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考骨紀·北疆生死契

第16章 第十五章血肉盛開的玫瑰

考骨紀·北疆生死契 张硕 9107 2018-03-22
有那麼一瞬間,我不再是一個跟隨在考古隊裡的熱血青年,高舉唯物主義的大旗無所畏懼;我只是童年裡一個怯怯的小女孩,在黑暗裡聽見亡靈的歌聲。 這歌聲中有一種讓人不寒而栗的力量,抓住你的心讓你魂飛魄散。但很快的,我就看出了知識分子和職業軍人的區別。 儘管手電筒的光線微弱,我依然看到了老魏蒼白的多邊形臉和李大嘴不停抖動的嘴角。他們戰戰兢兢,一邊傾聽著歌聲,一邊拿出紙筆記錄著歌聲的內容。他們將本子遞給譚教授之後,竇淼和高宏等人也圍上去邊聽邊看,偶爾低聲交流一句,帶著深思或惶惑的神情。 而嚴叔等人則悄無聲息地向前潛入,嚴叔做了個手勢,幾個人包括於燕燕在內心領神會,呈扇形分佈,向聲源包圍過去。 我下意識地向譚教授靠攏了幾步,看到了紙上記錄下來的歌詞。那個聲音對我來說太過縹緲而令人恐懼,我沒辦法集中註意力去傾聽它。但我還是聽出了,這個哼唱的聲音所唱的內容並不長,像是一個卡帶的錄音機,不停地回放在某一段。

“我的母親殺了我, 我的父親在吃我, 我的兄弟姐妹坐在桌旁, 收拾著我的殘骸, 然後將它們埋葬在冰冷的大理石下。 ” 向志遠忽然開口道:“這是十八世紀的英國童謠,鵝媽媽的故事。雖然是童謠,但涉及了很多黑暗和殘忍的故事……我EX是英文系的,研究過這個奇特的童謠集。” 我們面面相覷,不明白這黑暗的地下幾百米的迷洞中,怎麼會有一個女人哼唱這個恐怖的童謠。電光石火間我意識到,這或許是某個誤入此處的人亡故後,而靈魂沒有散去。我甚至想到可能是前一個考古隊罹難的成員,她過世的靈魂找不到出口,徘徊在此。 大家或許和我有相同的感受,戰戰兢兢望著嚴叔等人的背影。他們沒有使用光源,很快背影就消失在黑暗中。

竇淼沉吟片刻,遲疑道:“聲音是聲波在空氣中的傳遞,是一種頻率振動。它必須需要真實的能量來源。” 這句話並沒有給我們太大的安慰。那首奇特哀婉而又殘酷的童謠像是載著翅膀的死神,縈繞在黑暗世界裡。 忽然間遠處的暴喝聲打斷了我們的恐懼和遐想。嚴叔等人高聲的叫喊迴盪在空蕩的地下。歌聲戛然而止了。 “不許動,全部站立!” “舉起手來!” 一陣喧嘩聲傳來,似乎有人被撲倒了,隱約聽見有人急切的對話聲。 我們的恐懼剎那間被真實世界的殘酷所驅散,跟著譚教授手電筒的光芒,快速向嚴叔等人的方向跑去。 常常有人用這樣的詞彙描寫一個美男子,比如面如冠玉、長身玉立、玉樹臨風,秦所也確實配得上這樣的描繪。後來我得知秦所的名字叫秦三玉,恰如其分。

但我第一次看到大名鼎鼎的秦所時,他剛剛從地上爬起來,灰頭土臉,嘴角上還有一絲血跡。埂子伸出手拉了他一把,有些歉意道:“秦所,不好意思。” 秦所擦了一下嘴,有些口齒不清道:“保持警惕是正常的,尤其是在這裡。” 另外兩個陌生人則是一臉惶恐地站在旁邊,瞇著眼睛,似乎對微弱的手電光都感到不適。嚴叔打量了一下,急切道:“就你們三個?小全和孟剛呢?” 個子較高的陌生人低著頭,小聲道:“他們都犧牲了。你的人,和我們考古隊的大部分人,都犧牲了。” 個子較高的這個人叫朱亮,另一位叫汪嘉宇。嚴叔停頓了一下,調整了呼吸,悶聲道:“你們最遠走到哪裡?是不是一直沿著1號線走的?” 秦所搖搖頭:“這里岔路太多了。我們沿途失散了不少人。但是,”秦所的眼睛微微睜開了一點,似乎適應了手電光,“我發現所有的岔路,其實最終是通向同一條道路。但太深遠了,我們不敢貿然走到底,怕補給不夠所以中途折返……犧牲了好幾位同志。”

嚴叔沉吟片刻:“你們餓不餓,要不要先吃點東西?” 汪嘉宇道:“還好,我們不餓。” 朱亮補充道:“我們一路定量供應,補給還剩了一些。” 嚴叔和埂子交換了下眼色,點頭道:“好。我知道你們已經很疲憊了,但還是不得不帶你們繼續前行。這次我們有備而來,相信一定可以走到底。” 我有些奇怪嚴叔的眼神,我猜不透這個人,更猜不透這此後的凶險詭譎。 於燕燕用左手抬起右臂,和秦所握手道:“秦三玉所長,我是您失踪後被派遣到此地尋找您的飛龍特種部隊的於燕燕。”她微微笑了出來,“終於和您相遇,我也算完成任務了。這位是譚允旦譚教授,S大的考古隊領隊。” 譚教授向秦所頷首致意,秦所微微喘著氣,用手在褲子上蹭了蹭,想伸出手去握手,又猶疑著縮了回來,尷尬地笑了一下:“久聞譚教授大名,宋代瓷器鑑定專家。沒想到是在這種情況下相遇,見笑了。”

譚教授仔細看了看秦所、朱亮和汪嘉宇三個人,有些疑惑道:“秦所,剛才我們聽到你們這個方向有女人的歌聲,你們聽到了嗎?” 嚴叔的目光像鷹一樣緊盯著秦所,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秦所注意到嚴叔的神情,苦笑道:“譚教授,老嚴,我們在這裡已經是深受其苦了。這個通道越向下走,岔路越多,而且有強大的磁場。待的時間久了,會引發各種各樣的幻聽。老裴他……他就是這樣被折磨到發瘋,自己撞牆自戕了。” 秦所的聲音低沉下來,最後一個音節像是沉入水底的落葉,悄無聲息地溶入黑暗。我們心底一抖,重逢的喜悅變成了陰冷。 “秦所,你們要不要休息一下,還是和我們一起馬上啟程?”嚴叔問道。 秦所看了一下朱亮和汪嘉宇:“走吧,我們還成。對了,譚教授有沒有看到那個卐形岩畫?”

譚教授點點頭:“我見到了。” “太好了,”秦所有些興奮道,“我們一路上正好可以交流一下。我對這個岩畫有些想法,請你指正。” 譚教授微微一笑:“願聞其詳。” 我和兩位大神師兄跟在隊伍後面,看到譚教授和秦所並肩走在一起聊了起來。李大嘴東張西望了一下,見與前面的人保持了一段距離,這才低聲對我們說道:“我終於明白飯盒蓋上'隊裡有鬼'四個字是什麼意思了。” 他神神秘秘地靠向我,用手攏在嘴邊:“這個鬼不是鬼魂,而是內鬼。我們隊裡有嚴叔的內應。” 老魏嘴巴歪了歪,冷笑一聲:“不僅我也猜到了,連譚教授也意識到了。” 竇淼不知何時在我們悄悄出現,嚇了我們一跳。他丟下一句話又飄然而去,其精闢之處在於我們仨恍然大悟卻又無法反駁。

“三個笨蛋。” 我們大概向前走了四百多米,地形愈發複雜起來。原本只有零星的岔路,而現在則像迷宮一樣紛繁混亂,嶙峋的怪石突兀地立在那些細微的轉折處,常常讓人猝不及防。 秦所和譚教授聊得很投機,我豎起耳朵認真聽著秦所介紹的一些發現,還沒聽幾句,於燕燕忽然捂著肚子,聲音有些微弱道:“我……我要去方便一下。” 老六立刻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黑漆漆的煙牙:“我陪你去。” 說罷他拉著於燕燕的左臂就要向後走去,嚴叔伸臂擋住了他,悶聲道:“你留下。” 老六見好事被壞,臉上有些沮喪神色,卻又不敢違拗嚴叔的意志,只得遺憾地轉了轉脖子,無聊的發出“咔咔”的聲音掩飾心情。 嚴叔走到我身邊,指了指我:“你陪她去。”

我點點頭,正準備朝於燕燕走去,嚴叔忽然在我耳邊俯身低聲道:“相信我,絕不會害你們。不要走遠,不要脫離隊伍,落單的結局就是死亡。” 我心裡一驚,很快又穩住心神,向嚴叔示意我懂他的意思了。 我拿著手電,扶著於燕燕向後走了十幾步,拐了個彎,大部隊的手電光只能看到光暈的影子。 於燕燕回頭看了一眼,見無人跟過來,對我悄聲道:“你跑得動不?” 我有點結結巴巴道:“跑得動,但是我覺得我們逃跑不了的。嚴叔手上有我的隊友,而且這裡太大太複雜了。” 於燕燕搖搖頭:“不,不是要逃跑。” 她向我張開她的右手手心,沉聲道:“你用手電照下我的手心,能看到什麼?” 我猶疑著將手電光移到她的手掌上,瞬間呼吸急促起來:“燕燕姐,你受傷了,怎麼會有血跡?”

於燕燕冷冷一笑:“這是剛才和秦所握手時留下的,是他手上的血跡……跟上我!” 她飛快地跑了起來,輕盈得像一隻在黑暗中飛翔的燕子。我來不及多想,慌亂地跟上了她。 “你,你要去哪裡?” “跟好!你很快就知道了。” 於燕燕從下洞開始一直話很少。她時刻關注著周邊情形,在心中默記地形圖。此刻她的奔跑快速而無聲,每處岔路和小轉折都記得異常清楚。 不知道是因為跑得太快還是看到於燕燕手中的血跡,我的心臟一直在激烈的跳動。跑到後來,我幾乎已經是踉踉蹌蹌跟隨她了,好在於燕燕終於停了下來。 “就是這裡,我們遇到秦所的地方。從警告到真正撲倒他們,中間有六秒鐘的空白。” 我雙手扶住膝蓋,大口喘息著:“燕燕姐,你,你到底要找什麼?”

於燕燕從我手中拿走手電筒,在地面上掃射著查找,低聲道:“或許是亡魂,或許是錯覺,或許是……這裡!梁珂,看到了嗎,血跡。” 順著於燕燕手中的光線,我看到地上有兩滴連在一起的血滴,像是血紅的玫瑰在堅硬的岩地上怒放。我感覺到一陣眩暈,呼吸漸漸調整平息,人卻恍如浮在半空中,俯瞰著這兩朵詭異玫瑰。 於燕燕用手指在血跡上輕輕抿了一下,似乎在查看血蹟的凝結度。她隨即站起身來,繼續藉著手電光在地面尋覓。很快她又發現了一滴血跡,順著血跡,我戰戰兢兢跟在於燕燕身後,拐入一個與我們發現秦所之處咫尺之遙的岩壁凹角。 這裡像是一個天然的石室,拐進去後大約3平方米左右。我記得很清楚,我們出發時秦所曾帶我們從石室的背面走,試圖尋找到他剛剛發現的一個新岩畫,可惜沒找到。從那條路的方向看這僅僅是一面石壁而已,不曾得知其中另有小小乾坤。 光線似乎顫顫巍巍,暗示著不詳的陰冷。於燕燕用手電在石室內一掃,我瞬即看到了躺在地上的一個人。這個人依石壁半臥著,似乎是先扶上石壁而又支撐不住跌坐下來。 是個女人。 她乾涸的嘴唇微微張開,眼睛無神地望著遠方,遠遠超過這個3米見方的天然石室,望向比生命更遠的地方。蒼白毫無血色的臉上帶著一絲詭異的笑容,像是剛剛經歷過一場狂歡盛宴,疲倦後又有些惆悵哀婉的神情。 讓人觸目驚心的是她的雙臂。 她的袖子被拉到了肘部以上,雙手和小臂都已血肉模糊,有些地方甚至已經露出森森白骨。褲腿也被撕爛了一條,腿上有血肉模糊的地方。石壁上有她下滑時留下的半條血跡,像是軀體的力量再不夠支撐生命。從站立到靜靜的滑下而臥,只是幾秒鐘而已,卻是從生到死劃過的最後痕跡。 於燕燕半跪在屍體身邊,頭顱微微低下,靜默了幾秒。隨後她用左手摸了摸屍體的頸動脈,放棄了最後的一線希望。她抬起頭,眼中是我已經漸漸習慣了的堅硬冷酷的神情:“你拿好手電,我要驗屍。” 我的手抖得厲害,不得不雙手扶住手電。於燕燕嚴厲地看了一眼,示意我冷靜。 她先是仔細查看了死者的眼睛,看了好一會,然後將屍體的手臂抬起來看了看,我顫巍巍地換了個方位,便於光線照到那些鮮血和白骨交織的地方。於燕燕看了片刻,又俯身到屍體的腿部觀看,她湊得很近,沒有絲毫的猶疑畏懼。而我則早已轉過頭去,忍耐住胃部陣陣發嘔的衝動和被恐懼悲傷劫掠過的暈眩。 於燕燕把手伸進死者的衣服口袋裡摸了摸,掏出一張工作證,查看片刻後放進自己的口袋裡。 “她是XJ文物考古研究所的工作人員,是考古隊的。我們走吧!” 於燕燕站起身來,面無表情地向外走去。我有些魂不守舍,一時間反應不過來,站在原地。 “走吧,要快,不然嚴叔這個老狐狸會懷疑。” 於燕燕揪住我的袖子將我拉了出來,她又飛快地跑了起來,我先是木訥地跟著她走了幾步,接著也跑了起來。 只是在那最後時刻,我回頭望了一眼凹壁,已經再望不到屍體。那個人曾經擁有的一切,愛、家庭、願望、在陽光下悠然的散步,這些已經永久的失去了。她孤獨而安靜地躺在地下幾百米深的一個石穴裡,我們就這樣將她丟在身後,丟在這亙古長存的黑暗裡。我沒有勇氣探詢她死前曾經遭受了怎樣的折磨和恐懼,她曾經在黑暗中承受了什麼。我只記得她的肉體鮮豔如玫瑰,她的眼睛在黑暗中微微張開,像是黑暗裡回環跌宕的輓歌。 我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在岩地上輕微的迴響,我是罪惡的逃亡者,丟下我的人類同伴,倉皇地奔向另一個黑暗的命運。那時候我一定是哭了,我感覺到自己的臉頰上有冰冷的液體,因為奔跑的呼吸急促而無法克制的哽咽。 快回到嚴叔處的岔路時,於燕燕放慢了腳步,回頭道:“你是不是哭了?” 我搖著頭,臉上淚水漣漣。 她從我手中抽走手電,簡潔道:“擦乾眼淚。” 於燕燕用手電在我們兩人身上照了一下,確認沒有沾上任何血跡後,低聲道:“記住,不要跟任何人提這件事情。” 我慌亂地用袖子在臉上抹著,急切地想抹掉一切無法遏制的悲傷。 遠遠的,已經聽到老六的呼喊聲:“就算是玩大的,現在也該結束了吧?” 於燕燕應了一聲:“已經好了,就來。”她扭頭向我冷冷道,“控制好自己的情緒。如果我們想擺脫嚴叔的控制,這是個機會。” 她的目光向遠處望去,我聽見她的自語聲中第一次有那麼一絲恐懼和不自信流露出來。 “這裡真是個不祥之地。” “埃及最早的古文字實物大都出自公元前4000年後半期,是一種圖畫文字。有趣的是,它同印第安人和愛斯基摩人的圖畫文字銘文有很多相似之處。再後來,埃及呢,出現了表詞文字,就是所謂的聖書字。在文字發展史上,這是一件奇怪而有意義的事件。因為它好像是'突然形成的',這個文字體系的創造像是一個整體忽然出現,此前的斷裂層無從得知。而在墨西哥南部的阿茲特克出土的手稿,哦,是11世紀的文物,是寫在鹿皮上的,折合起來,用漆木反夾著。奇怪的是,阿茲特克文字與古埃及的圖畫文字非常類似,有種理論認為他們是來自沉沒的大西洲島的移民,也有學者認為這是由於受到瑪雅文明的影響。可是這仍解釋不了埃及圖畫文字與阿茲特克文字之間的斷溝與聯繫:它們相隔5000年,處在地球兩邊,但卻如此相似。” 秦所席地而坐侃侃而談,聲音略微低沉卻有種清朗俊逸的氣質。他已經四十出頭了,如果不是面色有些憔悴,幾乎是一位完美的美男子。 我和於燕燕走近人群的時候,除了嚴叔的手下,其他人都或坐或站,像是認真聽著一場學術報告。連嚴叔都站在秦所身邊,仔細琢磨著他話裡每個字的意思。 “譚教授,您是S大的專家,我在您面前是關公門前賣刀了。我的想法是,從古埃及文字和阿茲特克文化之間的例子中我們可以看出,文化的遷徙和流動,包括文字、語言、習俗、巫術的演化,並不是按照我們的想法,在某個區域內一成不動的。從過去5000年甚至更久的時間看來,這種遷徙和變動的範圍和力度,遠遠超出我們的想像。多元化運動是從20世紀70年代在法國發端的,這是對歐洲中心論的一次反動。但事實上,真正的多元化運動,是從我們有這種理論意識之前就早早開始了。” 我的臉上淚痕猶在,幸好周圍足夠昏暗,沒人注意到我的情緒。嚴叔看到我們回來,也只是望了一眼而已,繼續傾聽秦所的分析。而我也情不自禁地被秦所吸引,他談吐文雅,見識深刻。秦所的思維是發散式的,他的立足點遠遠超過我們這些學生的高度。恐怕這些人裡,能和他對話的只有譚教授了。也難怪秦所有點小小的興奮。 “譚教授,其實在這次到營盤來之前我就一直在研究吐火羅語和佉盧文的來源。我認為這裡有一個非常複雜而難解的謎題:以樓蘭文化為代表的羅布荒原上使用過的吐火羅語和佉盧文更接近腓尼基以前的赫梯語。” 譚教授的眼睛亮了起來:“嗯……腓尼基文字出現後,向西發展出希臘文、拉丁文,向東則發展出阿拉美文,而古波斯文和古婆羅謎文就是以阿拉美文為源頭的。我記得有學者認為,佉盧文屬於古波斯文的一支,是其最後的代表。” 這時一直站在我身邊沉默不語的魏大頭扶了扶眼鏡,我覺得他對於不能插在這種高度的學術對話中感到非常遺憾,而此刻,機會來了。 “可是赫梯語出現在腓尼基字母之前,兩者在語音性質上沒有傳承關係,這又怎麼解釋呢?” 魏大頭的眼鏡上寒光一閃。他曾經在我們S大的報告廳將一位老先生問得張口結舌,那時他眼鏡片上全是寒光,猶如夜行的學術殺手。 “閃米特人!” 秦所和譚教授幾乎是同時叫了出來。 早在我們出生之前的60年代,前蘇聯學者伊斯特林曾經出版過一本《文字的產生和發展》。這是查海洋最喜歡的書籍之一,曾在大學時代反复精讀。在伊斯特林的觀點中,腓尼基文字是一種由22個字母、即22個獨立音節組成的用來拼寫字詞的文字體系。其中最值得關注的是拼音字母的本質——音素。而這個體係是閃米特人創造的,而此前他們幫助赫梯人發展了赫梯楔形文字。閃米特人以一種奇特的方式連接了兩個文字和文化發展區間。 “如果我們要尋找吐火羅語甚至他們的圖形語言的來源,那就無法迴避閃米特人。”譚教授如是說道。 “是的,”秦所點頭道,“閃米特人本身就是一個傳奇。他們先是征服了兩河流域,隨後又建立了古巴比倫王國。這期間,古提人也參與其中。英國語言學家亨寧推測過,在新疆塔里木盆地使用吐火羅語的部族來自波斯西部扎伽羅斯山區的游牧民族古提人。閃米特人其中的某幾個分支,扎伽羅斯的古提人,位於黑海、地中海、兩河流域要道的赫梯人共同經歷了一個文化、文字、信仰融合和變遷的過程。這是一個巫術、祭祀、神鬼共存的年代。爾後古提人或者這些部族中的某些分支萬里迢迢遷移,來到阿爾泰山,在這裡形成克爾木齊文化。其中的一支繼續南下到塔里木,形成今天的小河墓地、古墓溝墓地文化。他們帶來的某些原始文化的特徵,又與中國中原文化形成了新的融合。” 李大嘴呼吸起伏不定,激動地發問道:“秦所,您認為小河墓地和古墓溝墓地是一個共同的文化圈?” 秦所點頭道:“是的。” 向志遠嚷了出來:“可是,他們在墓葬形態上有那麼大的不同。一個是舟型棺、柱、槳形態的高立胡楊木樁,而另一個則是圓形的大型墓葬,低矮的胡楊木樁構建成環形。這,這完全不同啊!” 秦所微笑了出來:“這是因為,小河墓地是真正的墓地,而古墓溝墓地,則是一個對太陽的祭品,是小河人——我們姑且這樣稱呼——對生命的最高禮讚和祭祀。” 李大嘴笑了出來,捅了捅向志遠,悄聲道:“20塊錢,你輸了。” 向志遠沒理他,繼續向秦所追問道:“秦所,他們祭祀的目的是什麼?” 秦所沉吟片刻,沒有回答,眼睛望向譚教授。 譚教授微笑了一下:“他們祭祀的是太陽。他們向上天索求的,是他們與天的契約:重生。” 1865年,愛德華·泰勒曾說過這樣一句話: “巫術是建立在聯想之上而以人類的智慧為基礎的一種能力,但是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同樣也是以人類愚鈍為基礎的一種能力。” 然而從人類誕生開始,巫術與神鬼觀念便伴隨人類成長,直至今天仍沒有消亡。同時這種“智慧”和“愚鈍”的人類,在生和死的終極追問中始終沒有答案。而這種追問又衍生出了一系列的從巫術到哲學的文化構建。 嚴叔認真聽著譚教授和秦所的對話,等在一旁的埂子、老六等人早已躁動不堪,幾次示意嚴叔是否該上路,嚴叔卻視而不見。 “巫術和信仰,使得羅布荒原上苦苦求生的人們,對生存下去的希望寄託在神的恩典,即太陽這種生命的象徵上。同時他們祈求上天賦予更多的子嗣,柱、槳立樁分別是男女生殖器的象徵,是生殖崇拜。而卐形圖案的出現更加佐證了這一點,光明和重生,直至永生,是原始先民最大的信念和信仰。” 譚教授的話讓秦所頻頻點頭,嚴叔若有所思,幾乎是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那您認為他們做到了嗎?” 我們互相看了一眼,終於忍耐不住集體哈哈大笑起來。笑聲迴盪在巨大的空間裡,像是引發了一場海嘯。就連埂子和老六等人都忍不住抖動肩膀,別過頭去偷偷笑了出來。 李大嘴伸出手去,毫不見外地搭在嚴叔肩膀上,耐心解釋道:“大叔,要是這些人真能重生,那考古係就可以關門大吉了。哥挖的不是墳,是寂寞啊……” 嚴叔冷冷的目光透過面具,準確無誤地盯著李大嘴。李大嘴驟然一股寒意襲身,訕訕的收回了手:“幽默,男人要有幽默感。說好了,開玩笑不帶拿槍指人的啊。” 嚴叔的眼睛從李大嘴身上轉回到譚教授身上,依然是熱切期待答案的目光。 譚教授站起身來,聲音中有些悲涼:“有時候我真的希望這種重生的巫術是真的。” 那種落寞和惆悵是一種讓人動容的力量。我們很快安靜了下來,靜靜望著譚教授。 譚教授並沒有沉湎在這種傷感中,她很快擺脫了自己的情緒,向秦所問道:“秦所,您對新疆羅布文化研究了這麼久,有件事情我一直沒想透徹,向您請教。古墨山國與小河-古墓溝墓地文化是什麼關係?為什麼……我們在營盤墓地挖出了黑衣血契舟型棺,墓主是個女子,此前,我在1979年小河墓地也見過類似的墓葬遺跡。” 秦所爽朗地哈哈笑了出來,隨即有些虛弱的咳嗽:“問得好。這是我一直都在思考的問題,而且我也有了自己的初步設想。” 他的眼睛在昏暗中熠熠發光:“古墨山國的來源不明,在中原記錄上也很少。但我相信,他們就是建造小河-古墓溝墓地的人的後裔。他們,或者至少他們中的一部分——是祭司的後裔。” 秦所此言一出,我們不由得騷動起來。埂子和老六等人竊竊私語,高宏和向志遠、陳偉湊在一起小聲討論著,而竇淼站在我們身邊,安靜地聽著我和兩位大神師兄的對話。 李大嘴小聲道:“老魏,這秦所挺能忽悠。” 老魏白了他一眼:“那是你讀的書太少。秦所的話有很多獨到之處,大膽推測,小心求證,這不正是我們考古工作者應該遵循的法則麼?”他扭頭向我道:“梁珂,記住,李大嘴就是你的反面教材。你要想成為一流的考古學家,想在35歲之前進入國家文物局工作,就必須像我這樣……” 李大嘴終於聽不下去,打斷了老魏的滔滔不絕,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這位恩人將我從老魏的唐僧咒中解救了出來。 “老魏,我們在營盤挖出那個黑衣棺後,見到的覆屍契誓,你有摹本吧?” 老魏點點頭:“嗯,是啊。” 李大嘴向秦所走近了幾步:“秦所,您能否閱讀吐火羅語?” 我們頓時明白了老李的用意,緊張而期待地望向秦所。 秦所猶疑片刻道:“我能閱讀部分,如果不是特別生僻的字眼,上下文聯繫起來,可以猜個大概。” 李大嘴扭頭對老魏一歪嘴,示意他上。 老魏連忙從筆記本中撕下那頁臨摹的契誓,向前走了幾步,雙手呈上道:“這是我們在營盤挖出來的黑衣女棺的屍身上覆蓋的契誓。原件已經被燒毀了,這是臨摹本。” 不知道為什麼,看到老魏走上前去獻紙的樣子,讓我想起了荊軻刺秦王的場面。我對自己在這麼重要的場合依然胡思亂想感到羞愧,連忙收了念頭,專心致志地看著秦所的反應。 秦所接過紙張,上下看了片刻。嚴叔打開了應急燈,親自舉在秦所身邊。秦所連忙用手臂遮住眼睛,連聲道:“太刺眼了,手電筒的光線就夠了。” 嚴叔歉意地關上了應急燈,打開手電筒。 秦所的手指一行行在紙上摩挲著,一邊嘴唇微動。他先是陷入沉思,隨後又漸漸露出了驚訝的神色。不僅僅是嚴叔關切,連我們的心都跟著秦所的臉色不同變化一上一下的。 半晌之後,秦所的臉色有些陰沉,喃喃道:“這不對,不對勁,不可思議……” 埂子性子急:“秦所,您看出什麼了就說啊。” 嚴叔伸手阻止他,悶聲道:“噤聲,不要催他。” 秦所嘆息了一聲:“這段話寫得非常奇怪,甚至詭異。譚教授,您在小河墓地是不是也見過類似的契誓,上面的文字符號是一樣的嗎?” 譚教授搖搖頭,“不,雖然小河墓地的契誓已經遺失了,但我記得上面的文字形態,與這幅不是同一個內容。” 秦所追問道:“小河墓地的契誓寫的內容是什麼?” 不僅僅是譚教授,我們考古隊的所有人幾乎都將那段深遠詭譎的契誓背了下來。 “當死亡之海淹沒大地 我將復活 你們的靈魂 將由我牽引至彼岸 獲得重生” 秦所閉上眼睛,久久沉思。過了良久,他終於睜開眼睛,指著紙片,一一解讀出來。 用大吃一驚這個詞來形容我們當時的心態完全準確。更準確的說法是,當時我們全體隊員完全迷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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