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弗洛伊德禁地

第9章 第七章克利斯朵夫密碼

弗洛伊德禁地 陈渐 26709 2018-03-22
靜謐的城市,車輛稀少,鐘博士將別克車開得飛快,順著金水路疾馳。窗外的街燈映入車窗,飛舞出迷離的色彩。郎周靜靜地聽著關於自己離奇的身世。 黃教授趕到廣州收拾殘局,不料馮之陽和馬駿為了保守自己的秘密,同時也為了脫離黃教授的控制,竟然精心設置了一個圈套,脅迫劉漢陰,企圖消滅黃教授。不料黃教授看破了他們的用心,在他們凶相畢現的時候奪路而逃。 馮之陽三人亡命追殺,摧毀了黃教授在廣州和上海的實驗室。在實驗室裡,他們找到一項記錄,發現黃教授仍在進行心理克隆計劃,這第二期計劃的實驗品只有兩個,一男一女。 “女的是我。五號實驗品。”杜若苦笑著說,“男的就是你了。四號。” 郎週渾身顫抖,臉緊緊埋在杜若的腿上,肩頭不停聳動。

男的資料比較詳細,郎週,十二歲。實驗地點是北方一個小鎮,百吉鎮。郎週的資料好像即將被廢棄,並沒有嚴格加密,他們很容易就得到了。但是那個女孩的資料就比較隱秘,他們無法得到更多的線索,只知道這個女孩叫蘇兒。其他一無所知。 三人決定先去百吉鎮,消滅掉那個四號實驗品郎週,同時守株待兔,幹掉黃教授。當時他們根本沒有想到,黃教授逃脫後居然還敢回到百吉鎮,而且跟他們一前一後。只是當他們到達百吉鎮的時候,卻聽說一天前,黃教授帶著兒子郎週去山上打兔子時離奇地失踪了。 當時他們還以為黃教授是知道他們追殺過來,逃亡了。可是仔細一打聽,知道事情不對,那種離奇失踪的經過太神秘了,簡直就是黃教授知道這三個“孽子”追殺過來,故意以離奇的方式失踪,藉此向他們示威。

三人有些心驚膽戰,怎麼也想不出來黃教授是如何失踪的,同時面對這黃教授留下來的四號實驗品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按照劉漢陰的想法,乾脆就一刀殺了,可是馮之陽和馬駿都是有身家的人,在沒弄明白黃教授的目的前不願輕舉妄動。因為黃教授留下四號郎週擺明了就是讓他們殺的。 三個人通過各種渠道探聽郎週的口風,發覺這個小孩子有些傻帽,呆呆地對整個內情一無所知。三個人對他喪失了興趣,也不願平白惹上人命官司,就離開了百吉鎮繼續尋找父親——黃教授撫養他們時都讓他們稱呼自己為父親——的下落。 黃教授失踪之後的六年時間裡,這三個兒子像俄狄浦斯王那樣鍥而不捨地尋找著父親,想方設法要將他殺死,但是始終無法如願以償。明知道父親跟五號實驗品蘇兒在一起,就是無法找出五號實驗品的所在。時間久了,三人間裂痕加大,本來馬駿和劉漢陰都對馮之陽充滿畏懼,尤其是劉漢陰,簡直是望“馮”色變。可是當馬駿繼承了馬氏控股集團後,情況發生了變化。馬駿財富在手,勇氣倍增,不願再活在馮之陽的陰影下,拉攏劉漢陰對馮之陽反戈一擊。馮之陽喪失了權威的地位,對馬氏控股集團也頗為顧忌,三人就基本上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來。

蘇兒就是杜若注定要替代的那個女孩子。黃教授在百吉鎮的雪域荒原上離奇失踪後,他的一切資料和心血都被三個孽子摧毀,或許因此喪失了雄心壯志,就一直在福建龍巖陪伴著杜若,彷彿想努力做一個好父親。 可是那時候,杜若的名字叫蘇兒。黃教授仍然企圖把杜若作為心理克隆計劃的五號實驗品,替代蘇兒的角色,掌握百洋船業的財富。但是他對杜若的態度要比前四個實驗品好多了,雖然把一切都瞞著她,可他的慈愛讓杜若無比溫暖。 不過黃教授失去了實驗室,對杜若的長相控制得不是太完美,總是抱怨她長得不像蘇兒,最經常說的幾句話就是: “父親把一切希望都寄託在你的身上了。” “唉,你要像蘇兒一樣該有多好。” “你總是沒有蘇兒長得高。”

“你太瘦了,要多吃東西,長得像蘇兒那樣才好。” “難道你就不能像蘇兒學習嗎?你看人家的英語多好?你看人家的成績多好?” 他甚至問杜若:“如果你總是不聽話,有朝一日,當我再也無法思考或言語時,該怎麼辦?”他自問自答說,“那一刻到來的時候,不要讓我接受不必要的折磨。”然後他握了握杜若的手,一臉憔悴。 杜若並不理解父親為什麼非要拿自己和別的女孩子比較,這讓她充滿了逆反心理。她想不明白,明明我是你的女兒,可是為什麼你總覺得別人家的孩子好?我不是她,我有我自己的人格,有我自己的生活,也有我自己的自由,我憑什麼非要長得跟她一樣?她哪裡比我好了? 杜若很愛自己的父親,父親的要求讓她痛苦,可是對父親的愛讓她又不願違拗父親,於是平時有意識地和父親作對,但是她的心理壓力太大,慢慢地,睡夢中竟然形成了夢遊的習慣。夢遊中她拼命吃東西,希望自己長得胖一點,高一點,好達到父親的要求,使父親滿意,使父親愛自己。結果——鐘博士已經研究出來了——由於杜若的體質已經被“心理克隆計劃”的藥物改造,心理活動對生理的影響過於強烈,她竟然在夢遊中吃再多的東西都能被胃部容納吸收。

終於有一天,杜若十六七歲的時候,父親又重複這樣的話,她再也無法容忍,憤而離家出走。她在外面學習、打工,在各個城市遊蕩了半年多,但是心裡卻割捨不下父親。於是她又回到了家。此時家裡空無一人,父親彷彿出去尋找自己了,好久都沒有回來。杜若想起父親尋找自己時那種焦急痛苦的樣子,心裡開始後悔離家出走,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屋裡嗚嗚地哭。然後每天坐在樓梯口等待父親回來,她等待了好多天,直到快要絕望的時候,父親居然風塵僕僕地回來了。 杜若剛和郎週認識時所說的身世並沒有什麼錯誤,唯一不同的就是隱瞞了父親對自己所說的話。 當時,父親一進門,猛然看見杜若,居然沒有欣喜若狂的表情,而是痛苦地坐倒在沙發里,抱著頭,說:“你怎麼又回來了?孩子,趕緊走吧,離得越遠越好,永遠不要再回來了。”

杜若當時就呆了。父親眼中滿是淚水,摸著她的頭:“幾年不見,我的女兒成了大姑娘。這我就放心了。不像小郎週那樣苦。以後一個人生活,不會再有人欺負你了。” 杜若知道發生了巨大的變故,抱著父親追問。於是,黃教授就把整個“心理克隆計劃”詳細地向她講述了一遍。最後說:“我本來打算讓你替代蘇兒的身份後,就能夠保護自己。但是那三個孽子這麼多年雖然找不到我,卻找到了蘇兒的真實身份。他們……他們居然設置了一個計劃,在蘇兒和她的花花公子男朋友對峙時,在她男朋友的飲料中投放了氰化物,將他毒死了。然後他們綁架了蘇兒,在一個公園裡將她吊死,還借蘇兒的名義給那花花公子的老婆匯去五十萬塊錢,製造了因情自殺的假象。這樣一來,你和劉漢陰的命運一樣,永遠沒有出頭之日了。馮之陽那個小王八羔子……這麼殘忍的事也只有他能做出來!”

當時杜若對這個消息並沒有什麼激烈的反應,雖然被“心理克隆計劃”震驚得目瞪口呆,但是想到蘇兒死了,父親不會逼自己成為另外一個人了,反倒有種解脫的感覺,說:“爸爸,不要緊。我不需要財富,也不需要地位,更不想成為什麼名門大小姐。我只想陪在你身邊,好好地過日子。” 黃教授搖搖頭:“晚啦。我到底中了馮之陽的計,他費盡心機設置這麼複雜的殺人計劃除掉蘇兒,其實就是想引我出面。當時我一聽到這個消息,一下子被震驚了,心想蘇兒應該不是這種性格的人。我心裡犯疑,於是到廣州查訪真相,一下子墜入了馮之陽的圈套,暴露了自己。我費盡心機才逃脫,現在馮之陽他們已經跟踪過來了。咱們必須分開了,這樣你才不會暴露。無論我是生是死,你從今以後要隱姓埋名,去過自己喜歡的生活吧。”

“不!”杜若哭著說,“我寧願被他們殺死也不會和你分開。” 黃教授自信地笑了笑:“他們想殺你,得看看他們有沒有這個膽量。但是為了讓他們不敢殺你,我們必須分開了。孩子,在這裡等我十分鐘,我去屋子裡收拾些東西。十分鐘後,你就知道該怎麼做了。” 說完,黃教授走進了他的房間。他們所住的房間是小區住宅,兩室兩廳,杜若一間屋子,黃教授一間屋子。黃教授進了房間後,杜若就像七年前的郎週一樣痴痴地等著。可是過了半個小時也不見黃教授出來。 杜若有些擔心,敲門,沒人應,她打開門,赫然發現屋子裡一個人都沒有。黃教授生活清貧,屋子裡沒什麼東西,除了一面牆立著書架,架上放滿了書,就是一張桌子和一張椅子,三面都是白花花的牆壁。杜若看了看床底、書架後,甚至敲了敲地板,什麼都沒發現。父親就這樣憑空消失了。

杜若不甘心,急匆匆地去報了警。警察一聽,倍感離奇,來了一大幫人進行了仔仔細細的搜索,書架後沒有夾層,地板上沒有洞,窗外的防盜網好好的,鋼筋上積滿了灰塵,只要杜若站在門口,根本不可能有人能從這間封閉的屋子內悄無聲息地走出去。 警察認為杜若產生了幻覺,收隊走了。杜若想起父親的話,知道他是有意離開自己,便不再悲傷,一個人悄悄離開了家,給自己起個名字叫杜若,從此在上海呆了下來。 直到投遞簡歷遇見馮之陽後,杜若才知道,當時馮之陽三個人的確是追踪著父親一路過來。但是剛剛到了龍巖,就听到滿城都在傳說黃教授失踪的怪事。當時馮之陽他們就嚇呆了,尤其是劉漢陰,居然當場尿了褲子。這已經是第二次失踪了,都是在他們即將追上他時憑空消失。三人產生了難言的恐懼,黃教授在他們心目中本來就具有一種神奇的力量,這下子更增添了他們對父親的恐懼,他們眼睜睜看著杜若離開,居然不敢有任何舉動。

杜若對馮之陽的糾纏感到恐懼,同時也有一種強烈的孤獨,四個實驗品,只有她尋找父親的目地是為了愛,而其他人都是為了仇恨和殺戮。她忽然想起了百吉鎮的那個孩子,他現在還好嗎?他是否也在尋找父親?於是杜若開始下工夫尋找那個叫郎週的孩子。她去過百吉鎮,打聽到郎週很早就離開了。杜苦沒了辦法,便在網絡上找。 “幾個月前,有一段時間你QQ上的暱稱叫'尋找父親',我就是根據這個試探著將你加為好友。”杜若說,“然後我稍微一問,你就毫不遮掩地把童年的經歷告訴了我,然後我再問你的名字,你說你叫郎週,我就知道,我終於找到你了。” 郎週慢慢地抬起臉,臉上掛滿了淚痕,擠出一絲難看的笑容,說:“原來……原來父親失踪是為了保護我們的!這就是說他沒有拋棄我,只不過馮之陽他們追殺他到百吉鎮時我還小,因此我才受了那麼多苦?” 杜若無言地撫摸著他的頭髮,微微點了點頭。郎周欣慰地笑著,把頭埋在她的腿上,像個孩子一樣睡著了。三個小時後,天色已經微亮,冷冷的風呼嘯著在窗外掠過,在玻璃內側凝了層密密的水珠。好像昨夜有人把淚灑了上去。杜若一夜未眠。 杜若把郎周放平,讓他側躺著睡覺,然後和鍾博士換了位置,自己駕駛汽車讓鐘博士在副駕駛座上睡覺,中途不停,輪換著休息。僅僅在經過九江時,鐘博士到廬福大酒店取回了自己的衣物,立刻又打扮得西裝革履。 到了龍巖已經是深夜,他們找了一家酒店開了兩個房間住下,休息片刻,給車加了油。此時郎週的傷口還沒有結痂,疼得無法躺著。杜若把鐘博士攆到另一個房間,自己和郎週住在一起,細心照顧著他,直到郎週朦朧睡去。 夢裡,郎週找到了父親,父親很慈祥,待他很好,對他說:“兒子,你終於長大了,不會受人欺負了。當年我拋棄你,也是無可奈何。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保護你,救你的命。郎週,你能原諒爸爸嗎?” “原諒。”郎週喃喃地說,他抱住父親幸福地哭了起來,可是突然間父親在他夢中成了一具僵硬的干屍,怪異地說了一句:有朝一日,當我再也無法思考或言語時,該怎麼辦?然後他笑了一笑,突然間四分五裂,碎成了粉末。 “爸爸——”郎週慘叫一聲,掙扎地醒來。 “郎週,你怎麼了?”杜若大大的眼睛裡滿是血絲,伏在他身邊,關切地問。 郎週搖搖頭,目光呆滯地望著她。杜若微微笑了一下:“又夢見父親了吧?郎週,剛才我一直在想,不如現在就去我家。我也被心裡的疑問煎熬得受不了了。” 郎週點點頭,一手撐著腰,艱難地站起來。杜若說:“不如你在這裡休息,我和鍾博士去。” 郎週搖搖頭:“咱們的父親是同一個父親。” 杜若不說話了,緊緊攥著他的手。 兩人去敲鐘博士的房間,鐘博士披著睡衣出來開門。兩人跟他說了一下,鐘博士喜出望外:“我也是迫不及待了。”說完要杜若出去,他要換衣服。杜若說你直接把西裝套上去就行了。鐘博士無奈,只好在睡衣睡褲外套上西服,不料這樣一來沒法打領帶了。杜若雷厲風行,把領帶套在他脖子上,便把他拉了出來。 一路走過酒店的走廊和大堂,鐘博士的服飾讓人紛紛側目,他窘得無地自容,縮著脖子跟在後面。杜若寬慰他:“說不定今晚之後,你就會成為世界一流的心理學家,喪失點形像有什麼打緊呢?你這猥猥瑣瑣的樣子才真正丟人。” 鐘博士一聽,頓時興奮起來,胸膛也挺了起來。 龍巖市屬於閩西,這里山清水秀,氣候溫和,溫和的夜風中三人開著車到了龍川路,這里東臨龍津河,空氣清新。杜若開車,帶著他們東繞西繞,進了一座小區。整個小區有十幾棟樓,看門的是個老太太。老太太把車攔下,用難懂的客家話問:“你們找誰?要登記。” 杜若放下車窗,露出一張笑臉。老太太頓時睜大了眼睛:“小蘇蘇!你回來啦?你這齣去可好多年了。” 杜若笑了笑,說:“於嬸嬸,您身體還這麼好啊!我帶著兩個朋友來冠豸山、石門湖玩了幾天,順便回家裡看看。” 於嬸嬸眉開眼笑,打開大門,讓他們開了進去。車剛開出十幾米,於嬸嬸似乎想起了什麼,驚叫了一聲:“哎呀,你們不能去那屋子裡。屋子裡有——”可是別克車已經走遠了。 夜晚的小區深沉幽暗,老式的路燈打得很高,篩下細碎的枝葉樹影,在地上搖擺。別克車停在一排郵政信箱前,三人下了車,杜若領著,走進前面一幢黑漆漆的樓房。樓道內是聲控燈,雜沓的腳步聲驚起了燈光,昏黃幽暗。他們上了三樓,三樓有東西兩戶,他們在東戶門前停了下來。這裡,就是黃教授曾經和杜若生活的地方。 郎週顫抖地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簡陋的防盜門,彷彿那門上有他童年時刻下的名字。杜若理解他的心情,握住他的手,然後掏出一把鑰匙,插進了鎖眼。老家房子的鑰匙她一直當做一種記憶,隨身攜帶著。 杜若擰了一下鑰匙,卻擰不動。她呆了一呆,疑惑地看看自己的鑰匙,不錯,兩把,一把是防盜門的,一把是屋門的。可是為什麼打不開了?鐘博士彎腰查看了一下,表情凝重了起來:“鎖眼周圍沒有灰塵,很乾淨,不久前有人來過。” 兩人吃了一驚,杜若臉色變了:“會不會是馮之陽他們?” “很有可能。馮之陽的車是奔馳,速度比咱們快得多,他們曾經來過這裡,如果能判斷出咱們來這兒,他們也有可能乘飛機。”鐘博士說。 杜若沉思了一下:“既然來了,咱們還是進去看看吧。他們肯定沒能進入屋裡,說不定一看到鎖孔周圍是厚厚的灰塵,知道咱們沒來,就走了呢!”她又插進鑰匙試了試,紋絲不動,“估計是時間太長,鎖裡生鏽了。怎麼辦?” “撬鎖吧。”鐘博士建議,“這鎖是老式的,不牢固,我的後備箱裡有工具,撬開它。” “撬。”郎週臉色漲紅,緊緊地盯著防盜門,“我一定要進去看看。” 三人說乾就乾,反正是杜若的房子,也不在乎別人誤會。他們搬來工具箱,螺母拆裝器、大力鉗、銼刀、螺絲刀等等一個個地試。他們弄出的響聲太大,西戶的人被吵醒了,一個中年男人打開裡面的木門,隔著防盜門向外問:“你們幹什麼?” 杜若認識他:“周叔叔,我是蘇兒,對不起,吵醒你們了。剛回來,打不開門了。” 這個中年男子驚異地望著杜若,臉上閃過複雜的神色,點點頭,沒再說話。杜若很奇怪,這個周叔叔小時候待自己很好的啊,怎麼現在這麼冷淡,還帶著一絲驚恐?但她沒時間理會這個,和鍾博士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把門打開了。 防盜門一開,她又試裡面的門,居然也打不開。不過這扇木頭門就好弄多了,三下兩下就捅開了鎖。三個人推門進去,裡面是陰沉沉的黑暗,寂靜得讓人心悸,充滿著一種陳腐的氣息。他們剛一進門,鐘博士忽然驚叫一聲,面前出現一雙幽幽發亮的眼珠! 郎周和杜若也看見那雙眼珠,剛要驚呼,映著門外走廊聲控燈的微光,一道雪亮的光芒朝郎週的胸口射了過來。郎週嚇得往後一仰,後背貼在門上,疼得他齜牙咧嘴。 “嘭!”一把匕首插在了木門上,刀刃寒光閃爍,緊緊貼著他的臉頰。 於此同時,鐘博士看見一條瘦小的人影在地上一滾,消失不見。他驚慌失措地大喊:“開燈!”杜若憑著記憶伸手去開牆壁上的燈,突然耳邊一聲呼嘯,手臂彷彿被木棍砸了一下,痛得她驚叫一聲,抱著手臂直不起腰。鐘博士嚇呆了,轉身要逃,才發現剛才郎週撞到門上,把門又鎖住了。急切間,郎週在門上摸索,卻摸不到門的把手。 這時鐘博士慘叫一聲,身子撲通摔倒在地,好像被一隻野獸拽著在地上亂拖。杜若忍住胳膊上的疼痛,掏出手機遞給郎週:“用屏幕的光,開門。” 郎週把手機拿到眼前,一按按鍵,手機屏幕亮了。忽然黑暗裡有個尖細的聲音咦了一聲,有人驚叫著:“叔叔!” 隨後燈亮了。郎周和杜若感到眼睛刺痛,急忙用手摀住。屋子裡悄無聲息,只有鐘博士在地上的咳嗽呻吟聲。等他們適應亮光,睜開眼睛,發覺客廳的沙發後站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那小孩子長得黑瘦,然而渾身充滿動感和野性,彷彿一頭小豹子。他手裡拽著根繩子,繩子的一頭套在鐘博士脖子上,把鐘博士勒得滿臉通紅,不停地咳嗽。杜若趕緊去解繩子。 那孩子只是驚喜地盯著郎週,又叫了一聲:“叔叔,是你嗎?” 郎週瞠目結舌地看著他:“你……你叫我什麼?” 那孩子扔下繩子跳過沙發,敏捷地躥到郎週跟前,仰起臉望著他:“叔叔,你是郎周叔叔!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是小鹿啊。剛才你們砸門,我還以為是壞人,就……對不起啊,郎周叔叔。” 郎週揉著腦袋,遲疑地望著他:“小鹿?我……咱們見過嗎?” 那孩子有些哀傷,黑漆漆的眼睛裡滿是失望:“郎叔叔,你不記得陸鹿了嗎?你看,”他轉身指著牆上的一幅水粉畫,上面是頭小鹿在悠閒地吃草,“你還給我畫過畫呢!這幅畫我一直珍藏著。” 郎周可不記得自己來過龍巖,更不記得自己認識個叫小鹿的孩子,還為他畫過畫。他疑惑地走了過去,想看清上面的簽名,不料一看見牆壁,頓時驚呆了:牆上滿是杜若的大幅照片!這本來就是杜若的家,並不奇怪,令他感到憤怒的是牆上杜若的照片被人弄得慘不忍睹。照片上的杜若有些被挖掉了眼睛,有些剜掉了鼻子,有些被撕掉四肢,還有些胸口插著明晃晃的匕首。不是畫上去的,而是插著真匕首! “杜若,你快來看。”郎週顧不得理會這孩子,轉頭喊杜若。這時杜若已經解開了鐘博士脖子上的繩子,將鐘博士攙扶了起來。兩人聽見郎週叫,一起回頭,一看都驚呆了。 那孩子疑惑地看了看杜若,臉色突然變得可怕,又轉身看看牆上的畫,惡狠狠地咆哮一聲:“媽媽,那個臭女人來啦!” 說完從畫上拔出匕首凶狠地撲向杜若。杜若驚叫一聲,郎週急忙擋在她身前,伸手去抓那匕首。 “小心!”杜若驚叫。 郎週這一下卻抓了個空,匕首刺向他胸口。郎週冷汗直豎,心想完了,沒想到稀里糊塗死在這裡。不料那孩子——小鹿卻停住了,怔怔地望著郎週:“叔叔,你幹嗎不讓我殺她?” 郎週睜開眼睛,看見匕首尖離自己的胸口不到一厘米,頓時嚇出一身冷汗。正要說話,里屋響起咳嗽聲,一個蒼老的女人聲音說:“小鹿,你糊塗了,剛才還說郎叔叔來了,怎麼又成了臭女人?好好招待郎叔叔。” 接著聽見有人下床的聲音,小鹿收回匕首,衝進里屋,過了片刻,扶著一個蒼老的女人走了出來。那女人瞇著眼瞅了瞅,臉上的表情頓時驚喜起來:“真是郎週?你……你來看我們了?” “媽媽,你看那個臭女人!”小鹿一指杜若。 那女人可能視力不好,瞇著眼睛仔細望瞭望杜若,臉色立時就變了,憤怒,憎恨,驚恐,哀傷,種種表情在那張滿是皺紋的臉上閃現,讓人看了就心寒。 那女人冷漠地看了杜若半天,忽然惡狠狠地吐出兩句話:“殺了她!我已經記住她的模樣了!” 小鹿應了一聲,握著匕首衝了過來,敏捷無比。郎週嚇了一跳,急忙抱住他:“你幹嗎要殺她?” 那孩子納悶地看看郎週,又看看母親,不知道如何是好。那女人也奇怪地望著郎週,說:“郎週,你怎麼了?” 郎週撓撓頭,有些茫然:“我也不知道怎麼了。我是第一次來這裡,也是第一次見你兒子和你,可是你們好像跟我很熟的樣子,還要殺了我朋友。杜若好像也不知道你們住在這裡吧?” 杜若點點頭:“我第一次見他們。而且這是我的家,怎麼……” 那女人好像比郎週還茫然:“你第一次見我們?你看看你給小鹿畫的畫。而且,你怎麼會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殺這個女人呢?就是她毒死了我丈夫啊!” “你……你是……”鐘博士指著那女人驚叫了起來,“你是陸海生的老婆?” “陸海生?”郎週更迷茫了,“陸海生是誰?” 杜若也吃了一驚:“他……陸海生就是勾引蘇兒的那個花花公子!” 這一下郎週想起來了,杜若曾經跟他說過,在黃教授的“心理克隆計劃”中,她的目標角色就是百洋船業總裁的女兒蘇兒。這個蘇儿知道了陸海生欺騙她的真相,用氰化物毒死了他,自己也上吊自殺。自殺前還給陸海生農村的妻子孩子寄了五十萬塊錢。後來黃教授判斷這是馮之陽用兩條人命設計的圈套,目的是引誘他出現。 沒想到陸海生的妻子和兒子竟然會出現在杜若家。而且他們竟然好像還在這裡住了好多年,更奇怪的是他們居然好像跟郎週很熟! 真是奇怪。 郎周望著母子倆憎恨的目光,急忙擋在杜若身前:“你們……你們誤會了。陸海生不是她殺的!” 陸太太冷漠地搖搖頭:“我們在這裡等了這麼多年,終於等到了她,今天晚上無論如何也要殺了她。郎週,你讓開吧。” 郎周剛要說話,鐘博士捂著脖子說:“等等,陸太太,咱們先把情況弄清楚怎麼樣?你們怎麼會在這裡等她?是誰讓你們在這裡等的?” “是馮叔叔。”小鹿搶著說。然後口齒伶俐地把經過說了一遍。 原來,三年前陸海生斃命,消息傳到他的家裡,陸太太和兩個兒子悲痛欲絕。她身體有病,兩個兒子還小,陸海生平時遊手好閒,家境很不寬裕。陸海生後來去廣州打工,因為相貌英俊,經人拉攏,做了牛郎,專門陪一些寂寞難耐的闊太太和情場失意的富家小姐。後來陸海生乾脆專門幹起來這行,從這些太太小姐身上騙錢,一個不幸的偶然,蘇兒遇見了他,立刻就墜入了愛河。這就是蘇兒的初戀。 陸海生所干的這些事,陸太太從回家的老鄉嘴裡也有所耳聞,但她也無可奈何,丈夫不干這個拿什麼養家呢?兩個孩子太小了,她又沒有勞動能力,雖然在村里招人恥笑唾罵,也只有默默地忍下。但她告誡陸海生,千萬不要幹傷天害理的事,否則就永遠不要回來了。 陸海生答應了,當時他還以為蘇兒也跟其他的富家小姐一樣,是在寂寞中尋求安慰,不料兩人第一次同床共枕後發覺蘇兒竟然是處女,這下子陸海生傻了眼,知道事情鬧大了。偏偏蘇兒這女孩子對感情無比執著,還高高興興地把談戀愛的事告訴了老爸。 她父親蘇鳳陽調查未來的女婿,很容易就揭出了陸海生的老底,蘇鳳陽暴跳如雷,勒令蘇兒立刻和他分手。蘇兒當時沒有說話,誰也不知道她到底想些什麼,也不知道她然後做了什麼,只知道兩人在最後一次約會後,陸海生中毒身亡,蘇兒失踪,接著就在公園的樹林裡找到了她的屍體。 陸太太先接到了蘇兒的匯款,然後才得知了丈夫的死訊。蘇兒的匯款單的附言欄上只寫了三個字:對不起。她當時不明白什麼原因,她被五十萬的驚人巨款嚇呆了,還以為是丈夫彙來的,可是匯款人的姓名不對。她開始為丈夫擔心起來,接著村里人就告知,她丈夫死了,被一個女孩子殺害了。當時她就昏厥在地。醒來後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原來這五十萬買走了我丈夫的命!她本想去見丈夫最後一面,可慘重的打擊使她一病不起,接著丈夫的屍體直接在廣州被火化,骨灰被送了回來。 她終於崩潰了,把兩個兒子叫到面前,讓他們去廣州,一定要記住仇人的模樣。 鐘博士問:“你有兩個兒子啊?那另一個呢?” 小鹿冷漠地說:“死了。我媽媽病倒後,那天夜晚下著大雨,哥哥到鎮裡給媽媽買藥。半路經過一座山坡,下著雨,路滑,哥哥掉進了山溝。他當時沒死,腿被摔斷了,他爬不上來,在雨裡凍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別人發現他時,早已硬邦邦了。” 陸太太低聲啜泣。三人彼此望望,心裡沉甸甸的,兩條命的深仇,不知道怎麼化解。 小鹿埋葬了哥哥後,打算一個人去廣州,這時村里來了個人,說他叫馮之陽,他知道整個事情的真相。馮之陽將陸太太帶到城裡醫好了病,告訴他們:殺死陸海生的女孩子叫蘇兒,還有個名字叫杜若。外面傳說她毒死陸海生後殉情自殺,可是她並沒有死,被蘇家花了巨額的財富隱瞞了真相,讓她逍遙法外。 陸太太恨得咬牙切齒。馮之陽就把她和小鹿帶到了龍巖,讓他們住在了杜若的家裡。說杜若殺人後隱居在這裡,現在她去了外地,誰也找不到她,但她必定還要回來。她一回來你就可以報仇了。馮之陽怕母子倆不認識杜若,還給了他們一大摞杜若的相片。小鹿將相片貼在牆上,思念父親的時候就狠狠折磨這些相片,小小的心靈越來越乖戾。陸太太有五十萬的存款,生活倒也不愁,於是兩個人就在這裡住下。 閩西人多數講客家話,陸太太他們聽不懂,也不願跟鄰居交流。這小區是有物業管理的,左鄰右舍也不喜歡一個乖戾的小豹子樣的人物住在這裡,向物業反映他們搶占民房,要求趕他們出去。於嬸嬸來了很多次,小鹿就是不理會,誰敢講他們壞話,敢攆他們,小鹿就在他們家的婦女小孩們回家的時候守在路口,手裡拿把匕首霍霍地磨著,用冷冰冰的目光打量他們,甚至親手在小區裡剝了一條胳膊粗的毒蛇。結果小區里人人恐懼,有人打電話報警,但馮之陽鐵心要讓他們在這里扎根,施展他的通天手段,警察來回告誡幾次,事情也不了了之,反而招來小鹿更恐怖的報復,後來誰也不敢再說什麼了,都知道黃教授家裡被一個小瘋子佔據了。 小鹿說到這裡望著郎周說:“郎叔叔,你真的不記得我們了嗎?兩年前,你背著畫夾來到這裡,說要找你爸爸。當時我媽媽病重了,我背不動她,小區裡也沒人幫助我們,你背著她跑到了醫院救了她的命。然後我媽媽就請你在這裡住了下來,你教我畫畫,教我識字,甚至還給我找到郊區一所學校,讓我上學。”小鹿眼裡熱淚滾滾,“郎叔叔,那時候,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候,從來沒有人這麼疼我,包括我爸爸在內。郎叔叔,你知道嗎?上個月,我在區裡參加繪畫比賽,獲得了一等獎,得了個大獎杯。媽媽摟著那個大獎杯整天哭,一直思念你,說:你郎叔叔答應咱們還會回來的,可是他為什麼就拋下咱們不管了呢?” 陸太太嗚嗚地哭了起來。小鹿抹了抹淚,說:“我告訴媽媽,郎叔叔要找父親,他找到父親就會回來了。”他跑回自己房間裡抱出個大獎杯和一封信,“郎叔叔,你看看我的獎杯。” 郎週接過來看了看,獎杯的底座上寫著“龍巖市新羅區青少年組繪畫一等獎”,可是獎杯的上面卻畫著個男子,依稀就是自己的模樣,用手托著獎杯,臉上洋溢著開心的笑容。筆法比較稚嫩,看來是小鹿畫的。郎週茫然了:我什麼時候來過龍巖呢?看來是真的來過,牆上那幅畫的簽名也是我的筆跡,不會是馮之陽的陰謀。可是我為什麼沒有絲毫印象呢? 小鹿又遞給他一封開了封口的信:“郎叔叔,當時你問黃教授有沒有留下什麼東西,咱們在屋裡找了幾個月都沒有發現什麼,後來我靈機一動,撬開了外面的郵政信箱,在裡面找到了這封信。當時你興奮得抱著我跑了出去請我吃了麥當勞。那是我第一次吃麥當勞。” 郎週心裡跳動得厲害,難道這封信裡真的有父親的下落?可是這麼重要的線索他怎麼全給忘了呢?鐘博士比他更急,抓過信就看,信封除了一行外文,還有一行中文,寫著杜若家的地址,這種外文不是英文,鐘博士不認得。信早被裁開了,他抽出信紙,只有薄薄的一頁,頁眉印著幾行外文,這個留過學的博士同樣不認識。 可是信裡寫的幾句話是中文,手寫體,字寫得歪歪斜斜,彷彿是在倉促間寫成的。鐘博士讀了出來: “克利斯朵夫生出了耶穌基督, 耶穌基督又生出了整個世界, 那麼克利斯朵夫當時何處立足? ” 鐘博士讀完後茫然不解,看了看杜若和郎週。杜若拿過信只看了一眼,立刻驚恐地摀住了嘴。郎週關切地問:“杜若,你怎麼了?” 杜若驚恐地盯著他,結結巴巴地說:“這……這是爸爸的筆跡……” 郎週嘩地一下奪了過來,臉上的表情劇烈地扭曲,嘴唇顫抖著,卻說不出話來。眼睛瞪著信,眼淚嘩嘩地流淌,半晌才說:“我有了一點點印象,我好像真的曾經見過這封信。只記得我痛哭著,把這封信一扔,從一個房間裡跑了出去。” 屋子裡陷入了死亡般的沉默。鐘博士說:“郎週,看來你真的來過這裡了。只是出於某種原因,這一段經歷在你大腦中被抹掉了。就是說失憶了。你是否摔傷過頭部,或者出過車禍?” 郎週搖搖頭。小鹿說:“郎叔叔,你看完這封信後,就走了,是飛跑出去的,說要去找你的父親。我們捨不得你走,可是我媽媽說,這是郎周叔叔的心願,就像我,如果爸爸還活著,我也一定要去找他的。媽媽說,如果找到你父親,你就和他一起回來,這裡就是你的家。你答應了。” 郎週狠狠地捶著頭:“為什麼,為什麼我想不起來了呢?為什麼?我找到他了嗎?我接著又去了哪裡?不不,我沒有失憶,我接著去了北京,住在通州畫家村。我記得清清楚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面部因痛苦而扭曲,額頭大汗淋漓。 “郎週!”杜若心疼地抱住他,“不要想了,想不起來就不要想了,人有很多情況下都會忘記一些事情的。鐘博士,你說對不對啊?” “對,對。”鐘博士急忙說,“郎週,人的大腦如果是物理性損傷,損壞了記憶中樞,或者受到外部震盪,都會有失憶的現象。還有,如果服用錯了一些藥物,也可能引起一定程度上的失憶,甚至一些心理原因也會引起失憶。” “不!”郎週怒吼一聲,彷彿變了個人,脖筋膨脹,眼睛通紅,大吼著說,“這段記憶我不能失去!我不能忘!眼看……眼看我父親就要找到了,可是我卻……我卻忘了!我受不了!” “郎叔叔,”小鹿說,“無論你忘記了什麼都不要緊,你都不要灰心,這裡就是你的家,我會永遠陪著你的。我殺了這個女人後,就陪你去醫院,治好你,每天陪你去登高山畫畫。你會快樂起來的。” 郎週頓時停止了捶頭,吃驚地望著小鹿:“你要殺了她?可是,可是她不是殺死你爸爸的兇手。” “郎叔叔,”小鹿怒不可遏,“我不會認錯的,我看著她的照片整整看了三年,哪怕她化成了灰我都認得!” 郎周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我不是說你認錯了,而是殺死你爸爸的兇手根本不是她。” “不可能。馮叔叔說過,讓我們在這裡守著,她一定會回來的。她還有兩個名字,一個叫蘇兒,一個叫杜若,剛才我聽這個穿睡衣打領帶的傢伙叫她,就叫杜若。” 鐘博士看了看自己的衣著,不由苦笑。郎周也苦笑,這個誤會怎麼才能解開呢?他問:“小鹿,你相信我還是相信馮之陽?” “當然相信你。”小鹿毫不猶豫地說,“我媽媽也一樣。” 陸太太認真地點了點頭,說:“小鹿你不要打岔,讓郎叔叔把事情講清楚。” 郎週猶豫地看了看杜若,杜若慢慢點了點頭:“講清楚吧,這家人太可憐了,不能再讓馮之陽愚弄利用他們了。” 郎週點點頭,拉著小鹿坐下,陸太太也坐在沙發上,幾個人圍著茶几,在即將黎明的空氣裡,傾聽郎週敘述那場駭人聽聞的往事:“我爸爸其實不是我親生父親,我只是他領養的一個孤兒。我爸爸姓黃,叫黃瀚生,是上海一所大學的教授……” 太陽彷彿跳球般一忽兒就躥到了半空,熱辣辣的陽光照射進三樓的窗戶。他們才發現郎週居然講了四個多小時。 “馮之陽三個人為了引出我們的父親,就這樣炮製了這場慘案,犧牲了蘇兒和陸海生的性命。結果我父親還是逃跑了,逃到哪裡我們都不知道,直到現在還在尋找他。”郎週慢慢結束了講述,不知不覺淚水已經淌了滿臉。 陸太太和小鹿張大了嘴,很久都沒合攏,但望著杜若的臉色卻漸漸地柔和了。郎週講完,房間裡冰凍般沉默。好久,陸太太說:“那麼說,真正殺死海生的是馮之陽?” 郎週搖搖頭:“我也不敢確定,這是我爸爸——黃教授判斷的,但真相到底怎麼樣,恐怕還得馮之陽才能說清楚。但是,這個事情真的跟杜若一點關係也沒有,她只是那個可憐女孩兒的替身。你們不要難為她了。” 陸太太沉默了下來,眼睛木木地望著窗外,嘴角的線條不停抖動。屋子裡也沉默了下來,郎周等人緊張地望著她,彷彿在等候一場裁決。 “郎週。”陸太太仍舊望著窗外,靜靜地說,“我信任你,勝過相信我自己。自從兩年前你來到這裡,讓小鹿上學,教他畫畫,背我去看病,我就知道,你是一個完全值得信賴的人。可能你認為你做的沒什麼,但是對我們,卻太重要了,那是這麼多年裡唯一有過快樂的時候……”她抹了一把眼淚,大聲說,“郎週,我聽你的,即使她真的殺了海生,我……我也原諒她!我原諒她!她是你女朋友吧?只要你幸福,我什麼都原諒她!”說完撲在沙發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郎周和杜若對視了一眼,都不知所措。小鹿慢慢地走過去:“媽。”蹲在地上抱著母親痛哭。 陸太太撫摸著小鹿的頭:“孩子,以後把這場仇恨放下吧,不要讓它把你的心給扭曲了。明白嗎?仇恨很大,但是比仇恨更大的,是法律。媽媽不想讓你成為一個殺人兇手。而且,這些年我也想清楚了,你那不爭氣的爸爸也是死有餘辜,無論是誰殺了他,但那個好好的女孩兒,是徹底被他毀了。他真的是對不起人家,賠人家一條命,也是應該的。何況,咱們這些年吃的,穿的,用的,你上學的學費,都是那個可憐的女孩兒給的錢。孩子,不要再恨了,這個世界的好人比壞人多,而你爸爸就是個壞人。去,對著她的照片,說聲對不起。” 小鹿低著頭站起來,訥訥地問:“郎周叔叔,你和我媽媽的想法一樣嗎?” 郎週點點頭:“你媽媽說得非常好。她是個好媽媽。” 小鹿哭了起來:“郎周叔叔,我聽你的。不再為爸爸報仇了。”說完跪在牆壁前對著蘇兒的照片嘭嘭嘭磕了幾個響頭,但是這種感情轉換實在太劇烈,小鹿張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痛哭了起來,然後又跪在杜若跟前磕了幾個頭:“杜若阿姨,剛才我用棍子打你,還罵你臭女人,對不起。” 杜若將他抱在懷裡,陪著他哭了起來。陸太太盯著杜若,慢慢嘆了口氣,心結慢慢地解開,心情也漸漸好了起來,加上見到了郎週,渾身充滿了活力,走路也似乎輕盈了許多。 龍巖冬無嚴寒,夏無酷暑,氣候宜人。 11月末,陽光仍然暖洋洋地照著,比起北方天寒地凍的景象,讓人心情舒爽。吃過午飯,小鹿和陸太太帶著他們到登高山公園去散步。鐘博士和杜若都知道,陸太太的意思是想讓郎週看一看他曾經畫過的風景,藉以喚醒他遺忘的記憶,他們心照不宣,相攜來到登高山。 登高山位於市中心,是座三百多米高的小山,整個公園就建在山上,貫穿全市的龍津河在山腳下分岔,蜿蜒而下。順著龍川路向南行,然後穿過龍津河,就到了山腳下。幽謐深邃的寧靜彷彿一座無形的房間,一下子就將他們鎖在了其中。 山腳麵臨著潺河水的地方,是個空坪,旁邊有個小亭。此時正值午飯時間,遊人稀少,小鹿跑到河岸,靠著石雕的欄杆大聲喊:“郎叔叔,你以前就經常在這裡教我畫畫,記得嗎?” 他這樣一說,陸太太和杜若的表情立刻就緊張起來了,果然,郎週開始茫然起來,走到欄杆旁,面對龍津河,遲疑地搖搖頭。鐘博士笑了笑:“郎週啊,首先你不要緊張,我跟你講,失憶是很正常的,例如腦部外傷,老年人經常患的腦部器質性疾病,服用阻抗神經的藥物,甚至曾經有個孩子因為鼻竇炎竟然引起了失憶。僅僅單純心理原因引起失憶的就有好幾種。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郎週漠然地點點頭。鐘博士說:“有一位麥小姐,她身世很可憐,她母親行為不端,父母離了婚,她跟母親住在一起。可是母親離婚後仍然勾搭姘夫,麥小姐甚至好幾次還受到了母親姘夫的性騷擾。後來麥小姐愛上了一位船員,並且懷了身孕,可是就在婚禮前,那船員卻失踪了,從此就一去不回。麥小姐將孩子生了下來,帶著孩子跟父親和弟弟一起住。可是父親待她並不好,一天到晚地罵她,在這種地獄般的日子裡,她慢慢開始頭痛、失眠、焦慮,就在這時候,她愛上了一個男孩,那個男孩讓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暖。 “可是有一天,她搭公共汽車去看醫生……然後她出現在一個小鎮。中間有七個小時,她的記憶出現了空白。她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不知道自己曾經做過什麼,從中午12點到晚上7點,這七個小時的時間在她腦中一片空白,沒有一點印象。” “那她後來呢?”杜若問。 “後來,她去警察局求助。警察帶她去看心理醫生,心理醫生經過仔細的詢問,居然發現她最後到達的小鎮,就是她男友工作的地點。”鐘博士說。 杜若緊張起來,她腦中呈現一种血淋淋的慘狀:“難道,在這個小鎮裡……在她和她男友之間,曾經發生了很可怕的事情?” 鐘博士笑了笑:“大家都會這樣想的,認為只有極度痛苦的經歷和刺激才會讓一個人失去記憶,不願去回想它。可事實並非如此,心理醫生後來用催眠術對她進行治療,將她催眠後,終於知道了那七個小時的空白中發生的事情。那天,她搭上公共汽車去看醫生,因為她的生活實在太悲慘,她產生了一種可怕的幻想,想殺死她父親、殺死她弟弟、殺死她兒子!她被這種恐怖的念頭折磨著,便去看醫生。可是當她到了醫生家裡,醫生卻沒在家,她打電話給他,也沒人接。於是她就去找她的男友,她希望她的男友能夠幫她。她感到一瞬之間,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幫她了,母親不關心她,父親責罵她,要好的女友也避而不見,醫生又不接她電話,她感到那一瞬間自己在這個世界上變得孤苦無依,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了男友身上。” “那她男友是不是也拋棄了她?”杜若問。 鐘博士搖搖頭:“那不是拋棄,可是一個人總有某一個瞬間連一點點的小挫折都無法承受。麥小姐搭車到了男友工作的小鎮,她看到男友的車子停在停車場,男友正從停車場的另一個入口走向他的車子。麥小姐這一刻對她男友充滿了期待,她以為男友一定會看見她,帶她去找醫生,同情她,安慰她,處理她的一切難題,讓她平靜而充滿幸福。可是男友沒有看見她,開著車就走了,她拼命地追趕,直到她累得喘不過氣來,男友的汽車消失在她的視線裡。正在她傷心絕望的時候,一輛衝過來的汽車差點撞倒她,她覺得頭暈目眩,彷彿要死了一樣,她急忙走進警察局求助……於是從上公共汽車看醫生到去警察局求助之間,這七個小時的記憶完全成了空白。” 小鹿撇著嘴:“沒什麼大不了的呀!我遇到的困難比這多多了。” 鐘博士看了看他,又望瞭望郎周說:“是啊。你很堅忍,但是我說過,一個人總有某一個瞬間連一點點的小挫折都無法承受。不是因為他不夠堅忍,而是痛苦實在太多,一點點地積壓起來,總會在某個時刻讓他無法承受。這位麥小姐所患的失憶症,在心理學上叫做'心因性記憶喪失',就是說由心理原因引起,使人的意識的正常功能發生突然的、暫時性的改變,以至這些功能的某部分喪失。其實人的心理有種保護的功能,如果說某種痛苦、某種不堪回首的經歷總是讓人感到痛苦,無法正常地生活,潛意識就會產生一種'潛抑'作用,將這些痛苦的經歷統統封閉在內心的最深處,讓你平時回憶不起來,讓你'忘掉'它,從而快快樂樂地生活下去。剛才我所說的麥小姐,她那天充滿了殺死父親、弟弟、兒子的恐怖幻覺,她急需別人的幫助,可是四處碰壁,當她將最後的希望寄託到男友身上時,男友當著她的面離她而去,這下子帶來了致命的一擊。當時的孤獨、無助和絕望超出了她的負荷,於是'潛抑'就發生了作用,將這些經歷掃出了意識層面,不讓她去回想這些不愉快的經歷。” 四個人聽得呆住了,沒想到心理居然這麼奇妙。郎週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鐘博士說:“郎週,你不用為這個煩惱,你的生活太苦了,忘掉它你才能好好地生活。或許你根本沒有找到父親,你絕望了,徬徨了,不知道生活中還有什麼是值得追求的,人生失去了目標,於是你不由自主地忘記了讓你感到絕望的經歷,重新開始去尋找你父親。” “那麼……就是說,”郎週沉吟著說,“到了龍巖後我走到了絕境,對尋找父親感到絕望,於是我忘了這個絕境,重新又開始尋找一遍?” “我的判斷是這樣的。”鐘博士說,“因為這封信——你所謂的線索根本就是一個謎語,不可解的。我不大相信你能破解這個謎語,更進一步。” 郎週拿過那封信,將信紙攤在涼亭的石桌上,皺眉望著它,細細思索。幾個人圍坐在一起研究這封信。信應該是從外國寄來的,信封上的語言是英文,但拼寫出的單詞卻不是英文。這種文字和漢語一上一下地寫,寫的是郵寄的地址,就是杜若家的信箱。信封左上角還有個秤形的標誌,好像是歐洲某個機構或古老家族常用的族徽之類。 鐘博士嘆了口氣:“回頭我把這個標誌掃描下來發給亞利桑那州立大學的朋友,大學裡有專門研究世界各個家族、王國族徽的專家,他們應該能幫我查出來。這不是關鍵,關鍵是最令人費解的這幾行字。” 最後是個疑問句,彷彿是個謎語。但克利斯朵夫是什麼?他怎麼會生出耶穌基督呢?生出耶穌的是聖母瑪利亞啊! 《聖經》上寫得明明白白的。不過令他們心動的是最後一句,“克利斯朵夫當時何處立足?”彷彿是說,克利斯朵夫的下落,就是黃瀚生的下落。 除了小鹿母子,三個人一想到這個可能性,激動得渾身顫抖,六隻眼睛盯著這張紙目不轉睛。 “克利斯朵夫是什麼?”鐘博士問,“好像是個人名。” 杜若和郎週對視一眼,搖搖頭。小鹿喃喃地念:“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我聽著怎麼這麼耳熟?” 鐘博士眼睛瞪圓了:“你知道?快想想!” 小鹿說:“好像我們哪一次考試時有過一道題,是填空,說克利斯朵夫的作者是誰。不過那個空我不會填。” 杜若咯咯笑了起來:“我想起來了,是一部小說,《約翰·克利斯朵夫》,法國作家羅曼·羅蘭的代表作品。爸爸以前讓我讀過,說可以使我正視生活中的苦難。可是我不太愛看小說,它太厚了,就沒看完。胡亂蒙混了過去。” “啊哈。”鐘博士叫了起來,“咱們趕緊去找這本書!” 郎週搖搖頭:“讓小鹿到書店去買,咱們繼續研究。”他給了小鹿一百塊錢,讓小鹿快去快回。小鹿飛奔著去了。然後三個人開始皺眉苦思。郎週問:“除了那個約翰·克利斯朵夫,還有別的克利斯朵夫嗎?” 杜若搖搖頭:“沒聽說過。我覺得咱們應該去找個通曉這方面知識的人問問。” “嗯。”鐘博士同意,又問,“找個通曉哪方面知識的人?” 杜若怔住了。是啊,去找通曉哪方面知識的人?這個克利斯朵夫看來是個歐洲的姓氏,姓克利斯朵夫的人即使沒有中國的趙錢孫李一樣多,也是不計其數的。從哪方面著手去問?文學的,心理學的,歷史學的,還是宗教學的?通曉這所有學問的,恐怕……恐怕比能猜出這個謎語的人還少。 他們愁眉不展的時候,小鹿抱著一摞書來了,正是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厚厚的四卷本,大翻譯家傅雷先生的譯作。他們翻看了一下前言,原來這本小說是羅曼·羅蘭根據偉大音樂家貝多芬的生平虛構的小說。 郎週看了傅雷的前言中的一段文字,內心猛然一震。 真正的光明決不是永沒有黑暗的時間,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罷了。真正的英雄決不是永沒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罷了。 所以在你要戰勝外來的敵人之前,先得戰勝你內在的敵人;你不必害怕沉淪墮落,只消你能不斷的自拔與更新。 這段文字讓他熱淚盈眶,內心有一個堡壘彷彿被飛速而來的導彈擊中,搖搖欲墜,幾乎要四分五裂。可是下一句讓他又清醒了過來,讓他醒悟過來他看這篇小說是為了什麼目的。 《約翰·克利斯朵夫》不是一部小說,——應當說:不止是一部小說,而是人類一部偉大的史詩。它所描繪歌詠的不是人類在物質方面,而是在精神方面所經歷的艱險,不是征服外界而是征服內界的戰跡。 郎週感到,這句話好像在告訴他什麼,可是他捉摸不定這種飄忽的感覺。傅雷在譯者獻詞裡說:戰士啊,當你知道世界上受苦的不止你一個時,你定會減少痛楚。郎週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馮之陽、馬駿和劉漢陰。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的本質都是一樣的,都是一種摧毀人性的教育方式的犧牲品,在尋找自己這種悲劇命運的根源。 郎週拿了第一冊,杜若和鍾博士以及小鹿就拿了其他幾冊翻閱著,他們不知道該查什麼,胡亂把四卷本的大作翻看了一通,也沒有找出什麼有用的信息,起碼沒有查到克利斯朵夫跟耶穌基督有什麼聯繫。 幾個人怏怏地合上了書,面面相覷。後來鐘博士提議:“不如咱們回家,我車上有個筆記本電腦,看看我國外的朋友誰在線,可以詢問他們。他們是基督教國家,對宗教比咱們要了解多了。” 其他人自然沒有意見,但他們不願離開登高山回家,而是建議鐘博士回家取出筆記本電腦,再回到登高山。鐘博士氣急敗壞,面紅耳赤地爭執了一番。杜若說:“你要知道,現在馮之陽他們正在追踪咱們,馮之陽知道我家在哪,討論這麼重要的事情能在家裡嗎?” 鐘博士一想,事實確實如此,只好悶悶不樂地回了小區。筆記本電腦在車上,他也不回屋裡,開著車就出了小區。 他剛離開,三樓,杜若家的窗簾嘩地拉開了,三張面孔出現在窗簾後,正是馮之陽、馬駿和劉漢陰。劉漢陰喃喃地說:“我說怎麼沒人在家,原來他們怕咱們來,在外面又找了個地方。” 鐘博士開車回到登高山,把車停在公園外的停車場,取出筆記本電腦回到河邊的涼亭裡,四個人正在眼巴巴望著。見他回來,杜若一把搶過電腦,鐘博士又急忙搶了回來,啟動Skype網絡語音聊天工具。 原來鐘博士在Skype上的暱稱叫兔兔,杜若扑哧笑了起來。鐘博士老臉一紅,裝作沒聽見,看了看在線的聯繫人,說:“有個亞利桑那州立大學時代的同學,是奧地利人,現在在線。啊——” 鐘博士突然慘叫起來。郎周等人嚇得臉色煞白,杜若狠狠抽了他一巴掌:“你鬼叫什麼?” 鐘博士拿過那個信封,仔細瞅了瞅,結結巴巴地說:“我想起來了,這……這信封上的文字是德文!德語在歐洲很多國家都有使用,包括德國、奧地利、瑞士,以及比利時、法國、盧森堡三國與德國接壤的地區。一想起這個奧地利同學,我突然想起來了。我這個同學叫沃爾夫·迪特里希,是奧地利薩爾斯堡人,薩爾斯堡在奧地利西部邊境,和德國接壤。你們一定聽說過薩爾斯堡。” 可郎周和杜若同時搖了搖頭。鐘博士有些喪氣:“他就是因為是薩爾斯堡人我們才對他印象深刻,因為薩爾斯堡就是奧地利音樂家莫扎特的出生地!”他嘴角撇了撇,“同時也是莫扎特最憎恨的城市。因為薩爾斯堡人不理解他的音樂。” 郎週怔怔地點頭,說:“嗯,我也聽不懂。” 所幸鐘博士沒聽見這句話,他正在用英文跟沃爾夫聊天,邊聊邊說:“好極了,沃爾夫也看過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媽的,他看的肯定是不是法文原版的。呀呵呵,郎週,快翻開《約翰·克利斯朵夫》的最後一頁念給我聽。那裡有耶穌基督和克利斯朵夫的聯繫。” 郎週急忙拿過來第四卷,翻到最後一頁,念:“他的意志完全渙散了。克利斯朵夫合上眼睛。緊閉的眼皮內淌著幸福的眼淚。門房的小姑娘瞧著他,很虔誠地替他抹著眼淚,他可沒覺得。這個世界上的一切,他都感覺不到了。樂隊的聲音沒有了,他耳朵裡昏昏沉沉的只留下一片和聲。謎始終沒解決……” “不不,不是這裡。是最後那個寓言。”鐘博士說,“有沒有聖者克利斯朵夫?” 郎週往下看了看,說:“有。”接著念了起來,“聖者克利斯朵夫渡過了河。他在逆流中走了整整的一夜。現在他結實的身體像一塊岩石一般矗立在水面上,左肩上扛著一個嬌弱而沉重的孩子……快要倒下來的克利斯朵夫終於到了彼岸。於是他對孩子說:'咱們到了!唉,你多重啊!孩子,你究竟是誰呢?'孩子回答說:'我是即將來到的日子。'”郎週停頓了一下,說,“後面還有三個字:全文完。沒有耶穌基督啊?” 鐘博士眼睛盯著電腦,不耐煩地說:“那個孩子就是耶穌基督!” “啊?”杜若和郎周同時驚叫了起來,“克利斯朵夫生出了耶穌基督?” “對。”鐘博士閱讀著對話欄里沃爾夫的話,說,“可是事情並不是這樣簡單。沃爾夫說,克利斯朵夫是公元3世紀的基督教聖徒,他身材高大,自從信奉基督教以後,專門背負別人過河。一天晚上,一個小孩叫醒他,要他背負他過河。克利斯朵夫微笑著背起了他,可是,當他穿越河流的時候,肩上的擔子卻越來越重。他覺得,整個世界都壓在了他背上,他幾乎要被壓倒,於是他拼了全身的力氣頂住。快要倒下來的克利斯朵夫終於到達彼岸,他問孩子:'孩子,你究竟是誰呢?'孩子回答說:'我是即將到來的日子。'聖者克利斯朵夫後來才知道,他背負的,正是創造了世界的基督。” 杜若問:“這個含義是什麼呢?跟那個謎語有什麼關係?” 鐘博士把這句話敲了過去,等待了一會兒說:“沃爾夫說,聖者克利斯朵夫是把世界的意義用雙肩扛過了河。” 杜若沉吟著問:“這就是克利斯朵夫生出了耶穌基督?太牽強了吧?” 鐘博士點點頭:“不會這樣簡單,如果這封信真是黃倫布……呃,黃教授寫的,以他的智商,決不會是個很膚淺的謎語。咱們必須開動腦筋,從他的知識範圍內查找線索。也就是說,這三行字的謎語不但和歷史學有關,和宗教學有關,和教育學有關,甚至還和心理學有關。我把這個謎語整個說給沃爾夫,看看他是否聽說過。” 三個人屏氣凝神地等待著。過了片刻,鐘博士把鼠標重重地一按,剛要張大嘴狂喊,杜若早有防備,伸手摀住他的嘴:“低聲,別忘了咱們的處境!” 鐘博士一口氣被憋住,拼命點了點頭,杜若一放開手,他連連咳嗽,說:“你……你憋死我啦。知道了,我終於知道了!媽的,我怎麼會忘了呢?原來弗洛伊德引用過!” “又是弗洛伊德!”郎週對這個名字突然有些憎恨,他想,如果世界上沒有這個人,自己的命運或許會幸福一些。可是很快他就喪氣了,因為他也知道,自己的悲劇不在於有沒有弗洛伊德提出這個理論,而在於有好多父母都會因為自己的野心去扭曲一個孩子的心靈。 鐘博士說:“這是弗洛伊德在闡述暗示與力比多時所引用的一個古老的謎語。他的原話是這樣說的: 當一個患者表現出不服從的跡象時,便會遭到這樣的呵斥:'您在幹什麼?您在反抗闇示! '我自語道,這顯然是極不公正的,是一種暴力的行為。因為當人們打算通過暗示使他就範時,他當然有權利反抗這種暗示。後來,我就把矛頭指向這樣的論點:可用於解釋一切事物的暗示作用本身卻用不著解釋。想到這一點,我複述了一個古老的謎語: 克利斯朵夫生出了耶穌基督, 耶穌基督生出了整個世界, 那麼克利斯朵夫當時何處立足? ” 杜若看著屏幕上弗洛伊德的原文,有些不解,問:“他說的是什麼意思?你是心理學專家,給我們解釋一下。” 鐘博士說:“弗洛伊德是在探討暗示的根源問題,是什麼心理作用使暗示發揮了它的力量?可是當時歐洲的醫生們都不去深入挖掘這些問題,他們強制病人服從暗示,同時也使自己的研究裹足不前。當時有一種觀點,就是說暗示可以解釋一切,而它本身卻不用解釋。就像他所引用的那個謎語一樣。” “別人用不著解釋,而弗洛伊德卻解釋了,因此他成了弗洛伊德!”杜若問,“是這個意思嗎?” 鐘博士眼前一亮,急促地說:“那麼套用到黃教授身上就是:別人沒有發現'心理-生理趨同性',而他發現了,所以他成了現在的黃教授!” “不,不。”郎週使勁兒搖著頭,“不是這樣解釋的。咱們剛剛讀過《約翰·克利斯朵夫》,裡面有一句話:人生有一個時期應當敢把不公平,敢把跟著別人佩服的敬重的東西——不管是真理是謊言——一概摒棄,敢把沒有經過自己認為是真理的東西統統否認。……是這種心理狀態驅使克利斯朵夫肆無忌憚地抨擊前輩的宗師,抨擊早已成為偶像的傑作。” 郎週總結說:“這是反抗權威,反抗闇示,反抗一切操縱自己命運的人。我剛才看了弗洛伊德的資料,他青年時期也是反抗權威,堅持自己的獨立人格。而約翰·克利斯朵夫也一樣,你們想想,為什麼會如此巧合?父親在告訴我們什麼?” 他這樣一說,鐘博士和杜若剛剛理清的頭緒又亂了,兩人面面相覷。後來鐘博士仔細看著那個謎語的筆跡,說:“單純解釋這個謎語,恐怕太困難。咱們還有一條線索,就是寄出這封信的地址,黃教授肯定去過那裡。這三行字分明是在非常倉促、非常急迫的情況下寫的,他當時一定碰上了什麼危急的事情,才匆匆寫下這個謎語寄給你——杜若。是想告訴你什麼還是想尋求你的幫助,就不得而知了。我剛才問了,信封上的那個標誌是奧地利維也納的一個拍賣行的標誌。這個拍賣行叫布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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