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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盜寶者

鏡·龍戰 沧月 19754 2018-03-12
初夏的風從南邊碧落海上吹來,帶來盛夏即將到來的炎熱氣息。熏然的微風中,整個澤之國的沉浸在一片濃重的綠意中。 源出天闕的青水到了春來開始驟漲,一路灌注著整個澤之國。春水漲了,河流和小溪的水面都比冬日寬了一倍多,湮沒了駁岸,還在繼續往岸上漾開。茂盛的藻類浮滿了水面,浮萍密密麻麻擠滿,底下不時有一個個小氣泡泛出--想來是各種魚類也甦醒了,在水底追逐著嬉戲。 春草茂盛,萋萋生滿了大澤水畔,幾有一人高,大都是澤之國最常見的“澤蘭”。大片的碧色中,星星點點開放著各色不知名的野花,隨風搖曳,遠遠望去竟頗有風情。 然而,在這雲荒北方、燭陰郡的郊外,這些方生的春草卻被踩踏得零落。 無數的馬蹄印和靴印,雜亂斑駁地印在官道上,似是有大批人馬剛剛過去。火還在燃燒,一堆一堆沿著官道延向遠方,風隼的轟鳴也已經遠在十里開外--顯然,這里和別處一樣、也剛經歷過一場規模浩大的搜索。

這條朝向北方九嶷的官道兩旁、所有建築完全被焚毀了,連地上舖的石板都被用鉤鐮槍一塊一塊扳起,地毯式地搜索了一遍。而以官道為中心,那些搜索踐踏的痕跡朝著兩側荒野展開,一直延續到青水旁。 暮色開始籠罩雲荒大地,火還在燃燒,卻已經是半熄不熄。 地面上沒有任何活動的跡象。 這片燭陰郡的遠郊,忽然彷彿成了一片死地--在徵天軍團和地面鎮野軍團的聯手搜索下,哪裡還能剩下一絲人跡? 只有青水還在活潑地流動著,繼續奔向九嶷。水面上開滿了白萍,微微漾啊漾,底下不時有活潑的魚類游弋,相互追逐著。有長著翅膀般雙鰭的銀色飛魚忽地躍出水面、叼走水面的飛蟲,然後也不落回水里,只是順著水流的方向一直飛遠。 暮色沉沉,死寂。

沒人注意到有兩根高出水面一寸的蘆葦,居然是活動著的,在順流漂動。 “嘩啦!”又一條銀白肥胖的飛魚躍出了水面--然而從急速拍動的鰭來看,這條魚顯然不是為了追逐蟲子而躍出的,而是在落荒而逃。 水面破裂,一隻白生生的小手從碧水中霍然伸出,一把揪住了魚的尾巴。 “哎呀,抓到了!”濕淋淋的黑髮從水里隨之浮出,少女吐出了嘴裡的蘆葦,一手提著亂跳的飛魚驚喜地大叫。 “那笙!”水中探出一隻大手,將少女連同魚瞬間一起摁回水底,“小心!” 水面在瞬間又恢復到了一片平靜,片刻,前面那條吃了飛蟲而離去的飛魚迅速地沿著水流返回了,重新躍入了水中。然而沒有遊走,卻在一棵浮萍下長久地停著,搖頭擺尾,吐出一串氣泡,似乎在呦呦地說著什麼。

忽然,那些水面漂浮的白萍散開了,密集游動的魚類也很乖地讓開了路,彷彿水下的一切生物都聽到了無聲的指令--藍色的長發如水藻一樣泛起,四名鮫人在暮色中浮出了水面,看了看四周,飛魚停在其中一人的肩頭,兩鰓鼓動。 “西京大人,現在你們可以出來了。軍隊走了。”為首的鮫人道。 水面再度裂開。一個魁梧的男子和一名嬌小的少女一起浮出水面,均穿著緊身水靠。 “我就說外頭的人早就走開了嘛,你偏不信。”吐掉了嘴裡咬著的換氣用的蘆葦,那笙橫了西京一眼,手腳伶俐地游向岸邊,一邊還不忘把抓到的魚用草葉穿了鰓,扔在岸邊。旁邊的鮫人在她腰上一托、少女便輕盈地躍上了河岸,鑽進了澤蘭叢中:“悶死我了,我先換下這魚皮衣服啦!都不許過來。”

暮色中,一人高的澤蘭簌簌動著,掩住了少女的身形。 “湍,你們三個去替西京大人尋一些食物,順便探探明天的路。”為首的那名鮫人對其餘三名同伴吩咐,“看看離蒼梧郡的水路通不?有多少冰夷軍隊把守?” “是,隊長!”三名鮫人無聲無息地滑入水中,沿著青水潛行而去。 “多虧有你們帶著我們從水路走,不然這滿天遍地的搜捕,我們是無論如何也難活著走到九嶷。”西京另外尋了一個地方上岸,坐在石上,將靴子踩在溪水里,將貼身的鯊皮水靠剝下,一邊對著依然在水中警惕四顧的鮫人戰士道謝。 “何必謝。空海之盟已成,如意和天香又是我們復國軍的人,她們吩咐要不惜一切代價送你們到九嶷,我們當然要全力以赴。”復國軍隊長靜默地回答,聲色不動--應該是尚未“變身”的鮫人,這個複國軍戰士身上有一種中性的氣質,俊秀的臉上沒有明顯的性別特徵。然而,雖然是這麼客氣地說著,還是看得出他對空桑人有著根深蒂固的敵意。

“天香酒樓的老闆娘,也是你們的人?”西京忍不住地詫異,回想起半個多月前自己在那裡的經歷,“可她……明明是個中州遺民啊。不是鮫人!” 復國軍隊長不出聲地笑了笑:“我們復國軍裡,並不是只有鮫人。” 頓了頓,將落在肩頭的魚趕開,隊長輕輕加了一句:“鮫人,也是有朋友的。” 西京心裡一熱--那個豐腴潑辣的老闆娘,雖然名為“天香”,說話卻粗野,穿著打扮也俗艷。然,卻有著一諾千金的豪爽俠氣。當壚賣酒,結交天下游俠少年,巴掌上站得人胳膊上跑得馬--然而,這個老闆娘卻熱衷於做需要巨額資金的鮫人買賣。多年來她一直從澤之國各郡購買鮫人,然後送到葉城去高價出售。 種種奇異的行徑,讓她在康平郡一帶人盡皆知,成了臧否不一奇女子。

--卻不料,竟是複國軍的人。 “我有個好姊妹在康平郡開酒樓,將軍到了那裡會接應的。” 幾個月前從桃源郡出發時,如意賭坊的老闆娘這樣叮囑--對於這個異族的手帕交,卻是如此推心置腹,完全的信任。 而天香只憑了好友那一句囑託,便冒著殺身之禍、將受傷的他和那笙收留在酒樓,避開了滄流軍隊的好幾次搜捕,幫他療傷。後來再無法遮掩,她便緊急和復國軍議計,讓鮫人戰士從水路帶他們兩人去九嶷,自己則留下來獨面盤問和追兵。 --這兩個異族的女子之間,竟有這般男人中也罕有的情誼俠氣。 這些年來,見多了鮫人和雲荒人敵對,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例子。 “對了,一直沒問你的名字。”沉默片刻,西京問那個鮫人隊長。

“寧涼。”那個鮫人只是短促地回答,毫無熱忱。 西京忽然明白過來,這座康平郡的天香酒樓、定然是傳說中“海魂川”的一站--他從汀嘴裡聽說過那一條秘道:那是用來幫助鮫人奴隸逃脫,回歸自由的地下途徑。 據說海魂成立於空桑的最後一個王朝:夢華王朝中期,一直延續了幾百年。漫長的逃離途中、一共有九個落腳點,每個都有專人負責、存儲了大量的財物,以便給逃脫的奴隸提供最大程度的庇護。 成功逃離的鮫人奴隸,最後都會來到鏡湖最深處的複國軍大營,和同族匯合。 後來滄流帝國建立,各方的統治不斷加強,海魂也受到了殘酷的破壞。百年來九個驛站已被毀去五個,剩下四個更是深藏在雲荒的各處,除了復國軍之外沒人知道。 “現在我們走的水路,就是'海魂川'?”他脫口問。

那個鮫人戰士微微一驚,顯然是沒料到這個空桑人如此了解。 “前面是,不過終點有改變,”鮫人回答,“你去的是九嶷。” 彷彿沒什麼可說的了,兩人之間便又沉默下去。正在尷尬之間,旁邊簌簌一聲響,一個人從澤蘭中鑽了出來,卻是換好了衣服的那笙。 “餓了,吃飯吧!”她卻是一臉輕鬆,俯身拎起地上拍打雙鰭的魚,對他們晃了晃,然後輕快地跳上了路邊--廢墟里還有殘火明滅,正好可以用來烤東西。她高高興興地開始晚餐的準備:尖利的石片用來刮魚鱗,樹枝用來穿魚烤,紅芥的葉子可以包魚吃。 “哎,別吃那條文鰩魚好麼?”在她忙活的時候,卻聽到有人問。 抬起頭,看到的是那個一路死樣活氣的鮫人--他肩頭還停著另一條魚,不停鼓著鰓拍著鰭,盯著地上被草葉穿鰓的同伴看,魚眼快要彈出來,一副焦急的樣子。

“可以,”那笙白了他一眼,“用你肩上那條來換。” “……”寧涼被她搶白,慎重道,“我們海國的習俗,文鰩魚是不能殺的--這種魚有靈性,朝遊北海暮棲蒼梧,可以和鮫人對話。海皇每次誕生的時候、它們便會簇擁在旁。” “可我肚子餓。”那笙沒好氣,撥弄著魚,把雙鰭扯開,“我又不是海國人。” 寧涼臉色青白,眼裡有憤怒,卻不知該如何和這個中州女孩溝通。 “唉,丫頭,好歹看在炎汐也是海國人的份上,忍一會餓吧。”西京看不過去,在旁邊懶懶說了一句,“再鬧,我就把你收進酒葫蘆關著啦!” 聽得“炎汐”兩字,寧涼的臉色卻微微一動。 “你敢!”那笙蹙眉,傲然,“你現在關不住我!我會破解那個法術了,哼!”

這一路上,起先她每日被關在葫蘆裡打包上路,大叫大鬧也不管用,最後她想起了真嵐給她的那一冊書,便急急翻開、尋起了破解這個禁咒的方法。然而,不料一翻開那本書,苗人少女就不由自主地被書中各種神奇的法術深深吸引。 一個多月後,在西京遭到又一次圍攻、重傷不支之時,葫蘆裡的少女自行掀開蓋子冒了出來,用剛學會的拙劣咒術勉強抗住了剩下的殘兵,扶著他匆匆逃入康平郡,踉蹌跑去向天香酒樓的老闆娘求助。 自從那一次後,她終於從那個殘留熏天酒氣的牢籠裡逃出來了。 然而,聽得炎汐的名字,那笙微微嘆了口氣,將文鰩魚放開:“算啦,不吃就不吃!我另外去找吃的就是,總不成餓死。” 銀色的飛魚一得了自由,便拍打著雙鰭躍起,尾巴一卷、最後還不忘打那笙一下,然後飛快地向著伴侶飛去,和寧涼肩上那條文鰩魚一起,雙雙竄入了水中。 “什麼嘛……”捂著被魚尾拍中的臉,那笙恨恨。 西京換下了水靠,疲憊地坐在岸邊,把玩著那把銀白色的光劍,側頭看著苗人少女--那笙在沿著溪水尋覓,翻動著石頭尋找貝殼魚蝦,折下水芹菜和紅芥,開始準備著晚上的飯。然而,連日的衝殺劫難、已經讓這張無憂無慮的臉上也有了困頓的疲憊。 已經快到蒼梧郡了……眼看離九嶷已經不過數百里。 然而,經過昨日那一次遭遇戰、顯然徵天軍團變天部已經得知了自己的方位,所有滄流帝國軍隊的追殺也將不期而至吧?剩下的幾百里,只怕每前進一步都要用屍體鋪就! 西京活動了一下手腕和腿部,傷剛剛癒合,一動就是鑽心的痛。 “這位姑娘,認識炎汐麼?”寧涼望著那笙的背影,忽然問。 “是啊。”西京笑了起來,“是讓你們左權使變成男人的女孩,讓人頭痛的丫頭啊。” “哦……”寧涼低聲應了一個字,神色奇異。 “你也認識炎汐吧?”西京挑著眉毛,問。 “何止認識,”寧涼淡淡道,神色不動,“多少年的戰友了。” 頓了頓,忽地冷笑:“還說什麼為了復國捨棄性別……到最後,還是抵不過心底那一點本性萌動?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誇下那樣海口。” 西京眼神驀然一沉,不再接口,轉頭:“丫頭,弄好了就過來!” “哎!”那笙在那邊折騰了半天,抬起頭來,“酒鬼大叔你傷口沒好,不能吃有腥氣的,我得另外替你挖一些木薯來--對了哦,”她挽起袖子用短刀在泥地裡挖,忽地轉頭問寧涼:“你們鮫人吃不吃魚?不吃的話我多挖一點木薯好啦。” 寧涼卻一直看著她,不說話。 風在曠野裡吹拂,帶來澤之國特有的溫潤氣息,宣告著初夏的來臨。 用前襟兜著一堆塊莖,那笙歡喜地沿著道路往回跑。路面坑坑洼窪,跑得滿腳泥巴,兩邊尚未燃盡的房子還在暮色中噼噼啵啵地響著。那笙看著明滅的火舌,興高采烈地想著:這樣就不用生火可直接在廢墟上烤了。 挑了一處火還在燒著的地方,她撥拉著燃燒的木頭--大概是坍塌下來的樑柱--扒出一個小坑來,然後將木薯用河邊濕泥裹了,直接扔進火堆裡去,用滾燙的灰捂上。這樣,不出一個時辰木薯就會熟了。 那笙自幼在中州戰亂中流離,打理這些自然是熟極而流。 然而,在灰堆裡扒拉著,忽然間扒出了一截黑糊糊的東西,扭曲著形如焦炭,上面似乎還吱吱冒著油脂火苗。 那笙剛開始還詫異地用小棍子撥弄著,把那一截焦炭翻轉過來,放到木薯上,藉著火力烤。然而讓她吃驚的是在火焰已經熄滅的房屋角落裡,接二連三地發現了堆疊在一起的焦炭,形狀各異,有一些分明是掙扎的人體。她陡然明白過來那是個什麼東西--一瞬間苗人少女發出了一聲驚呼,扔了棍子向後退去。 “怎麼了?”西京吃了一驚,連忙握劍起身。 “死、死人!”那笙臉色蒼白地連連倒退,指著廢墟的角落,“這裡,一堆死人!” 西京將那笙拉到身後,徑自踏入火場查看。光劍將橫斜阻擋的木石掃開,在廢墟的角落裡果然發現了一堆被燒成了焦炭的屍體。掙扎著做出各種姿勢,甚至有一具被燒成一團的女性屍身下、還護著一個同樣被燒成小小一團的嬰兒。 那笙想,這些人生前大約都不願被軍隊驅趕著離開故園,便躲在地窖。然而他們沒有料到徵天軍團和鎮野軍團在遷走居民後、還做了堅壁清野的措施,一把火將通往九嶷必經之處燒成了一片白地。烈火將地板燒塌、堵塞了出口。他們無法逃出,便活活地被燒死在內。 木薯埋在那些死人的灰燼裡,被烈火和鮮血的餘溫慢慢烤熟。 “我們換個地方吧。”西京卻是默不作聲地查看著廢墟,甚至用枯枝撥開灰燼翻動著死人的身體,隱約傳來金屬撞擊的輕響。最後西京卻什麼也沒說,只是嘆息了一聲,拉著那笙頭也不回地走開。 那笙臉色蒼白地看著那一堆焦炭,靜靜咬著牙齒不讓自己再驚呼出來--自從踏上雲荒土地以來,一路經歷了這樣多的生死波折、這個小女孩也已經漸漸有了自製力。 或許,就是一場場目睹的殺戮磨練了她的忍受力,堅定了她繼續跋涉的決心。 “等從王陵裡取出了那隻臭腳,”她輕輕咬著牙,聲音卻冰冷,“我非要把這群冰夷壞蛋殺了不可!” 西京卻是搖了搖頭,不做聲。 “怎麼?”那笙遠遠地離開那片廢墟,在另外一個殘破的石階上坐下,問。 空桑劍聖凝望著北方上空的陰雲,淡淡:“一個飛廉,已經和雲煥一樣難應付了。何況這一次連巫抵都親自來了……比翼鳥啊,丫頭,你恐怕還不是對手。” 那笙還要說什麼,卻看見寧涼也在那邊廢墟里翻查了半天,走了過來,手裡拿著那幾個從火堆裡扒出的木薯,沒有表情地扔過來:“已經熟了,吃吧。” “不要!”那笙脫口叫起來,“這是死人的灰捂出來的!” “人死了,和焦炭也沒什麼兩樣。”寧涼見她不吃,也不客氣,便回身將剩餘幾個拋給了另外兩個鮫人同伴,“東江,清,吃。” 看到同伴有些躊躇,寧涼皺起了眉頭,微怒:“等會還要上路。過了蒼梧之淵,前面就要遇到徵天軍團的人了,不吃怎麼有體力?吃!” “隊長……”看著火堆裡扭曲的屍體,兩名鮫人戰士訥訥,“我們,還是下水去捕魚好了,這個木薯實在不能吃。”然後不等發話,立刻撲通兩聲滑入青水中,潛入水底。 “怎麼不能吃……”寧涼一個人坐在路邊的亂石上,剝開了一顆,無謂地笑。 那笙只覺的噁心,側過頭去。 剛開始看見寧涼的時候,那樣清秀疏朗的眉目眼神、總讓她覺得這個尚未“變身”鮫人戰士應該是個秀麗的女子--然而此刻,她又覺得寧涼實在不像會變成女子。 然而西京在一邊看著,卻離開那笙,坐到他身側,攤開了一隻手,示意。 “你也餓了?”寧涼挑著眉笑,隨手把掰開的另一半木薯遞給他。 西京接過,嗅了嗅,咬了一口,眉色卻沉鬱:“你也看見了吧?” 根本沒有問空桑將軍看見的是什麼,鮫人戰士自若地接了下去:“嗯,是一幫盜寶者。” --剛才兩人都默不作聲地翻查了廢墟灰燼,發現地窖裡那一堆焦屍中,夾雜有砂之國盜寶者特有的金屬利器:鋼釬、鎬頭、鮫絲繩、鯨油燈。特別是那不是扁平而呈半圓筒形的鏟子,可連上繩索和長木、挖出十丈下深洞中的土,鏟子的內面可以帶上一筒土,以此可以了解地下不同層位的土質、土色、包含物,判斷地下文物遺存--這,赫然便是挖墓時候才用得著的冥鏟。 “那個小屍體,也不是嬰兒。”西京遙點著,示意寧涼細看,“雖然燒焦了,可明顯上肢比成年人還粗壯--應該是盜寶者中必不可少的'僮匠'。” 幾千年來,砂之國惡劣的生存環境和驃悍的民風,讓那裡百姓經常為了生活鋌而走險、出了無數豪傑大盜式的人物,而其中不乏以盜墓為生的人群,被稱為“盜寶者”。而云荒的最北部的九嶷山號稱帝王之山,遍布著空桑六千年來數百位帝王和皇后的陵墓,無疑成為千百盜寶者心中夢想的寶庫。 空桑夢華王朝末年,冰族入侵雲荒,天下一片混亂,砂之國盜寶者趁機潛入九嶷帝王陵進行了史無前例的大規模盜墓。滄流曆元年冰族建立新的帝國後,前朝青王辰被封為九嶷王,新的王派人一一清點和考察王陵的狀況,竟發現冊子上有記載的三百七十六座王陵裡,竟然有二百餘座被破壞,墓中文物悉數被盜。 所謂的僮匠,便是盜寶者挖掘盜洞後,為了下潛地底而專門尋來的體型幼小者。 為了節省物力,一般盜洞只掘到兩尺見方,深達數百尺。而砂之國居民骨架魁梧居多,這般小的通道往往無法通過,便專門培養有體型幼小靈活的孩子來充任傳遞探勘之職。而這些“孩子”是自小被從貧寒人家購買而來,自幼服用了特殊的藥物,體型便永遠如童子般不會再成長。這些盜寶者中的僮匠都受過嚴酷的訓練,身體雖然幼小,前肢卻粗壯有力,能在狹小的洞庫內破開障礙,攀爬前行。 “真是一群倒霉的盜寶者,”寧涼冷笑著,“還沒到九嶷山、便被燒死在這裡。” 西京三兩口吃完了手中的木薯,四顧,拿起一根尚未燒焦的木頭,在青水旁就地掘了起來,一邊將那些骨殖放在裡面:“無論怎麼著,人死為大、好好安葬吧。” “將軍你還真有空,吃完了就趕路吧。”寧涼不以為意地冷嘲,“這群人靠挖你們空桑人的祖墳吃飯,你還給他們做墳?” “本來死人就不該佔著活人的財寶。”西京手上拿著一段枯木,臂上蘊力、片刻便在河灘旁掘了一個深三尺廣五尺的坑,不顧腥臭污穢、將那一堆焦屍抱入了坑底,覆上浮土埋葬,“埋在地下浪費,還不如拿出來給活著的人。” “哦?你還是空桑人的將軍麼?居然支持挖了祖宗的墳?”寧涼微微一怔,忽然笑了起來。然而這一次,笑容裡一直隱現的薄冰終於消失了。其實一開始奉命來幫助空桑解開帝王之血封印,作為海國遺民心裡不是沒有抵觸的,畢竟帝王之血是鮫人千百年來一切痛苦的緣起,令他憎恨入骨。 然而海皇的命令是不可違抗的,何況面對著的、又是曾經對鮫人有過大恩的西京。 可一路行來,心底那一點抵觸依然在。離九嶷越來越近的時候,心裡的陰暗便越蠢蠢欲動,聽到水上軍隊來去搜索的聲音,甚至想著直接把這一行人送到冰夷的風隼底下送命算了。 到底,他們奉令不顧生死保護的、是怎樣的人?又會給海國帶來怎樣的結果? 但此刻,鮫人戰士在暮色中看著河灘上埋葬著盜寶者屍骨的空桑將軍,眉間冰雪漸漸消融。無論如何,即使將來帝王之血復生、也有這樣的人守在一側吧?或許,稍可安心。 那笙在遠處坐著,不想再朝這邊看一眼,自顧自的在另一攤廢墟上用殘火烤著食物。 那邊,青水在南方碧落海吹來的景風中靜靜地流淌。水面上偶爾起幾個漩渦,顯然是水下鮫人在來往捕食,採摘水草和白萍。那一對被放走的文鰩魚此刻已經從前方悄然飛回,寧涼吃完了木薯,走到水邊,俯下身,飛魚一條停在他的手指上,另一條跳躍著棲在了他肩頭,拍著鰭鼓著鰓,彷彿喃喃地匯報著什麼。 寧涼臉色漸漸嚴肅,蹙眉沉思。 血和火還在暮色中燒,然而氣氛卻是平靜的。 然而在寧涼出神、西京剛剛直起身的一剎那,那笙卻發出了一聲驚叫! “有人!”她對著廢墟失聲,看到那一片塌了一角的地窖裡、有一雙眼睛一掠而過。聽得她驚呼,廢墟里應聲騰起了一道雪亮的電光,直切向她的脖子--居然有人還埋藏在這個焚毀的廢墟里!是滄流帝國的伏兵? 寧涼驚覺回首,就看到第二道閃電隨之騰起。西京低喝一聲,光劍出鞘,驚怒之下劍芒吞吐幾達三丈,然而依舊無法在剎那間搶身到那笙面前為她攔下這一擊。 那笙驚駭之中想起了自己剛剛學會的那些術法,情急之下來不及起身、手指便在灰中迅速畫出一個符來--然而畢竟不熟悉,手指才劃了一道弧線,對方已然迎頭擊下!她尖聲大叫起來,舉手擋在眼前,徒勞地反抗。 就在電光火石的一剎那,藍白色的光從她手上騰空而起,與對方斬來的光芒相擊。 那是皇天在生死關頭再度保護了佩帶者。 “皇天?”來人居然一眼就認出了那笙手上的戒指,驚呼。 轟然的巨響中,搖搖欲墜的廢墟轟然完全倒塌,灰土飛揚。 “別讓他跑了!”西京看到一個人影從地窖中閃電般掠出,趁著飛灰急速奔逃,立刻低喝一聲,點足撲了過去,手上光劍一閃,往對方後背刺去。那邊寧涼已經回過神,也立刻從左側飛速掠上,斜向攔截,手指間一動,已然扣住了三枚晶亮的暗器--如果這個人是滄流帝國埋在這裡的伏兵,就萬萬不能讓其走脫報訊! 那個人一擊不中,便立刻逃離。然而似乎是力氣不繼,速度並不迅速。 只是一眨眼間,西京和寧涼已經雙雙趕到,低喝一聲同時出手,分別取向對方的側頸和後心,凌厲不容情。 “呀!”那笙閉上眼睛不敢看,以為瞬間便要血濺三尺。 然而只聽得西京的聲音低低傳來:“留活口!” 一聲悶哼,一切便又歸於寂靜。 那笙睜開眼來,看到那個地窖裡突然衝出的人已經躺在地上。高而瘦,臉被煙火熏得漆黑,只有一雙眼睛亮如寒星,直直盯著他們三個人,眼裡滿是仇恨。 “說,為什麼在這裡?”寧涼冷笑起來,一把提過那人,“是不是滄流帝國的人?” “哼。”那個人冷眼覷著他,同樣笑了一聲,帶著輕蔑,“鮫人……。” 寧涼眼神一變,想也不想、一掌將那個人打得直飛出去:“信不信我把你魚鱗剮?” “別打,”西京卻格住了他的手臂,“他傷得很重。” 寧涼斜了西京一眼,然而西京用腳尖踢了踢地上的人,果然已經昏迷過去。 “那麼不經打。”寧涼冷笑,看著西京將那個昏過去的人提起,搜查著周身,“我看不是冰夷的人--滄流軍隊裡的人,至少能挨上三天拷打。” “你看看他的傷。”西京卻回頭招呼,臉色凝重。 寧涼俯身看去,忽然臉色也是一變--衣襟被撕開,胸腹之間長達三尺的巨大傷口赫然在目,血肉模糊,發出一種奇異的焦味。一般人受了這種致命傷早該立斃當場,而這個人居然還能支撐下來,並試圖逃脫。 “是風隼上的破天箭。”鮫人戰士喃喃低語,看著這種傷。 這個人,是方才和滄流帝國的軍隊交手過? 居然能在風隼下生還,身手可算了得。 “不像是澤之國的人,骨架很高大。身上帶著的是什麼東西啊?”西京繼續搜索著這個俘虜,拿出了一串金屬片和一個類似沙漏的東西,忽地一驚,翻過那人的肩,撩開亂發、指著後頸一處,“你看這個!” 沒有沾上焦灰的皮膚是淺褐色的,頸椎部位上,紋著一隻展翅的白色飛鷹。 “薩朗鷹?”寧涼脫口而出,霍然明白過來了。 那是北方砂之國盜寶者中最著名的一個團伙的表記。薩朗鷹棲息在砂之國最高的帕孟高原,風起的時候就隨著狂沙飛遍大漠。而卡洛蒙家族,帕孟高原上世代從事盜寶的一個家族,便以薩朗鷹作為他們的家徽。 這個家族出來的人不但個個技術精絕,而且性格堅忍、領導力強。幾百年來,在砂之國那麼多大大小小的盜寶者中一直是其中的佼佼者,具有很強的號召力。空桑夢華王朝末年,那一場盜寶者的狂歡中,便是卡洛蒙家族趁著雲荒大亂、帶領其餘七大盜寶家族出盡精英,洗劫了數以百計的空桑帝王陵,從此後富可敵國。 滄流帝國建國後,雖然律法嚴苛,但對前朝遺跡卻沒有任何保護的律令,更不曾追究當時盜掘王陵的大盜。所以滄流建國百年來,盜寶者依舊活躍於雲荒大地,屢屢越過蒼梧之淵去往九嶷王的屬地,對那些埋藏在地下的財寶下手。 卡洛蒙家族一直在同行中保持著極高的影響力,每當盜寶者們又瞄準了哪個目標,多半首先要來請示,詢問是否可行並請求派遣人手支援。這個人應該這一隊盜寶者的頭領吧? “原來也是一個盜寶者。”寧涼喃喃,忽地笑了,“卡洛蒙家的人,骨頭都很硬啊。” 西京確認了來人的身份,身上的殺意便消散了,將那人平放在地,查看傷勢--這個人和前頭那攤廢墟里的盜寶者應該是一伙的,顯然是為了保護同伴、自己曾衝出來試圖引開那些軍隊。這個盜寶者正面和徵天軍團交手,傷重之下才躲入了另一座房子的地窖裡。 傷勢極重,西京越看越驚,連忙封了他幾處經脈,再拿出劍聖門下密製的藥來給他敷上。 那笙一直在旁探頭探腦,此刻連忙拿出手巾去青水里浸了,遞給西京。 “還是個孩子。”擦去對方滿面的塵灰,西京嘆息,“就出來搏命了。” 盜寶者的頭領居然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眉目間隱隱還有稚氣,昏迷中依然用牙齒緊緊咬著嘴角、不肯哼出一聲來。西京迅速替他止血上藥,發現這個少年身量雖高,卻極輕,顯然身子尚未長成。 一手拿著劍,另一手死死握著放在胸前。 掰開他的手,手心裡卻握著一枚金色的羅盤。 “居然是卡洛蒙家的世子。” 一寸大的金色羅盤在指尖旋轉,雕刻著精美華麗的圖案和古怪的符咒。盤上浮著一枚細細的針,無論羅盤如何旋轉、始終指向雲荒的最北端--埋藏著幾千年巨大財富的九嶷山。 “什麼叫做世子?是不是大兒子的意思?”那笙好奇地看著那個旋轉的羅盤,幾次想伸手拿,卻被西京阻止。 空桑將軍似乎在研究著這個小小羅盤上的奧妙,並沒聽見那笙的問話。 “正好相反,是家族裡最小的兒子。”寧涼一直在看顧著那個昏迷的少年,回答,“按照西方砂之國的習俗,兄長們成年後便要分家獨立、只留下幼子守著祖業--這個金色的羅盤、雖然誰都沒見過,但應該就是傳說中卡洛蒙家族的神器'魂引'。” 那笙撇嘴,不屑一顧:“這種東西我們中州不希奇,我們管它叫司南。” 寧涼冷笑:“你以為卡洛蒙家會拿一個普通羅盤當寶麼?魂引自然有特殊的力量。” “什麼力量?”那笙好奇地看著西京手指上的金色羅盤。 “穿越九冥黃泉路,指引魂魄之所在。”西京驟然開口,指尖輕撫過羅盤上環繞鐫刻的符咒,眼神凝重,“盜寶者,就是憑著這支金針的指引、才穿過機關無數的地宮,找到帝王靈柩的確切位置。” 頓了頓,他搖了搖頭:“應該還有其他作用……不過只有這個孩子才知道了。” “我們帶他一起走吧!”那笙嘆了口氣,在少年身邊蹲下,看著那張蒼白的臉,用手巾替他擦去因為劇痛而冒出的冷汗,“荒郊野外,扔下他不管他一定會死的!說不定到了王陵裡、他還能幫上我們的忙。” 西京點頭,寧涼卻冷笑了一聲:“不成。” “為什麼不成?”那笙急了,跳起來,“你見死不救?” “還是想著救救自己吧!”寧涼抬起手,指著前方遠處,“文鰩魚飛回來告訴我,前頭蒼梧之淵上、冰夷集結了大批的軍隊!傻瓜,他們在等著我們自投羅網呢,到王陵之前能不能活下來都尚未知。你帶這個人去,是要他一起送死?” 那笙吃驚地望著道路的盡頭--夜色已經籠罩了大地,看去一片陰鬱。 “那山上,有星星?!”她沒看到軍隊,卻一眼看到了九嶷上閃爍的星光。 北方盡頭有閃爍的光,彷彿天上的北斗七星墜落凡間-- “那不是星辰。而是空桑王陵享殿裡,七盞數千年來不熄的長明燈。”西京遙望著北方,回答,神色有些沉鬱。據說那七盞燈象徵著空桑帝王和六部,燈亮則國運興隆風調雨順,燈黯則天下動亂天災人禍。七盞巨大的燈裡盛滿了油,這些從極淵裡深海中白鯨之腦煉製而成的燈油、自從星尊帝第一個入葬九嶷後就一直燃燒,穿越百年,竟然從未熄滅。 唯獨、夢華王朝末年的那一場劫難裡,在六部之王自刎於殿中時,七燈無風齊滅。 而青王取得九嶷控制權後,為了平息當時地底亡靈的憤怒,不但殺盡了妻子、更不得不重新點燃享殿裡的長明燈,召集所有巫祝跪在燈前,長夜向著九嶷山上歷代帝王的神靈禱告。由此,一度熄滅的七燈重新燃起,如亙古的星辰閃爍在九嶷山上。 那笙怔怔看著暗夜裡的七燈,忽然看到百里外有光芒隱約下擊、裂開了夜空。 “閃電?”她喃喃。 寧涼臉色凝重:“不,是風隼和比翼鳥。” 返回的兩條文鰩魚帶來了前方的消息:蒼梧之淵旁,大批滄流軍隊嚴陣以待,封鎖了通往九嶷郡的所有路口--甚至、連巫抵都親自駕著比翼鳥抵達陣前! “奇怪……他們現在在和誰交手?”西京目力遠比那笙好,看著,蹙眉遲疑。 那一道道裂開夜空的電光、分明是比翼鳥在急速的飛行中乍合又分,劃出的流光! 他們一行尚未抵達九嶷邊界,巫抵帶領的徵天軍團、又是與何人已然激烈交戰? 正在沉吟,夜色裡嘩啦一聲響,水面裂開,是前去查看前方水路的鮫人戰士返回了。 “隊長!”一冒出頭,甚至來不及上岸,那鮫人戰士就在水里喊,臉色蒼白,全身顫栗,“隊長,前面、前面是……啊,你快去看!” “是什麼?”寧涼看到向來穩重內向的湍這般面目,心下一震,“見了鬼麼?” “不、不是……”湍身側的另外兩個鮫人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眼神卻是直直盯著蒼梧之淵的方向,神色極為奇異,“你快去看!好像是……好像是……” “是什麼?”寧涼終於不耐起來。 --“是龍神出關了!” 一語出,四野俱寂。 死寂的曠野上是一片燒殺過後的慘淡,然而在那一瞬間,似乎拂動的風都凝滯了。 那樣的寂靜裡,隱約能聽到暗夜里遠處傳來的隆隆雷鳴,沉悶而低啞,彷彿不是穿行在雲裡、而是從地底下傳來。戰雲密布的北方,隱隱看得見閃電下擊。 彷彿,只是密云不雨。 然而隨著返回兩名鮫人戰士驚駭的語聲,巨大的光芒忽然從北方盡頭的暗夜裡綻放出來! 夜空忽然被撕裂,無數金光穿破了烏雲,甚至湮滅了那些閃電驚雷。 轟然盛放的金光在夜幕上投射出巨大的蟠龍形狀,照徹整個雲荒。龍在空中旋舞飛揚,似和什麼搏鬥,口中吐出火光,利爪撕裂了虛空。那些圍繞在周身的閃電紛紛擊潰,一道一道墜落向大地。然而那兩道乍合又分的銀白色電光,卻一直纏繞著巨龍,甚或幾度直刺龍目而去,彷彿不堪其擾,巨龍長嘯一聲,擺尾,昂首直衝上九霄,直震得天地失色。 鮫人戰士仰首望著戰況正酣的九嶷上空,呆若木雞。 “龍神……真的是龍神!”寧涼怔怔望天,第一個說出話來,“真的是龍神出了蒼梧之淵!” 他忽然失去了站立的勇氣,踉蹌著跪倒在蒼穹之下,對著戰雲密布的夜空伸出手去,彷彿在向上蒼表示無盡的感激--那樣矜持冷淡的人,聲音居然因為激動而有了哽咽的跡象: “海國…海國復生啊!龍神!海皇!我們的王,歸來了!” 另外三名鮫人戰士隨之跪倒,望著夜空中飛騰而起的蛟龍,顫栗不能言。 連西京都被那樣盛大的景象眩住,一時間神為之奪。 七千年。已經過去了那麼漫長的歲月,被空桑開國皇帝鎮在蒼梧之淵下的蛟龍,終於在今天掙脫了金索,飛上九天!這,是宣告了星尊帝在這片大陸上遺留的最後影響力的消失? 再也顧不得別的,寧涼撐起身,向著北方急追而去。 “餵,你們、你們幹嗎?等一等啊!”那笙疾呼,卻只見夜幕下青水激起幾個小漩渦,鮫人戰士們已然向著九嶷方向泅遊而去,甚至忘了還負有護送空桑人的職責。 “他們失心瘋了?就算看到龍、也不至於這麼激動啊。”苗人少女喃喃--初來乍到雲荒的她,卻並不知道龍神的複生對於海國和鮫人來說,是什麼樣的意義。她蹲在廢墟里,照看著被寧涼遺棄在一邊的少年盜寶者,拿著手巾擦拭著對方額頭的冷汗。 “蘇摩和白瓔可能就在前面,我們快走!”西京凝視著夜空,也催促著她上路。 聽得那個傀儡師和太子妃就在前方,那笙的眼睛亮了一下,立刻跳起來,然而立時想起來:“那麼,我們就扔下這個人不管麼?” “哪裡管得了那麼多。”西京不耐,將金色羅盤放回少年手中,拉著她上路,“快些!” 那笙卻不從:“扔在荒郊野外,他會死的!” “輕重不分。”西京已然有點惱怒,卻知道這丫頭一根筋,“我們已盡力,生死由天去吧!” “救人不救徹,算什麼盡力!”那笙大聲抗議,然而聲音未落、眼前陡然一黑,酒氣熏天--原來是西京故伎重施,將磨蹭著不肯上路的她收入了那個酒壺中。 “放我出去!”她氣急,敲著金屬的牆壁大呼,然而外頭的人根本不理睬。 “好,那我自己出去!”她發狠,準備按照書上的方法破開這個法術,手指在壁上畫著,迅速便布好了符咒,最後手掌一拍,低喝一聲,“破!” 然而,還是黑暗,還是漫天酒氣。 “咦……難道畫錯了?可我記得就是這樣的啊,怎麼不管用了?”她詫異地喃喃,手指急切地在壁上塗抹來去,“難道是這樣?這樣?還是……這樣?” 可一連變幻了幾種畫法,那個破解之咒都沒有生效。 “哎呀,還是得翻書。”她無計可施,從懷中拿出真嵐贈與的那一卷術法初探,從懷裡拿出一個火折子,盤腿在酒壺裡坐下,急急翻開書查找起來。 那隻酒壺懸在劍客的腰畔,隨著急速的奔馳一下一下地拍擊著,發出空空的聲音。 以劍聖門下“化影”的輕身術,到百里開外的蒼梧之淵應該不用一個時辰吧? 只怕還能搶在寧涼他們前頭。 西京默默地想,忍住傷痛,提著一口真氣、將身形施展到極快。 一行人轉眼走散,燭陰郡外的官道兩旁又只剩下一片廢墟。 腳步聲剛剛消失,一直昏迷的少年便動了動,緩緩掙開了眼睛,眼神清冽無比。 他摸了摸方才被寧涼包紮好的傷口,又看了一眼河灘上新築起的墳墓,微微吐了一口氣,眼神複雜。然後,將手中的金色羅盤打開,輕輕轉動了一下上面的指針,喃喃低語了一句話。 又是許久無聲。殘火明滅,在風中跳躍,風裡隱隱傳來一種奇異的聲音--不是遠處的交戰聲,細細聽去,竟然類似嬰兒哭泣,邪異而悲涼,從遠處急速掠過。 空氣中,忽然有了無數翅膀拍擊的聲音,彷彿有成群的鳥兒忽然降臨。 “好多死人!快來快來,可以吃了!”空中有驚喜的聲音,然後黑色的羽翼從半空翩然而落,覆蓋了大大小小的廢墟,在死屍上跳起了狂歡的舞蹈。 那是澤之國的鳥靈,聞到了屠殺過後血和靈魂的味道、奔赴前來享用盛宴。 “羅羅,慢著點,不會餓著你的。我們這次是接到召喚才來的,得找到人才行!”佩戴著九子鈴的少女蹙眉,看著吃相難看的一隻小鳥靈--這次徵天軍團大規模清掃,擾得民心惶惶,天怨人怒,澤之國東邊六郡接到總督下達的不准許帝國屠戮當地民眾的手諭後,積怨已久的當地軍隊紛紛起兵反抗,轉眼澤之國陷入了一片混亂之中。 而在這反抗和鎮壓中,無數的生靈塗炭,他們鳥靈更是享用了連番的盛宴。 “哎呀!”那隻小鳥靈卻忽然驚呼,噗拉拉飛起,“幽凰姐姐!你看!活人!” 所有正在享用血肉的鳥靈都被驚動,瞬地轉頭看過來-- 那裡,明滅的餘火下,一點金色的光刺破了黑夜--而那種奇異的光芒卻居然有著某種不可思議的力量,讓一貫兇殘暴虐的鳥靈瞬間變得無比的溫馴。 “神器魂引……彌賽亞閣下?”鳥靈的頭領喃喃,看著少年手裡的金色羅盤,臉色奇特,卻依然作出了不得不服從的姿態,“卡洛蒙的世子啊,您召喚我們趕來這裡,是有什麼需要我們效勞麼?” “鳥靈之王幽凰--五十年前我的祖父將你從空寂之山釋放,你對著神器許下血咒、可為卡洛蒙一族完成三個願望。”少年蒼白的臉上有一種不相稱的冷鬱,“如今,這是我第一次動用這個誓約的條款--” 少年盜寶者吸了一口氣,似乎強忍著胸口的劇痛:“我的同伴、都已經死在半途,而我,依然想要前去九嶷--請你帶我飛越蒼梧之淵,避開那些混戰的軍隊,抵達九嶷王陵的入口。我,要前往地底最深處那個星尊帝的墓室。” “一個人,也要去?”幽凰詫異地看著少年,眼裡有譏誚的表情,“彌賽亞,連你哥哥八年前帶著那麼多人,想去盜掘星尊帝的王陵,都一去不復返。你一個人?” 彌賽亞的臉色蒼白,手指卻穩定地抓著那個金色的羅盤,上面指針一動不動地指著正北的方向。他的聲音也執著而冷定:“我,就是要去那裡--把我哥哥帶回來。哪怕是他的屍骨--我的母親只有兩個兒子,已經哭得眼睛都瞎了。” “神器魂引……音格爾·卡洛蒙閣下?”鳥靈的頭領喃喃,看著少年手裡的金色羅盤,臉色奇特,卻依然作出了不得不服從的姿態,“卡洛蒙的世子啊,您召喚我們趕來這裡,是有什麼需要我們效勞麼?” “鳥靈之王幽凰--五十年前我的祖父將你從空寂之山釋放,你對著神器許下血咒、可為卡洛蒙一族完成三個願望。”少年蒼白的臉上有一種不相稱的冷鬱,“我的父親曾使用過第一個願望。如今,這是我第一次動用這個誓約的條款--” 少年盜寶者吸了一口氣,似乎強忍著胸口的劇痛:“我的同伴、都已經死在半途,而我,依然想要前去九嶷--請你帶我飛越蒼梧之淵,避開那些混戰的軍隊,抵達九嶷王陵的入口。我,要前往地底最深處那個星尊帝的墓室。” “一個人,也要去?”幽凰詫異地看著少年,眼裡有譏誚的表情,“音格爾,連你哥哥五年前帶著那麼多人,想去盜掘星尊帝的王陵,都一去不復返。你一個人?” 音格爾的臉色蒼白,手指卻穩定地抓著那個金色的羅盤,上面指針一動不動地指著正北的方向。他的聲音也執著而冷定:“我,就是要去那裡--把我哥哥帶回來。哪怕是他的屍骨--我的母親只有兩個兒子,已經哭得眼睛都瞎了。” “噢?這麼重情誼?要知道清格勒對你可算不上好--”幽凰覷著他,忽地冷笑起來,“為了自己當上世子繼承家業、幾次試圖把你弄死。” 音格爾沒有回答,臉色卻微微一變。 那一次奪嫡的事情儘管被一再掩飾,然而卻瞞不過鳥靈們的眼睛。 他是卡洛蒙家族第十一代族長阿拉塔·卡洛蒙的最後一個兒子--當時阿拉塔已經將近六十歲。當其餘八個妻子預感再也無法懷上更幼小的孩子時,尚在襁褓裡的他、便成了一切陰謀和詭計的最終目標。 他有過極其可怕的童年。 母親害怕幼小的兒子被人暗算,從他誕生第一天起就摒退了所有侍女和保姆,堅持自己親自來照顧幼子的一切飲食起居,不容任何人插手。父親寵愛母親和幼子,聽從了她的請求,在帕孟高原最高處建起了一座銅築的屋子,那座銅築的城堡位於烏蘭沙海中心,高高地俯視著底下所有交通來往,不容任何人接近。 他在與世隔絕的環境里長大,沒有一個夥伴。 到八歲時,他只認得四個人的臉:祖母,父親,母親 --還有唯一的同胞哥哥清格勒。 沒有人知道他是怎樣的依賴哥哥--他出生在一個病態的家庭:母親脆弱而神經質,帶有中毒般的潔癖,每日里忙著一遍一遍檢查銅堡的門窗有無關嚴,有無任何外人靠近的跡象;父親卻是個大忙人,管理著一個派系諸多、驍勇狠厲的家族,掌管著巨大的財富,甚至沒有多少時間來看望被禁閉在家的幼子。整個童年時代,他一個人攀爬在巨大的書架之間,默不作聲地翻看著各種古書;一個人對著星斗鑽研星象;一個人苦苦研究各種機關的破解方法。 幸虧,比他大五歲的清格勒成為了他從小到大唯一的伙伴。以他的性格和境遇,如果沒有清格勒,他或許會連話都不會說吧--對孤獨到幾乎自閉的少年來講,清格勒不僅是他的哥哥,更是他的老師,他的朋友,他的親人。 然而,童年時的快樂總是特別短暫-- 他不知道何時開始,清格勒看著他的眼裡有嫉恨的光--不再同童年時一樣親密無猜。或許只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天真的孩子漸漸明白權慾和財富的意義,知道了這個弟弟的存在對自己來說是怎麼樣的一種阻礙。 在後天形成的慾望在心裡悄悄抬頭的時候,他的哥哥,清格勒,便已經死去了。 母親半生都在為他戰戰兢兢,提防著一切人,唯獨、卻沒有提防自己的另一個兒子。 當他八歲的時候、在喝過一杯駝奶後中了毒。那是他第一次在這個銅築的堡壘裡被人下毒--然而母親及時叫來了巫師給他放血,挽回了他的生命。 家人百思不得其解,最後母親終於連自己親生兒子都防備起來,不允許清格勒再接觸他。他劇烈的反對,甚至威脅說如果不讓哥哥來陪他、他就要絕食。母親嘆了口氣,應允了,然而叮囑他千萬不要吃任何不是經她手遞上來的東西。 他聽從了,然而心裡卻是不相信的。 然而終於有一日,半睡半醒的他、看到了哥哥偷偷往自己的水杯裡投放毒藥。 那一刻,他沒有坐起,沒有喝破,甚至沒有睜開半瞇的眼睛。 然而無法控制的淚水洩露了孩子的心情。清格勒在退出之前驟然看到弟弟眼角的淚水,大驚失色。生怕事情暴露、立刻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地懺悔。 他終究沒有把哥哥下毒的事情揭發出來。 在孩子的心裡,對孤獨的恐懼、竟然遠勝過背叛和死亡。 哥哥再也沒有接近過他,彷彿為了排遣寂寞、清格勒在銅堡內開始鼓弄一些花草,間或會在那些花盛開的時候搬幾盆給他。 那一年,那顆水里長出的藤蘿開的紅花真好看--他至今記得自己看到那奇特的如人眼一樣的花瓣時,有多麼的驚喜。然而他不認得、那是赤水中最可怕的幽靈紅藫和沙漠里紅棘花嫁接後的產物--花謝後,會將孢子散佈在空氣中。 那是一種慢性的毒。呼吸著這樣的空氣,十一歲的他全身骨肉慢慢僵硬,幾近石像--外面已經給他準備好了天葬的儀式,只等他中止最後一次心跳。 母親抱著幼子哭泣,父親則發誓要找出兇手。 沒有人注意到石像的眼角,緩緩滑落了一滴淚水。 是哥哥,是哥哥,是哥哥! ……他在心裡一遍一遍的說,然而無法開口。他想尋找清格勒,想看著他的眼睛、看看裡面究竟會有何種表情。然而,連眼珠都無法轉動了。 他並不熱愛生命,也不希望生存。 他一直不曾告訴清格勒,多年來那種幽閉隔絕的人生、他早已厭棄--如果哥哥覺得他的存在阻擋了自己的路,如果覺得沒有這個弟弟他將會活的更好,那末,只要告訴他,他便會不給任何人帶來麻煩的方式離開這個人世。 然而,哥哥始終不能坦率地說出真實的想法,始終只用陰暗的手法來計算著他的性命。 那一次,若不是父親動用了魂引、開口向幽凰求援,他如今已變成白骨一堆。 得知鳥靈出手救了弟弟一命,清格勒知道音格爾這一次再也不會原諒自己,不想坐以待斃,惶急之下偷偷拿走了族中另一件神物“黃泉譜”,帶著自己的親信連夜遠走高飛。 那時候,清格勒十六歲,他十一歲。 他再也沒有見過這個唯一的胞兄。 後來,那批跟隨清格勒逃離帕孟高原的盜寶者陸續返回,從那些劫後餘生的漢子嘴裡聽說、清格勒為了獲得巨寶鋌而走險,想靠著能識別一切底下迷宮的黃泉譜,闖入空桑第一帝王的寢陵。結果在一個可怕的密室內中了機關,被困死在裡面,再也無法返回。 “自作自受,自作自受。”在聽到兒子噩耗的時候,父親喃喃自語,眼角卻有淚光。 母親歇斯底里地大叫起來,不可終止--自從得知毒殺幼子的兇手竟是自己另一個兒子時開始,母親一直繃緊的神經驟然崩潰,從此神智再也無法清晰,變成了一個瘋子。 然而,讓全族欣慰的是、那個自閉沉默的孩子一夜之間變得堅強起來,迅速地成長為一個合格的領袖。強勢、聰明、縝密而又冷酷,讓所有盜寶者為之臣服。 那一次奪嫡的事情儘管被一再掩飾,然而卻瞞不過鳥靈們的眼睛。 他是卡洛蒙家族第十一代族長阿拉塔·卡洛蒙的最後一個兒子--當時阿拉塔已經將近六十歲。當其餘八個妻子預感再也無法懷上更幼小的孩子時,尚在襁褓裡的他、便成了一切陰謀和詭計的最終目標。 他有過極其可怕的童年。 母親本是個溫謹的女性,然而隨著幼子的誕生,漸漸變得脆弱而神經質。從他誕生第一天起就摒退了所有侍女和保姆,堅持自己親自來照顧幼子的一切飲食起居,不容任何人插手。父親寵愛母親和幼子,聽從了她的請求,在帕孟高原最高處建起了一座銅築的屋子. 那座銅築的城堡位於烏蘭沙海中心,高高地俯視著底下所有交通來往,不容任何人接近。城堡裡,每處轉角、走廊、甚至天花上都鑲嵌著整片的銅鏡,照著房間的各個死角;房內日夜點著巨大的牛油蠟燭,明晃晃,連飛一隻蒼蠅進來都被照得纖毫畢現。 那座銅築的城堡,成為他整個童年時代的牢籠。 他一歲開始認字,卻直到五歲才開口說話。因為生下來就從未見過黑暗,所以他無法在光線陰暗的地方久留。房子裡沒有侍從,每次一走動,巨大的房間裡照出無數個自己,而他就站在虛實連綿的影像中,怔怔看著每一個自己,發呆。 他就是這樣長大。 那時候感覺不到什麼,長大後回想、才覺得那樣的環境是如此可怕,而奇怪的是自己居然安靜自閉地長大,沒有崩潰。 小小的孩子一個人攀爬在巨大的書架之間,默不作聲地翻看著各種古書;一個人裝拆龐大的璣衡儀器,對著星斗鑽研星象;一個人苦苦研究各種機關的破解方法。 他在與世隔絕的環境里長大,沒有一個夥伴。 一直到八歲,他竟只認得四個人的臉:祖母,父親,母親 --還有唯一的同胞哥哥清格勒。 哥哥和他完全不一樣:剽悍,健康,爽朗,身上總是帶著外面荒漠裡太陽和沙塵的氣息。清格勒比他大五歲,但沙漠裡的孩子長得快、早已是一個馳馬如風的健壯少年。不像被藏在銅牆鐵壁後的他,哥哥十歲開始就隨著父親出去辦事,經歷過很多風浪。到十三歲上、已然去過了一趟北方九嶷山--那所有盜寶者心中的聖地。 每隔三天,清格勒就會來城堡裡看望這個被幽禁的弟弟,給他講自己在外面的種種冒險:博古爾沙漠底下巨大如移動城堡的沙魔,西方空寂之山月夜來哭祭亡魂的鳥靈,東方慕士塔格上那些日出時膜拜太陽的殭屍,當然,還有北方盡頭那座帝王之山上的諸多迷宮寶藏,驚心動魄的盜寶歷險。 童年時的他,只有在明晃晃的鏡廊下聽哥哥講述這些時,蒼白靜默的臉上才有表情變化。 清格勒是他童年時最崇拜的人,那時候,他唯一的願望、就是能變得和哥哥一樣的強悍和自由,可以走出這座銅築的城堡,馳騁在風沙漫天的大漠裡--做一個真正盜寶者。 沒有人知道他是怎樣的依賴哥哥--以他的性格和境遇,如果沒有清格勒,他或許會連話都不會說吧--對孤獨到幾乎自閉的少年來講,清格勒不僅是他的哥哥,更是他的老師,他的朋友,他的親人。他所憧憬和希望成為的一切。 然而,童年時的快樂總是特別短暫-- 他不知道何時開始,清格勒看著他的眼裡有嫉恨的光--不再同童年時一樣關愛和親密無猜。隨著年齡的增長、曾經天真的孩子漸漸明白權力和財富的意義,知道了這個弟弟的存在對自己來說是怎麼樣的一種阻礙。 在後天形成的慾望在心裡悄悄抬頭的時候,他的哥哥,清格勒,便已經死去了。 母親半生都在為他戰戰兢兢,提防著一切人,唯獨、卻沒有提防自己的另一個兒子。 當他八歲的時候、在喝過一杯駝奶後中了毒。那是他第一次在這個銅築的堡壘裡被人下毒--然而母親及時叫來了巫師給他放血,挽回了他的生命。 家人百思不得其解,最後母親終於連自己親生兒子都防備起來,不允許清格勒再接觸他。然而他劇烈的反對,甚至威脅說如果不讓哥哥來陪他、他就要絕食。母親只能應允,叮囑他千萬不要吃任何不是經由她手遞上來的東西。 他聽從了,然而心裡卻是不相信的。 然而終於有一日,半睡半醒的他、看到了哥哥偷偷往自己的水杯裡投放毒藥。 那一刻,他沒有坐起,沒有喝破,甚至沒有睜開半瞇的眼睛。 然而無法控制的淚水洩露了孩子的心情。清格勒在退出之前驟然看到弟弟眼角的淚水,大驚失色。生怕事情暴露、立刻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地懺悔。 他面無表情地聽著,把那杯水倒入了火爐的灰裡,攪了攪,讓這罪證瞬間消失。第二日,他照舊要清格勒來城堡裡陪他-- 在孩子的心裡,對孤獨的恐懼、竟然遠勝過背叛和死亡。 那件事後,哥哥再也沒有接近過他,連和他說話、都彷彿避嫌似地隔著三丈的距離。似乎是為了給弟弟排遣寂寞、清格勒開始鼓弄一些花草,鏡廊下從此花木扶疏,鳥雀宛轉。在那些花盛開的時候,哥哥會搬幾盆給他賞玩。 那一年,那顆藤蘿開的紅花真好看--他至今記得自己看到那奇特的如人眼一樣的花瓣時,有多麼的驚喜,然後搬入了自己房內。然而沒有人認得、那是赤水中最可怕的幽靈紅藫和沙漠里紅棘花嫁接後的產物--花謝後,會將孢子散佈在空氣中。 那是一種慢性的毒。呼吸著這樣的空氣,十一歲的他全身骨肉慢慢僵硬,幾近石像--然而在身體慢慢石化死去的時候,腦子卻是分外的清醒。他終於知道、他的哥哥早已死去,外面那個急切期待著他死去的清格勒,已經是慾望的奴隸。 所有的族人都雲集在門外,給他準備好了天葬的儀式。只等他的最後一次心跳中斷、便要讓巫師持著金刀肢解他的軀體,將血肉內臟一塊塊拋給薩朗鷹啄食--那些飛翔在天宇的白鷹,將會把亡者的靈魂帶到天上。 母親抱著幼子哭泣,父親則發誓要找出兇手。其餘七個媽媽帶了各自的兒子坐在氈毯上,雖然裹著白袍、臉上塗了白璽土,卻依掩飾不住心底里的喜悅:按照族裡規矩,世子一旦夭折、那麼剩下的所有兄長都有成為繼承人的可能。 只有鉤心鬥角和竊竊私語,除了血肉相聯的父母,誰又真心為這個孩子的早夭痛心? 沒有人注意到石像的眼角,緩緩滑落了一滴淚水。 是哥哥,是哥哥,是哥哥! ……他在心裡一遍一遍的說,然而無法開口。他想尋找清格勒,想看著他的眼睛、看看裡面究竟會有何種表情。然而,連眼珠都無法轉動了。 他並不熱愛生命,也不希望生存。 他一直不曾告訴清格勒:多年來這種幽閉隔絕的人生、他早已厭棄--如果哥哥覺得他的存在阻擋了自己的路,如果覺得沒有這個弟弟他將會活的更好,那末,只要告訴他,他便會以不給任何人帶來麻煩的方式自覺離開這個人世。 然而,哥哥始終不能坦率地說出真實的想法,只用陰暗的手法來計算著他的性命。 而比攫去他生命更殘酷的、是讓孩子親眼看到了偶像轟然的倒塌。 那一次,若不是父親動用了魂引、開口向幽凰求援,他如今已變成白骨一堆。 得知鳥靈出手救了弟弟一命,清格勒生怕弟弟這一次再也不會原諒自己,不想坐以待斃,惶急之下偷偷拿走了族中另一件神物“黃泉譜”,帶著自己的親信連夜遠走高飛。 那時候,清格勒十六歲,他十一歲。 他再也沒有見過這個唯一的胞兄。 後來,那批跟隨清格勒逃離帕孟高原的盜寶者陸續返回,從那些劫後餘生的漢子嘴裡聽說、清格勒為了獲得巨寶鋌而走險,想靠著能識別一切底下迷宮的黃泉譜,闖入空桑第一帝王的寢陵。結果在一個可怕的密室內中了機關,被困死在裡面,再也無法返回。 “自作自受,自作自受。”在聽到兒子噩耗的時候,父親喃喃自語,眼角卻有淚光。 母親歇斯底里地大叫起來,不可終止--自從得知毒殺幼子的兇手竟是自己另一個兒子時開始,母親一直繃緊的神經驟然崩潰,從此神智再也無法清晰,變成了一個瘋子。 然而,讓全族欣慰的是、死裡逃生之後,那個自閉沉默的孩子一夜之間變得堅強起來,拋棄了少時所有的脆弱、憂鬱和還鄉,迅速地成長為一個合格的領袖。 強勢、聰明、縝密而又冷酷,讓所有盜寶者為之臣服。 “你還要去救回清格勒麼?”五年後,鳥靈幽凰冷笑著問。 “不。”他回答,平靜從容,“只是要拿回那張黃泉譜而已。” 鳥靈微微愣了一下,在夜色火光中看著這個少年。 “沒有黃泉譜,我無法正式繼承卡洛蒙家族,”少年音格爾臉色沉靜,“父親去世後,各房一起刁難。說按祖宗規矩、沒有掌握兩大神器的世子,不能成為族長。” “哦……”幽凰若有所思的看著音格爾,微微撲了一下翅膀,“那你,一個人去?” “不。”音格爾搖了搖頭,“這次行動,我早已安排好--這一批和我一起來的人雖然全滅了,但前面兩批的人應該已經抵達王陵之下等我了。所以,我現在受了傷,只求你帶我飛躍蒼梧之淵、去王陵入口處和他們匯合。” “原來不是個傻子。”幽凰忽地笑了起來,邪異,“可是,你為什麼不直接要求我去把那張黃泉譜拿回來呢?” 音格爾薄薄的唇角也露出了一絲笑意:“鳥靈,是無法接觸那件神物的吧?” 能顯示一切底下迷宮平面圖的黃泉譜,和能指引一切靈魂所在的魂引一樣,具有讓九冥之下一切陰靈恐懼的力量,百年來一直是卡洛蒙家族的傳家至寶,靠著這兩樣東西縱橫地底,成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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