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考骨紀·北疆生死契

第11章 第十章庫魯克塔格山下的迷途

考骨紀·北疆生死契 张硕 9462 2018-03-22
我們習慣於在收工晚飯後先開個研討會,簡要交流下當日挖掘工作成果。通常小會結束後,我們約上幾個比較活躍的戰士,打打牌,吹吹牛,度過這荒漠裡的夜晚。 這幾日大部分戰士都走了,小祁又不願意打牌,我和兩位大神只好蹲在帳篷外吹牛。有關“隊裡有鬼”的警告,已經被我們翻來覆去斟酌過了多次,依然沒有成型的定論。我們冷眼觀察隊裡的每個人,到最後覺得每個人都像,每個人又都不可能是。李大嘴甚至觀察了每個人進食和排泄的情況,一切正常,沒有非人類跡象。無休止的猜測讓我們有點疲倦,尤其是我,甚至厭煩了這個話題。 李大嘴叼了根煙,手指在沙地上無意識地劃來劃去:“大頭,你覺得我說竇淼這個人可疑有沒有可能性?” 魏大頭最近胃病犯了,臉色蒼白地蹲在那裡,雙眼無神:“你為啥總覺得他是鬼呢?”

李大嘴瞟了他一眼:“這世界上下棋能下過你的,那還是人嗎?” 老魏捂著胃部,有氣無力道:“第一,我和竇淼沒分出勝負,堅持下去,他未必能贏我。第二,棋力強過你的人,不代表他就是鬼。” 我問了老魏一句:“你對竇淼什麼印象?” 老魏想了片刻道:“從我和他下棋的感覺看,他這人做事善於思考,每一步都深思熟慮卻又出其不意。看似平淡無奇的局面,仔細一想卻是暗流洶湧。他敢落子,敢棄子,布的每個局都充滿凶險——是個人物。” 李大嘴“哼”了一聲,似乎頗為不屑,但又想不出什麼反駁他的話。魏大頭在地上又無聊地畫出棋盤,把那日和竇淼的棋局复盤,陷入沉思中。 就算是無聊,這光景也算是安詳靜謐。黑影的驚悚和有鬼的警告似乎暫離了我們,我們仨只是望天望地,望著沙面無聊的棋盤。就在這時,副領隊陳偉跌跌撞撞從倉庫帳篷裡跑出來,一邊喊著譚教授的名字,一邊向她的帳篷奔去。

我們仨不約而同站了起來,看著這位平日里一向篤定冷靜的學長兼老師。他喊譚教授的聲音充滿如此巨大的恐懼,連我們在十幾米外都體會到了那種驚恐。 我清楚地記得李大嘴一手拿煙一手挖著鼻孔,魏大頭捂著肚子半躬著身子,我則張大嘴巴,我們仨齊齊望向陳偉。陳偉的嘶聲叫喊已經完全走形,全然失去往日的斯文。 兩位大神反應奇快,李大嘴把煙往地上一摔,魏大頭也不再躬著身子,直奔倉庫帳篷。陳偉經過我身邊的時候,剎那間我注意到他眼神中的迷亂和渙散,彷彿間在哪裡見過卻又想不起來。我無暇多想,與陳偉擦肩而過後,我奔著兩位大神的方向跑去。 倉庫帳篷與往日並無甚麼不同。我們三個站在帳篷門口,掃視著這裡的一切,挖出的各種大小文物、器皿、布料,都按類別有條不紊地排放著。帳篷裡沒有人,沒有任何可疑的跡象。就連那具舟型棺都好好地擺放在架子上,上面蒙了層軍用帆布。

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從帳篷外傳來。譚教授帶著考古隊的人和於燕燕、戰士小祁匆匆趕來。大家面色凝重,彷彿有大事發生。而陳偉則臉色慘白,喘息不已,瘦長的臉上肌肉一直下意識地抖動。 於燕燕在帳篷內環視了一圈,扭頭問陳偉:“你說的人呢?在哪裡?” 陳偉喘了口氣,艱難地咽了口口水,聲音有些斷續,看來受驚不淺:“她……剛才,剛才就在這裡。我在整理文物時,她出現,一身黑衣,我看到了,我敢肯定,就是我們挖出來的……乾屍。她,她復活了!” 最後一句話吐出時,帳篷裡的人有些小小的騷動。於燕燕果斷道:“不可能。我和小祁當時在營地附近,沒有看到任何人進出營地,更沒有什麼黑衣女人。乾屍復活?這是我聽過最荒謬的話了。”

陳偉的汗珠滴了下來,臉上的肌肉扭曲成一團,他幾乎是痛苦地呻吟著說:“我發誓,我肯定,不會錯,就是她。我看到她了……我要死了吧,一定是的,不然不會只有我看到她……” 他輕輕地哀鳴了一聲,雙手摀住臉,慢慢蹲了下來。高宏走過去,輕輕拍著他的後背,以示安慰。 譚教授鷹一樣的目光緩緩掠過帳內我們每個人的臉,最後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口舟型棺上。她快步走上前,一把掀開軍用帆布。 大家屏息靜氣,看著她。 她沉默了兩秒,回過頭冷冷道:“乾屍不見了。” 連陳偉也停止了嗚咽,錯愕和恐懼讓空氣凝固起來,死一樣的沉默瀰漫在帳篷裡。 這裡是荒無人煙的戈壁,這裡是與世隔絕的獨立王國,這裡是人類消失了千年之後又重新被探索的地方,可是就在這裡,一具保存在倉庫帳篷裡的干屍憑空消失了。

寂靜中,急促的呼吸聲清晰可聞。李大嘴又開始抖了起來,他一緊張就會發抖。老魏原本因為胃疼而蒼白的臉色也漸漸發紅,看得出他大腦在不停地運作思考。連一直堅定果敢的於燕燕也呆呆望著舟型棺,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陳偉逐漸平靜了下來,聲音卻依然顫抖:“譚教授,於隊長,是我不好,我不該因為個人原因而喪失冷靜,給全隊帶來恐慌。可是,”他的音量漸漸提高,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堅定,“我用人格保證,我沒有看錯。也許乾屍的消失有其他原因可以解釋,但我絕對沒有看錯。我至少與她……與她對視了十多秒。” 戰士小祁急切道:“乾屍消失有什麼原因可以解釋?別忘了這裡可是鳥不生蛋的戈壁!我們所有的活人都在這裡,還有什麼能讓一具乾屍消失?除非她是自己走出去!”

於燕燕伸手止住小祁,這時的她鋒利得猶如劍刃,似乎隨時都可出鞘:“收聲!這不是你該說的話!”她轉向譚教授,“此事我會調查。現在開始,沒我的允許,誰也不許離開營地。我會給大家一個滿意的答复。” 譚教授點點頭:“於燕燕說得對,大家不要妄自揣度。我們都是受過教育的人,知道鬼神並不存在,這其中一定有原因!” 大家默不作聲,這沉默里是一種隱忍的猜疑和畏懼,即便德高望重的譚教授和銳氣逼人的於燕燕都無法安撫這種來自內心深處的恐懼。 夜色籠罩在營地上空,彷彿拉開的一幅巨大的、詭異無法言說的大幕。 這種壓抑就連最活潑的李大嘴都無心說笑,大家各自回到自己的帳篷,往日的打牌聯歡活動也取消了。每個人都各懷心事,面色嚴峻。在搜查了每個帳篷一無所獲之後,於燕燕讓大家早點休息。

我在帳篷裡無心睡眠,這張巨大的網就在眼前。它從隱約的困惑到現在赤裸裸的面對,似乎將我們全部卷裹其中。從最初的小谷自殺時我們的悲傷,到面對Y男屍體時的憤怒,再到後來的周謙發瘋、我在博物館裡的詭異幻象、挖出的黑衣女乾屍、神秘的咒語、女屍消失,這些像是一道道不可捉摸的微光,照在尋找謎底的道路上。我越來越感覺到這不是一條輕鬆的路途,疑惑和猜忌已經逐漸瀰漫在我們考古隊伍中。 實在睡不著,我乾脆爬了起來,走到帳篷外。小祁正在站崗。 由於撤走了十名戰士,現在隊裡的男性同胞已經編制了一個警衛輪值表。當然小祁是值崗主力,但鑑於他不是超人,考古隊的男同志們也紛紛上陣,分時間段進行輪流值崗。 我蹲到小祁身邊,伸手道:“來根煙。”

小祁有些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沒動。 我拍了拍他肩膀:“別裝了,我知道你口袋裡有煙。” 小祁很不情願地從口袋掏出煙,扔了一根給我道:“煙不多了。給你這種不會抽煙的人,算浪費了。你啊,好好一個姑娘,被李文常他們給帶壞了。” 我笑瞇瞇地拿起煙,“不是他們帶壞我,是我本來就很生猛。” 小祁有些鬱悶地看著遠方:“我說你一個大姑娘怎麼會來學考古呢,整天面對死人不害怕嗎?” 我不願意探討這個話題,反問他道:“你結婚沒?特種部隊好玩不?” 小祁神情有點忸怩:“還沒,有對象了,老家的。特種部隊嘛,剛進來時感覺很光榮,後來也就習慣了。” 聽小祁這麼說,我終於把圈子兜到我想問的問題上了:“哎,你們剛接到這個任務,到營盤這邊來的時候,有沒有什麼奇怪的事兒?”

小祁想了想,搖搖頭:“沒有,就是人不見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我們執行過的任務中還沒遇到過類似的情況。你想想,以前我們都是直接跟人打交道,任務雖然艱鉅,但做起來簡單。但是現在……要說有敵人的話,這敵人看不見,摸不著,都不知道是什麼,你說鬱悶不?” 我不甘心地繼續追問道:“你們就沒遇到過什麼特別的事情?比如什麼黑衣女人啦,什麼鬼怪啦,什麼莫名其妙的黑影啦之類的?” 小祁警惕地看著我:“你遇到過?” 我嘿嘿一笑:“沒。我要遇到了,那還不直接衝上去拼命啊。我就在想,你們剛來執行任務的時候,二十多個人失踪,就沒發現半點線索嗎?” 小祁神色有些黯然道:“我就是想不通這點啊。我們把周邊幾十公里範圍內都找遍了。要我說……”他看了看我,把頭湊過來低聲道,“我覺得這不是人幹的,真有可能是……是那種東西幹的。平白無故,人怎麼會消失?這里白天還好,晚上陰森得很。”

我心中有點發涼,想不到特種部隊的人也有同樣的想法。 小祁看了看四周,聲音更低了:“我跟你講個事兒,你別跟其他人說。” 我點點頭。 小祁吸了口氣,彷彿下了決心一樣,輕聲道:“其實新疆執行任務,原本不需要從我們這裡抽調人的。是於隊長主動要求把人調走的。” 我的心怦怦跳了起來,追問道:“你的意思是,於燕燕她有問題?” 小祁搖搖頭:“我可沒這麼說。但這事兒……這事兒不對頭。人一走,女屍就消失了。可我覺得……這女鬼好像沒走,就在我們營地徘徊一樣……”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正如譚教授所說,我從小接受的是無神論教育,我相信科學,相信理性。但當我面對的一切超出我能理解的範圍時,我仍然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非人力所及的那個世界。而且,似乎大家對此都或多或少有所感覺,更不用說那個警告者的提醒。 正在我和小祁悶聲抽煙的功夫,李仁熙晃了過來。小祁看了看手錶,對我說道:“換崗時間到了。” 李仁熙見我和小祁手中有煙,伸手道:“煙,給我一根。” 小祁冷冷地摔了根煙給他。 李仁熙沖我笑了一下,又對小祁道:“打火機留下。我困的時候就抽煙。” 打火機也遞到了李仁熙手上。 小祁拍拍我的肩膀:“睡覺去吧,我也去睡會。”他再次壓低聲音叮囑道,“我跟你說的事情,不要跟其他人說。” 我望著小祁質樸的臉,心中卻是無法遏制的恐懼和疑慮。在這片土地上究竟發生了什麼?它吞沒了古墨山國,讓曾經到這裡的探險者們心生畏懼,讓我們二十多位同志失踪,甚至女屍神秘消失,而我們這些相信科學和理性的人們竟然對此無法解釋,無法理解。 我陡然想起周謙那潑滿整個409房間的鮮血,他究竟經歷了多大的折磨和恐懼,才會做出那麼瘋狂的事情。最重要的是,他想驅散的是什麼?是幻覺嗎,還是我們都不願意承認的那件事?而眼下,於燕燕又讓我心中疑竇叢生。 她帶著隊伍在這個荒無人煙的地方待了一個多月。這一個多月,是我們無從得知內容的時間段。它像是一段充滿疑點的空白,橫亙在我們詭異經歷面前。 想來想去,我決定違背諾言。等第二天起床,我就去找李大嘴和魏大頭把小祁告訴我的事情和盤托出。 我夢見了謝波暉。 我很少做夢,更不要說夢見這個此生我最恨的人。在夢中他一如既往的穿著藍色T卹,手裡轉著籃球,似笑非笑地看著我:“笨瓜,再來一次?” 我異常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夢。天太藍,白雲太美,金黃色的樹葉在風中徐徐飄落,連路過的政治課老師都和藹可親。這是做夢,我寧願夢見女鬼也不願夢見謝波暉。 他拉起我的手,向前跑去:“就你這體質,還想考大學進考古系?先陪我跑個一千米再說吧!” 我看著他冷冷道:“我已經是考古系的研究生了。” 他微笑了出來:“我知道。” 他拉著我的手不肯放鬆,似乎執意要我陪他跑完這段路程。我狠狠地掙脫他,連帶著也想掙脫這最不想遇見的夢境。他的手還是那麼有力,將我擁入懷中。 “梁珂。” 這聲呼喚像是十月裡飄零的落葉,明媚的嘆息著,婉轉而堅定的墜落於心地。我在他胸口狠狠捶了一拳,凶狠的:“走開!” “梁珂!” 我睜開眼睛,眼前是魏大頭那張多邊形的臉,他厚重鏡片後的眼睛泛著光,神色凝重,胳膊半抱著我。 我一把推開他,坐了起來:“天還沒亮,你跑來幹嗎?” 魏大頭囁嚅道:“剛才……你做噩夢了。我怎麼搖你都不醒。” 扭頭望去,譚教授和於燕燕的睡袋都是空的。我心頭一緊,聲音嚴厲起來:“發生什麼了?” 魏大頭猶豫了片刻,低聲道:“李仁熙失踪了。” 我立刻從睡袋裡爬出來,披上外套,一邊跟著魏大頭向外走一邊問道:“怎麼回事?他昨晚不是值崗的嗎?” “接班的高宏起來後,發現整個營地都沒有李仁熙的踪影。他悄悄叫醒了於燕燕和譚教授,已經找了一個多小時了,還是沒找到。現在於燕燕和譚教授叫我們集合,要分組搜查了。” 李仁熙索煙的樣子,彷彿猶在眼前。而現在這亂成一團的營地裡,確實不見了他萬人嫌的踪跡。 我幾乎是叫了起來:“一個大活人,膽子又那麼小,不可能離開營地。他怎麼會消失?!” 魏大頭搖了搖頭,神情黯然的喟嘆了一聲:“梁珂,情況真的是不妙了。” 帳篷外的夜色漸漸褪盡。如果在江南,此刻應當是豆漿清香溢滿街頭,小鳥在樹枝上愉快鳴叫的清晨。而在這滿眼黃沙荒敗的戈壁上,只有天際那抹淡藍色才讓人意識到熹微已至。 眾人或站或蹲,集中在帳篷外。於燕燕姣好的面容上看不到絲毫慌亂,如果說神情與往日有所不同,那也許是這張精美絕倫的臉上多了絲冷酷的神情。 “風沙已經抹平了各種痕跡。如果李仁熙是自己走失的,我們也無法憑藉腳印判斷他的行踪。我再三告誡大家,不要離開營地。這裡情況不明,事態不在我們掌控之中。好了,我們搜查隊分為兩組,一組是我帶隊,高宏、向志遠、竇淼、陳偉跟我一組。另一組是譚教授帶隊,小祁、梁珂,李文常、魏其芳跟著譚教授。大家切記,不要落單,不允許單獨行動,上廁所要報告。搜查範圍以營地為中心,一組向南即塔里木河方向。二組向北,即庫魯克塔格山方向。行程長度不限,但必須在中午時折返,以便天黑前到達營地。我再說一遍,不允許單獨行動,天黑前必須到達營地。我和譚教授每人一部衛星電話,有情況隨時聯絡。” 於燕燕語速極快,條理卻非常清楚:“譚教授,你還有什麼要補充?” 譚教授大概一夜沒休息好,面容顯得有些蒼老。她沉吟片刻,聲音不高卻鏗鏘有力地說道:“我希望大家牢牢記住這句話:人類看不見的世界,並不是空想的幻影,而是被科學的光輝照射的實際存在。不妄自揣度,不畏懼暫時的困惑,這才是一種真正的力量。” 大家點點頭,將食物、水和必要的裝備帶在身上,沒有延誤,很快就出發了。 譚教授平時話並不多,但在關鍵時刻,她有一種讓人信任的堅定。在這一點上,我越來越感覺到她和老夫子的相同之處。這些戰斗在考古最前線的學者們,他們的精神世界裡,除了浪漫主義,也有我們缺少的那種信仰。我不知道這種信仰是來自對科學的崇敬,還是來自命運的磨礪。但毫無疑問,他們的生命本身就是一面旗幟,一面雖然微小但卻不斷推動人類拓展認知的旗幟。 “譚教授剛才讓我們記住的話,是誰的名言?” 見魏大頭和李大嘴都面色嚴峻,我忍不住悄悄開口,想打破僵局。 “居里夫人。” 還沒等魏大頭開口,李大嘴已經回答了。想不到李大嘴竟然也熟讀了《居里夫人傳》,真是意外。 對話結束,又是沉默。我也無心再挑起話題,和大家一起邊走邊思考此事。這詭異的失踪,實在無法解釋。 我們一無所獲,直到中午。 在距離營地四十公里處,已經能夠清楚看到庫魯克塔格山脈。庫魯克塔格山山脈綿延數百里,這里四季乾旱,桀驁不馴的山石嶙峋各異,像是沉默不語的見證者,看著眼前盆地裡的沙漠。 我們步行速度很快,眼睛卻在四處張望。在這巨大且荒蕪的世界裡,想尋找一個失踪的同伴,彷彿是一個讓人絕望的任務。李大嘴的鼻翼抖動了一下,我以為他發現了什麼線索,聽到的卻是他略帶興奮的聲音:“古生代深海復理岩建造,就在這片山區,據說厚度達五千多米。” 我們不懂他話語的意思,沒人回應。李大嘴卻仍自言自語:“竇淼沒走這條線虧大了。這裡像是一個億萬年時空凝結的琥珀,窺見古特提斯遺貌。我得帶點岩石標本回去,不虛此行。” 我悄聲問魏大頭:“古特提斯是什麼?” 無所不知的魏大頭終於無語相對了,他似乎心事重重,也無心思考這個問題,指了指李大嘴:“你問他,古生物博士。” 李大嘴的手指在一塊凸起的小岩石上摩挲,我很少見到他有這種肅然的敬畏之情。 “古特提斯是晚古生代到早中生代歐亞大陸和岡瓦納大陸之間的古洋盆……你知道嗎,”他抬頭望向我,眼中熠熠生光,“在遠古的震旦紀,塔里木地塊與華南地塊、印度地塊、澳大利亞地塊、南極地塊等共同聚集在地球的南半邊,構成了一個被地質學家們口中的'岡瓦納泛大陸'。在遠古時期,古海洋是相連相通的。到後來,塔里木盆地的向西北的遷移,才在中生代末期構建了大致相當於今天的新疆地理格局。在塔里木盆地泥盆紀地層中,保存有大量的岩鹽和巨厚的石膏層就是證明!師妹,人類的足跡和這大地的足跡相比,是多麼渺小!” 譚教授在旁邊點點頭:“這就是我們不斷去追尋探索的原因。羅布荒原人類4000年的歷史已經是一種傳奇,而在人類的足跡踏在這片荒原之前,這片土地又曾經歷了億萬年中多少變遷的歷史?”她的眼眸亮了片刻又黯淡下來,顯然是想到了失踪的李仁熙,心情難以平復,她不由自主地輕輕嘆息一聲。 “都走了這麼遠了,還沒有他的踪影。” “譚教授!” 魏大頭的激動叫聲讓我們為之一振,紛紛向他飛奔過去。然而四周仍然荒寂,沒有萬人嫌李仁熙出現。 “譚教授,你看這是什麼?”魏大頭的手指向地面,他因為激動而臉頰通紅。 順著他的手指望去,我清楚地看見了在地面上靜靜躺著的一枚打火機。 我們像瘋了一樣在以打火機為中心直徑五百米範圍內瘋狂地尋找著李仁熙。群山俯視著我們,彷彿心懷悲憫卻又無能為力。此起彼伏的叫聲和獵鷹一樣敏銳的眼睛搜索著這片地區的每一個角落。這個打火機意味著李仁熙至少曾經走到過這裡,但他的踪跡彷彿就在這裡消失了,乾脆利落,沒有半點痕跡可尋。 由最開始的滿懷希望到最後的絕望,一共用時一個半小時。譚教授看著疲憊的我們,果斷決定返回營地。 “我們明天再過來尋找,兩組一起,擴大搜查範圍。” 正午的太陽一點點向西移動。我們知道今天找到李仁熙的希望已經很渺茫了。譚教授的決定是對的。 在回來的路上,因為體力消耗和失落的心情,大家愈發沉默了。魏大頭走在譚教授身邊,思考了很久,提出一個我們都想知道答案的問題。 “譚教授,您是李仁熙的導師,比我們都了解他。您知道李仁熙為什麼會擅自離開營地到這麼遠的地方嗎?” 譚教授搖搖頭,看得出心情也很沉重:“我不知道。我知道你們都討厭李仁熙,他雖然說話不討人喜歡,但學習還是很用功的。他從小家庭貧困,能考出來讀博士,也是花了很大代價的。李仁熙為人謹慎,膽子很小,如果不是有特別的事情,他絕對不會擅自離開營地。” 我們大家互相望了一眼,默默垂下頭。譚教授說的是對的,李仁熙雖然是萬人嫌,但若說他做些出格的事情,那是萬萬不可能的。但就是這個膽小如鼠的李仁熙,卻在這樣一個敏感的時刻失踪,令人浮想聯翩。 我們終於在天黑前趕回了營地。剛進營地,就听到帳篷那邊傳來激烈的爭吵聲。魏大頭一把拉住我,悄聲道:“什麼都不要說,聽他們在說什麼。” 高宏臉色通紅,一綹頭髮耷拉在額頭上,他憤憤指著竇淼道:“我絕對不會再和你一組!你有問題,你絕對有問題!” 於燕燕擋在竇淼前,看著高宏,語氣如常:“他有什麼問題,把話說清楚。” 高宏把一個牛皮封面的筆記本摔在地上:“你們自己看!這上面有記錄,有剪報。” 於燕燕伸手撿起筆記本,快速翻看了幾頁,回頭望著竇淼道:“這是真的嗎?” 竇淼還是老樣子,不慌不忙道:“翻別人的書包,偷看別人的東西,這是不道德的。” “不道德?!”高宏快步走向竇淼,一字一頓道,“八年前,你來過這裡,對不對?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們?” 這樣一句普普通通的話,卻如驚雷一般擊中我們心頭,連於燕燕都變了臉色。我們都知道竇淼今年三十歲剛過,他研究生畢業後工作了一段時間,又考了博士,脫產入學。八年前,他也就是二十三歲的光景,應該剛讀研究生。 高宏盯著竇淼的眼睛,沉聲道:“八年前的事情,你為什麼要刻意隱瞞?” 竇淼的神情很淡然:“我沒有刻意隱瞞。” 高宏追問道:“那你八年前來乾了什麼?” 竇淼沉默了片刻,微微嘆了口氣,給了回答:“我跟導師一起來做一個項目,但不是在營盤這裡。我們只在羅布泊地區停留了半個月時間就離開了。” 聽到此言,李大嘴忽然一拍腦門,失聲道:“怪不得這小子想來營盤,比我還積極!” 李大嘴的嗓門大,一時間營地上的人都聽到了。大家的目光聚向李大嘴,又齊刷刷的望向了竇淼,眼神中什麼神情都有,最多的還是懷疑和困惑。 竇淼點點頭:“不錯,我是想來,因為我不甘心。” 譚教授凝視著他,眼神尖銳,似乎想洞察他欲言又止背後隱藏的每一個因果:“你八年前來做的是什麼項目?跟哪位導師來的?” 竇淼對譚教授很敬重,他猶疑片刻,終於還是開口道:“譚教授,對不起,項目內容是保密的,我不能透露。” 高宏冷冷一笑:“我就知道你不會說。八年前你到底經歷了什麼?八年後你回來——你還是乾淨的嗎?” 竇淼的眼神瞬間犀利起來,他緩緩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高宏的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裡,向前走了幾步,盯著竇淼低聲道:“你心裡清楚。” 竇淼和他對視了半天,忽然笑了出來。我們心裡冰涼冰涼的,這一笑反而讓大家更加心驚。 竇淼輕輕推開面前的高宏,指著站在身畔的於燕燕道:“如果執意要探討'乾淨'這個詞,你為什麼不問問於燕燕同志。問問她為什麼主動請纓來營盤執行任務,又為什麼處心積慮地將她的手下抽調到烏魯木齊?” 譚教授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中打斷了竇淼,直截了當道:“竇淼,你什麼意思?” 竇淼沒有回答。他走近於燕燕,微笑的,冷冷地看著她:“不妨問問於小姐,在我們到達營盤前長達一個多月的時間裡,她遇到了什麼,經歷了什麼,她是不是原來的她,她——是'乾淨'的嗎?” 一語既出,眾人嘩然。 這種嘩然,一方面固然是竇淼忽然將矛盾轉向於燕燕帶給我們的衝擊,另一方面卻是竇淼將我們心中或多或少的存疑忽然抖摟出來。於燕燕身為年輕的特種部隊軍官,有單獨帶隊執行任務的資格,想必在部隊中是有業績基礎的。考古隊中任何一個人都不願相信她有問題,這意味著我們可以依賴和信任的武裝護衛者反而成了一種未知的威脅。但願望是一回事,事實又是另一回事。大家的目光聚集在於燕燕身上,希望她能給出回答。 於燕燕盯著竇淼的眼睛:“你怎麼知道我是主動請纓任務?又怎麼知道我是故意將人抽調走?” 竇淼很冷靜,語速依然如常:“我很早就注意到你。大量的觀察,加上邏輯推斷,讓我得出了這兩個結論。小祁,我沒有說錯吧?” 小祁冷不丁被點名,又是直接要和自己的上司對峙,一時間有點張口結舌,期期艾艾說不出話來。 於燕燕微微昂起頭,神態冰冷而高傲:“竇淼,我送你四個字:一派胡言。” 我注意到譚教授再沒有說話的意思,她一直在密切關注著參與爭執的幾個人,這也是長期的學術訓練形成的本能習慣。在考古中就是這樣,結論如果沒有論據的依托,就是空想。輕易不下結論,一旦得出結論,必然是有無法置疑的鐵證相應。 僵持之際,陳偉忽然開口道:“夠了,別爭了。乾屍憑空消失,李仁熙下落不明,這種危難時刻,我們必須團結。相互猜忌只會讓我們在泥潭中越陷越深。小竇,我不知道你對於燕燕的懷疑是基於什麼,難道就因為她比我們早來了一個月嗎?我無法理解你的邏輯,況且,”他吸了口氣,穩定了一下情緒,“我目睹黑衣女人是千真萬確的事情,我真的看到了。難道這也與於燕燕有關嗎?或者,按照高宏的說法,與你有關嗎?不,我不相信超自然的存在,我只相信考據和實證。” 竇淼歪了歪嘴,不知道是嘲諷還是微笑:“好吧,大家記住我今天說的話。不過到真相大白之日,只怕一切為時晚矣。” 死一樣的沉默籠罩在營地上空。我心口彷彿壓了一塊巨石,說不出的壓抑難受。昔日里洋溢著沖天幹勁兒和歡樂熱鬧氣氛的營地蕩然無存,它越來越像一個冰冷的泥沼,讓每個人都充滿猜忌,越陷越深。 魏大頭看了我一眼,大概是我臉色鐵青,他關切的轉身過來,似乎想安慰我兩句。 他叫了我一聲:“梁珂。” 我抬起頭,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卻發現老魏的目光越過了我,直直地盯著我的身後。 他的喉嚨咕咚一聲,目光猶如中邪般直直凝視著我的背後,口中再無言語。 我奇怪地問了一句:“你怎麼了?” 他沒應聲,只是緩緩地舉起了他的手臂,指向遠方。 我轉過身,順著他目光的方向望過去,頓時不由得心驚肉跳,胸口像是被一個大錘猛擊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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