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一路去死

第8章 第七章在沙漠

一路去死 那多 4994 2018-03-22
陰影裡有什麼動了一下。 一指長,是蜥蜴,如果還有太陽,會是抹靈巧的綠色,現在則全然看不清楚,閃動一下,又沒入到紅柳的陰影裡去了。當然,也可能是蝎子,袁野特意叮囑,入夜不要越過公路兩邊的紅柳,往沙漠深處走,毒蠍很多。 這是塔克拉瑪干沙漠深處二百餘公里處。我在等鐘儀。 一直有人在我耳畔私語,我聽不清她在說什麼。從進羅佈人村子開始,空氣裡就有這樣的聲響,細聽是聽不見的,彷彿直接在腦海裡生成。是一隻長著女人面孔的蚊子嗎,嗡,嗡,嚶,嚶。 也許是范思聰那一棍子的後遺症,輕微腦震盪? 所以我有些瘋癲。白天我摀著腦袋從鬼屋裡出來的時候,一腳把那張太師椅踹翻了。那椅子下半部分造型很奇特,四隻椅腳之間圍了四塊板子,不踹翻看不見椅子底下有什麼東西——一堆冒著煙的灰燼。

“大麻?”我瞧瞧范思聰又看看鐘儀,然後笑:“倒不怕把椅子燒著。” 鐘儀立刻彎下腰去看。我說別把你迷了,就像我一樣。然後我過去拍拍她的肩膀,說你身上有股血腥味。 她立刻站起來,看我的表情有幾分古怪。 大概是我大麻吸得多了,我說。 粘那片樹葉子的血,許真是人血呢。 那時候我還一陣一陣的暈眩,頭痛得要命,什麼事情都沒法子深想,好在看起來我已經從殺局裡逃脫了。跌跌撞撞走出鬼屋子,等在外面的陳愛玲看見我的模樣,嚇了一大跳,問怎麼回事。我拍打著自己的臉,轉頭問那兩個剛才去了哪裡。 范思聰一臉不樂意,說你怎麼反來問我們,你又是怎麼會跑到地窯裡去的,入口還被人用石頭封上了。 我當時惡狠狠盯著他,冷不丁地就問:“你為什麼會和鍾儀走散了?”

他被我嚇了一跳,一時沒回答上來,但鍾儀反應快得很,立刻就說她和范思聰一直在一起。 我嘿嘿一笑,還是去問范思聰:“是嗎?” 范思聰說是,但語氣裡有明顯的猶豫。 猶豫什麼呢,因為他在說謊嗎?我看了鐘儀一眼,她正拿眼瞥范思聰,眼神裡有東西。 陳愛玲讓我快回車上休息著。往村外走的時候,鐘儀問我是怎麼知道那張太師椅子底下有大麻的。 “我不知道啊,我只是看見有個小女孩爬在椅子上,白裙,紅鞋。” 這話一說,立刻就安靜了。 上了車,一路往沙漠開。我在車上一顛,腦袋就脹,什麼都想不了,只好睡覺。好在我心裡已經有了定數。 其間有一次停車方便,我醒轉過來,問袁野今天午飯後修車時大家都在嗎。袁野回答說范思聰和鍾儀出去了好一陣子。晚飯簡餐時我又問那輪胎是出了什麼毛病,結果是胎側面扎了大釘子,但卻不見釘子留著,否則氣不會漏得這麼快。那是正常行車不易扎到的地方,像是人為。

如果我再去問范思聰,修車期間,他去了哪裡,是否一直和鍾儀形影不離,他會怎麼答?還是堅持說和鍾儀在一起嗎。 羅佈人混居村落這個話頭是我先提的,但那之前,卻是她在和范思聰聊羅佈人景觀村寨的事。鐘儀對我還是有幾分了解的,她能不能猜到我會順嘴嘲諷范思聰,把那座真正的羅佈人村落帶出來? 能。 不得不承認,我被誘導了。力是相互的,在擾動范思聰的同時,我自己的行為模式也變得容易被預估起來。我以為去羅佈人村落是自己的選擇,其實卻落入了她的設計。 她一定很熟悉這個村子,知道鬼屋的傳說,甚至清楚那個地窯。這是她預設的戰場。 還有,我是怎麼會在修車時睡著的呢,那時怎麼忽然就困起來,現在想來也奇怪得很。既然在鬼屋中用上了大麻,那麼在我的吃食中下些安眠藥,也正常得很。

我睡著的那幾小時,是留給她的事前佈置時間。畢竟這一路都在一起,行動正式實施之前,她必定需要自己出馬去做些什麼。 而范思聰,他在被我問起時的語氣和表情,是心裡已經開始奇怪了嗎,如果鐘儀在修車的幾小時裡找了理由和他分開,在鬼屋中也同樣如此的話,他一定已經疑惑起來了。只不過,屌絲總是下意識地維護自己的女神。 還是,他和鍾儀共謀? 半途加入到鐘儀的計劃裡,因為受不了我的擾動? 是,不是,是……一些聲音又開始在我心里切切密語起來。我閉上眼睛按著腦袋,然後聽見面前一聲喇叭響,睜開眼,就見一條黑影自白光中走過來。 是車燈。 鐘儀到了,她竟真的敢來。 袁野開車送的她,車裡沒開燈,但我想他臨走看了我一眼。是為了他自己的事,還是好奇我和鍾儀的關係?或許他以為,我對女人真是有辦法,所以才能幫得到他。

他卻不知道,此時此刻,我心中怒濤般翻滾著的惡意。 鐘儀知道麼?她那麼聰明,對我那麼了解,她知道麼? 我獨住沙漠裡的一幢房子。 這是養路人的居所,幾百公里的沙漠公路上,有上百幢這樣的房子。養路人帶著自己的婆娘,一年四季住在這裡,負責前後幾公里沿路植被的灌溉,以維持這條公路不被流沙淹沒。 我們今晚本該住在塔中,但這沙漠小鎮上唯一旅店的西側正在維修,能住的客房臨時少了一半還多,事前聯繫下來,以我們的到達時間,很可能會沒房,頂多只能為我們保留一間。不過旅店可以幫著聯絡附近願意賺外快的養路人,臨時把他們的房子騰一天出來租給我們,價格要比旅店貴些。於是就租了三幢養路人的房子,我一幢,陳愛玲一幢,范思聰和袁野一幢,鐘儀住鎮上的旅店。

“請進。”我拉開門說。 屋子看起來像是活動房,其實是混凝土的牆,後院的小型柴油發電機提供電力,吊在頂上的燈泡發著黃色的光。 吃過晚飯我又在車上睡了一會兒,醒來時已經進了沙漠,感覺頭痛好轉了一些,可以試著想些事情,做些打算了。陳愛玲住的房子是最早到的,然後是范思聰和袁野住的那幢,所以到我要下車時,車上就只剩了鐘儀,當然還有司機袁野。我就是在那時發出邀請的。 我得和你聊聊。我好像是這麼說的。 看吧,我有些累了,我先去放了行李。鐘儀留了個活口,沒把話說死。 我在路邊等待的時候,曾一度以為她不會來了。 養路人的小屋有兩間房,外間擺桌椅,里間是張床,陳設簡單到極點。 我在方桌前坐下,鐘儀坐在了我對面。這些天裡,我們從未如此正式。

“真奇怪一路上你們居然都不問我碰到了什麼。”我說。 “我們問了,你不回答。” “是嗎?”我摸了摸腦袋:“范思聰那一棍子還真狠。” 她把手從桌面上收走了。在此之前她的手已經換了兩個姿勢,像是怎麼擺都不舒服。 我站起來,沿著方桌繞了半圈,看見她雙手十指交扣成拳,擋在胃前。 我慢慢繞到她側後,貼著她站,依然能看見她的手。纖長的手指因為用力把血液擠掉了,顯得更白晰。指甲的形狀修得很漂亮,上了肉色的甲油。 “你的指甲油磨掉了好多。”我忽然說:“是下午在蹭掉的吧,那塊大石頭挺糙的,力氣倒不小。手那麼細,可不合適乾重活。” “石頭是范思聰搬開的,我可沒這力氣。這種指甲油嫩,這些天磕磕碰碰早就磨了。”

“是嘛。” 她側過頭要看我,我俯下身子,臉貼著臉,手輕輕搭上她的右臂,順著袖子往下滑動。 她的頸上炸起了雞皮疙瘩,脖子僵住了。 “疼嗎?”我問。 “什麼?” “還是在這隻手上?”我拍了拍她的左臂。 “你說什麼呀?” “傷口啊。”我吸了吸鼻子。 “真的能聞到血腥氣呢,那道口子割在哪兒呢。”我的手拂過她的大腿外側:“總不會是……在腿上吧,倒是夠隱蔽,但走路會疼的。” 鐘儀終於經不住,人一激靈,用力打開了我的手。 “你到底在幹什麼,血腥氣是我來大姨媽了!” 我愣了一下,往後退開半步。 她站起來,有些憤怒地說:“你叫我來到底是乾什麼的?” 我回到原本的位子上坐下,對她一笑。

“記得昨天的約定嗎,我的心理醫生。” “當然記得,但你剛才動手動腳又話裡話外的,可不是這個意思。” “你知道我今天挨了一棍子,有點不正常。只是你真的記得嗎,我怎麼覺得你從進門到現在,都不太像個心理醫生呢。” 鐘儀默然,然後她忽然笑了笑,重新坐下,說:“那我像什麼?” “現在像了。”我說。 “那麼,你還是堅持要我想像嗎,隨意想像來刺激你的記憶?” “不。”我拍拍腦袋:“那一棍子,又讓我想起了些東西。” 我看著鐘儀,她努力裝出鎮定的模樣,但終究難掩不安。 那麼就讓我把她的不安放大吧。 “是一隻手,一隻左手。”不徐不急,我慢慢道來。 “很多皺紋,不深,但密密麻麻,像在石子地裡磨過。皺紋是黑褐色的,裡面永遠積著洗不淨的垢。五隻手指很短,小指是歪的不能彎,蘭花指般一直戳著,指甲扁得要摳進肉裡,甲縫裡也都是黑的,藏著夠養蚯蚓的泥巴。連著這隻手的胳膊有很多毛,集中在小臂前三分之一的地方,大概是因為衰老讓別處的毛都掉了,只剩了這些還苟延殘喘,像是環在手腕上的枯萎的黑毛套子。胳膊裡頭大約還有些肌肉,但皮膚已經鬆了,面皮般掛在肌肉上,手背上的青筋蛇行幾寸,陷進面皮里不見了。”

“胳膊上頭是脖子,很長的脖子。脖子上也爬滿了紋,和手上的紋一樣細細密密,其實他渾身上下都是如此,如果扒下來刷平了,會大出一倍面積。藏著的髒泥也是一樣,他不常洗澡,洗時大概也輕輕用水一撥,把那些泥浸潤得更粘。有時候會讓人生出錯覺,他的膚色本來就這般齷齪,只是角質層厚實了一些。脖子一側有塊黑胎,上面長滿了毛,比手背上的長許多,油光鋥亮,那毛根被泥養得好極了,肯定還生了小爪子到皮子底下吸著血。” “脖子往上是個尖下巴,從來不刮,鬍子卻少得奇怪,只是細細的一撮,和其他地方全然不同。這小撮毛搭在一處,有時索性貼著脖子,因為總沾著羊油或口水之類的東西。再向上是個沒了耳垂的左耳朵,看缺口是被咬掉的,不知是人還是狗。耳朵上是頭髮,茂盛得能藏下任何東西,散發著濃烈的令人作嘔的味道。他的臉上麻子和老年斑混在一起,充滿了衰敗的氣息,其實他的鼻樑又高又直,但給人的感覺整張臉卻是陷下去的,在高高的兩頰顴骨之間,是一個深深的凹洞,裡面眼珠鼻子嘴唇爛作了一灘。” “他穿著件黑色西裝,已經穿了很久很久,兩隻袖口又鬆又皺,因為常常挽起來。西裝裡面是件豎條紋的T卹,T卹裡面是一叢胸毛。他身上所有的活力好像都被長在各處的毛髮吸走了,其他東西都敗落下去,就好像胸毛下的肋骨,蒙在骨上的皮只薄薄一層,因為鬆弛有些地方褶皺起來,但仍然能清楚地看見肋骨的模樣,左一條右一根密集地排在那裡,卻尤顯脆弱,彷彿一拳就會打塌下去。” 我一邊盯著鐘儀的眼睛,一邊說著這些。她維持著微笑,但那笑容是僵硬的,嘴唇甚至已經開始褪去血色。然後她開始躲閃,不再看我的眼睛。 我有種別樣的快意,和若有若無的頭痛及依然在耳畔徘徊的嗡嗡聲混雜在一起,攪活成散發著鬱郁芳香的勾人癮頭。 “肋骨往下是座金字塔,往內陷下去的金字塔,那顆黑臭的肚臍眼就像是入口,通往墳墓。肚皮是青灰色的,在緩慢地蠕動,彷彿隨時會有蛆從裡面爬出來一樣,也還真有,一條一條,還有嗡嗡的飛蠅……” “夠了。”鐘儀低聲說,她的聲音太輕,我沒聽清楚,似乎是這麼一句。 “你不願意聽了麼?” “你說的……倒像是個死人。” “是的。”我說:“他已經死了。你……很清楚。” 鐘儀垂著頭,像只努力要把頭埋進沙裡的鴕鳥,當我說了最後那幾個字時,她整個人幾不可查地震動了一下。 我上身前傾,看見她相交疊擋在腹前的手臂,肌肉緊繃,青筋浮起。 窗外的風嗚嗚響了幾聲,她混在風裡說了句話,這次我是真的完全沒聽清。而後她像是做了什麼決定,手臂放鬆下來,抬起臉,又重複了一次。 “為什麼?” “為什麼……要做那樣的事?” 她一次比一次問得響亮。她終於撕去了偽裝的外衣,知道再怎樣掩飾,都無濟於事。 “歡迎回來,我的女神。”我說:“你總是太多問題,太多問題,哪怕你早已經知道答案。” 她怪異地笑了幾聲,說:“那麼多年,他就埋在那裡,居然沒有人發現過。” “一層一層堆疊了千年的地下迷宮,埋他一個算得了什麼,一定還埋了很多人,你放心,他不會寂寞的。” “我就是不明白,我就是要一個理由,要親口聽你說一句,你為什麼要殺。”她惡狠狠盯著我,像是要把我一口吃掉。 “為什麼要殺……他,還是你?”我笑起來:“你說謊,你……在說謊。” 我慢慢站起來,手按在桌上,逼視她。 “你只是要一個理由嗎,你精心佈置了那麼多,就只是為了一個理由?也真為難你了,這一路上的幾個案子,你是從哪個檔案室裡翻出來的,程度不夠啊,也就汽修店那一宗相差彷彿,但總還差著一點,你是經歷過的,你是看著,你知道我的手法,對不對?” 她想要站起來,又使勁往後仰要讓開我,連人帶椅子翻倒在地上。 與此同時。白光從窗外照進來,然後是兩聲短促的車喇叭。 她從地上一骨碌爬起來。 “袁野來接我了。”她說。 是袁野的車,她竟事先預約了袁野來接她回去,才不到半小時。 “你認錯人了。”她經過我時說:“我是鍾儀,不是你想的那個人。你剛才說的,是你的回憶嗎,你真的殺過人?” “嗨,鐘儀。”她開門時我在背後叫。 她回頭。 “晚安。”我說。 她瞧了眼夜色,說:“明天會是好天氣。” 我目送她一步一步走出去,上了袁野的車,遠去。 她的腳步是飄的,腿軟了。 我關了燈,站在窗前,等到袁野的車再次從我房前經過,出門往塔中鎮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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