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一路去死

第3章 第二章在嘉峪關

一路去死 那多 10419 2018-03-22
太陽慢慢落入深淵中。我想那就是我,正投向冰冷的黑暗,混沌裡已有一張大網,等著把我勒住。 那幾篇鎖著密碼的怪異小說並不是網,只是誘餌。 我已經吞下了,連餌帶鉤子。 這真是有一種……走入自己小說的感覺。 如果是我的小說,主角想要破局,就只有向著網而去。迅速猛烈地撞上去。這樣,至少他還能選擇撞擊的時間。 若連這點主動權都不懂得爭取,那麼他必定不是故事的主角。 因為他會死。 “也只有它比你漂亮。”我指著夕陽,對身邊的女人說。 銀白色的手套映著太陽的餘輝。 “那老師你真是一直都戴著手套噢。”一個男人說。 這時我們在嘉峪關前。鐘儀——那名力邀我的策劃女孩兒與我並肩而行。稍前一些,是個勉強盤桓在中年尾部的女人,我決定在明天早餐時好心地和她探討拉皮和打毒素的問題,其實我有一個更好的建議,從現在起別再化妝,絲綢之路的烈陽風沙裡呆一個月,臉上再多點褶子,也是一種性感。

為什麼? 因為表面積增加了,充份撫摸就需要更多的時間。 每當我預設了對話,就非常期望它們真的發生。 哦差點忘了,老婦人的名字是陳愛琴,還是愛玲?飲料公司代表,負責監督他們這筆錢用的有無價值。想到那段對話發生後的代價,我頓時興致寥寥。 和老婦人說著話還時不時回頭的眼鏡男負責照片和DV,整張臉寫滿了業餘兩個字。他和鍾儀一個公司,看鐘儀的眼神相當鍾意。這很自然,鐘儀是個有氣場的漂亮女人。他叫范思聰。是的,剛才不識相插話的那個就是他,我對他假笑。 落在我們後面的是司機袁野,這名字有一陣很紅,就像陳招娣張愛國王建軍。他剛從新疆軍區退伍,所以其實他負責的是給他們安全感。 我不必看她,就知道她正浮出勃勃的笑容,那對我很具魅惑力。

“它也比我漂亮。”一隻纖白的手在我視野的右側邊緣伸出,指向嘉峪關。 我們背著淺紅色的戈壁向嘉峪關走去。關口前有一條向下的坡道,在遠處只能見到紅黃相間的三層門樓,慢慢看見了關牆上沿,然後那片土黃向下蔓延,走到坡道上端,嘉峪關顯出城門,露了全貌。 嘉峪關和周圍的天地融成一體,難以分割。荒野上,懶散的馬和駱駝三倆成伍,或行或立,遠方一列火車緩緩穿過。許多年前,絲路上的商旅悠悠出關而去,踏上財富之路,也許就此不歸;更有弓馬嫻熟的扣關者在此肝腦塗地。這一縷縷意象煙霧般從鼻中吸入,沉澱於胸肺之間。 我和鍾儀沿著坡道,向關口走去。 “你是說它麼。”我說:“它只是座墓。” “噢,墓?”范思聰回頭,挑起一根眉毛。真是個時刻準備搶跑的插話者。

“我們正在沿著甬道往下走,很快就要沒頂。不覺得像墓嗎?這裡每一方土地,都有魂魄寄居,他們殘肢斷臂,睜眼望天,勝過這世上任何一座大墓。” “別說啦。”鐘儀叫起來。 我微笑:“所以別把自己和它比,你至少還差著幾十年。” “可你拿我和太陽比呢。” “對呀,那可差著多少億年。”范思聰說。 “日,你明白嘛。”我手插在褲兜里,慢吞吞往前走。 我話裡的下三濫隱喻相當明顯,於是就有些冷場。真有意思。 走到關下,那幾個人都不禁抬頭,仰望這不知多少萬噸重的龐大怪物。實際上重量在此刻已經失去意義,它盤踞在這裡,底盤生了根,連著大地。 “這里地勢真低啊,就像在一個大坑里造的關城。”再一次開口的是鍾儀。

“也許有利防禦吧。”范思聰說。 我哈哈笑起來。 范思聰有些惱火,但到底礙著我的大師名頭,不便發作。 我回頭看看袁野,一把把他拉上來:“你給說說。” 袁野憨憨一笑,說:“我怎麼會知道啊。但不會是有利防禦,否則該建在高處,這樣進攻方更耗費體力,會增大傷亡。” “你一定知道,別賣關子了。”鐘儀替范思聰解圍。 “沉降。地面降低之後,戈壁灘上的風像手一樣,一天天把城下的砂土挖掉。降得越低,挖得越厲害,年復一年,就是這樣子了。” 這時節嘉峪關八點多天黑,現在已快到七點半,別看天光還亮,再過半小時,天就會在很短的時間裡暗下來。此時,關內的遊客很少了。 “嘉峪關有外城有內城有甕城,雖然東西向,但這一道道城牆之間,城門並不開在一條直線上,通常是九十度角,這也是給進攻方多帶來些難度。”我說。

“哈,老師當導遊啦。”鐘儀鼓掌。 我沖她笑笑,然後講了各門的來歷,指給他們看上城牆的馬道,並用馬道能不能行馬這個小問題再次調戲了一下范思聰。哈。 我沒有領著他們上城牆,而是老老實實在下面走過去。 過了會極門再走一段,在演武場一側的中軸線通道上,原本有許多樂子。比如射箭、老鼠推車、奇石鋪子,現在都已經收攤或在收攤。只有一個變魔術的江湖漢沖我們呵呵笑,把一塊錢在兩個碗底下來回挪得飛快,最後張口吞了個小孩拳頭大小的鋼球入肚,運氣要朝天噴,這下子連陳愛玲都看直了眼,更別說那幾個小傢伙。 我獨自往前走去。 用密碼鎖著的第一篇小說,就叫《在嘉峪關》。 那是篇很有趣的小玩意兒,充滿了血腥氣。

我正在嘉峪關里。 我即將觸碰到那張網。 出了光化門,也就是出了內城,關帝廟、戲台和文昌閣“品”字型排列。 我走到戲台前。 鐘儀快步追在我身後,這時總算趕上我:“老師你走太快啦。” 我沒理她。 “這是戲台嗎?”她問。 “顯然。” “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嗎,老師你給說說。” “你知道怎麼上去嗎?” 青石磚砌就的一人多高的台子,一根長條方木作檻。鐘儀沿著高台向後繞去,約摸是覺得樓梯該在後台。這兒我來過,知道是沒有樓梯的。 舞台一左一右兩塊碑牌上刻著“離合悲歡演往事”“愚賢忠佞認當場”,懸於正中的木匾上是橫批“篆正乾坤”。戲台子的頂是五列二十五格彩繪,從前未曾仔細瞧過,這次才發現,居中的九宮正中竟是副太極圖,環著陰陽魚的八格是八卦。最外圈十六格里,則是傳統的牡丹、蝠等圖案。

我向後退了七八步,空出助跑的距離,然後起步,加速,跳,腳在台基磚面上一踏,手勾著木檻一扳,人就翻上了戲台。 鐘儀從後面繞回來,正看見這幕,嚇了一跳,說原來是這樣上去啊。 “從前戲子的身手,可比我利落得多。” 八扇繪著上洞八仙的木門閉著,隔出了後台的空間,不會很大,頂多只前台的三成。我眼睛在木門上一掃,轉回身衝鐘儀一笑,用手指了指舞台一側。 “看到那個鉤子了麼,當年梯子是掛在那兒的。” “真不知道您哪句話是真的。”鐘儀仰著脖子對我說。 我蹲下,撣了撣沾在手套上的灰,向她伸出手。她遲疑了一下,便把手搭上來,借力上了戲台。 “這戲台子,明代就有了。那時戲子在這裡唱,兵卒坐在台下,有些官職的,就在對面文昌閣上看戲。”

“那時唱的是什麼戲呢?” “秦腔。” 鐘儀東張張西望望:“站在這裡,感覺挺特別的,不過我們這麼上來,不算破壞古蹟吧。” 我哈哈一笑,說你是覺得無聊了,要不我們下去。 鐘儀走到台邊,搖搖頭,說上來容易下去難。她轉頭看我,發現我還站在戲台中央。 “那個晚上,外邊兒也下著雨。” 剛進關時,還沒有云遮著落日,現在卻已經有雨點子打下來。 “這座戲台子,孤孤單單,守在墳墓一樣的古城關里。四周黑沉沉的,忽然一白,忽然又一白。這是電光,靜悄悄的,不帶一點兒聲響的電光。它照不亮什麼,只能讓你看見黑暗,還有黑暗裡頭各種各樣的影子。隔很久,才會有一聲雷。這雷打著打著,電光閃著閃著,就叫人覺出些白日里沒有的東西。像是影子醒轉過來,掛上油彩披了戲袍在台上游動,台下黑壓壓一片,盡是看戲的兵卒。”

“那老師講故事呢,還是新小說的構思?”鐘儀走到我身邊。 “那個晚上,這台子上,真有人。有兩個人。兩個漢子,一對好朋友,好兄弟。其中一個,就站在你現在的位置。” 我語速緩慢,彷彿在回憶。外頭的天色漸漸暗下來,但我依然能瞧見,鐘儀脖頸上炸起的雞皮疙瘩。 “太暗了,這兩個人離得這麼近,卻看不清彼此的臉。其中一個……”我指了指自己,然後開始轉換稱呼:“我拿出盞油燈,點上了。然後我說,咱哥倆兒來一段,好不好。你問,來哪一段,我說,我想想。然後,我把油燈放在你頭頂上。” 我把手掌放在鐘儀頭頂上,她沒有躲。 “這叫頂燈。戲裡頭,都是犯了錯的丑角做的。你心裡有愧,不說話,就這樣頂著了。然後,我拿出油彩,給你慢慢畫臉。這時候,約摸是子時,外頭風夾著雨嗚嗚地嚎,方圓多少里地,也就只有我們兩個人。燈火一暗一亮,像是飄在半空,卻就是不滅。”

我以手作筆,在鐘儀的臉上畫了張臉譜,當然,並不曾真的碰觸到她的皮膚。 “這是畫的誰?”我畫到她嘴唇的時候,她問。 “張飛。不過,那個夜裡,你並沒有問,只是任我擺弄。當然,我畫上去,你大約也能猜到。然後呢,我就唱起來。” “滿營中三軍齊挂孝,風擺動白旗雪花飄。白人白馬白旗號,銀弓玉箭白翎毛。文官臣頭帶三尺孝,武將官身穿白戰袍。因甚事王把服袍套,為之為桃園恩義高。” 秦腔的調子激越,我聲音一起,就把拖後的幾個人引了來,站在台下瞧著我。范思聰舉著相機,咔咔咔拍了好幾張。 我唱了這一小段,停下來,說:“你呢,就這麼頂著油燈,不動不說話。你當然知道,我唱的是《劉備祭靈》,祭的是關張兩位,給你畫了張張飛臉孔,那你就是個死人,只需要聽著就是。我一路唱下去,唱到'找來人頭當活寶',或者是'哭了聲二弟升天早'。” 我聳了聳肩,好似講故事把自己入了戲,真的忘記戲中的自己唱到哪一句停下的一般。 “我忽然停下來。這一停,四周雖然還是有風雨聲,但有一股子寂寂之氣,靜得怕人。你不知我怎麼,轉頭來看。你還頂著燈,必須要穩,頭轉得很慢很慢,慢到能聽見自己頸骨發出的喀喀聲。等你總算把臉轉到我這邊的時候,我早含了松香包在口裡,就這麼往你頂上的燈苗一吹,'蓬',一片火。” “那火,那光,你什麼都瞧不見。只能閉眼。” 我把脫在手上的外套往鐘儀臉上一撲,她頭向後一仰,情不自禁閉了眼睛。然後我橫掌在她脖頸上輕輕一切,銀白色的絲帛在她動脈處抹過,隔著這層薄錦我能感受到她血管的脈動。 “一刀割在你喉頭,血直噴到台下去。” 鐘儀尖聲叫起來。我退開兩步,低低笑了笑。 “這麼嚇女孩子好玩嗎!”范思聰跳出來護花:“鐘儀你沒事吧。” 他摘了單反扒著木檻要爬上台來,發了幾次力卻不成,只好放棄,狼狽之下,弱了指責的氣勢。 鐘儀歇了叫,睜開眼睛,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先是捂了嘴,然後自嘲地笑笑:“老師你說故事,太能把人帶進去了,好像真發生過一樣。” “你是個好聽眾。”我讚了一句,返身去看范思聰:“你要是想上來,得退後,要助跑,這樣不行。” 他本已經放棄往上爬,我這樣一挑唆,臉色頓時就難看了。 “得用腰力,腰有力氣沒,年紀輕輕的。要么我拉你一把。”我繼續逗他,然後很高興地看著他真的往後退。 “天暗下來了,時間不早,那老師,要不我們快點看一圈就回去吧。”陳愛玲打了圓場。 范思聰不傻,順著桿伸出手對鍾儀喊:“你下來吧,我拉著你。” “好不容易翻上來,等我看一眼後台。”我一轉身,卻見鍾儀模樣不對。 她直勾勾地看著地面,一動不動,頭髮垂下來,像個女鬼。她忽又抬起頭看我,藏在頭髮後的臉,白的像貼了張膜。 “老師你剛才說的,是真的?” “故事。” “可是,你看這地。” 戲台的地面是長條的地板,上面刷了紅漆。當然,最後一遍漆,也是不知多少年前上的,如今早斑駁了。 在這斑駁的地板上,卻有一大塊,褪色得尤其厲害,簡直像是被狠狠擦洗過,漆幾乎刮盡了,露出下面的木頭底色。這片區域,從戲台中央開始,往外延伸,差不多超過了戲台一半的面積。 “這是清洗過血跡,所以才變成這樣的吧。” “你想太多了,就和夜裡聽完鬼故事總回頭一樣。” “如果真的像故事裡,有個人在這裡被割喉……” “哦我的故事沒講完,他最後的腦袋是被切下來打包帶走的。”我不耐煩地打斷她。 鐘儀沒有理會我的打岔,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分析裡。 她突然抬起頭,看著天頂。 “應該會噴濺到頂上。對,那些深色的點,你看,是濺上去沒有刮掉的血珠。” “你別傻了,那就是普通的污漬。你可別被忽悠進去了。”范思聰說。 天頂很高,沒有梯子的話,根本夠不著,沒法細看,也就不能證明什麼。 “還有,地上的血跡可以被清洗,噴到戲台外的血跡可以被清洗,但是戲台邊這條木頭……” 她說著往前走了兩步,在戲台邊沿的那條沒有上漆的方木邊彎下腰,逐寸逐寸,邊摸邊看。 然後,她在一處地方停下,抬起頭。 “這裡一片被砂皮打磨過。”她笑起來,剛才的恐懼已經全然不見,眼睛裡閃著光。 她站直身子,面朝里指著地面說:“看,這裡正巧是被清洗過區域的中心線位置。那老師,就像您說的,有一個人站在那兒被割喉,血飛濺出來。完全符合!” 我想,我的臉色此時一定非常難看。 這一瞬間,我竟不知該說什麼。 我走到那塊清洗區域的中心,就在先前我讓鐘儀站的地方的右後側。我抬頭看看頂,低頭瞧瞧幾乎沒了漆的地板,再向前,目光就延伸到了被打磨掉表面的方木檻上。 一股無以名狀的情緒,像是一枝牛筋草正誘著趴在我心裡的蛐蛐兒開牙。我不禁低低笑起來。 看上去,真的死過人呢。 其實,這一切,難道出乎我的意料了嗎? “割下來的腦袋,現在都沒有找到。” 忽然說話的這人,是個三四十歲的導遊,她帶著一對情侶散客,在我唱起秦腔的時候湊過來聽著。 “那麼多年了,沒成想今天聽你這外地客又說起。” “哈,居然是真的?”范思聰失聲叫嚷起來。 那對情侶也被嚇了一跳,問著類似的問題。 “當然是真的,發現死人的那天早上,我就站在這裡,嘖嘖,那沒腦袋的光身子橫在台子上,赤條條一塊肉,腔子里白花花的骨頭都露出來。當時我沒吐,但回去一想就吐一想就吐,兩個月輕了十斤。後來整一年,逢這兒我都繞著走。” 我站在那兒聽她講,覺得自己彷彿進入了某種寫作狀態,那是粘滑的觸手撫過背脊,那是鋒利的刀刃刮過喉節,那是起自墳墓的冰冷死者在舔噬下體。 沒人知道我在寫作時的經歷,我早已談論過邪惡的力量。那是各種各樣的痛,及各種各樣的愉悅。 我轉身,推開了後台的門。 門後面那條窄似長廊的空間裡,堆放著各色雜物。有爛掉的繩索、長條椅、褪色的旗子、釘子錘子等五金工具,還有曾經的大紅燈籠——如今只剩了骨架。 這後台就像個小小的廢棄倉庫,雜物不知堆了多少年,也許三十年,也許四十年。 我瞧了一眼那幾個燈籠,然後走回戲台前沿。 戲台口一左一右立著兩根圓木柱,我盯了幾眼,指著其中一根問:“是這兒吧。” 導遊瞇起眼睛,看了半天。 那個地方,有一個小孔。 “像是這裡。”她說:“你知道得真多。” “這裡怎麼了?”鐘儀問。 “那一天這裡掛了個燈籠,從後台拿的破燈籠,後來被公安取走了。”導遊說。 “一個燈籠?為什麼會有燈籠掛在這裡?”鐘儀問。 “不知道,總之那時候,這裡的情形鬼得很。” “人頭一直沒找到,這麼說來,案子還沒破?”我問。 導遊奇怪地看我:“當然沒破,你曉得這麼多東西,怎麼反倒不知道這個。公安最後連死的人到底是誰都沒查到,這案子,我看是破不了了,都過去了這麼多年,那顆腦袋,現在也不知埋在哪裡,說不定被野狼啃的連骨頭都不剩了。真狠,頭如果在,知道死的是誰,說不定公安就把人抓住了。” 我還在看著那個小孔,想像著多年前的一個清晨,曙光照亮了戲台,沒了頭的身子倒在地上,破燈籠掛在木柱上輕輕晃動。 血鋪滿地。 鐘儀叫了我幾聲,我沒理她,直到她抓著我的手臂搖了搖。 “老師你突然說起這宗懸案,不會只是為了嚇我吧。你一直說自己是最了解殺人的人,不會是破了這個案子吧?”她說話的時候直直看著我,那眼神是我頂抵擋不住的那種。 “破案?”我笑了起來,搖搖頭:“我是知道這個案子,不過說到破案……” 我停了停,說:“死掉的這個,連衣服鞋子都被兇手剝下來帶走了,對破案人員來說,線索太少。這樣荒涼的地方,又是雨夜作案,不像大城市裡的兇殺案,兇手走到哪裡都會碰上人,還有攝像頭,再怎麼小心,也會留下大把的線索。但說到把頭砍下來,卻不一定是為了隱藏死者的身份。” “這說不通啊。”范思聰說:“既然衣服剝了是為了減少線索,那麼把頭砍掉,難道不是相同的邏輯嗎,怎麼不是為了掩蓋死者的真實身份呢。” 我沒理他,衝那導遊點頭笑笑:“你看這幾個人,都很感興趣的樣子,我呢是知道一點情況,但細節方面,肯定還是你更清楚。” “唉呀,可是我這還要為這兩位做導遊呢。”她有些為難。 不過那兩位遊客卻一疊聲地說沒事,這宗多年前謀殺案的吸引力,看起來要比嘉峪關古蹟大得多。 “那你想知道什麼呢?”她說。 我沒有立刻問,而是飛快地在腦中回憶梳理了一下,這才開口。 “這是九五年的事情吧?” “對,九五年七月八日,我死都記得這日子。” 台下的幾人都湊近了,雨不大,只有范思聰打起了傘,陳愛玲則抽起了煙,這是我第一次見她抽。 我站得如此之高,以至於對話的時候,感覺很奇怪。但讓我爬下去站進雨裡,當然是不高興的。而且我還想多嗅嗅這戲台上的殺人味道呢,多難得。 想像當時現場的情形,如果我是公安,第一時間會看到什麼? 燈籠! 現場有許多抓人眼球的東西,比如沒頭的身子,那身子還是光著的,還有瀰漫了一地的血。但我一定先看見那在風中搖擺的燈籠,光屁股的身體排在第二。 辦案的刑警當然也注意到了燈籠,據我所知,他們應該在燈籠裡找到了些痕跡,但最好導遊能幫我證實這一點。 “聽說,那人的腦袋,曾經放在燈籠裡過。”導遊這樣告訴我們。 “是因為在燈籠裡發現了血跡,或者更多的能證實這項推斷的人體組織吧?”我問。 “好像是吧,應該是這樣的。” 很不嚴謹的回答,我想,但我還能指望她像個刑警從血型到碎骨渣到骨髓質一樣樣列給我聽嗎。有我掌握的情況作對照,這樣的回答就足夠了吧。 “那為什麼最後又拿走了呢,這點公安有結論嗎?” “那你得去問公安,不過,都說是不想死人被認出來。”她猶猶豫豫,又說:“也有傳把人頭放燈籠裡,是作邪法,邪法作完了,人頭自然就沒有了,被收走了,許是吃掉了。” 她這話一說,旁邊幾個人都變了臉色。 “扯蛋。”我說。 許是我的不屑表現得太明顯,她立刻解釋說:“你剛才不是自己也說什麼,把頭砍下來不見得是要隱藏身份。而且我聽在縣公安局的親戚講,地上除了血印子,還有皮肉,就是剁的肉泥,驗出來是死人身上的。但這死人脖子下面是個完整身子,肉泥從什麼地方來,只有臉上,那臉上挨了許多刀,都砍爛了,就算留在燈籠裡,也沒人認得出他是誰了。所以把人頭拿走,肯定是別的原因,那說作邪法,也不是沒道理。不過你們城里人,不曉得這些東西,也正常得很。” 為了隱藏身份而把死者的臉砍爛,這是相當粗糙的手法,而且現代科技早已經到了憑臉部骨骼就能複原面容的程度,哪怕是九五年。當然兇手很可能並不清楚這一點。但不論如何,這從邏輯上都推不到巫祭儀式之類的東西上。 我無意指出她的邏輯錯誤,繼續問了幾個細節,得知在現場並沒有發現油燈,但通過潑灑的燈油,公安判斷曾經有個油燈,但被兇手帶走了。殺人的凶器也被帶走,但砍下人頭的,卻是原本在後台的一柄斧子。那斧使用前在戲台台基一角的青磚上磨過,用後被扔在戲台下,指紋在雨水里洗過,變得殘缺不全。 “我是覺得,這和作邪法沒什麼關係,不過呢,殺了人之後,還要把人頭割下來,這個動作本身,就有很強的儀式性。就這點來看呢,很像是複仇。” “對的對的,我那親戚講,他們判斷殺人動機,就是複仇。” “那老師你知道這麼多細節,公安對動機的分析,你肯定也是知道的羅。你肯定還有藏著沒講的吧,肯定想到了些公安沒想到的東西。你給分析分析,沒準真就把這積年的懸案給破了。”范思聰不陰不陽地擠兌我。 我沖他一笑,從戲台上跳下來,然後半攙半抱地把鐘儀也接了下來。 給他添堵實在是件太簡單的事情。 我在細雨裡,站到當年燈籠的位置前,抬頭仰望那不存在的燈籠。 “那個早晨,一具醜陋的沒了頭的男人身體,沾滿了血水,光著躺在這戲台子上。身體里大多數的血早已經從腔子裡湧了出來,一直流到戲台外。而這裡掛著一個燈籠,燈籠裡裝著一顆血肉模糊的人頭。假設那顆人頭沒被拿走,就在燈籠裡。想像一下,這是個怎樣的場景,你們會有怎樣的感受?” 那對偶遇的情侶,女孩已經縮進男孩的懷裡,發出嚶嚀的顫音。同行的幾人,陳愛玲看似鎮定,指間的煙已經抽得快燒到手;袁野吐嚕著嘴,其實倒是最不在意的;范思聰抱著手看我,但腳姿很典型:一隻腳衝著鐘儀,另一隻腳呈逃離狀撤了半步,慫態畢露,人總是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鐘儀的臉色有些潮紅,這裡面恐懼和興奮都有,我想,我是在這一刻真正對她產生興趣的。 “你們會覺得很殘忍,很恐怖,很震駭,但一定不會覺得怪異。為什麼呢,因為這畫面是統一的,是協調的。”說到這裡我停頓了一下,我想這刻一定有人在心裡罵我變態。 “我說的統一協調,是指把頭砍下來,和把頭裝進燈籠掛起來,是一致的,更確切地說,是情緒上的遞進。復仇,徹底的複仇。這叫作梟首示眾,頭砍下來不過癮,還得掛起來讓所有人看到。他把死者的臉砍爛是為了保護自己,但同時又不免削弱了對複仇的快感,讓他更想以另一種方式,進一步的發洩。” “所以他選擇了把頭掛起來,但為什麼是放在燈籠裡,而不是其他方式?”鐘儀問。 “因為後台恰好有燈籠啊。人頭不是那麼好掛的,古時人是長發,所以掛人頭時把頭髮一綁就行了,當然還有另一種掛法。” 說到這裡我笑了笑,沒把另一種掛法說出來,而是跳到了下一段:“燈籠算是個盛器,掛起來方便,而且很可能,他原本是打算點燈籠的。就是把油燈擱在人頭上。想想看,這樣一盞人頭燈籠掛在戲台子前面,那燈鬼火一樣飄著,影影綽綽照著台上的殘屍,在那般雨夜中,天地之間古城之中,魂魄幽幽,真是好一出大戲啊。” 四下里寂靜無聲。我已經習慣了,這世間找一個志趣相投的真困難。但每當這樣的時刻,聽眾們懷著嫌惡的心情露出尷尬的表情,我總是想,既然我的小說賣得如此之好,那你們本質上和我到底有多少差別呢? “那怎麼又拿走了呢?”一個聲音幽幽問道。 這問法讓我想到《智取威虎山》中的對白“臉怎麼紅了”“精神煥發”“怎麼又黃了”“天冷塗得蠟”。 發問的竟是那位縮在男友懷中的女孩。顯然她的內心比外在要強悍許多,只是故作小鳥依人而已。 “基於我之前的推測,如果他把人頭放進燈籠裡,的確是為了進一步的複仇。那麼他把人頭又取出來,改了主意,從復仇者的心理來說,只有一個可能。” 我掃視了在場者一圈,又說:“不會是被冷風一吹就退縮了,選在這樣一個環境下殺人,又是割首又是砍臉,還把衣服剝下來,頭放進燈籠裡,這一切都說明下手的人變態而冷靜。這樣一個人,是不會突然良心發現,或者心生畏懼的。” 像這樣,掌握現場所有人心理的感覺真好。就像我寫小說時一樣。 “因為……他有一個更好的方式?”終於有了一個破局的人,還是鍾儀。 “對。”我開心地笑。 “不對啊。”跳出來的當然還是范思聰:“如果有更好的方式,那為了獲得快感,不應該是一個更顯眼的地方嗎,怎麼會這麼多年,都沒有人發現人頭呢?我多少也懂點心理學,如果沒有人發現人頭,殺人者怎麼獲得額外的複仇快感呢,還不如就放在燈籠裡掛起來。” “一件一件來。先解決更好的方式,再解決人頭失踪的問題。剛才我說過,從前掛人頭一般兩種方式,頭髮之外,第二種,就是把人頭插在尖銳物上,比如竹竿、柵欄、木樁子。這樣的東西,嘉峪關里恰巧就有,專門用來掛人頭的。” 導遊“啊呀”一聲叫起來。 “你是說……” 我打了個響指:“就是那裡喀。走,帶我們去看看。” 導遊在前,我們在後,都在細雨裡淋著,沒人想著打傘,哦,除了范思聰。 “嘉峪關是古時征戰之地,梟首示眾這樣的事情,常常發生,一點都不稀奇,而且還有專門用來掛腦袋的地方。”我邊走邊說。 “這裡就是,你們看。”導遊走到不遠處的甕城中,抬手一指。 嘉峪關城高十米,在甕城中由下向上看,如在井中。導遊所指之處,在離地八九米處,靠近城牆的上沿,那裡有幾個黑色的小玩意兒。 “這嵌進城牆磚裡的,就是從前掛人頭用的鐵勾子。”導遊說。 這下所有人都明白了我的意思,紛紛發出輕重不一的驚呼聲。 “並不單是這裡有。”導遊說:“嘉峪關的很多城牆上都有。分兩種,面向關外的和麵向關內的。根據人頭原本的身份,面向關外的是震懾敵人,面向關內的是震懾軍隊或百姓。” 這是職業習慣式的介紹,不過我想現在沒人想听她說這些。 “掛在這種地方的話,是不是比放在燈籠裡,要氣派得多?”我說。 “氣派?” 我朝范思聰友好地笑笑:“對啊,氣派。你得進入兇手的腦袋,體會他的心情。當然,這得足夠變態才能做到,這就是你和我的區別,也是我和負責這個案子的刑警的區別。在嘉峪關里,天然就有這種掛人頭的地方,我打賭兇手在想到這一點後,一定覺得自己先前折騰燈籠簡直蠢極了。” “但那麼高,怎麼掛上去,就算上了城樓,從上往下放,好像也能難夠到。”鐘儀說。 “可以擲。”說話的是不怎麼開口的袁野:“從上往下,距離不超過兩米,脖子斷口朝下,瞄準了用力擲,能插上去。” “像擲手榴彈那樣?”我打了個趣。 他笑笑。 “說不定他試了幾次才成功,雨夜裡跑上跑下撿人頭,又或者他有其它的方法。我知道你們又要問,那第二天人頭呢,難道他把人頭掛上去了,人頭又自己跑了,或者有第三個人藏在暗處,最後把人頭收走了嗎。” “是啊,這怎麼解釋呢?”范思聰問。 “我又不在場,怎麼知道,邏輯也只能推到這裡,再怎麼體會兇手的心情,也沒辦法解釋這點。所以我猜,大概兇手當時自己也不知道,人頭會不翼而飛。只能靠點想像力了,嗯,那天,哦,我是說第二天,就是你看見戲台上屍體的那天。”我問導遊:“還下著雨嗎?” “沒,雨停了。” “什麼時候停的?” “這可記不得了,像是天亮就停了。” 我抬頭看了看天,暗沉沉的啥都瞧不清楚。 “這一帶,有禿鷲嗎?” 導遊瞪大了眼睛看我,許久才點了點頭。 “有!還不少。” 我聳了聳肩:“如果人頭真是擲上去的,那一定扎得不怎麼牢,或許只是堪堪掛上去而已,禿鷲之類的大鳥,爪子一搭就拎走了。那人頭,現在可能還剩了些骨片在哪座絕壁上的鳥巢裡。這顆腦袋本來就在燈籠里呆了會兒,血在那時就流得差不多了,再加上夜裡還下著雨,所以掛到城牆上以後,第二天沒在地上留下特別明顯的血跡。要是當時能驗一下這些鐵勾子裡哪個沾過血,事情就清楚了。不過現在應該也能驗,這就複雜了,不知道當地警方有沒有這個技術和設備。” “那,兇手會是什麼身份,你還能進一步推測,把他抓出來嗎?”陳愛玲還在抽煙,一枝接一枝,像是嘗試過戒菸的煙鬼剛開始復吸。她一直站在外圈,那是個審視的位置。 “這怎麼可能。”我哈哈大笑:“真當我是神仙了,我如果能推出兇手是誰,現在在哪裡,那隻有一個可能。” 他們都盯著我看。 “那就是……其實我是兇手。哈哈哈哈。” 我向他們微鞠一躬:“好了,分析會到此結束,希望你們喜歡我對嘉峪關的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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