果期間沒有並發症的話,一般到二十歲就會因肝臟功能喪失或心力衰竭而死亡。它比肝癌和艾滋病更可怕,病因是X染色體上一個名為'抗肌營養不良蛋白'基因出現缺失或變異,目前的任何一種藥物都無法根治。在人類基因研究沒有取得突破性進展之前,醫學對他無能為力。我們所能做的,就是延緩它的發展,讓孩子少摔幾跤。” 從此以後一切都變了。為了給孩子治病,家裡日漸捉襟見肘,於是“無能”這兩個字在康蘭的嘴邊日漸頻繁。李澳中與康蘭的感情也慢慢疏遠了,他一回到家就拼命做每一件事情,買菜、拖地、洗衣服、買藥、帶孩子去看病……他似乎在盡一種義務,在折磨自己,在完成一種必須完成的儀式。 康蘭也變了。她開始喜歡上了讀書,讀什麼弗洛伊德、什麼榮格的,總之是心理學。她常常面帶冷笑望著李澳中,用學到的東西抨擊他,又為了抨擊李澳中而努力學習。 “李澳中,你別以為這樣賣力就能迷惑我的眼睛。你仍然在逃避。弗羅姆說得好,現代社會的特徵就是人與人被折解開來,每個人都得孤零零地面對整個社會。你不覺得你恐懼麼?你不覺得你無力麼?你一無所長,沒本事去獲取任何東西,在社會上只能靠拼命去贏得別人尊重,在家裡只能去做有本事的男人不需要做的家務事來補償你對家庭的負疚。對麼?” 每當這種時候,康蘭的神經就亢奮起來,美麗的眼睛瞇成細細的刀鋒,閃著寒光,說出的話很具有殺傷力。她似乎很樂意這麼做,似乎在對李澳中的分析與傷害中找到了樂趣。 “李澳中你知不知道為什麼你這輩子碌碌無為?根據弗洛伊德分析,你潛意識中有一種被遺棄的情結。你一生下來就被那個不知名的親生父母拋進了深山,野狼在你臉上留下了一條終生都抹不掉的狼牙傷痕,要不是被一對老農民救了,你只怕就變成了狼屎狼尿。這些記憶、經歷在你童年的記憶裡形成了一種情結。你不明白你從哪裡來,不明白你為什麼是個父母寧願扔了餵狼也不要的累贅。你自以為你很勇敢,事實上你一生下來這個社會在你眼裡就很恐怖,因為你認為你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任人擺佈。你一懂事你周圍的人就和你沒一點血緣的聯繫,你很孤獨,孤零零一個人面對整個世界。你總是很恐懼,但你是一個男人,無法逃避,你只有拼命,向別人、向自己證明你的堅強……” 李澳中用沉默抵抗著。在家裡他幾乎是一塊鐵石,任康蘭的刀鋒在他身上砍出一道道火星。他在街道上愉快地和朋友說笑,一回到家裡,他就僵硬了,不會說話、不會思考,不知疲倦地做所有事情。像個機器人。很多年就這個樣子過去了。在李澳中面前,康蘭總是意氣風發、言辭如刀。她的工作就是讀書,然後摘抄,然後用這些東西分析和解剖李澳中。她很有興致地做這些工作,從來不知疲倦。 “兒子,我發覺這些書真的有用,你得好好看看。”康蘭一有機會就找明天聊天,“通過這些書,我看透了很多東西,你最親近的人的本質、你生存的意義、人生的可笑、家庭的桎梏……總之,它能讓人洞悉一切。” 明天沒有看那些書,只是認真地望著她,說:“媽媽,你的臉上有皺紋了。” 康蘭笑了:“是女人都要老的。”她說著,漫不經心地拿起鏡子一照,她呆了,放下鏡子,一動不動地坐到了黃昏,一句話也不說。 從那以後,康蘭開始變了。她扔了那些書,燒掉了幾大本的筆記,開始熱衷於養顏護膚、做健身和化妝。她再也不批判、剖析李澳中了,表情恢復了平淡,不見了從前的尖銳和鋒利。 李澳中踉踉蹌蹌地跑下樓梯,跑到菜市場的邊緣,坐在一塊石頭上發呆。他抽出一支煙,伸手去摸打火機,拍遍身上的口袋也沒找到,伸手到肋下的公文包裡去摸,卻摸著一個硬殼,是記載著何小三“隱私”的筆記本。 這幾天一直忙著杜道夫被盜案,他也沒工夫去看這個筆記本,但他早已經向何小三問清楚這個筆記本的來歷。事實上,也正是這個筆記本,才讓何小三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竹筒倒豆子般把於富貴命令他們偷竊杜道夫的經過交代清楚了。因為,這個筆記本,按何小三被抓時在李澳中耳朵邊說的:“是我從於富貴家裡偷來的!” 說來也很搞笑,這幾天,何小三因為欠了鎮裡開賭場的禿頭四一大筆錢,禿頭四揚言,再不還錢就派人廢了他的卵蛋。何小三簡直被逼瘋了。恰巧那天於富貴派人找他和董大彪,說有任務。何小三知道,給於富貴幹活兒,獎金大大的,也不理會董大彪,屁顛儿屁顛儿就去了於富貴家。 當時,於富貴在書房裡,見何小三進來,便將杜道夫正在拍攝神農鎮假貨的事情說了一遍,讓他馬上找到董大彪,兩人去將杜道夫的攝像機等東西偷回來,絕不能讓神農鎮制假這個秘密流傳到國際上去。何小三點頭哈腰,於富貴說完,打開保險櫃取了兩千塊錢給他,讓他和董大彪平分。 正在這時,桌子上的電話響了,於富貴沒來得及鎖上保險櫃的門,匆匆去接電話。何小三就站在保險櫃旁邊,手裡握著兩千塊錢,心裡想著欠禿頭四的幾萬塊錢,手腳就有些發癢。心想:這保險櫃里大概都是錢,我隨便抽一沓老爺子未必能發現。於是他悄悄拉開保險櫃的門,一看,不禁有些叫苦,原來現金都放在保險櫃中間的小抽屜裡,而抽屜卻被鎖上了,上面的格子上放著賬表之類文件。 何小三正要關門,忽然發現賬表中間夾這個黃銅盒子,那盒子古色古香的,上面雕滿花紋,看來是個文物。他心裡一動,於富貴的文物都放在書房的架子上,唯有這東西放到保險櫃裡,看來非常貴重了。要賣出去,恐怕不下百八十萬。 他順手揣到自己懷裡了,然後關上保險櫃的櫃門。保險櫃質量不錯,關門的時候無聲無息。 幹完於富貴交代的任務,何小三回家關上門把黃銅盒子拿了出來,仔細一看,不由大失所望,原來這盒子是普通的藥盒,只不過表面塗了黃銅色的漆。再打開一看,幾乎暈倒,於富貴放到盒子裡,藏到保險櫃裡的東西,居然是一本破破爛爛的筆記本! 何小三翻開看了看,裡面密密麻麻寫著字,好像是日記,不過寫著別人的名字,還不是於富貴的日記。何小三上過小學,識字不多,懶得去看這本日記,扔到床上發起呆,後悔得想哭。 這下倒好,錢沒偷到,卻偷了於富貴的一本破日記。這要讓於富貴知道……何小三不由打了個冷戰。這怎麼辦?還回去顯然不可能了,現在唯有一個辦法,就是把這東西毀了,到時候於富貴問起來抵死不認。 何小三打定主意,跑到鎮子外面,挖個坑把盒子埋了,這本日記得分開埋,他正尋地方,不料碰上一群狐朋狗友,要拉他到醉不歸酒店喝酒。何小三無奈,只得把筆記本揣到懷裡,若無其事地隨他們喝酒。正喝著,李澳中來了,然後被逮住了,然後筆記本也落到李澳中手裡了。 何小三當時真是跳樓抹脖子的心都有,這要讓於富貴知道,弄死他跟捻個螞蟻差不多。何小三無奈,只好跟李澳中談交易,附在他耳朵邊說:“李所長,這東西是我從於富貴家偷來的,只要你幫我保守秘密,你讓我幹什麼我就乾什麼。” 何小三果然很合作,李澳中一審訊,他有什麼說什麼,毫不含糊。李澳中也遵守承諾,這個筆記本他從未看過。 此時,在這個滿眼都是爛菜葉子的菜市場,李澳中靜靜地坐著,點上一根煙,慢慢掏出了這本泛黃的筆記。 翻開扉頁,是一行鉛印的宋體字: 〖成千成萬的先烈,為著人民的利益,在我們的前頭英勇地犧牲了,讓我們高舉起他們的旗幟,踏著他們的血跡前進吧! ——毛主席語錄〗 下面寫著一行遒勁的鋼筆字: 〖林茵,在這個昏暗的地下世界,我唯有以這些文字來記住你的存在,記住你在我生命裡的一點一滴,因為,或許我明天就會死去,被槍殺,被活埋,被人將我的思想和肉體一起毀滅。我希望,這些文字能比我的生命存在得更久。 〗 李澳中的心一下子揪了起來:這是誰寫的日記?林茵是誰?昏暗的地下世界?這是什麼意思?又是誰要殺他……如果是幾年前剛寫的,這可是一樁大案子啊! 種種疑問將李澳中的興致很快提了起來,他似乎忘掉了剛剛發生的煩惱與痛苦,下意識地扔掉了吸了半根的香煙,去閱讀這篇日記。翻過扉頁,就是日記的正文。但奇怪的是,這本日記好像不是按照日期記錄,好多段落都沒有明確的日期標註,倒像是一個個歷史階段的回憶錄。字跡也比較潦草,有些字寫得歪歪斜斜,彷彿墊在膝蓋上寫成,很不容易辨認。李澳中一句句地讀下去。 〖神農鎮在我的眼裡變得陌生了。 那是1969年的夏天,我摀著自己右胸的傷口,從幾千里外的邕州回到了家鄉神農鎮。 踏著窄窄的青石街前行,悶熱的空氣裡沒有一點點的聲音,街上沒有一個人。兩邊的房子裡聽不見有人說話,有人爭吵,有人咳嗽或者吆喝,連騾馬雞狗的叫聲也沒有。家家戶戶空無一人,像死絕了一樣。我小心翼翼地走著,茫然而又恐懼,一路傾聽著自己的腳後跟在青石板上拖出來的迴響,生怕一不留神,有什麼東西從腳底下嘭地炸將出來。 過了原先的白氏宗祠,現在的神農公社門口,再走兩個路口,往西拐向河邊,就到自己家了。我被這寂靜折磨得惶惶不安,挨家挨戶地拍門。沒人。砰砰砰!拐子爺!砰砰砰!蘭嫂!沒一個人。敲門聲響得寂靜無比,震人心魄。有時驚起一陣狗吠,有時連狗吠也沒有。家門就在眼前,再往前就是丹河,一排石階伸進水中,平日總在河邊漿洗衣服的婆娘們一個也不見了。 都死了?還是發生了戰爭?瘟疫?全鎮逃亡?怎麼一個人都不見了!推開自家的院門,我的手有些發顫。院子倒還熟悉,是自家的院子,閉著眼睛也能走。磨盤、爛平車、牆上掛著的農具,五六隻母雞在房檐的陰影裡打盹。 “媽……爹……長生——”我輕輕地叫,沒人應。我害怕極了,衝進屋裡一間間地找,爹媽和弟弟的屋裡都沒人,床鋪得整整齊齊,碗洗得乾乾淨淨,灶上的鍋裡還燉著一隻雞,滿屋香氣。只是空無一人。我像是河裡漂起的浮屍,失魂落魄地到處亂撞。一鎮活人都不見,觸目皆是鬼茫茫。想吧,離家一年多,背上十幾條的命債回到家鄉,整個鎮子卻一個活人也沒有…… 是的。十幾條人命。我一直想忘記它,可是我忘不了。我考上邕州大學才兩年,就被捲入了慘烈的武鬥,大學裡最後的兩年,我就是在武鬥中度過的,直到身上背著十幾條人命,胸口多了幾道傷疤,才逃離了那個讓我變成野獸的地方,回到了我的家鄉。可是,神農鎮卻變成了這般模樣…… 我站在青石街上,越想越害怕,兩條鬆軟的腿幾乎撐不住那顆頭顱。正在這時,我聽見了一陣歌聲,隱隱約約,悠悠揚揚,似乎是一個女孩子在唱,很清脆:“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化香兩岸。我家就在岸上住……”我傻傻地聽著,最初的一瞬間腦子裡一片空白,然後清醒了過來:“……哎!活人!這是一個活人在唱!”我大喊大叫著循聲衝了過去。 我踉踉蹌蹌、狂呼亂喊地跑過自家門口,上了矮矮的河堤,往北一轉,我看見了那個姑娘。河水在腳下奔湧而過,濃濃的青草漫上了堤坡,她就坐在堤上,面對河水,抱著膝蓋在唱。聽我的腳步聲,她偏過頭笑吟吟地望著我。 “嗨!”她說。 我愣愣地望著她,很漂亮,很白,不是農村女子那樣的白,而是類似江南女子那種細膩的白。很面生,我沒見過她,口音也不對。 “你是……誰?你怎麼會在這兒?”我問。 她笑了,高挺的鼻樑在西斜的落日里拖出長長的陰影:“我姓林,叫林茵,去年跟著爸爸媽媽來到這兒的。”她仍然微笑著,“我有個舅舅住在本鎮,他叫盧宗佑,你認得嗎?” “認得,認得。”我更傻了,“你……你爸爸是個……” “是個研究員。別人說他是個大右派……很大的。”她說。 天吶!這是個什麼樣的姑娘!我有些哭笑不得,這世界什麼都是越大越好,就是右派越小越好……不是更好! “你……你的……那個……”我瞅著她清純的臉蛋兒,大大的眼睛,越看越不對勁,似乎哪裡出了問題,“噢,對了,你知道這鎮子的人都到哪兒去了嗎?怎麼一個人也沒有?” “他們呀,都進山里了。”她說。 我問:“怎麼都進山了?進山幹嗎?” 她說:“進山修建藥廠。現在工程已經結束了。” “建藥廠?”我有些奇怪,我在大學裡學的就是醫藥學,“什麼藥廠需要建在山里?” “唔……”她想了想,說,“我也不太明白。我爸爸在山里發現了一種草藥,可以提取出新型的抗生素。於是國家就撥款在山里修建藥廠,專門製作這種抗生素。” 抗生素?我驚訝地張大了嘴。我是醫學專業出身,當然知道新型抗生素的誕生意味著什麼。 1929年,英國人弗萊明發明抗生素,可以稱得上20世紀人類最偉大的發明之一,它對多種病菌的滅殺和抑製作用使人類的壽命延長了10年,並且將使人類社會徹底擺脫傳染病的威脅。現在世界各國都在積極研發各類抗生素,而中國一直到1958年以前,使用的抗生素還得靠進口,如果真的發現了新型抗生素,這將是一件多麼偉大的事件! “你爸爸……你爸爸是誰?”我問。 她說:“我爸爸叫林幼泉,他是……” “中國首屈一指的醫學專家!”我吃了一驚,“他是你爸爸?” “是啊。”她說,“前年,我和爸爸媽媽下放到神農鎮,爸爸偶然在那種叫……竹萸的草藥中發現了一種新型抗生素,據說能很有效地抑制癌細胞。後來經過論證後,因為新型抗生素只能在新鮮的竹萸汁液中提取,就撥款在神農鎮的山里修建藥廠。” 我弄清楚來龍去脈,不禁感到一種興奮,真想不到,回到神農鎮,居然能見到大學時代最崇拜的專家林幼泉。我問:“你叫什麼名字?” “林茵。”她說。 “哦,我叫白長華。”我說,“林茵,鎮里人都去山里了,你怎麼沒去?” “我……我眼睛看不見……瞎了。” 我清楚地記得,聽見我的話,她默默地垂下了頭,一滴淚水砸上了乾燥的泥土。 “我兩歲的時候爬上梯子去摘一朵紅花,”她說,“摔了下來。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我有些狼狽,急著轉移話題:“那……那你又怎麼走上的河堤?” “我聽得見流水聲。”她說,“向著水聲走,只要沒什麼擋著就能走到。” “那你怎麼回去?你記得方向嗎?”我問。 “來的時候,出家門二十步我聞到很濃的豬糞味兒,有七八頭豬在哼哼;又走了二十四步,豬糞味兒淡了;再走六步又聞到了很濕很悶的麥秸味兒。我摸索過了,是麥秸垛,出了麥秸垛的悶味兒以聽見了別人院子裡的狗叫;再往前走就是河堤了。待會兒下了河堤,只要喊一聲那條狗就又叫起來了,我就我到回家的路了。”她說。 我呆呆地望著她,那種感覺……無法表達,怪怪的,有一點驚奇有一些敬佩,這個姑娘讓我始終處於一種疑問中。 經過了幾聲狗叫。幾垛麥秸和幾座豬圈,她說到家了,領著我熟門熟路地走了進去。還沒進門我呆了,青磚碧瓦,高簷翹脊,是從前鎮上大地主王卓民的大宅!我還記得牆角那個填滿了柴草的酒窯,那是一個地道,底下巷道交錯,直通東山,抗戰爭時期日軍一掃蕩全鎮人都鑽進去避難。我娘說我就是在這裡面出生的。 1945年日本人掃蕩,她正懷著我,大腹便便,自家地道口太窄,進不去,我爹跑來央求王卓民,才從這個酒窯裡進去了。 “你……你住在這裡!”我問。 “是呀!”她笑了笑,“這里挺好的,夏天很涼快。” 我苦笑不已,也只有他們這種外地遷來的右派鎮子裡才會讓他們住到這兒,因為解放前王氏一家九口就吊死在個大屋裡。 鎮上忽然響起了吵鬧聲,像群鳥振翅,像風過樹林,聲音越來越響,我清楚地聽見了人們的說笑。人們都回來了!被人看見我在右派家裡可是大大的不好。我匆匆道了個別,轉身從後門溜了出去,偶一回頭,她還在呆呆地望著我,似乎不知道我為什麼要走。 各街各巷,一瞬間湧滿了人,一瞬間又消失個乾乾淨淨,全是一幫老人、婦女和孩子,攙著,拉著,抱著。人人都是悴不堪,疲憊不已,然而神情卻很興奮,落日的紅光映上他們的臉孔,似乎在充血。 〗 “叮——”手機尖銳的鈴聲在李澳中耳邊彷彿爆炸般響起,將他從迷亂的閱讀中驚醒,茫然地握著筆記本,彷彿自己正置身於筆記所描述的那種情景中,直到手機鈴聲接連響起,直到耳邊重又聽見被宰殺的鴨鵝的慘叫聲,直到腐爛的菜葉味兒湧入他的鼻息,他這才醒覺。呆怔片刻,他有些不解,這本筆記並沒有描述什麼重要的東西,於富貴幹嗎把它藏在保險櫃裡?這個白長華和林茵難道和於富貴有什麼關係?不過他記載的是神農鎮的事情倒是確鑿無疑的。 手機鈴聲執拗地響著,李澳中看了看顯示屏,是烏明清打來的。一接聽,烏明清就在話筒裡哇哇大叫:“老李,出大事啦,香城大酒店新進的一批設備被盜了!你快回來吧!” “你是一把手,處理這事還不容易,上報局裡不就行了。”李澳中絲毫不感興趣。 “唉!唉!”烏明清結結巴巴,“問題……問題是這設備……咳,真他媽的,沒法兒提。” 李澳中好奇了:“到底什麼設備,讓你愁成這樣子?” “一批……機器。” “機器?”李澳中皺起了眉頭,“酒店需要什麼機器?抽油煙機?洗碗機?” “不是不是。”烏明清匆匆的說,“電話裡講不清楚,你回來咱們詳細說。賈鎮長、劉書記和香城大酒店的馮世貴都在我這兒,快點兒啊!”說完也不待李澳中回答,啪地掛了電話。 李澳中捏著手機愣了片刻,把筆記本塞進公文包,回到住宅樓下,驅車返回派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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