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孽宋·曹三公子探案

第20章 第七節

孽宋·曹三公子探案 曹昇 5727 2018-03-22
時間:申時整(按今日計時,當為下午四點整)。 地點:無名山莊,靈犀別院。 寧心兒道:“曹小三,你快過來,看看南宮姐姐送給我的禮物,我敢說,就算是你,也一定從未見過如此神奇的東西。” 那禮物為細長的圓筒,初看上去仿似一根長笛,然而一頭粗一頭細,圓筒的兩端鑲嵌著透明的鏡片。 “怎麼個神奇法?”三公子不解地發問。 “哎喲,你真笨,你把那圓筒細的一頭湊到眼睛跟前,朝里面看。” 三公子依言而行,他將圓筒對準遠處的西湖,便看見西湖上的遊船恍若近在眼前,伸手可及,不禁吃了一驚,連忙將圓筒扔在地上,連聲道:“妖術,障眼法,此物被施了咒語,及早毀去。” 寧心兒撿起圓筒,嘲笑道:“你真是沒出息,瞧把你嚇的,臉都青黃不接了。哪裡有什麼妖術啊,障眼法啊。這是南宮姐姐從她的故國帶回來的,能把遠處的事物看得一清二楚,而且能放大縮小。”

“我再看看。” “這回可不許再扔了,扔壞了你可賠不起,整個京城裡這是唯獨一個。” “我不扔就是了。” 寧心兒很不放心地再一次把圓筒交與三公子。 三公子舉起圓筒,四處張望,所看見的場景令他驚訝得合不攏嘴。他能清楚地看見西湖中的一葉扁舟,扁舟上一個漁夫正在迎風而尿,滿臉快意之色,而事實上那個漁夫離他足足有十數里地,用肉眼看過去,頂多也就是一個小黑點。 三公子又將圓筒對準寧心兒,鏡中的她,眨一下眼睛,都有一股驚天動地的氣勢,那兩排睫毛的開合,彷彿能掀起一場颶風。她美麗得無可挑剔。 寧心兒一把將圓筒奪過,道:“不許你用它看我。” 三公子空著雙手,道:“神奇,果然神奇。” 南宮小蓮見他們兩人親密無間,心裡不由隱隱作痛。但她仍然面帶笑容,欣賞著這對只有歡樂沒有煩惱的情侶。此時,她的丈夫仍然躺在病床上,在為他的尋花問柳付出代價,而她也遭到連累,注定要守一輩子活寡。

“南宮姐姐,這個圓筒叫什麼名字?” “還沒有名字呢,沒人給它取過。” “那咱們給它取一個名字吧,南宮姐姐,你說取一個什麼樣的名字好呢?” “我可不管。現在你是它的主人,只要你自己喜歡,你想給它取什麼樣的名字都行。” “曹小三,那你說取什麼名字好呢?” 三公子以為寧心兒很真誠地在向他請教,便好生躊躇一番,絞盡腦汁,斟酌沉吟,最後說道:“依我看,就叫它觀天瞳。” “觀天瞳?” “不錯。瞳與筒諧音,而且這圓筒也活像一隻眼睛。觀天二字嘛,自然便是極言其所見之遠了。”三公子認為這名字還不錯,正得意間,寧心兒便澆了他一頭冷水。寧心兒道:“這名字不好。它是用鏡子做的,又是專門用來向遠處眺望,我看,就乾脆叫望遠鏡,讓人一听就知道派何用場,南宮姐姐,你說哪個名字好?”

“當然是心兒妹妹取的名字好。這物在今日雖然稀罕,在後世卻甚尋常可見。後世人都管它叫望遠鏡,沒有管它叫觀天瞳的。”列位看官,今日望遠鏡之得名便是由此而來。 時間:戌時整(按今日計時,當為晚上八點整)。 地點:德壽宮。 德壽宮,建於紹興三十二年,乃是高宗退位後的居所,此前為秦檜的相府,自秦檜死後,其子孫逐漸失勢,被迫從此遷出。高宗退位前,將秦檜相府拆除,在其舊址上興建德壽宮。因位於鳳凰山皇城之北,時人便將德壽宮稱為北大內,其面積與南大內差相彷彿。 在德壽宮內萬歲橋畔的聚遠樓裡,高宗端坐在水晶禦榻之上,慶王趙愷小心翼翼地侍坐在旁,高宗看上去面色陰鬱,神情落寞,似乎心情欠佳。 趙愷靜坐一旁,一時也不敢開口。昨日高宗得知他在邀日樓痛毆湯勉族一事之後,大發雷霆,將他好一頓訓罵,並帶他到丞相府當面向湯勉族道歉認錯。到現在,他看見高宗,心裡還是有些發虛。

趙愷離開兩年以來,京城的政局人事都有了頗大的變動,他初回京城不久,還需要時間去慢慢適應。他是當今皇上的次子,皇位的第二繼承人,但是除非長兄趙突然暴斃,否則他永遠無機會登上那把代表著最高權力意志的龍椅。在他外鎮襄陽的兩年時間裡,日夜笙歌飲樂,醉生夢死。他以為這一輩子,他也就只能是做慶王的命。他把對權力的渴望和貪婪深深壓抑在心底。 他甚至暗地裡詛咒自己的兄長早死,也許真的是他的詛咒應驗了,去年七月,皇太子趙以小疾而至一病不起,薨。趙愷聞訊大喜,便召人整理行裝,預備返京,他知道,屬於他的機會來了,帝國的最高權杖正在向他招手,在夢中,他甚至已經好幾次將那權杖緊握在手中,向四海臣民展示他的威嚴和權勢。果然,十一月等來了皇帝宣他入京的一紙詔書,十二月初他便已經出現在了京城,但回到京城之後,他才發現,他並不是唯一蒙詔晉京的皇子。他那唯一還活在人世的親兄弟——恭王趙,也正在返京的途中。這讓他不禁對自己能否登上皇太子之位產生了極大的懷疑,他怎麼會不知道他父皇孝宗的用意呢?孝宗一向是喜歡趙多一些的,趙長得跟孝宗年輕時幾乎一模一樣,難怪孝宗在四個兒子裡面最為疼愛他呢。而趙愷即非長子,又非幼子,兩頭不挨,爹媽不疼,爺奶不愛,位置最為尷尬。偏偏他長得既不像孝宗又不像他母親郭皇后,所以從小到大總是處於被忽視的地位,這也養成了他孤僻自傲、脾氣暴躁、殘忍無情的性格。他知道,自己並不能得到父皇的歡心,所以從小便格外和高宗親熱,高宗無子無孫,見趙愷聰明伶俐,也歡喜得不得了,在趙愷尚未成年時,時常令其留宿德壽宮內,終日承歡膝下。然而,高宗畢竟退位已久,朝政大權盡歸於孝宗之手,在立皇太子一事之上,最終還是要看孝宗的意願。

趙愷心知,自己的優勢在於他是次子,是趙的兄長,按歷代慣例,皇太子之位非他莫屬,而他的劣勢在於,孝宗並不欣賞他,而是更欣賞他的弟弟趙,這次把趙也一併召回京城,顯然便已有了立他為皇太子的意思,只是因為事關重大,一時間難以痛下廢長立幼、越次建儲的決心罷了。 當他看著仍然神采奕奕、不見衰老的高宗,不禁產生了這樣的想法:“他怎麼會捨得放棄皇位呢?他心裡到底是怎樣想的,難道天底下還有比做皇帝更快活更美妙的事情?要是我做了皇帝,我是絕對不肯放棄皇位的,就算是死,也要死在龍椅之上。” 高宗微一蹙眉,下意識地嘆了一口氣。 趙愷察言觀色,連忙急切地問道:“太上皇在為何事煩心?” 高宗道:“不是煩心,是寒心。”

趙愷等著高宗繼續往下說。 高宗又道:“你見過這聚遠樓前楹柱上的那副對聯了吧。” “見過,'賴有高樓能聚遠,一時收拾付閒人',乃是本朝大學士蘇東坡的詩句,由太上皇御筆親題。” 高宗讚許地點點頭,問道:“知道朕為何寫這樣一副楹聯懸掛於此處?” “孫兒不知。” 高宗道:“朕已過花甲之年,歲月不饒人啊。朕退位至今已有七年,如今是閒人一個,終日除了練習書畫,讀讀古書之外,再無他事。住在這偌大的德壽宮內,冷清得很。即便曾經貴為天子,一旦退位,依然免不了人走茶涼的命運。那些王公貴族們早就把我這個老頭子給忘了。剛開始是一個月來拜見朕一次,再後來是三個月一次,再後來又改成半年一次,我想過不多久他們甚至會索性都不來了。聖人說過,老而不死謂之賊,他們巴不得我早點死掉算了。”

“有愷兒陪在太上皇身邊,定不會讓太上皇寂寞。就算別人都不肯來,愷兒也定然會每天都到德壽宮給太上皇請安,陪太上皇說話解悶。” “你倒是有良心,比你的兄弟趙可強多了。” 趙愷一聽到趙這個名字,心臟便是一陣極度的抽搐,熱血只往頭顱內急湧。長久的妒忌已經讓他將趙視為自己一生中最大的仇敵。 趙愷道:“太上皇別往心裡去。我這個三弟啊,從小就是這樣,自傲自大,說好聽點是不拘小節,說難聽些便是目中無人。” 一位太監進來禀報,恭王趙在樓外候旨。 趙愷一驚,心想他怎麼也來了。 高宗道:“宣他進來。” 恭王趙低著頭,邁著小碎步,在太監的引領下,進到聚遠樓之內。他面色蠟黃,眼窩深陷,皮膚緊緊包著骨頭,如一具蒙面的骷髏,有死相,無生氣。削瘦如柴的身體,偏偏又配上一件寬大的長袍,由於缺乏足夠的支撐,長袍的衣料便如同烈日下烊化的黃油軟軟地耷拉向地面,又或者說,那長袍於他而言更像是隨身攜帶的一頂碩大無朋的帳篷。他走起路來也是東搖西晃,彷彿在他周圍有數十條彪悍的大漢在同時將他往四面八方推搡。趙行到高宗跟前,跪下磕頭道:“不孝孫給太上皇請安。”他磕完三個頭之後,便自顧自地站了起來。

高宗滿面慍色,喝道:“大膽。朕尚未許你平身,你怎敢擅自站起?” 趙再次跪下,神態木然,猶如提線木偶一般,即便是高宗的厲聲怒叱,也未曾在他的內心裡掀起任何波瀾。趙再次磕頭,道:“孫兒死罪,死罪,孫兒一時幻聽,尚以為太上皇已開金口,賜過孫兒平身了。” 趙愷一旁叱道:“你還敢狡辯,你分明根本未將太上皇放在眼裡。枉你自稱熟讀經書,卻連最簡單的禮數都惘然不顧。太上皇,你可不能輕饒了他,得給他吃些苦頭,以好叫他下次長些記性才是。” 高宗道:“趙,你可有話要說?” 趙也不還嘴,道:“孫兒無話可說,任憑太上皇發落。” 高宗強忍怒火,又問道:“朕且問你,你幾時回的京城?” “四天之前剛到。”

“既然已到了四天,為何遲至今日才上德壽宮來給朕請安?若不是你父皇召人催促,你打算猴年馬月屈尊來見朕一面?” “孫兒體弱多病,一回京便臥床不起,還望太上皇恕罪。” 高宗好生端詳了趙一番,面容和緩下來,道“看你這般模樣,倒的確是一副重病之相,你且起來說話,賜座。” “謝太上皇。”趙起身,向趙愷旁邊的位子走去,在經過趙愷身邊時,既不施禮,也不問安,彷彿根本就沒見到趙愷似的。趙愷對他怒目相向,他也毫無反應。 高宗道:“兒,你所患為何病?” “回禀太上皇,孫兒已經延請京城眾多名醫診斷,卻均說不出病因,孫兒只是覺得終日渾身乏力,精神渙散,難以集中心思,嚴重時更出現幻聽幻視。是以多有失禮犯上之處,望太上皇恕罪。”

趙的確像是一個垂死之人,看去沒幾天好活了。他蜷縮在椅子當中,如同一個被抽去魂魄的軀殼。高宗看得不忍,雖然趙有諸多失禮不敬之處,竟也不忍心再責備於他。 “你去雲南才兩年時間,怎會落得這般模樣?朕還記得,兩年前你辭京之時,尚是一雄姿英發的翩翩少年。莫非是雲南的瘴氣惡毒,蝕毀了你的身體?” “孫兒也不知為何會如此。也許是孫兒前世造孽,今世該有此報應。” 趙愷見高宗一改方才的惱怒,居然對趙和顏悅色起來,便道:“太上皇,你忘了趙是如何傲慢無禮地待你的嗎?你不加責罰,反而對他施以善言嘉色,這般縱容下去,趙他更要無法無天不可。” 高宗橫他一眼,道:“你見你兄弟病成這樣,該念及同根情誼,好言安慰,為其求福祉,度病厄才是,何必咄咄逼人,抓住他的把柄不放,你適才責備趙無情無義,依朕看,你這樣步步進逼,也未必是有情有義之舉。” 趙愷備感委屈,他想不通,屢次犯上的恭王趙能平安無事,而他終日侍奉在高宗身邊,謹小慎微,唯命是從,反而卻要遭怪罪。他耷拉著臉,在內心深處將高宗也一併怨恨起來。 反觀趙,坐在椅子上六神無主,左顧右盼,時不時還要呵欠連連,卻也不以手掩面,趙愷忍不住斥道:“趙,太上皇駕前,要檢點舉止。你怎敢如此放肆。賤民家的孩子也比你有教養得多。” 趙轉頭看了看趙愷,也不說話,又把頭轉了回去,繼續做他的多動症兒童。 趙愷與趙的眼睛一接觸,心頭不自覺冒起一陣寒意。那不可能是一雙活人的眼睛,活人的眼睛不可能如此空洞乏物、毫無感情,既沒有欣喜,也沒有怨恨。那彷彿是一雙死魚的眼睛,雖然睜著,卻盡透出死亡的氣息,再無其他。 高宗道:“趙愷,你就別再責備你弟弟了,雖然你說的句句在理,但也別總是得理不饒人。”他又對趙說道:“兒,你且回府歇息吧,明日我派御醫皇甫坦到恭王府,給你檢查一番。皇甫坦醫術高明,當能查出你的病因。你且寬心靜養,朕就不留你了。” 趙道:“多謝太上皇美意。孫兒之病,想來是水土不服所致,過幾日自當痊癒,不敢勞皇甫御醫登門。” 高宗以為趙猶自記恨著皇甫坦將李鳳娘舉薦給他並由他許配給趙一事,又不便明說,便順了趙的意,道:“如此也好。” “弟,為兄明兒要去郊外狩獵,不知你可有興趣同行?騎馬射箭,追狐逐兔,也許對你的身體大有裨益。”趙愷明知趙自幼讀書,不習弓馬,是以故意有此一問,意在刁難他一番。 趙依然是呆若木雞,不發一語,趙愷的話,他彷彿一個字也未曾聽聞。 “趙愷,你就別為難你弟弟了,他現在最好就是在家裡調息靜養,至於到郊外狩獵,可萬萬使不得,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你到你父皇跟前可如何交待?” 趙道:“如果太上皇沒別的吩咐,孫兒先行告退了。” 高宗揮揮手,道:“去吧。” 趙走後,趙愷急切地道:“太上皇,你可都看見了,他從進門到出門,都沒稱我一聲兄長,一別兩年,連假意的寒喧也沒有。我在他眼中,就如同子虛烏有。他去到雲南這種化外之地,人也變得如同野蠻人一般。真不明白,父皇將他召進京城來幹什麼。” “朕倒知道,你父皇要在你兩人中間選一個立為皇太子。在他百年之後,繼承皇位,掌管大宋江山。” “我趙愷自認無德無能,不配被立為皇太子,但若是要立這般德行的趙做皇太子,我卻是寧死也不服氣。” “你還在生你兄弟趙的氣?” “孫兒只是以口言心,心裡怎樣想的,嘴上便怎樣說。” “枉你自小便追隨在朕週側,朕對你言傳身教,用心匪淺。如今你卻依然見事不明,遇人不分,好不叫朕失望。” “敢請太上皇點撥。” “朕雖非醫家,但也略涉歧黃,初知方術,朕觀趙之相,已是病入膏肓、油盡燈枯,必將不久於人世,早則數月,遲則一年。趙一去,皇太子位舍你其誰?你和一個垂死之人慪氣,豈非不仁?豈非不智?” 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高宗的一席話,讓趙愷心結即解,茅塞頓開,久違的發自肺腑的笑容重又回歸他的臉龐。方才,他還在暗氣高宗處事不公,偏袒趙,現在,他卻已是對高宗滿懷感激。這位高踞龍榻之上的老人,一生中經歷大風大浪不知凡幾,駕馭著帝國之舟,每每在即將觸礁或面臨沒頂之災時,能順利地轉危為安,化險為夷,其政治智慧之高超、權謀機變之精擅,甚至堪與開朝太祖媲美。再想想趙的模樣,的確是活脫脫一個正在邁進棺材的人。他再也沒什麼好擔心的,他只要等待,如同一個耐心的獵人,等待著無情的時間將趙自這個陽世逐入陰間。他唯一的心腹大患已即將翦除,再也沒有人能阻止他了。整個帝國都注定將屬於他,幾個月前,他還只是在襄陽城內鬱鬱寡歡,預備揮霍殘生的慶王,而在幾年以後,他卻將登上帝國之巔,成為號令天下、莫敢仰視的君王,怎能不感慨命運的變幻、人生的離奇。從今以後,他便可以令行禁止、為所欲為了。當然,除了在高宗和孝宗跟前。想到這裡,他的眉毛不自覺地往上一挑,嘴角無聲地裂開,一副心癢難耐、志得意滿的樣子,像是一個焦急等待大餐上桌的食客,又像一個正興奮地盼望著新玩具到手的兒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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