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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四章來自地獄的禮物

地獄傳媒 陈渐 15554 2018-03-22
離開地面三個小時後,朱木終於又回到了地面。飛機發出刺耳的尖嘯,停在了福州長樂國際機場。走下舷梯,朱木呼吸到了福州悶熱的空氣,身上頓時黏糊糊的。朱木背著登山包,拎著小提琴盒,走出了候機大廳。 夜探鳳凰山別墅回來,朱木終於沒能趕上呂笙南搭乘的航班,只好坐下午的航班尾隨而來。出了大廳,他望著密密麻麻的出租車和機場大巴,心中一陣茫然。一個人站在陌生而繁忙的中轉站,望著他人行色匆匆,有目的地奔走四方,一種流浪般的孤獨與淒涼感油然而生。 “吱——”一輛出租車停在身邊,司機探出頭來:“先生,去哪兒?” 朱木想了想,問:“福建有個黃崖島?” 司機呆了:“福建……福建有一千多座島嶼,光福州沿海就有三百多座,恐怕您把這個機場問遍了也沒人知道這個黃……什麼島?”

“黃崖島。” “哦,黃崖島。”司機顯然對這個島沒興趣,因為出租車開不到島上,“不如這樣,天快黑了,我先送您到市裡找個酒店住下,明天您到有關部門查詢不就行了?” 朱木搖搖頭:“除了黃崖島,我哪兒都不想去。” 司機發呆地望著他:“神經……”最後一個字嘟噥了一下,終於沒有說出來,發動汽車,風也似的跑了。 有一個出租車來了,朱木告訴司機要去黃崖島,司機茫然搖頭,表示可以把他送到市裡的酒店,朱木也拒絕了。司機縮進車裡的時候,後腦勺在車窗上重重地碰了一下,他罵罵咧咧地坐好,一隻手搓搓後腦勺,發動了出租車。 朱木心裡一陣茫然,他知道他不是在拒絕酒店,酒店在他的生活中就是一個家,為什麼要拒絕呢?他僅僅是在拒絕停留。他害怕生命裡無所事事的煎熬,他喜歡孤獨,卻又害怕一個人獨處。他想為自己的生活確定一個目標,可他對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提不起興趣。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東西他只需要簽一張支票就能拿到,他需要做什麼呢?而今,生活的神秘之門終於為他打開,他迫不及待地想找到它,打開它,閱讀它,他害怕自己死氣沉沉的樣子,那讓他感受到自己是寄生在這個世界上,是一條幸運地誕生在鈔票堆裡的寄生蟲。

如今,黃崖島,讓他感受到了戰栗與激情的目標終於出現,就像一個陽痿患者尋找一個能夠讓他感受到堅挺與衝動的女人一樣,他一刻都不願意停留。 “先生,你是要去黃崖島吧?”剛才碰了頭的司機又折了回來。 “啊?怎麼?”朱木奇怪,“你不是不知道嗎?” “嘿嘿。”那司機笑了,“我不知道,有人知道,你跟我來,正好有個知道黃崖島的司機。” 朱木驚喜交集,那司機下了車,領著他到了五十多米遠的一個出租車旁邊:“老鄧,客人來了,你不是知道黃崖島嗎?這先生正好想去黃崖島!” 出租車一陣顫動,一個胖胖的司機“騰”地跳了出來,打量了一下朱木,臉上比朱木還驚喜:“你要去黃崖島?” 朱木振奮起來:“對,黃崖島!你知道嗎?”

出租司機笑笑:“就是那個出產俑人的黃崖島嗎?你幸虧問到了我,十年前,那個島嶼不製作俑人後,就再也沒人提到過黃崖島。不過,黃崖島離這裡很遠,車費很貴的。” 朱木驚喜交集,急忙拉開車門鑽進去:“多貴都不是問題。” “一千塊錢!”司機小心翼翼地報出一個數字,又急忙解釋,“因為那個小島比較荒僻,沒有渡船。咱們得趕夜路,到一個離它最近的小漁村,然後你搭出海的漁船讓他們送你到黃崖島。路程很遠,又很荒僻,而且趕夜路,我還得一個人回來。所以價錢就……” “沒問題。走吧。”朱木說。 “好嘞!”出租司機得意地朝遠處瞥了一眼,目光正好和那個領朱木來的司機相碰,那個司機露出羨慕的表情,臉色很難看。

出租車在夜色與燈光交織的暮色裡駛出了機場,行出大約二十公里,已經遠離了城市與鄉鎮,沿路盡是一片甘蔗林與香蕉園,偶爾有幾棵細瘦的椰子樹突出在林梢。後來,連莊稼也沒了,出租車在半硬化的狹窄的路面上顛簸起伏,這裡好像接近了海岸線,朱木似乎聽見了波濤的澎湃之聲,鼻子裡也盡是濕漉漉的海腥味兒。 這時候,夜色已經籠罩了大地,四野荒僻無人,只有兩個車燈雪亮的光柱艱難地刺穿著凝固的夜色,鑿出一條幽深的孔洞,帶著他們鑽入夜的深處。似乎沒有路了,出租車顛簸得厲害,向窗外望去,茫茫的海浪漂白了遠處的天空,彷彿天邊蠕動著一條龐大的白蟲。 司機逐漸有些心神不寧的樣子,不時偷偷瞥著副駕駛座上的朱木。朱木有些奇怪:“你怎麼了?”

“沒,沒什麼。”司機喘了口氣,“這個……這裡太荒涼了,有點害怕。” 朱木笑笑:“沒有人來這裡搶劫的。除非是一些死在大海裡的孤魂野鬼。” 司機的聲音顫抖了起來:“你……你別說啊!我……我要求加錢!我忘了現在是颱風季節,為了一千塊錢讓我陪你玩命兒,還擔驚受怕的,不划算。” 朱木有點意外:“有什麼擔驚受怕的?當司機的,難道你沒跑過夜路嗎?而且想必你自己也知道,事實上你在機場就已經敲詐過我了,難道這一百多公里真的值一千塊錢嗎?” “你……你不知道!”司機的聲音裡帶著恐懼,“這個黃崖島曾經發生過一些很可怕的事,十年前,那里以出產十分精美的俑人出名,可是突然有一天,島上的人死光光,那座島現在是個荒島。這些我也是很久以前聽別人說的,剛才邊開車邊想著這些恐怖的事,我能不害怕嗎?”

“居然發生過這種事?”朱木陷入了沉思,“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不知道。”司機說,“十年前不像現在,有些事根本就不會報導。我也是輾轉聽人說的。餵,我說,咱們別談這些好不好?” “嗯。”朱木點點頭,“無論多麼恐怖,出租車又開不到島上去,你又不用上島。你把我送到那個小漁村後就在村里等著,回來後我還坐你的車。等一天我給你五百塊錢,怎麼樣?” 司機掏出手機,似乎看了一下短信息,然後奇怪地咧咧嘴,似乎想笑,卻沒能笑出來。朱木關切地問:“你怎麼了?” 司機嘆了口氣,把車子停了下來,望著朱木:“你的提議的確很合理,可是我卻沒福氣賺。” 朱木驚訝地望著他。司機說:“因為我根本不認識黃崖島,也不認識靠近黃崖島的小漁村。我僅僅聽說過黃崖島這個名字,知道那裡出產過俑人,後來全島的人死光光了,就這麼多。我在機場聽幾個司機說你要去黃崖島,而且除了黃崖島哪裡都不去,我以為你腦袋有問題,就打算蒙你倆錢,把你拉到海邊隨便一個漁村讓你自己找去……”

“你……”朱木怒氣勃發,“我要投訴你!” 司機瞥了他一眼,說:“那也沒辦法,你投訴吧!” 朱木沒轍了,奇怪的是司機也不掉頭,也不說話,就這麼停在原地,不動了。兩個人默默地對峙,過了片刻,司機掏出手機看了一下,然後臉上帶著笑容轉過頭:“唉,老兄,要不這樣吧!”司機急忙作揖,“我既然把底給你說出來,就肯定有解決的辦法啊!這樣吧,我開車陪著你找,直到有人知道那座島,怎麼樣?當然,會多耗費點汽油,車費你也適當增加一些。” 朱木無可奈何,憤怒地捶了一下車座:“你……要加錢你他媽早說啊!好!走吧!”司機贏得勝利,又興致勃勃地發動了汽車。這次的路更難走,因為要尋找漁村,出租車幾乎沿著海岸線行駛,鼓譟的浪潮一聲聲推進耳鼓,眼前盡是白色的泡沫和嶙峋的礁岩,空氣中散發著濃濃的魚腥味。

不知走了多久,朱木的身體開始麻木,困倦難當。司機也不斷地打著呵欠。忽然,顛簸的汽車平穩起來,似乎駛上了道路。司機興奮起來:“前面肯定有漁村,上路了。” 朱木振作了一下精神,透過擋風玻璃往前望去,只見深灰色的天空下出現了一些深色的線條,依稀看出是建築物。朱木頹喪的情緒又激動起來:“啊,黃崖島,我來了!” 朱木和司機頹喪地走出了他們經過的第三個漁村。司機表情遲鈍,這傢伙除了不停地看手機,就是帶著朱木東繞西拐,但是直到天快亮了,還是沒有人聽說過黃崖島。想想也不奇怪,朱木只知道黃崖島在福建省,可福建沿海有幾千座島嶼,海岸線綿延三千多公里,那些漁民終年的生活就是出海捕魚,誰會知道一個荒僻小島的名字?

朱木呆呆地望著灰白的天空,心緒如不遠處蒼茫的大海,心潮翻滾。這時,手機響了:“您的短信息。” 朱木掏出手機,信息庫裡出現一張荒涼的島嶼圖片,血紅色的大海在島嶼的四周翻滾,那島嶼彷彿漂在血泊中。旁邊是一行字:“這裡是地獄的缺口,也是地獄的入口。你是否正在尋找?歡迎你,迷失在人間的羔羊。隨我來吧,我騰出一隻手,驅趕你奔赴世界的盡頭。在寧海縣荒僻的海岸線上,有一個三椰村,三椰村里有個人叫馬克,他會帶你踏上地獄的旅途。” 朱木怔怔地看著這條短信,心裡湧出難言的恐慌。是誰在監視著我的行踪?他讓司機停下車,匆匆跳出車外,向四周巡視。遠山、大海、礁石、海岸線,海浪的澎湃聲奏出變化無常的音符。在這三千多公里的海岸線上,彷彿只有他這一人一車,視野空闊,絕不可能有其他人。

他定下神,翻看來電號碼,13……他越看越不安,因為發到他手機上的短信,竟然顯示出他自己手機的號碼! “餵,還走不走了?”司機打開車門喊。 朱木呆呆地轉回身,忍受著無法向人訴說的恐懼,默默地鑽進了車裡:“你聽說過有個寧海縣嗎?” “寧海?”司機打了個呵欠,“這裡就是寧海。” 朱木“唔”了一聲,也不知是何滋味:“寧海縣有個三椰村?” “這倒真不知道。”司機猶豫片刻,說,“要不咱們回去,到剛才經過的村里問問。” 朱木點頭。出租車折回頭,駛向剛才路過的漁村。這個漁村很小,只有十幾戶人家,他們敲開一家大門,引起一陣狗叫。主人是個面目紫紅的男人,一見司機便惱怒起來,用一種朱木聽不懂的方言對著司機大發脾氣。司機賠著笑臉,也用方言和他說話,朱木一個字都聽不懂。 兩人又急又快地說了片刻,男主人一把把司機推了出來,然後狠狠地關上了門。司機灰溜溜地跑過來,一進車里便開始得意地說:“終於問出來了,向南三十多里,有個小小的半島,三椰村就在那個半島的盡頭。唉,你要加錢啊,我可挨了不少罵。” 朱木沒搭理他。司機訕訕地發動了汽車,向三椰村開去。這次的方向很正確,路途也很順暢,一路穿過翠綠的小山包和成片的椰子林,直到紅艷豔的朝陽出現在蒼茫的大海,他們終於看見了海浪圍繞著的那座小漁村。 村口有三棵挺拔的椰子樹,也許就是三椰村的由來了。村子不大,一二十戶人家,到處是晾曬在架子上的漁網和拖放在沙灘上的破船。天色還早,但勤快的漁民已經在準備出海了,三三兩兩的漁家婦女正搬運著出海所需的物品,而強壯的漁民們卻蹲在村外的一個小碼頭旁自在地抽煙、聊天。 朱木讓出租車停在碼頭邊,下車問那些漁民:“請問這裡是三椰村嗎?” 漁民們點頭,其中一個上身赤裸的黑瘦中年人操著一口流利的方言向朱木問話。朱木聽得張口結舌,連忙把司機叫出來:“他在說什麼?” “他說他叫馬克,問你是不是要去黃崖島。”司機說。 朱木嚇了一跳:“你……你就是馬克?你怎麼知道我要去黃崖島?” 馬克抱歉地笑笑,用不大熟練的普通話說了起來:“原來你聽不懂閩南話。我是昨天收到了周庭君的一封信,說今天有個貴客要去黃崖島,希望我送他去島上。” “周庭君?”朱木驚叫了起來。旁邊的幾個漁民聽到周庭君的名字,臉上閃過一種厭惡的神情,紛紛別過了臉。 “是啊!”馬克無奈地看看漁民們的表情,“事情已經過去那麼久了,海叔、石頭伯,這又何必呢?”後一句卻是對旁邊的漁民說的。 朱木怔怔地發呆,雖然一直不願意相信,但潛意識裡他依稀以為是呂笙南在遙控著這件事,然而現在卻證明了是周庭君!可是……他說:“可是周庭君已經死了啊!” 這些漁民們雖然大多不會說普通話,但都能聽得懂,聽到此話他們一下子全呆了。馬克更是瞪大了眼睛:“死了?你說周庭君死了?” “是的。”朱木把周庭君死亡的經過講述了一下,“你怎麼會認識周庭君呢?” 馬克和漁民們面面相覷,然後告訴朱木:“三椰村就是周庭君的老家,我是他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 朱木猛然想起傅傑說過的話,問:“是不是周庭君考上大學後又回到村里,夥同別人騙了你們一大筆錢?” 一個乾瘦的老漁民憤怒地舉起拳頭,又急又快地說了一通,朱木一個字也聽不懂。馬克搖頭嘆氣:“是啊!他從小父母雙亡,是村里人把他養大,又供他上學,甚至他考上大學後還給他寄學費生活費,可是……他真的變得太快了。他考上大學的第二年,帶著一個外地人來到村里,說這個老闆發明了一種超聲波捕魚器,來造福村里人了。他說這種捕魚器捕魚安全方便而且捕魚量大。勸村里人購買。這種東西對漁民當然有吸引力,但價格貴得離譜,一台要好幾萬。他見我們猶豫,就讓那個老闆安裝了一台到附近的魚塘里試驗,果然一開動機器,魚都嘩嘩嘩地浮上水面,翻起了白肚子。這東西真是太神奇了,我們一合計,就全村湊了一筆錢購買了兩台。因為周庭君說這種機器賣得越多,他拿的提成就越多,我們就勸說附近好幾個村子的人購買了六七台。後來……後來這玩意兒到了海上根本一條魚都打不上來。我們請縣里的漁業專家來檢查,專家說這東西只在兩米深的水里有效,只能在魚塘里用,我們受騙了。以後周庭君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馬克敘述的跟朱木聽說的基本一致,朱木問:“那周庭君跟這個黃崖島又有什麼關係?為什麼這裡只有你認識黃崖島?” 馬克說:“還是因為那個超聲波捕魚器的事。當時村里人都很傷心,但也不願意把這事告到周庭君的學校,毀了他的前途,也就拖了下來。後來禁不住其他幾個村子對我們的誣衊,我就到了省城,去大學裡找周庭君。到了學校才知道周庭君去了黃崖島,幫別人做生意,賣一種質地很稀罕的俑人。於是我就打聽這個黃崖島,費盡千辛萬苦,終於在一個賣俑人的老闆那裡打聽到了黃崖島。我在島上找到周庭君,質問他,周庭君滿不在乎,說他當時缺錢,就先想了這個法子從鄉親那裡借點。現在他幫兩個家族做生意,賺了大錢,那點錢不算什麼。說著他給了我八萬塊錢,說這是還給三椰村鄉親的,但其他幾個村子的錢他沒義務還。我也真沒辦法,好歹拿到點錢,說明周庭君還沒忘了村里人的養育之恩,心裡也舒坦點,就回來了。但其他幾個村子的錢就一直沒有還上,這些年我們受盡了外村人的冷眼。” “那你又怎麼會收到那封信呢?”朱木問。 “我也不知道,打漁回來它就在我家裡的桌子上放著了。我還以為是周庭君託人送來的,見我不在就放桌子上了,現在想想也真是奇怪,我走時家裡鎖著門,回來門也好好的……”馬克也茫然不解,“難道真是周庭君的鬼魂來了?唉,他這人,要真變成了鬼,一定是個很聰明的厲鬼。” 這時漁民們都已經上了船,喊他。馬克說:“咱們走吧,趁出海的時候我送你到黃崖島。” 朱木點頭,讓司機把登山包和提琴盒拿出來,告訴司機:“你就在村里等我,先給你一千元錢,你在這裡等一天我給你五百元錢。” 司機接過錢忙不迭地答應。馬克搖搖頭:“讓他走吧。” “為什麼?”朱木奇怪地問,“這裡沒有出租車,我回去時還要坐他的車啊!” “信上說的。”馬克說,“說沒有必要讓司機留在這裡。” “他果然知道我是坐出租車來的。”朱木心裡一沉,“難道我竟然回不來了嗎?這個人或者說這個鬼到底是誰?為什麼對我的一舉一動瞭如指掌?如果是周庭君,不管他是人是鬼,他都不認識我啊!為什麼會安排我去黃崖島?” 朱木心裡充滿了千般謎團,又遞給司機五百塊錢,默默地和他握手道別。司機低垂著眼睛,臉上閃過一絲羞愧的表情,訥訥地說:“朱先生,你是個好人,真要出了事,我一定會為你報案。” 朱木問:“你知道我去黃崖島幹什麼?” “不,不知道。”司機匆忙接過錢,鑽進了汽車。出租車在硬化的沙灘上一調頭,捲起一路塵土消失在起伏的道路上。 朱木上了船,漁民們抽掉踏板,雙層的柴油漁船鳴著長長的汽笛,冒著團團的黑煙,駛向了大海的深處。 馬克領著朱木鑽進船艙裡,打開一個小隔間,讓他把隨身物品放到狹窄的床上。朱木扔下登山包,打開琴盒拿出小提琴:“走,到甲板上,我為你們拉一首德爾德拉的曲子。” 馬克不知道德爾德拉是誰,也不大認識小提琴,看見這種奇怪的樂器,笑了:“也好,反正下午才能到黃崖島,咱們就消遣消遣。” 還沒到捕魚海區,漁民們都閒著,有的蹲在鐵錨旁抽煙,有的靠在船舷上聊天,看見朱木提著一把奇怪的樂器過來,一個個都好奇起來。朱木靠在船頭的船舷上,感受著漁船在波濤起伏的大海上搖盪,觸目是蔚藍的大海和大海上翻飛的海鳥,遠處是黑色的海岸線,模糊的深色的島嶼星羅棋布地散落在大海中,上下搖盪在朱木的視野裡。 朱木信手拉起了德爾德拉的《回憶》,斯特拉瓦里琴完美的音色使這首曲子幽深的思念與追憶完美地展現在聽眾的腦海裡。朱木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拉這首曲子,也不知道自己深深的憂思為了追憶誰,他只感受著自己的身體在蒼茫的大海上起伏,彷彿一個模糊的身影在自己的記憶裡起伏。他毫無由來地想到了蘇霓,那個孤獨地在空闊的大廈裡行走的女人,那個追問自己是否死去的女人……她過得還好嗎?她在地獄裡,還是在人間?為什麼她總是那麼憂鬱、那麼孤獨、那麼惹人憐愛?在這個冰冷的世界上,她究竟在尋找什麼?而我,又是在尋找什麼?我是為了什麼來赴周庭君的幽靈之約? 斯特拉瓦里琴完美的穿透力飛揚在波濤翻滾的大海上,朱木專注地拉著琴,漁民們到了捕魚區域後就在這琴聲裡撒網捕魚。亮晶晶的鱗甲在耀眼的陽光裡閃爍。聞到魚腥味兒的海鳥繞船飛舞,伴隨著琴聲嘎嘎而鳴…… 中午,漁民們開始在船上做飯,他們把捕來的魚洗剝乾淨,熬了一大鍋魚湯,又蒸了一盆米飯,叫上朱木,一船人圍坐在甲板上吃飯。對這些,朱木感到無比新鮮,興致勃勃地和漁民們聊天,問一些不著邊際的話。可惜,漁民們能聽懂他的話,他卻聽不懂漁民們的方言。 吃過午飯,漁船起航了,調頭向南而去,日光閃耀在船頭前的大海上。航行了兩個小時,馬克指著前面一個深色的黑點,告訴朱木:“那裡就是黃崖島,島很小,有一二平方公里,距離陸地有六七十海裡。這是一座火山島,島上地勢比較平緩,但島的南部有個高聳的海岬,是深黃色,所以叫黃崖島。島上林木比較茂密,但這一帶海上颱風較大,樹木都很低矮。待會兒我把你送上島,我們繼續捕魚,最近幾天有颱風,我們明天下午就回來,到這裡接你。” 朱木苦笑一聲:“接我?不必了,這次上島,我不知道有沒有命回來。”朱木從船艙裡取出登山包,把攜帶的現金統統取了出來,塞給馬克,“這里大概有兩萬塊錢,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就算買你一張單程的船票吧!” 馬克手里托著厚厚的一沓錢,呆呆地問:“到這島上難道有生命危險?” “你認為一個死去的人寫信讓你帶我到這島上是去遊覽嗎?” 旁邊幾個漁民也傻傻地望著朱木,默不作聲。馬克的聲音有些嘶啞:“對不起,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是我的錯,我不該帶你來。這錢我不能要。” “你不要我又能給誰?”朱木緊緊地盯著遠處漸漸清晰的荒島,“是我要來的,不關你的事。” 這時候,那個乾瘦的漁民把馬克拉到了一邊,用朱木聽不懂的方言爭論了半天,馬克回頭望望朱木,神色嚴肅地點點頭,轉回身走到朱木身邊,把錢遞給他:“這錢你還拿著,放心,你不會回不來的。” “為什麼?”朱木奇怪地問。 “因為我要跟你一起去。”馬克笑笑,“不管周庭君是人是鬼,他總歸是我們的鄉親,而你是我們的客人,我們有責任保護你的安全。” 朱木斷然拒絕:“不行,你跟這件事無關,我不能讓你冒險。” “放心,無論周庭君是人是鬼,他都不會害我的,我救過他的命。”馬克攥起了拳頭,“我也不會怕他。” 漁船駛近了黃崖島,狹長的小島像一把匕首一樣斜插在大海裡。朱木一邊不安地瞥著這個天生帶有凶殺之氣的荒島,一邊和漁民們爭執,後來漁民們接受了朱木的錢,朱木也接受了馬克的陪同。 漁船接近了荒島,發現海岸上居然有一座破爛的碼頭,海水的深度也足以停泊這艘吃水不到三米的鐵殼柴油船。漁民們放下踏板,馬克帶了一些醃製的干魚塊和必需物品,陪著朱木踏上了腐朽的棧橋。 馬克朝船上揮揮手,漁船冒著黑煙,“突突突”地駛向了深海。 棧橋上,經歷過無數年海水浸泡和日光蒸曬的木板在腳下不停地碎裂,發出“嘎巴”的脆響不斷地掉進橋下的海水中。兩人小心翼翼地走過棧橋,雙腳踏上了黃崖島的沙灘。沙灘上聳立著暗褐色的礁石,在與海浪的碰撞中發出轟轟的悶響。朱木感受著腳下鬆軟的下陷感和礁石的猙獰與陰森,跟在馬克身後走上了雜草叢生、林木蔭翳的荒島。 這時候,夕陽已經垂在大海盡頭影影綽綽的海岸線上,彷彿與海水交接的天邊橫著一張連綿起伏的長弓,將一顆血淋淋的頭顱繃在了弦上。海水與天空交映著血色的輝煌,在朱木眼裡,自己就是這血色大海中的一座小島,正在經受著死亡的拍擊。 黃崖島已經荒蕪了很久,雜花亂草侵蝕了道路,把寬闊的道路擠成了狹窄的一綹,無人修剪的林木自由自在地生長。林木把亂石砌成的房屋與圍牆收攏在自己的手臂間,在朱木的視野裡抖動著身體,彷彿在拍打一個沉睡中的孩子。 他們再往前走,發覺自己站在了一座坍塌破碎的荒宅間,這座宅子看來很大,佔地將近二百平方米,中間甚至有座兩層的小樓,只是如今只剩下了低矮的亂牆和破爛的欄木,明顯是一幅火災之後的慘象。殘牆和土堆中,胡亂放著幾具鋪滿灰塵的俑人,俑人有大有小,小有半尺,大則如常人,造型和人體極其相似,肌膚、皺紋、骨節、衣飾,纖毫畢見。即使佈滿了塵土,也掩不住那鮮麗的色彩,更顯得極其詭異,面目宛如活人。 馬克驚嘆著說:“這就是十年前黃崖島出產的俑人。黃崖島出產俑人有好幾百年的歷史了,在沿海幾個省非常暢銷,主要用來陪葬。有時候上百年的墳墓遷墳,墓裡其他陪葬的東西腐爛得不成樣子了,但這些俑人挖出來擦洗乾淨後,還是鮮亮如初。” “這玩意兒到底是什麼東西做的?”馬克一邊說,信手拿了塊卵石朝一具站立著像常人那麼高的俑人砸了過去。 “當”的一聲響,清音裊裊,俑人卻沒有碎裂。 兩人全驚呆了。朱木說:“這絕對不是陶瓷!任何一種陶瓷都沒有這麼堅固!”他撿起那塊卵石,在手裡拋了拋,大約三四公斤重。朱木有些不可思議,這麼重的石頭扔出去竟然沒能砸碎這個俑人!他握著石頭狠狠朝俑人伸直的手臂砸了過去,“啪”,俑人的手臂上起了幾縷裂紋,像蛛網一樣蔓延開來,卻沒有碎裂。朱木更加驚奇,“噹噹當”又砸了好幾下,裂紋蔓延了整個手臂,然後一聲細碎的輕響,俑人手臂上一層一厘米厚的碎殼紛紛揚揚地脫落了下來,一隻乾瘦枯萎的手臂暴露在兩人的視線裡,五根尖利的指骨扭成奇異的形狀,以一種攫奪的姿態抵在朱木的胸口! 朱木發出一聲撕裂似的慘叫,身子猛地一退,絆倒在一根焦黑的木板上。馬克也是面無血色,連滾帶爬地把朱木拽起來,兩人目瞪口呆地望著這具長著活人骨骼的俑人。就在他們驚恐的注視裡,這條臂骨忽然發生了奇異的變化,他們聽見“咯咯”的脆響,然後伸直的手臂碎裂開來,變得支離破碎,落在了地上。 “這裡面是不是真的是一具骨架,一個骷髏?”馬克戰戰兢兢地說。他的膽子的確挺大,居然又拿起一塊石頭去砸俑人的頭部,頭部帶有帽子,似乎更厚實,他砸了十幾下,俑人的頭部也形成了蛛網狀,然後一層碎片脫落下來,一具乾屍的頭部彷彿從地獄裡鑽了出來,獰笑著注視著他們。這乾屍的皮膚已經收縮,緊緊貼著骨骼,但筋骨宛然若現,甚至眼珠裡還充滿著表情。 朱木緊緊地拉著馬克:“咱們走吧!這……這太可怕了。” 馬克失神地盯著這具下部鮮亮光澤、上部枯萎猙獰的俑人,好像傻了一樣,直到朱木又拉了他一下,兩人才猛地大喊一聲,帶著恐懼,狂奔了出去。 兩人跑了一百多米,馬克被一根橫放的木頭絆了一跤,拉扯著朱木一塊兒摔在地上。兩人仰面朝天地躺著,氣喘吁籲,很久才平靜下來,但內心的恐懼卻無法控制地散佈了全身。 “這……這個島太可怕了。”馬克喃喃地說,“怎麼會有一具乾屍被封在俑人裡呢?難道這幾百年來這個島嶼出產的全是乾屍?” 朱木搖搖頭:“不會,那些俑人有大有小,小的半尺多長,肯定不會有乾屍。也許……也許有一些我們無法知道的原因,把乾屍封在俑人裡吧!” “嗯。”馬克掙扎著坐了起來,“也許是為了保存屍體,也許是為了懲罰犯錯的人,也許是……” “謀殺!”朱木說,“還有比把屍體封在俑人裡更有效的處理屍體的方法嗎?但乾屍外面的這層殼到底是什麼物質?這麼堅硬,而且黏度非常好,你看它破碎的方式,先裂成網狀,就知道決不會是陶瓷,現代只有防碎玻璃會這樣破碎,而它的堅硬程度卻比防碎玻璃還要好。” 馬克望著漸漸沉下來的夜色,嘆了口氣:“你到底來這座島上做什麼?” “我一個朋友呂笙南來赴周庭君的幽靈之約,我跟踪著呂笙南,一路找到了這個島上。”朱木說。 “呂……笙南……”馬克似乎陷入了沉思,“這個名字好像讓我想起一個東西,但……記不起來了。難道不是周庭君讓你來的?那為什麼周庭君會給我留一封信,讓我送你來?” “我也不知道啊!”朱木哀嘆,“一到福建,我就好像被一隻幽靈跟踪了一樣,他三番兩次出現在我的視覺中。就算周庭君真的是鬼,也和我沒有關係啊,我們根本就不認識,他為什麼會安排我來呢?” “我們肯定會遇到更恐怖的事。”馬克繃緊了肌肉,“整個過程應該是個很周密的策劃。現在天快黑了,我們必須在天黑前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過夜。這個島上危機重重,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咱們絕不能分開。” 朱木點頭同意,站起身子,看見夜幕已經籠罩了孤島,一彎冰冷的殘月從海上升起,在林木間灑下忽明忽滅的鬼眼,一股陰冷的煞氣在島上縈繞。 兩人在灰暗的暮色裡小心翼翼地行走,向島嶼的深處探尋。這裡是住戶聚集的地方,看樣子黃崖島全盛時期有將近二十戶人家,現在雖然人去屋空,但房屋仍在,全以卵石或條石砌成,再以木板漁網鋪頂,顯得堅固無比。兩人行走在狹窄曲折的小巷,舊跡斑駁的石牆圍堵在他們身邊,一些雜花和藤蔓攀爬在牆上輕輕掃過他們的衣襟。馬克曾走進一個破敗的圍牆,想找個地方夜宿,但剛剛推開腐爛的屋門,手電筒往屋裡一晃,空蕩蕩的屋裡橫放的一具俑人就使他魂飛魄散,趕緊逃了出來。朱木嘆口氣:“我寧願露宿,也不想住在這鬼氣森森的屋裡。” 島嶼狹長,他們心驚膽戰地穿過房屋聚集的建築群,來到了島嶼的東部。剛剛鬆了口氣,他們就在亂牆橫斜的小路上,星月破碎的微光下看見了站在路中間的一個人。那個人左手拿著個東西,右手背在身後,下顎微微仰起,似乎正在焦急地等待著什麼。朱木和馬克對視了一眼,全身戒備,慢慢走近。 “你是誰?”朱木甚至看見了他謙恭的笑容,便喝問了一聲。 那人沒有回答,仍舊保持原來的姿勢。朱木正要再問,馬克拉了他一把:“好像是個俑人。” 朱木愕然,走到跟前,果然是個俑人,一身大紅的衣裳,面目詭異、謙恭,彷彿是個使者的形象。俑人手裡拿著個大紅的請柬,馬克伸手接過來,藉著手電筒的光,兩人看見請柬上寫著:朱木、馬克兄親啟。馬克手裡的手電筒光斑開始微微顫抖,朱木翻開請柬,只見上面寫道: 〖茲定於農曆七月初三於黃崖島呂氏故宅舉行呂笙南先生和蘇霓小姐人冥之婚禮,特邀二位先生觀禮。嗚呼,地獄輪迴三生半,一入黃泉去不回。如今人冥痴相望,奈何橋上雙淚垂。吾感念其情、其愛、其痴、其慘、其冤魂不散,特遍搜九界,拘來呂笙南之肉身,以成全佳人怨偶,結人冥之良緣。 周庭君〗 朱木的手開始顫抖:“果然是周庭君,阿南已經落到他手裡了!可是呂笙南和蘇霓有什麼關係呢?呂笙南明明告訴我他不認識蘇霓的啊?” “我想起來了!”馬克望著那具送信俑人臉上詭異的笑意,直覺得整個脊梁骨冷颼颼的,“十多年前我來到這個島上的時候,周庭君的老闆就是兩個家族,一個姓呂,一個姓蘇。呂姓在島的東端,蘇姓在島的西端,他們合夥製作俑人。剛才咱們經過的被火燒毀的大房子恐怕就是蘇姓的宅子。” “嗯。”朱木傻傻地點頭,“從周庭君的請柬上看,呂笙南和蘇霓是一對青梅竹馬的戀人,可是後來蘇霓死了……”朱木突然想起了傅傑給自己的線索,“死於一場火災,死的那年她才十六七歲。後來呂笙南遠離福建到商城市上大學,又去美國留學。但蘇霓卻……常常在地獄裡思念著他?不,這不可能。應該是周庭君不知何故被呂笙南謀殺,他想報仇,就假藉著蘇霓把呂笙南誘到黃崖島,舉辦一場可怕的人冥婚禮。可是……我明明見過蘇霓啊!難道我見到的只是一縷鬼魂?而周庭君如果真是厲鬼,他要殺呂笙南容易得很,何必費盡心機把呂笙南誘到黃崖島?而且也把我引過來?” 馬克不知道前因後果,聽得茫然不解:“咱們別胡思亂想了,這個事件恐怕很複雜,咱們看看事情怎樣發展。” 朱木嘆口氣:“是啊!如果我沒料錯的話,在周庭君和呂笙南的這番較量中,我恐怕是別人事先設定好的一枚棋子,有什麼命運早就被人設定好了。呵呵,只是不知道我會起到什麼作用。但無論如何,我必須把呂笙南救出來,他已經落到那個鬼東西的手裡了。” 馬克點頭,喃喃地說:“原來今天是農曆七月初三,快到鬼節了啊!” 兩人關掉手電筒,躡足潛踪,潛往前面的呂氏老宅。穿過一片雜樹林,呂氏老宅黑的輪廓聳立在眼前,黃崖島東端地勢稍高,兩層的大宅更顯得氣勢巍峨,就在這巍峨陰暗的荒宅里,透過披拂的藤蔓,兩人看見一點紅光忽隱忽現,好像一隻巨獸在眨眼。 兩人沒敢直接從正門進去,繞道海邊的沙灘上斜著接近。慢慢爬上沙灘,就是荒宅的側面,他們這才看清,荒廢了十年的呂氏老宅,門前竟掛著兩隻紅燈籠,宅門大開,門口還站著兩個人。 “應該是俑人。”馬克悄悄地說。 朱木默不作聲,翻過隔開沙灘的短牆跳進大宅旁邊的園子,馬克也跟著跳了進來。一進來,馬克就呆若木雞,一縷寒意直躥上腦門,原來他們跳進來的竟然是一個墓園!數十座墳塋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他們腳下,荒墳殘月,晚潮嘶哭,彎月照在亮晶晶的墳頭,使整座墓園顯得更加的蒼白詭異。兩人身上的冷汗被海風蒸發,渾身冷颼颼的。他們慌亂地想穿過墓園,朱木腳下一個趔趄,左腳陷進了一個坑里,馬克手疾眼快,伸手拽了他一下,把他扯了上來。朱木這才發覺身邊是一個被挖開的墓穴,腐爛的棺木已經被挖開,裡面卻空空如也。 “屍體被人盜走了。奇怪。”馬克說。 “別說了!”朱木低低地吼了一聲,“你還不夠害怕嗎?” 這時,荒宅里傳來隱隱約約的嗩吶聲,其間還夾雜著賓客的歡笑和鞭炮聲。聽起來,真的是有一個喜氣盈盈的婚禮正在這座宅子裡舉辦。兩人神情驚駭地對視了半天,心驚膽戰地爬出墓園,順著牆下的陰影悄悄來到了宅門外。站立在門口燈籠下的人果然是兩個俑人,但拱手彎腰,造型惟妙惟肖,十分逼真。 朱木悄悄地閃到門洞裡,探頭朝里面望去,這是一座古舊的大宅,寬大的院落中是一座飛簷翹瓦的廳房,大廳裡掛滿了白色的燈籠,燈籠上卻貼著喜字。從門洞裡望去,大廳正中是一張喜桌,桌上供著水果,燒著巨大的蠟燭,香煙繚繞。大廳兩旁是兩排椅子,居然整整齊齊地坐著兩排賀客。喜桌前的地上跪著兩個人,穿著大紅的吉服,手裡牽著白色的繡球。左邊那人頭上蒙著蓋頭,身材窈窕,似乎是個女人,右邊那人戴著寬沿的帽子,帽子上插著金枝。嗩吶聲從大廳里傳出來,不知道奏著什麼樂曲,雖然曲調喜慶,但朱木精通音樂,無端地感覺到嗩吶聲生澀、僵硬,似乎是毫無生命力的機械振動,十分陰冷。而聽起來笑語喧嘩的大廳,看進去卻毫無活力,沒有人走動,沒有人說話,所有的人都靜靜地坐著,根本沒有任何人發出聲音,彷彿大廳裡的全是一群殭屍。這種聲音的熱鬧喜慶與場面的僵硬寂靜形成詭異的對比,使整個大廳看起來陰森可怖。 朱木默默地看著那個跪著的男人,認出了他的背影:“好像是呂笙南!周庭君那個惡魔竟然逼他和死人成婚!” 馬克搖搖頭:“你看清楚了,那應該是俑人。你看那些坐在椅子上的人,很像俑人。” “不。”朱木搖頭,“椅子上的是俑人,但跪著的的確像是呂笙南。他穿著衣服,而那些俑人是沒穿衣服的;他的身體也比那些俑人瘦削。是他,我要救他!” 馬克仔細看了看,默不作聲,但仍然緊緊拽著朱木,不讓他脫身。突然間,嘹亮的嗩吶聲彷彿被一隻利刀所切斷,一瞬間變得聲息皆無,方才動靜相間的大廳變得死亡般沉寂,好像一幅地獄裡的冥府畫卷。 就在兩人目瞪口呆的寂靜中,一縷宏大的嘆息的顫音慢慢地湧進了兩人的耳鼓,“嗬——嗬——嗬——”嘆息聲浩大無比,好像是整座老宅在嘆息。 “既然來了,就進來看看我導演的這場偉大的婚禮吧。”一個聲音突然說道。這聲音雖然浩大,卻陰森壓抑,彷彿是地獄裡的一個巨人,透過人冥之間千萬丈的孔洞從地下傳來。 朱木慢慢地站直了身子,望著馬克苦笑了一下:“不需要再躲了,也許從我們一上島,就在周庭君的監視之中。如果他是鬼,咱們根本躲不掉;如果他是人,又何必要躲?”他站在了宅門的正中間,喊了一聲,“周庭君,你放了呂笙南!” 他大步走進庭院中。馬克猶疑片刻,跟在他身後走了進來。他們一直走到了大廳的台階上,在高高的門檻前停了下來,大廳裡的一切一覽無餘。陰森森的白燈籠下,坐在兩邊椅子上的果然是十幾個俑人,它們神態各異,臉上掛著詭異的笑容,用眼角的余光瞥著兩人。而跪在喜桌前的一對“新人”,卻明顯不是俑人,他們看見了新郎搽滿白粉然而乾癟的側臉,也不知是不是呂笙南。新娘則整個人都蒙在蓋頭和吉服中,什麼也看不見。 “唉——”那悠長顫抖的嘆息聲又響了起來,“主角沒來,卻來了兩個賀客。也好,一場冥婚也不能只讓鬼魂參加,你們就坐下來欣賞這場婚禮吧!” 馬克往四周張望了一下:“庭君,真的是你嗎?我是馬克啊!你到底是人是鬼?” 那鬼氣森森的聲音里居然露出一絲驚訝:“哦?馬克?我死得好慘哪,你看見了嗎?殺我的就是跪在你前面的人,走上前去,一刀砍下他的頭!為我報仇!” 馬克呆了。朱木問:“你為什麼把呂笙南抓到這裡?你憑什麼讓他和死人結婚?” “哦,這不是商城的大富豪朱木嗎?你怎麼來了?”那聲音彷彿更加驚訝,“難道你來替呂笙南還債?可惜,雖然你很有錢,但你所有的資產也不夠還我的債。” 朱木也呆了,心裡的疑惑甚至戰勝了恐懼:“還債?難道呂笙南欠你的錢?而且……居然那麼多?怎麼可能?” 幽靈冷冷地哼了一聲:“你的錢比起呂笙南欠我的債,只是九牛一毛而已。” 朱木震撼了:“你難道不知道我要來?不是你安排我來的嗎?” “我為什麼要安排你來?我和呂笙南之間的仇恨關你什麼事?呂笙南謀殺了我,害得我墮入地獄,永世不得超生,而我,卻是多麼仁慈,還把他的戀人從地獄裡帶出來,讓他們成婚。”那幽靈笑了起來,“我多麼仁慈啊!你看,蘇家和呂家的祖先都是這場婚禮的見證人,多麼隆重,多麼壯觀!呂笙南還有什麼不滿意的?我僅僅是要和他交換一樣東西!可惜,呂笙南這個畜生、這個廢物、這個卑鄙無恥的小人,自己不敢現身,卻讓你們來送死。” “這難道不是呂笙南?”朱木心裡湧出難言的悲哀,難道真是呂笙南騙了自己?他仍不願意相信,望著跪在地上的新郎,小心翼翼地問。 幽靈陰森森地笑了起來:“你可以掀開他的帽子看看嘛!” 朱木呆在這樣恐怖的環境中,精神有些恍惚,聽到指令,他居然真的走過去揭開了新郎的帽子。一揭開,他全身一震,帽子下,竟然是一具乾屍!乾屍臉上的肌肉雖然收縮,但面目與呂笙南依稀有些相似,彷彿是呂笙南變成乾屍後的模樣。 “這是呂笙南的親哥哥。”幽靈笑著,“你還想知道那個新娘是誰嗎?” 朱木一步步地後退,極度的恐怖和哀傷使他的意識瀕臨崩潰。 “還有呂笙南和蘇霓的祖先,都在這裡坐著呢。”幽靈說,“想不想見見他們?呂笙南讓你們來探路,不就是讓你們來送死嗎?” “不。”朱木傻傻地說,被摯友出賣的痛苦燒灼著他的心,他仍舊在和內心抗衡,“阿南被你引誘到這裡被你抓住了,我是來救他的。他不會害我的。” “是嗎?”幽靈冷笑,“是誰告訴你他被我抓住了?” “你讓一個俑人在島上迎接我們,給我們一張請柬,說你遍搜九界,拘來呂笙南之肉身,以成全佳人怨偶,結人冥之良緣。”朱木說。 幽靈沉默了,過了片刻,他突然瘋狂地嘶哭起來:“呂笙南,你這個小人,你殺了我,欠了我一條命,欠了我二十億,可我毫不在乎,我把你青梅竹馬的戀人從地獄裡帶出來,還你一個活生生的蘇霓,只想交換那個你憎恨了一生、毫不需要的東西,你為什麼還要和我作對?你不仁,我不義,呂笙南,你看著,我讓你祖先的魂魄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讓他們永世不得超生!” 幽靈憤怒地狂叫了一聲:“地獄裡的幽靈啊,脫下你們的偽裝,露出你們的嘴臉,看看你們雜交出來的後代吧!” 隨著這聲厲嘯,大廳裡忽然響起無數幽靈的嘶哭,端坐在大廳裡的俑人身體突然發生了一陣可怕的顫動,朱木和馬克驚恐地聽見一連串爆裂般的聲響,俑人身體上的外殼像蛛網般碎裂,劈裡啪啦撒了一地。 頃刻之間,在朱木和馬克顫抖的視野裡,方才色彩鮮亮、形態各異的俑人全變成了一具具面目猙獰的干屍,端端正正地在大廳裡坐成了兩排! 古舊陰冷的荒宅,黑色喜字的白燈籠,幽冥暗淡的燭火,青煙繚繞的香燭,屈身跪著的新人,端坐兩側的干屍……極度詭異恐怖的畫面使得朱木和馬克精神恍惚,許久,兩人才發出撕裂人心的慘叫,瘋狂地朝廳外衝去。剛到門口,廳門發出“嘎”的一聲響,突然自動關閉,把兩人困在了這恐怖的干屍群中。 他們瘋狂地砸門,但手腳變得遲鈍無力,拳頭砸在門上只是一聲溫柔的輕響。就在這時,他們聽見身後陰影亂晃,他們愕然回頭,只見那些乾屍竟然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朱木腦中一陣眩暈,盯著分成四隊的干屍伸出枯瘦的鬼爪向自己走來,身體竟然沒有逃避的感覺。一旁的馬克臉上卻露出白痴般的笑容,嘴裡喃喃地說:“爹,媽,你們怎麼來了?兒子好想你們啊!你們的死我很難過,可是那時候我還小,什麼事都不懂,玩耍的時候不小心用石頭砸裂了咱家的船,我怕挨打,不敢對你們說,才讓你們葬身大海……兒子錯了,兒子我下地獄陪你們來了……”一邊說,一邊竟向乾屍陣中走去。 朱木伸手想去拉他,然而手臂卻無力地垂了下來,眼睜睜看著馬克迎上了乾屍群。而這時,朱木發覺所處的空間忽然產生了扭曲,恐怖與陰森的場景倏然消失,變成了富麗堂皇的大廳,大廳裡燈光飛舞,人影搖動,迷人的音樂悠然響起,演奏的是《愛之喜悅》,彷彿是在一個上流社會的舞廳中。他看見自己的父母攜手向自己走來,後面還跟著一個漂亮的女孩。媽媽溫柔地拉著他的手:“阿木,是爸爸和媽媽的不對,我們早早地走了,把這麼龐大的家業交給你,讓你犧牲了自己喜愛的音樂。我知道你心裡很苦,財富大廈像牢籠一樣困著你的心,也困著你的人,讓你天生的音樂才華湮滅在生意和應酬中。今天,媽媽來補償你了,我們把蘇霓嫁給你,好嗎?” 媽媽把身後的女孩子拉了過來,朱木又一次看見了那張清麗動人非人間所有的面容,第一次見到她,是在財富大廈那個恐怖的夜晚,可是如今想來,那個夜晚卻是如此旖旎、如此浪漫,是寧采臣第一次遇見了他的小倩,是躺在墳墓裡的朱麗葉在羅密歐的眼前復活。蘇霓輕柔地望著他,眼神裡有著無盡的愛戀和嬌羞。 媽媽說:“阿木,從此你就有自己的另一半了,你不再孤獨,蘇霓是個經營的天才,她會幫助你處理好一切事物,你可以成為一個世界一流的小提琴家了。” 朱木在狂喜中仍然有點猶豫,他望著蘇霓:“可是……你和阿南……阿南是我的朋友啊!” 蘇霓笑了:“他把你當朋友了嗎?他騙你來黃崖島為他送死,他首先拋棄了你,也拋棄了我。我們只需要快快樂樂地活著。呂笙南沒有我,他不照樣活得很開心嗎?可是你沒有我,你能夠開心地活著嗎?來吧,阿木,我們到教堂裡去。” “來吧,阿木,我們到教堂裡去。”父母一起拉他。 朱木點著頭,拉著蘇霓的手,跟隨父母一步步向教堂走去。 眼前的地面上出現了幽深的洞穴,父母輕飄飄地跳了下去。那洞穴帶給朱木一絲恐懼和不安,剛想抗拒,蘇霓向他嫣然一笑,拉著他踏進了深暗無底的洞穴中。就在他跳進去的剎那,他看見洞壁上刻著兩個黑色的大字——黃泉。 然後,身後傳來一聲驚恐的怒吼:“呂笙南,咱們一起下地獄吧!” 一切歸於虛無。一切歸於幽暗。一切都悄無聲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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