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裡只有周雨樓一個人。黃大生進屋時忍不住咳嗽了幾聲。滿屋煙霧繚繞,周雨樓依稀坐在煙霧的正中,面前的煙灰缸裡堆滿了煙頭,他手上還有一根。
“怎麼了你?鬱悶成這樣?”黃大生把他的煙掐滅。
“沒事,等你呢。”
“等我送錢呢吧。”黃大生大大咧咧地笑笑,從包裡拿出兩個大信封。 “一個五萬,你查查。”
周雨樓沉重地接過來。
“大生,謝謝你。”
“好了,別說了,蔣丹不知道,秘密,對吧?”
“其實也沒什麼秘密,我一個朋友做股票賠了錢,他以前曾經幫過我,這次開口我實在不能不管。”
“我就說嘛,那種投機的事最好別乾,賺了還好,賠了就慘了。”
又說了幾句無關緊要的閒話,然後,周雨樓裝著若無其事地問黃大生:“大生,剛才那老頭兒是誰呀?”
“白小溪的鄰居,就是他發現了屍體,給警方報的案。”
“他幹嗎來了?”
“來幫警方來核實趙夢東的情況。”
“趙夢東和那案子有關係嗎?他不是一直都和他弟弟沒來往嗎?”
“他跟警方是那麼說的,可是那個老頭兒說,他曾經看見趙夢東去過他弟弟家。”
周雨樓驟然一驚! “什麼時候?”
“半年前吧。”
周雨樓鬆了口氣,“趙夢東承認了嗎?”
“承認了。”
“他現在人呢?”
“回警隊作筆錄去了。”
“他既然去過那,幹嗎要撒謊啊?”
“據他自己說,是因為害怕跟這事扯上關係,所以才想徹底撇清。要不是今天警察當頭對面地領來了證人,他就想永遠不提這事了。”
“他……就去過那一次嗎?後來有沒有又去過?”
“那不清楚,得等他回警隊說了。”
臨走之前,黃大生囑咐他,“雨樓,你可別去瞎傳去啊,到底是怎麼回事還不好說呢。”
“知道。”他說。
薛戈和濤子沉浸在無邊的仙境裡。
他們都半閉著眼睛,表情迷離得一塌糊塗。薛戈蜷縮在沙發上,偶爾抬起軟綿綿的胳膊似乎要抓到什麼。濤子的身體在破床上展開,不時翕動著嘴唇,發出陣陣傻笑和含混不清的聲音。
“四號”的勁兒太大了,這是他們始料不及的。當那縷白煙在錫箔紙上嬝娜升起,鑽進他們身體的時候,他們全被吸進了一道耀眼的強光裡,粉碎並且融化。他們從來沒這麼快就上頭過,也沒有過如此排山倒海的眩暈。在那一刻他們站在了世界之巔,迸發出令人恐懼的快樂。此時有沒有肉身都已經不重要了,一切所能想到的美好悉數被他們裝進了靈魂深處。
薛戈的吸毒經歷很是傳奇,他在一周之內便實現了從搖頭丸到海洛因的終極跨越。
薛戈是在和濤子見面的那天晚上見到有生以來的第一粒搖頭丸的。那是個小小的橙色藥片,形狀跟普通的感冒藥沒什麼差別,但顯然不是感冒藥,顏色那麼鮮豔,還刻著奇形怪狀的字母。
濤子問他:“想不想試試,這叫搖頭丸。”
薛戈大驚,趕忙擺手,“不行不行,這是毒品,我聽說過,吃了會上癮。”
“上癮?”濤子哈哈大笑,像是笑一個拿可樂當醬油的傻瓜。 “傻瓜吃了才上癮呢!我都吃了三個月了,怎麼一點兒癮都沒上啊?”
薛戈還是拒絕,於是濤子說:“要是害怕就算了,你先回去吧,我玩會兒再走,在這地方不吃這個等於白來。”
薛戈看見濤子把藥片放在餐巾上,用杯子碾碎,把碎末倒進可樂杯裡不停地攪動。那個過程吸引了薛戈,不禁讓他想起媽媽衝果珍時的樣子。但那當然不是果珍,那是一種他曾聽說了無數次但從沒有機會見識的東西。
在那一刻薛戈忽然想留下來。他隱隱地興奮,彷彿坐上一架神奇的機器,轉瞬之間就飛到了曾經遠在天邊的地方。他非常好奇,實在太想知道那個被大家視為洪水猛獸的東西到底能在人身上乾點兒什麼。
終於,他看著濤子把可樂端起來,一仰脖喝了下去,空空的杯子放在桌上。然後,濤子的眼睛亮起來,額頭滲出汗珠,腦袋伴隨音樂的節奏微微擺動。薛戈看了一會兒,不禁有點兒失望。這就是他們說的“快樂”嗎?什麼都不吃也可以這樣。他想要回去了,可剛站起身,奇妙的變化就發生了。濤子站了起來。閉著眼睛,搖晃地站起來。他的擺動開始加快,越來越快……進而瘋狂地搖擺起來……那種瘋狂令薛戈瞠目結舌!不禁讓他為朋友的身體框架擔心起來。如果南美的蝴蝶動一動翅膀就可以引起颶風的話,那濤子的搖擺無疑可以毀滅整個宇宙!薛戈瞪大眼睛,感覺他的朋友已經不在了,靈魂已經飛走,完全變成一台用身體描述節拍的機器。
“濤子,濤子……”薛戈大叫,但是濤子毫無反應。薛戈有些害怕了,想走,可剛邁開腳步,濤子猛地在後面拽住了他。薛戈回過頭,看見又有一個藥片從濤子的手中神奇地飛了出來。薛戈猶豫著,使勁咽了口唾沫,終於撿起了那個藥片。
那是個叫驚速迪吧的地方,名字的確非常貼切。無論燈光的閃爍、音樂的節奏、尖叫的密度……一切均以驚速進行。終於,薛戈也加入其中,以“驚速”一路狂奔下去。第二天他對濤子說,他唱了那麼多年歌,從來都不知道音樂是可以看見的。他忘了是在吃下那片藥的多久之後,他看見了音樂的樣子。
兩天之後的晚上,薛戈又和濤子去驚速High了一次。第三次見面時薛戈明顯累了,於是濤子問他想不想好好地放鬆一下。薛戈還以為濤子要帶他去嫖娼,連連搖頭。但濤子神秘地一笑,然後就把薛戈領到了他租的那個破房子裡。
那不但是薛戈第一次體驗海洛因,濤子也是第一次。事後他們交流起各自仙境的奇觀,濤子說他開著一輛敞篷法拉利在一條長長的彩虹上飛奔,太陽在他頭頂像個大蛋糕一樣散發著奶油香味。薛戈說他站在胡夫的頭上放聲高歌,全世界都在下面仰頭膜拜,連帕瓦羅蒂長了幾根鬍子他都知道,因為老帕就站在他身旁,向他噴射讚許的目光。
濤子告訴薛戈,不用害怕,悠著點兒,就不會上癮。
今天是他們倆第二次吸海洛因,而且吸的是“四號”。那可花了濤子一大筆錢,老實說,要是沒有馮泰的資助他絕不敢這麼破費。
好長時間之後,濤子慢慢從仙境里分出神來。他翻了個身,點燃一支煙,深吸一口,閉上眼睛又要回去。
“給我來一根。”薛戈在沙發上懶懶地發出聲音。
“自己拿。”
“送過來……”
“你煩不煩?”濤子掄起奄奄一息的胳膊,一撇,煙盒正好落在薛戈身上。
“真舒服。”薛戈吐了個奇形怪狀的煙圈,目光迷濛地看著濤子,問他:“你剛才叨叨咕咕說什麼呢?”
“呵呵……”濤子不好意思地笑了,“全都是大花姑娘,我讓她們幹什麼她們就乾什麼,真他媽……爽!哎……你幹嗎拿胳膊來回比劃?”
“哈哈……”薛戈發出怪異的笑聲,“打他……滿地找牙!”
“誰呀?”
“馮泰。”
“你小子真沒救了,讓你享受,結果你在這兒打人。”半截煙灰掉到濤子臉上,他渾然不覺。
“我就打他個王八蛋,陷害周老師,用那麼損的招,我現在一看見周老師心裡就他媽不是滋味!我打死那個王八蛋……打死他……嗚嗚……”薛戈說著哼哼唧唧地哭起來。
“得了吧你,你要是想心裡是滋味,身上就肯定不是滋味。馮泰是個大財主,你把他打死了,咱們上哪兒弄那麼些錢去呀?”濤子搖搖晃晃地起身,靠牆坐穩,一臉得意地眺望薛戈,“你知道嗎?今天我又跟那王八蛋崩了一萬塊,過癮吧?哈哈……”
“什麼?”薛戈戛然止住哭泣,“又崩了一萬!什麼時候?”
“就你來之前,那王八蛋剛給我打了個電話,說錢已經到賬了,要是我再找他,他就豁出去了。他氣得跟個癩蛤蟆似的,哈哈……”濤子恣意大笑。薛戈也笑了,他想,這下好了,好長時間都不用偷家裡的錢了。
周雨樓回到家,就把黃大生的十萬塊錢鎖進了書房的櫃子裡。
蔣丹今天做了四個色味俱佳的菜,包括周雨樓最喜歡吃的粉絲扇貝,但周雨樓一點兒食慾也沒有。蔣丹的興致倒是不錯,在飯桌上說個沒完。她們出版社最近正在策劃一套本地知名作家的系列叢書。她每天開著車在城市裡奔波,和不同的人見面,談選題,談策劃,於是便有了很多見聞。哪個作家架子大,哪個作家臉皮厚,甚至還有一個向她大膽示愛的,被她嚴詞拒絕……周雨樓佯裝熱心的聽眾,時不時插進嗯啊吧嗎,實際上蔣丹說了什麼根本沒聽進去,直到,他在蔣丹嘴裡聽到了“短信”兩個字。
“短信?”他問,“你剛才說什麼短信?”
“你沒仔細聽我說話呀?”蔣丹嗔怪他。
“聽了,認真聽呢,就剛才那句沒聽清,你說什麼短信?”
“我說我今天收到了一條短信。”周雨樓剛要緊張,就馬上意識到,短信其實是很正常的東西,不一定要敲詐才會發。他問蔣丹:“誰的短信?”
“不認識。”
“什麼內容?”
“說天越來越冷了,要注意增添衣物,什麼什麼牌子的羊毛大衣既保暖又時尚,全市七折。”
“哼,群發的廣告,別相信那些東西。”
“不過最後一句話很奇怪,說什麼……只要付出三十萬就可以徹底享受溫暖。”
一坨扇貝噎在周雨樓的嗓子裡,令他瞬間窒息。
“你怎麼了?”蔣丹趕忙過去幫他搥背。周雨樓狼狽了好一陣子才勉強開口:“什麼奇奇怪怪的短信!你回電話了嗎?”
“誰理這種無聊的東西?”蔣丹說。
薛戈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很晚了,楊校長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等他。看見媽媽一臉嚴肅,薛戈小心地問:“媽,怎麼了?”
“你幹什麼去了?”媽媽問他。
“沒幹嗎呀,跟住校的同學在學校玩來著。”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騙你幹嗎呀?”
“沒騙我就好,過來坐下。”
薛戈坐在媽媽身邊。
“薛戈,你最近是不是身體不太舒服?”
“沒有啊。”
“我怎麼覺得你這些天看起來無精打采的,氣色也不好。你自己感覺怎麼樣,用不用上醫院查查?”
“不用。”薛戈裝著大大咧咧地摟住媽媽,“我身體好著呢,可能是因為決賽馬上要到了,心裡有點兒緊張才這樣。”
一路狂歌的總決賽將在下個週日舉行。
媽媽說:“不用緊張,你的實力在那兒擺著,周老師又那麼盡心輔導你,你只要正常發揮就可以了。”
“媽,我睡覺去了。”
“你等等。”楊校長看著兒子,“薛戈,你已經這麼大了,媽媽不可能再像管一個小孩子那麼看著你,再說有些事就是想看也看不住。人越大了就越應該珍惜時間。你別不願意聽,我發現你這段時間有點兒不務正業,前些天到了家就關起門來上網,這些天不上網了,又天天這麼晚回來,連飯也不正經吃,進屋就睡覺,一點兒精神頭也沒有,像得了什麼病似的,媽媽真擔心……”
“媽,您淨瞎操心。”薛戈打斷媽媽,偽裝出一派理直氣壯,“我比鋼筋還結實能有什麼病啊?再說我也根本沒不務正業啊,我天天早早上學,不停地練聲,您不表揚我就算了,怎麼還落了一堆埋怨?我看您是管一輩子中學生落下職業病了,什麼是正事什麼是玩兒我自己心裡有數,您還有事嗎?我去睡了。”
楊校長心裡踏實了點,問兒子:“明天晚上有事嗎?”
“幹嗎?”
“明天我想帶你出去吃頓飯。”
“您又升官了?”
“升什麼官?”媽媽笑了,“是你們周老師家的喜事。”
薛戈愣住。 “周老師家的喜事?”
“周老師沒跟你說嗎?”薛戈搖搖頭,媽媽告訴他:“周老師的妹妹和你們系的馮主任明天登記,晚上要在飯店擺幾桌訂婚宴,請雙方的朋友和同事,你周老師也去。雨亭今天特意讓我邀請你,我看你還是去吧,沖你周老師你也應該參加。”
媽媽說完回屋睡覺去了,可薛戈卻頓時睡意全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