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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夢中身

鏡·龍戰 沧月 15510 2018-03-12
裂成一線的灰白中,忽然有柔風吹過。 鬆開韁繩,白色天馬在結界上空長嘶一聲展翅飛回,一襲白衣如同飄雪般翩然而落,半空中隨著風浪飄飄轉轉,最後不偏不倚地落在困龍台正中心。 方才蘇摩竭盡全力卻無法靠近的那個位置,她卻踏入得那般容易。 蘇摩忽然間神色一動,卻不曾起身迎接。 “正是五月初十--你來得這般早?” 白瓔看到台上靜坐的傀儡師,微微笑了起來,豎起一根手指:“以你身手孤身潛行,一路上定然沒什麼攔得住。可憐西京帶著那笙,雖和你一起出發,卻還被追殺在康平郡。” 蘇摩沒有回答,他肩上的那個傀儡自從進了結界後一直都靜默,此刻望著從天而降的白衣太子妃,眼神忽然也是微微一變:“後面有人追你?”

“不錯,飛廉少將的下屬吧。”白瓔一邊說,一邊微微震了震衣襟,有血色從雪白的衣衫上被震落,忽地笑,“從無色城出來,恰好又看到變天部在到處追那笙他們,我便趁機將他們引開了一部分。反正,這個結界他們也難進來。” 孤身引開徵天軍團、又是多麼危險的事情。她卻只是這樣笑笑的一句掠過。 蘇摩坐在黑曜石的石台上,一身的黑衣幾乎溶入其中。唯獨那雙眼睛是深碧色的,聽得她這樣淡淡的說笑,那裡面的神色卻有些越發琢磨不透起來。 “滄流也算是人才輩出,有一個雲煥也罷了,居然還有飛廉這樣的人才。西京在桃源郡的傷勢還未癒,半路又碰上飛廉--若不是天香酒樓的魏夫人幫忙,只怕不等我們半夜趕去支援,他們便要在半途被截殺。”剛從一場廝殺中脫身前來,空桑太子妃有些微微的疲憊,忽地笑,“魏夫人是如意夫人的手帕交,所以冒死相救--說起來,還應謝謝你們復國軍。”

然而,只由她這般說著,黑衣傀儡師卻是一句未答。 碧色的眼睛是空茫的,似是直視著白瓔、卻又彷彿看到了不知何處的彼岸。 白瓔一眼也看到了石台中心的金索釘扣,然而她嘗試著伸手解開時,卻同樣被一種外力推開--和蘇摩一樣嘗試了幾次、最終明白是封印的作用,她霍然一驚,注視著台上的殘血,恍然大悟地轉過身來,想說什麼。 轉身之間,終於發覺了他這樣奇特的眼神,忽然間她便是一驚。 他原來尚在用心目進行觀測--她知道靠著“心目”來觀測外物的術士,往往能看到比常人更多的東西--因為在他們的意念裡,被感知的不僅僅是眼睛能看到的世間一切,還有常人看不到的東西:過去、未來和異界。 但,如今他這般神色,卻不知道看到的是什麼?

白瓔不敢打擾,便地在另半邊月白石鑄就的地面上坐下,開始閉目靜坐,回復自己在片刻前的遭遇戰中消耗的力量--潛入蒼梧之淵解開封印、釋出龍神,這是如何艱難的事情,她並不是不明白。 然而這樣的寂靜中,蘇摩這樣沉默凝視的眼睛,卻讓她不能安心。 她霍然睜開眼睛,直視著對面的黑衣傀儡師,想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什麼。兩人就這樣靜默無聲地分坐在黑白兩色的石台上,彷彿各自都溶入了背後的底色。 很久,依然不知道蘇摩在看什麼,白瓔有些微微急躁,側頭看向台下洶湧奔騰的黃泉怒川,看著那一條金索的另一端垂入深不見底的水下,默默估計著深度,太子妃伸手捻了一顆飛濺上來的黃泉之水,感受著水終惡靈的烈度,開始做下水一探的準備。

然而轉頭之間,她忽然發覺有什麼在水底看著她,帶著某種隱隱的召喚。 她霍然出了一身冷汗。然而等得她定神在望去,那雙眼睛卻已經在怒川巨浪中消失不見。那是什麼樣的眼神?那樣熟悉、親切,似乎幾生幾世魂夢中看見國。那一瞬間,空桑太子妃恍然有一種衝動,便想立刻投身於這萬丈深淵之中,追隨那一雙清亮的眼睛而去。 然而蘇摩依然只是聚精會神地凝望著虛空,面上的神色瞬息萬變。 “阿瑯!阿瑯!願吾死而眼不閉,見如此空桑何日亡!” 他看到台心那個白衣女子對著虛空厲聲詛咒,渾身浴血,已然魂魄將散。 “竟為鮫人叛逆我?你是我的皇后,所有一切都是予你共享的,這天,這地,這七海--你卻為何如此?”他聽到有個聲音在虛空裡迴響,同樣的憤怒、絕望和不甘。

--卻如此的熟悉。 是誰?那個站在“黑”位上的人,是千古前的星尊大帝? 他努力想看的更清楚。然而穿越千年時空的景像已經是如此模糊,他看不清白衣女子的臉,更看不清那個黑衣帝王的模樣。 “終不能共享如此天下!我愧為君妻。”那個白衣女子忽然抬起頭來了,毅然回答--不再是片刻前那樣面目模糊,面容清晰可見。一語畢,居然揮劍、硬生生將手指斬斷!錚然作響。一枚細小的指環隨著噴湧的血躍上半空,轉折出晶瑩奪目的光-- 蘇摩沒有去看那隻戒指,只是震驚地看著瞬間抬起臉的女子。 --白瓔?是白瓔? 那一瞬間他幾乎要脫口驚呼出來。是虛像?還是真實?還是因為在同一地點、在用心目看來的時候,隔了六千年的兩張臉,重疊在了一起?

他吃驚地站起來,想繼續努力分辨清楚。 然而彷彿追溯忽然間變得艱難,他“看到”的所有景像在一瞬間便得極其緩慢。 那枚銀白色的戒指從斷裂的手指上滑落,在虛空裡轉折著慢慢上升,劃出優美的弧線。戒指上藍色的寶石折射出奪目刺眼的光,血珠一滴一滴飛濺滿了空氣。一切忽然變得如此緩慢。那一瞬間,天地間沒有絲毫聲音。血灑落在那枚后土神戒上。 戒指極其緩慢地上升,下跌。最後落入了一隻帶著同樣款式戒指的手裡。 那隻手流滿了血,輕輕覆上女子已然無神的眼睛。然而,那雙明亮銳利的眼睛卻至死不瞑,憤怒地凝視著虛空,湛藍如晴天。那是斬斷一切關聯後、依然永不原諒的眼神-- 願吾死而眼不閉,見如此空桑何日亡! 他恍然明白,這是她臨終發下的誓願。

“薇兒。我斬下了那個海皇的頭顱,滅了海國。為了這些,你如此恨我,”他聽到那個黑衣的帝王用某種非常熟悉的語氣,說著這樣的話,“那就如你所願--” 帝王的手瞬間探入,竟將皇后不瞑的雙目挖出! 凌崖而立的帝王黑衣翻飛,沾滿血的手心握著那一隻臨死前退回給他的后土神戒,將白薇皇后的眼睛剜出,沉入深淵,低沉的聲音中帶著某種毀滅性的瘋狂:“那麼就在這里和蛟龍一起永遠看著空桑吧--我必不讓你的眼睛在空桑亡故之前化為塵土!” 瞬間,風起,浪湧,巨大的聲音在地底呼嘯著,血在一瞬間濺滿了虛空。 他看到黑衣帝王開始低沉的祝頌,無比奇異的力量在他手中凝聚--那是可以摧毀和破壞一切的力量!深淵裂開,下沉,那雙明亮的眼睛在漆黑的水底慢慢下沉,最終消失不見。帝王催動力量,那一道裂淵又一分分的閉合,最終只得十丈寬。

血染紅了石台,地底下龍的哀號更加清晰,一下一下地撞擊著岩壁,似乎為死去的女子痛哭。忽然間一個大浪從深淵湧起,瞬間將那襲白衣卷去。 時空就此永遠的凝定。 “不要!”在白瓔想要縱身潛下一探時候,忽然被從背後一把拉住。 吃驚地回過頭,看到的是蘇摩的臉。那樣恍惚的神色,讓她忽然間有某種異樣。 “不要下去……”蘇摩眼裡的碧色是奇異的,彷彿看著極遠的地方,然後漸漸終於凝聚起來,看到了她臉上,喃喃,“不要下去。那人在底下等著你,你若下去了……” 那人?白瓔微微一驚:“你也看到水里那雙眼睛了?那是誰?” 蘇摩沒有回答,忽然有一種苦笑:為何還不閉呢?既然已經看到了空桑的覆滅? 白薇皇后,你為何還不瞑目?

是否你心裡尚有不甘,在等待著白瓔的歸來,然後想藉著她的神魂復生? “不要!”在白瓔想要縱身潛下一探時候,忽然被從背後一把拉住。 吃驚地回過頭,看到的是蘇摩的臉。那樣恍惚的神色,讓她忽然間有某種異樣。 “不要下去……”蘇摩眼裡的碧色是奇異的,彷彿看著極遠的地方,然後漸漸終於凝聚起來,看到了她臉上,喃喃,“不要下去。那人在底下等著你,你若下去了……” 那人?白瓔微微一驚:“你也看到水里那雙眼睛了?那是誰?” 蘇摩沒有回答,忽然有一種苦笑:為何還不閉呢?既然已經看到了空桑的覆滅? 白薇皇后,你為何還不瞑目? 是否你心裡尚有不甘,在等待著白瓔的歸來,然後想藉著她的神魂復生? “絕不是邪魔……我能感覺出來!”然而溫婉的太子妃這一次卻罕見地固執,凝視著底下的黃泉之水,“我要下去看一看……我一定要下去看一看!而且封印不解開,龍神也無法掙脫束縛。我們這次不正是為此而來?”

然而蘇摩只是從背後緊緊扣住她的肩膀,卻沒有說一句話,身體微微發抖。 心臟在更加急促地跳躍,有另一種力量在冥冥中召喚著他,近在咫尺。背上彷彿有烈火在燒,文身之處越發火熱--那樣的痛苦,在記憶中只有一次可以比擬:幼年時奴隸主將他胸腹剖開拿出阿諾、再劈開尾鰭之時。 白瓔回頭看到他,忽然脫口驚呼起來:“火!蘇摩,你背上的火!” 金色的火、居然無聲無息地在傀儡師身上燃燒起來! 騰龍文身之處劇痛,彷彿有什麼要破開血肉衝出,背後衣衫嗤啦一聲裂開,金色的火忽然籠罩了蘇摩,火光中隱約看到一隻探出的利爪。 “是幻火……燒不到我。”背上只有劇痛沒有炙熱,蘇摩忍痛短促地回答,然而胸腔中的心跳得越發厲害,似乎他的軀體再不前去、便要自行跳出奔走一般。知道是地底的龍神感應到了自己的到來,已經急不可待,他不能再拖延,只道:“我先下去,你在這裡等。” 不等她答應,蘇摩將偶人塞入她手中,短促地吩咐:“替我看著阿諾。” 金色的火焰在這短短幾句話之間更加猛烈,幾乎將傀儡師整個人都包圍,蘇摩只覺體內的催促再也無法拖延,只來得及說一句“若引線一動便立刻引我上來”,便足尖一點、躍入蒼梧之淵最深處。 被金色火焰包裹著、宛如一條金色的巨龍霍然躍入深淵。 白瓔尚未來得及回答,只覺手中的引線驀地一沉、似乎是被一下子拉長到了極限,然後那些無形無質的引線便在巨浪中飄飄轉轉,再無聲息。 “蘇摩!”她有些失神地撲到困龍台邊,失聲往下看,只有漆黑色的大浪從下湧起,呼嘯捲成巨大的漩渦、消失在地獄的縫隙裡。而人,早已不知被捲入何處。 抬頭看,頭頂是無天無日的慘白,白瓔恍然間有某種說不出的恐懼。 雖然知道蘇摩擁有驚人的力量、自己也是冥靈之身,然而跌入了這一方時空的裂縫,她恍然覺得這些力量突然就渺若草芥--不知道是否能活著出這一線之天、也不知道是否就這樣永遠消失在這凝固的時空裡。 “蘇摩!”她看不到那些透明的引線飄落在何處,忍不住對著深淵大喊。 然而,只有懷裡那個小偶人無聲地看著她,帶著詭異莫測的表情。 白瓔急切地順著那些引線看去,想知道此刻水下的情形。但巨浪滔天,哪裡能看清?在呼嘯而過的風浪中,她忽然又隱約看到了那一雙漂浮的眼睛,在漆黑的浪裡一閃即逝。 然而,她清清楚楚地聽到了一句話:“來呀!” 那樣溫和而親切,傳入她心底。如同那雙眼睛裡的光芒一樣親切而熟稔。 誰在叫她……那般的熟悉?決不是邪魔……那樣莫名的親切,沒有絲毫邪魅的氣息。 也覺得有什麼在心底呼喚,白瓔長身站起,也不顧等待蘇摩上來,便要投入淵底。在她站起的瞬間,偶人阿諾似已知她的心意,忽然自己動了起來,微微一掙,竟要從她手中掙脫、不願和她同赴黃泉。 白瓔一怔,下意識地捉緊手中的偶人,忽然間感到那些引線被劇烈地扯動了一下。似是有一隻看不見的手猛然攫住了引線那端的人,往地底拉去。 蘇摩? ! 她來不及想,瞬間騰出手抓住那些透明的引線,用盡全力往上提拉。 兩種力量沿著纖細透明的引線傳遞、她在瞬間被拉得跌倒在困龍台上,死死攀住邊緣才不至於跌落深淵。那個剎那她將引線在手上絞緊,不顧這些鋒利的東西會切割她的靈體,只顧將力量提升到最大。纖細的線在瞬間繃緊,僵持停頓了幾秒。 偶人阿諾彷彿感到了痛苦,臉色扭曲起來。顯然,作為“鏡像”的傀儡,已經感覺到了水下主人的危險。白瓔連一口氣都不敢吐,用盡全力維持著平衡。 寂靜中,啪的一聲輕響,有一根線忽然斷裂了。 手驀然往下一沉、她連驚叫都不敢,只是閃電般探身出去,雙手抓緊了另外九根引線。然而她的身子也已經被大半拉出了石台,在風浪中搖搖欲墜。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持多久,只是用盡全力拉住那些線,知道手心握著的是另一人的生命。 底下的潛流在呼嘯著,僵持再度出現。然而寂靜中,一根接著一根地,那些引線斷了。 “蘇摩!”在第九根引線斷裂的瞬間,她看到偶人的七竅裡流出了殷紅的血。阿諾忽然自發動了起來,用力一掙、居然掙斷了最後一根連著他頸關節的引線。偶人眼裡有恐懼而陰鬱的光,咔噠咔噠,連著倒退了幾步,遠遠離開了台邊。 連阿諾,都知道主人危險已極、不願再與之同休戚了?她恐懼地對著漆黑的深淵呼喊,不顧一切地將所有力量凝聚到剩下的唯一一根引線上,卻不顧自己已經即將隨之跌入。 在她以為這最後一根引線會斷裂時,巨浪忽然再度湧起--浪尖上,她看到蘇摩蒼白的臉。連鮫人入水、都會出現這種窒息的青白臉色?這水……到底有多少邪異的力量?恍惚中她看到他對自己大聲叫著什麼,然而她卻一時聽不真切。 浪只是將潛入水底的拋上來一瞬,便隨即重新將他埋沒。彷彿地底有巨大的力量拉扯著他,如影隨形。 “放手!” 就在蘇摩重新沒入深淵的剎那,白瓔終於聽清了他的怒吼。 手中僅剩的引線驀地重新往下一頓。然而就在那一剎、她根本沒有鬆開手,反而將全身的力量都用了上去--水下那巨大的力量,頓時將她如斷線風箏一樣地從困龍台上拉出。 黑色的浪兜頭將她淹沒。瞬間她就無法呼吸。 --冥靈本是不需要呼吸的,然而這瞬間的感受、就如常人在水下窒息一模一樣! 這根本不是水……而是充溢著的死氣和惡靈! 四周漆黑如鐵,水更是冷的像冰。那些黑色的激流在呼嘯,發出蒼老的笑聲,形成巨大的漩渦、往最底下一道深不見底的縫隙中流去--那一線黑,白瓔只看得一眼便悚然心驚。 那,的的確確、是地獄的裂口! 她終於相信了那個遠古的傳說:是星尊帝劈開了煉獄、放出九泉之下的惡靈,匯集成了這蒼梧之淵!那樣強大而惡毒的力量隔絕了所有人,永遠封印著龍神和他的皇后。 巨浪湧動,將她推向那一線漆黑。她用盡全力對抗著來自地獄的力量,想拔出光劍斬殺那些充斥著的惡靈,然而身在虛空居然無從發力。她的身形不由自主地隨著潛流往底下飄去,卻下意識地將手上的線一分分的扯回。她不知道是不是蘇摩已經被捲入到那個裂縫中,只是極力拉著那條引線,不放鬆分毫。 只要稍稍一鬆手,便是墮入煉獄。 可若是不鬆手,又能如何?最多,一起墮入煉獄? “唉……”忽然間,漆黑一片的水里,她聽到一聲輕微的嘆息。 誰?白瓔在巨浪中勉力保持著自己的身形,瞬間回頭四顧--然而瞬間她就發現了異常:這個聲音,是沒有來源的。就彷佛忽然在四面八方同時傳來一樣,虛無縹緲。 “傻孩子。”漆黑的水底,忽然浮現出一雙清泠泠的眼睛,飄飄浮浮地看著她,“去那裡。” 去哪裡?她來不及問,手上引線一動、一股溫和而強烈的力量忽然從亂流中湧來,一下子將她扯出即將進入的深淵--她被凌空拋出激流,不知落到淵底何處,然而周圍的水流顯然已經平靜許多,也不再充斥著邪氣。 “誰?”她急切地轉頭,尋找那雙會說話的眼睛,“你是誰?”然而只是瞬間,這雙眼睛便已遠去,變成水底幽幽可見的兩點光亮。 白瓔站在蒼梧之淵水底,茫然無所適從。 這是哪裡?沒有風,沒有光,只有漆黑一片的虛無的水。那一瞬間她幾乎有種時空已經終結的錯覺,然而手心裡握著的那條引線卻是真實的,在她無所適從緊抓的時候,忽然間微微緊了緊,彷彿黑暗的彼端、有人在微微致意安好。 “蘇摩?”她脫口驚呼,四顧,“你在哪裡?” 沒有回答,周圍凝定的暗流忽然如微風吹過一般、微微湧動了一下。 黑暗中一隻手悄然伸過,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這裡。” 近在咫尺的聲音讓她驚的一顫--蘇摩沒事? “走。”不等她發問,耳邊聲音吩咐,在黑暗中拉著她往前走去,“小心。” 她不由自主地跟著往前,詫異在這樣無論眼睛還是心目都無法看到東西的地方、他如何還能這般行動自如--然而她瞬間便想起來了。在這個鮫人的少年時期,曾經有過長達上百年的、真正什麼都看不到的日子。 那是盲人的本能。 黑暗中他緊握她的手,鮫人的肌膚依然毫無溫度,然而她卻感覺到了他心臟在急速的搏動--那是這一片黑中唯一的“生”。她默不作聲地隨著他的牽引一路向前,似乎自己變成了盲人。四周是一片虛無的黑,彷彿時空都已經不存在。 這樣沉默的跋涉不知道經過了多久,在白瓔忍不住開口問“到底要去哪裡”時,眼前忽然出現了兩點漂浮的光亮。 --那一瞬間,她幾乎以為自己又看到了水中那一雙漂浮的眼睛。然而等眼睛恢復了視覺後,她才發現那隻是兩點極其遙遠的光亮。 “在那裡。”蘇摩停下來了,似乎長久地凝望著前方的光亮,“封印。” “你怎麼知道?”再也忍不住地,白瓔詫異地脫口,“你來過?” 蘇摩默默搖頭,彷彿傾聽著什麼聲音,淡淡回答:“龍在告訴我。” 龍?白瓔忽然發覺,走了那麼長的路、居然再也感覺不到地底的震動--彷彿那條憤怒掙扎的巨龍已經安靜下去。 “我們已經在結界裡行走了很久。”蘇摩凝視著那兩點依稀可見的白光,抬起手指著前方,“從那裡走出去,便是封印--你的力量無法穿越這地獄之門,所以我帶你來到了這裡。接下來解開封印的事情,我無法再幫忙。” “蘇摩?”雖然他語氣平靜,白瓔卻察覺了有冰冷的液體順著他的手流到自己的手心,詫然回顧,將手放到鼻下一嗅。 血的腥味! “你怎麼了?”她急切地問,回身一把抓住他,想查看傷勢。然而四圍漆黑,遠方依稀的光無法照亮這裡的死寂,只有冰冷的血的腥味在暗夜裡瀰漫。 “你受傷了?”那一瞬間白瓔想起了困龍台上那個傀儡偶人全身是血的樣子,恍然明白--阿諾都已如此,鏡像的本體又怎麼可能無恙?而他竟然什麼都沒說,就這樣在暗夜裡牽著她走了這樣長的路。 “傷的如何?”順著血流的來處,她在黑暗中驚亂地探尋著傷口,摸到了滿手的血--他全身竟然有九處傷口!傷口上貫穿著細細的線,想來是他用引線硬生生將那些可怖的傷口縫合起來。腦中浮出偶人阿諾痛苦的模樣,她知道蘇摩的痛楚必不在此之下,一時驚惶失措,連聲音都變了:“別動!快坐,包紮一下!” “不用。”蘇摩卻在黑暗中回答,只是繼續往前方的光亮處走去,“我還死不了--只要我不想死,就不會死。” 頓了頓,彷彿補充一般,道:“起碼現在,我、不想死。” 他走了幾步,白瓔手上的引線便繃緊了。於是,兩人一前一後,繼續著這樣的沉默跋涉。 忽然間,她聽到有人輕輕的笑,霍然驚訝地回首。 “你來了。”只見暗夜裡,那一雙眼睛對著她眨了一下、依稀有喜悅的神色,輕輕地說了一句,然後忽然再度隱去,消失在遠處的那一點白光裡。 “蘇摩!你看到沒?”白瓔終於忍不住叫起來,一把拉住前面走著的傀儡師,“眼睛!一雙眼睛在看著我!” “我是看不見的。就如你聽不到龍的話音。”蘇摩卻毫不驚訝,淡然回答,“在這裡,我們只能各自聽從各自的召喚,奔赴各自的命運。” 說話間,又不知道走了多久,那兩點依稀可見的白光終於慢慢擴大,宛如地道不遠處的出口,青錢般大小,透出淡淡的亮光。 藉著光亮,白瓔在一瞬間看到了蘇摩身上正在癒合中的傷口,雖然已經靠著幻力進行了催愈,依然可怖得超出她的想像。她吃驚地想問什麼,然而在那時候蘇摩卻放開了牽著她的手,徑自走向其中一處光亮。 她下意識地跟過去,蘇摩卻搖搖頭,指給她看:“你該去那裡--我們的路不同。” --那一處白光,正是那雙眼睛消逝的所在。 她只看得一眼,依稀彷彿又看見那雙眼睛在白光裡對著自己微笑了一下。 “只能到這裡了,接下來我們宿命中要做的事情、是不一樣的。”蘇摩的聲音卻是在耳邊傳來,“我要去龍神那邊,而你、要去先解開那個封印。我們不再同路。” “好。”雖然暗夜裡想到要孤身前行、有一絲的畏懼和茫然,她依然點頭應承,揚起臉,想了想,又問,“在路的那頭,會再見麼?” “會。只要我們不走丟了。”傀儡師微笑起來了--那一瞬間,不知想到了什麼,他的眼睛忽然有了某種神采。想了想,蘇摩從手上退下一隻引線已經斷裂的指環,拉過白瓔手裡一直攥著的那根引線,打了一個結。 “一切完成後,順著這根線回來。” 他將戒指戴在她的手指上,低聲囑咐。透明的引線脆弱而纖細,一頭連著他的拇指、另一頭連著她左手的無名指,彷彿輕輕一拉就會斷裂--但她知道這種無形的線並不同尋常,會無限的延展,哪怕從雲荒的一頭到另一頭。 無論走出多遠,只要順著這一線,便能返回彼此身畔。 “好。”她轉動著那枚小小的戒指,心頭一定,不再猶豫,“那就到了路的那頭再見。你保重。” 蘇摩只是對著她微微一頷首,便隱沒在白光之內。 她也不再遲疑,向著另一處的白光舉步奔去。 凝滯的空間彷彿忽然動了,她看到那一點光在不停的擴大、擴大,恍然將她全部包圍。就像是天門開了,她恍惚中看到白光的周圍有流云如水般翻捲,五色絢爛,夢幻一樣的美麗。她聽到有無數美妙的聲音在歌唱,恍如天籟。 在白光的中間,有什麼景像在一幕幕的轉變。 她仰著頭,看著那光、那色、那景象,忽然間有些神不守舍。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在奔走,意識忽然之間就變得模糊。她低下頭,看到了自己的手--居然隱隱透明,進而一分分的變得稀薄,如即將散去的霧氣。她本是靈體,凝聚成形--而此刻,在奔向那點光亮的途中,她居然看到自己在慢慢渙散開來。 然而,感覺不到絲毫的痛苦。她的心居然是平靜的,彷彿是在迎接一場宿命。 她其實已經感覺不到自己是在奔跑,然而四周的景象的確是在平緩地向後移去--不知何時,她周圍不再是一片漆黑,而浮現出了各種奇妙的景象。 最初,她彷彿在一條長得看不到底的鏡廊上奔跑,腳底、四周,映出的都是一個個一模一樣的自己。以各種角度、各種姿態,重複著同一個動作。 漸漸地,鏡子裡的“她”開始有了自己的眼神,好奇的相互顧盼。 她詫然地看著,有做夢般的不真實。她看到那些鏡子裡的“自己”開始自行活動起來,不再跟隨著她做一樣的舉止,“她們”彷彿脫開線的木偶,開始自顧自做出各種舉動--她們背後的景象,也隨之換成了各種不同的時空。 她看到她坐在一艘巨大的木蘭舟上,遠航深海,天風吹動她的頭髮; 她看到碧綠的水如同藍寶石在頭頂蕩漾,珊瑚如同樹一樣扶疏,有鮫人在歌唱; 她看到一個鮫人將一把長劍送給了一個黑衣男子,指著遙遠的陸地、說著什麼; 她看到一支箭呼嘯而來,穿透她的肩膀、而那個自己策馬馳騁在萬軍之中,叱吒凌厲;身側有人和她並騎,所到之處無不披靡; 她看到自己坐在高高的王座上,殿中萬人下跪,八方來朝,聲音震動雲天; “皇天后土,”她聽到一個似乎熟悉的聲音在低沉的說,“世代永為吾後。” --她看到一枚銀色的戒指戴上了她的右手。 “阿瑯!阿瑯!願吾死而眼不閉,見如此空桑何日亡!” 白光裡忽然迴盪起一聲厲咒,響徹了這個凝定的時空。 是什麼樣的憤怒?穿越千年依然不曾熄滅! 就在那個瞬間,她看著鏡中無數個自己,忽然明白過來了。那不是她……那不是她!鏡子裡的每一個影像,都是另一個人--六千年前的、雲荒第一位皇后。 “白薇皇后!”她忽然驚呼起來了,指著鏡中的自己,“你是白薇皇后!” 喀喇喇一聲響,無數的鏡子忽然一起碎裂了--所有的記憶轟然坍塌,恍如銀河天流席捲而至,將她推向那點白光的出口。她在無數的幻像中,穿越了幾生幾世的記憶,忽然間淹沒,忽然間又從那些破碎的影像中浮出來。 她穿越了那一點白光,忽然發現眼前換了另一個世界。 那是純白色的世界,茫茫一片,空洞無比。唯獨中心有一條巨大的金色鎖鏈,彷彿從天而降一般垂墜,貫穿了這個世界,不知始,不知終。鎖鏈上有一個印記,閃著刺眼的光。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右手,是一模一樣的那枚銀色戒指。而左手,是牽引著她的那條引線--她已然重新凝成了形體,恢復了自己的意識。 有一雙眼睛、就在這虛無的白中,寧靜地看著她。 在第一眼的對視之後她就明白了:那雙眼睛、是她自己前世的眼睛。 --隔了幾千年的時空,終於能這樣與她相對而視。 “等了你很久。白瓔。”那雙眼睛看著她,微笑起來,“空桑都亡了,你才來。” “白薇皇后!”她終於忍不住對著那雙眼睛低低驚呼起來,“是您麼?” 那雙眼睛依然微笑著,凝視著她,帶著某種嘆息和感慨的表情。忽然間一個飄忽,就停在了她的掌心。秋水般湛亮,大海般安詳,這樣一瞬不瞬地看著她。 那一瞬間她只覺得安心,道:“皇后,請借我力量,打開這個困住龍神的封印。” “我的力量就是你的力量。”那雙眼睛在她掌心看著她, 她穿越了那一點白光,忽然發現眼前換了另一個世界。 那是純白色的世界,茫茫一片,空洞無比。唯獨中心有一條巨大的金色鎖鏈,彷彿從天而降一般垂墜,貫穿了這個世界,不知始,不知終。這個白色的世界在震動,一下,又一下,彷彿是在一個心臟裡跳躍著。而那顆憤怒的心臟,卻被系在金索的另一端。白瓔順著那條金索往上看去,看到鎖鏈上有一個六芒星形狀印記,閃著刺眼的光。金色的印記旁邊、有飛翼的形狀--細細看來,那雙翅膀卻是人手烙下的印跡。 不知多少年前、有某一雙手交錯著十指、雷霆萬鈞的在金索結下了這個封印。 帶著雙翼的六芒星--和她的戒指多麼相像。 白瓔下意識的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右手,是一模一樣的那枚銀色戒指。而左手,是牽引著她的那條引線--她忽然一驚,發現自己已然重新凝成了虛幻的形體,恢復了自己的意識。 有一雙眼睛、就在這虛無的白中,寧靜地看著她。 在第一眼的對視之後她就明白了:那雙眼睛、是她自己前世的眼睛。 --隔了幾千年的時空,終於能這樣與她相對而視。 “等了你很久。”那雙眼睛看著她,微笑起來,“空桑都亡了,你才來。” “白薇皇后!”她終於忍不住對著那雙眼睛低低驚呼起來,“是您麼?” 那雙眼睛依然微笑著,凝視著她,帶著某種嘆息和感慨的表情。忽然間一個飄忽,就停在了她的掌心。秋水般湛亮,大海般安詳,這樣一瞬不瞬地看著她。沒有說話,彷彿想看出這個後世之身的一切。 那一瞬間她只覺得安心,彷彿所有的心中想法都被對方了解。而那樣平靜舒緩的心情,是自從飛躍下白塔後上百年來、再也沒有過的。 然而終究想起了這一次的目的,她開口打破了這一刻的沉默:“請借我力量,打開這個困住龍神的封印。” “借給你力量?那是自然的……只有你能繼承我的力量。”那雙眼睛在她掌心看著她,不知為何有悲憫的神色,看了許久,忽地開口,“可是,我的血之後裔啊,你那樣年輕、卻已經是冥靈之身了麼?” “是的……”那一瞬,白瓔低下頭去,“在九十年前,已經死了。” “那麼,你是虛幻,我亦是虛幻。”白薇皇后的眼睛漂浮而恍惚,那雙經歷過無數苦難的眼睛裡隱藏著嘆息:“沒有了軀體,你拿什麼承載我的力量呢?我的血裔?” 如冰雪當頭,白瓔忽然間呆住。 “白之一族,還有別的嫡系女子麼?”白薇皇后嘆息著問。 “沒有了。九十年前,被滅族。皇后,我葬送了全族人。”白瓔低聲回答著,忽然間因為羞愧而微微顫抖,“所以,現在我無論如何都要將空桑挽回過來。不,不止是空桑,還有海國……甚或還有冰族。我希望能有新的平衡,讓各族都好好的繁衍生息,讓雲荒不再是現在這個樣子!希望您成全我……把力量借給我!” 那雙眼睛凝視著她,沒有說話。 那是這個血裔的願望麼? 然而,冥靈是不能轉生的,他們在死時靠著自身的念力、拒絕進入輪迴,用死前強烈的信念維持著魂魄不散、成了三界之外的遊魂--他們是沒有將來的一群。 若有朝一日心願已償,冥靈便會如煙霧般消散在六合之中。 “對……對了!我還有一個妹妹!”忽然間,白瓔衝口而出,“還有白麟!她有形體!” “白麟……”那雙眼睛微微闔了一下,似乎對這個名字的所有者在進行著遙感,片刻沉默,眼睛裡旋即卻有更加哀傷的表情,“那個鳥靈也是我的血裔啊……為何如此。白之一族,竟然都已經淪入魔道了麼?” “魔道……是不可以承載的麼?”白瓔詫然,分辯,“她是有形體的。” “我知道。她是將心魂和陰界的魔物結合,獲得了新的軀體。”白薇皇后凝視著虛空,眼睛裡有嘆息的神色,“魔,並不是不能繼承我的力量--'護'的力量並沒有魔神之分,若要傳承給白麟,也是可以。只是……”那雙眼睛忽然凝定了,有冷肅的光:“我的力量,並不能傳給滿心惡念的魔!無論是不是我的血裔,有這樣心魂的人、是注定不能繼承的!” 那一瞬間,這雙一直微笑的眼睛裡有冷芒四射而出,震懾了白瓔。 “護的力量,不能交給這樣的心。”白薇皇后冷然回答,“寧可永閉地底,也好過如此。” 白瓔忽然間沒了主意,定定看著掌心上那一對漂浮的眼睛--來的時候,無論是她,還是真嵐,還是學識最淵博的大司命,都沒有想過遇到這樣的問題。他們都以為只要血緣不斷、無論生死都可以繼承上一代的力量,來打破這個封印。 然而,白薇皇后卻說:沒有實體的冥靈,無法承載她身上的力量。 她無法獲得力量,更無法打開龍神的封印--空桑和海國之間的盟約,已不能完成。回去,如何和真嵐他們解釋?又如何對蘇摩交代?他們約定在路的盡頭相會,然而她卻連走到那個終點的力量都沒有了。 她在剎那間不知轉了多少念頭,忽然有了決定,卻仍有一絲猶豫。 那樣重大的決定前,她想尋求旁人的意見。然而她在下意識中拉動引線,那條線卻是紋絲不動。白瓔吃驚的看著那條纖細的引線,發現在這個雪白空洞的地方,這條線不知消失於何處--如那條垂落的金索一樣,看不到終點,也沒有長度。 只有震動越來越劇烈,讓雪白的空間都顫栗不已,彷彿大地的心臟已經到了無法負荷的地步--那是龍的咆哮和掙扎吧?千年的屈辱和困頓、已經讓這大海之神變得瘋狂憤怒如許,帶著毀滅一切的火焰。 她不敢想蘇摩如今又是如何,用力的拉動著那條線,想知道彼方人是否安好。 彷彿知道她的想法,那雙眼睛微笑起來了:“你找不到他。” 看著她詫異的表情,白薇皇后嘆息:“現在你們站在兩個不同的位面上,即使只隔一線、又如何能碰面?就如高天流雲,底下的凡人看見以為是被風吹到了一處--殊不知、那是不同高度的兩片雲,永遠無法重合。” 白瓔悚然心驚,忽然覺得有冷意直浸入骨。 “亦如你我,如今雖站在這裡對話,可之間已是千年的距離。” 那雙眼睛裡閃過決斷和凌厲的光芒,忽地厲聲:“回去罷!雖等你千年,卻不能將力量傳承給你--是他一手鑄成空桑的厄運,我也不必為此再費心。” 白薇皇后瞬忽飄去,然而白瓔急切之間忽地探手、竟將那一對眼睛抓入手中-- “皇后!我願成魔,”顧不得失禮,女子低聲斷然請求,“我願成魔--請將力量借我!” 那雙眼睛忽地凝定了,注視著後裔的臉龐。 多少年過去了,隔了無數輪迴,這張臉、居然和她早已消失的形體一模一樣。 許久,那雙眼睛裡沒有表情,只是道:“那很方便--下一個位面、便是陰界黃泉,惡鬼魔物無數。你躍入其中,以魂飼魔,便能獲得新的形體。” 隨著她的話語、雪白的空間裡,忽然裂開了一線,透出無窮無盡的死氣和邪異。 那雙眼睛靜靜的注視著,聲音也是漠然的:“你想清楚了。冥靈,不過是有一個永恆的'死'罷了;而一旦淪入魔道,卻是一場無涯的'生'。” 白瓔已經走到了陰界裂口邊上,聽得這樣簡單的一句話,卻顫抖了一下。 “你將再也無法回到無色城,也無法回到世間,你要以血和腐屍為食,永遠與骯髒、殺戮為伴--直到魔性將你的神誌侵蝕殆盡。那之後,便是一隻憑著本能蠕動的惡靈了,而且--永遠不會死。”看著血裔眼裡掠過的一絲恐懼,白薇皇后的話語冷靜鋒利,“我的一個後裔已經成了魔,另一個也要成為魔麼?” “我不會玷污白族的血。”白瓔緊緊交握著雙手,緩緩將左手上那隻連著引線的指環退下,扔掉。咬牙回答,眼神卻堅決:“到時候……”她吸了一口氣,抬頭望著某個方向:“真嵐會殺了我。他必不會讓我受苦。” 那個陡然而出的帝王名字,讓那雙眼睛裡的光凝定了一下。 “真嵐……”那個名字,彷彿想起了什麼,皇后輕微地嘆息。 不等白薇皇后回答,冥靈女子已經將手探入那道冥界的裂縫,回頭對著那雙眼睛一笑:“等著我變魔物回來哦,皇后!--你答應把力量借給我的。” 然後,便是聳身一躍。 一生中,她曾有過一次這樣“飛翔”的感覺。 她至今懷念那一刻伽藍白塔頂上的風。那些風是如此的溫柔和涼爽,托著她的襟袖,彷彿鳥兒在裡面撲簌簌地拍打著翅膀,活潑而歡躍。她仰面從萬丈白塔頂上墜落,神色卻安寧和平,瞳孔裡映著雲荒蔚藍的天空,白云如幻。 那種安寧的、輕鬆的感覺,是她一生里僅有。 然而奇怪的是,在墮入地獄的瞬間、她卻再次感受到了那種涅槃般的喜悅。 她的身體,忽然變得輕靈而空明,彷彿不再受到任何拘束。 奇怪的是、地獄裡什麼都沒有。沒有邪靈,沒有惡鬼,沒有呼嘯而來吞噬她靈體的魔物--當她從時空的裂縫中聳身而下時,漆黑包圍了她,有的只是無窮無盡的墜落,看不到底。她期待著能直接落入一隻魔物的口中,然而不知道墜落了多久、周圍卻只是一片虛空。 虛空裡,隱約有一點一點的金光浮動,彷彿螢火。 在她凝神去看的時候,這些金光忽然又浮動著變幻開來。這次她看清楚了,居然是滿空開闔著的金色貝殼!裡面吞吐著光亮,忽聚忽散,絢麗無比。這個空間在震動,而每震一次,這些金色的浮光就隨之變幻一次,在那些浮動著的金光中心,懸浮著一顆明珠般的東西,發出幽幽的光。 --這,便是地獄裡的景象? 她看得呆了,直到在某個堅硬的實體上停止了墜落的趨勢,才回過神。 到底了?她的手接觸到地面,冷而堅硬,宛如金鐵鋪就,之間有密密的接縫。 “小心!”忽然間,她聽到有人厲聲喝了一句。 蘇摩?蘇摩的聲音?她驚詫得幾乎脫口而出,然而不等她站起來,地面忽然裂開了--黑暗中,她感覺到有巨大的利劍當空刺來,帶起凌厲的風。她在空中轉折,回手一劈,想藉勢避開那帶著可怕殺意的一擊。然而她只是輕輕一提身、瞬間便在了百丈上的虛空。背後有嘶吼聲,空氣中迴盪著巨大的力量,滿空的金光都在劇烈攪動。 那樣的力量在空氣中交錯迴盪,讓白瓔驚得呆住--那是她方才的隨手一擊? 那樣瞬間釋放出的驚人力量、居然來自於她手中? 各種感官似乎突然敏銳無比,不用眼睛、不用耳朵,她瞬間就知道了黑暗中有什麼龐然大物再度逼近--該躲開吧,先去剛才金光最密的地方看個究竟--這裡究竟是哪裡? 念頭一起,她甚至沒有動一下身形,忽然便轉瞬移到了金光之中。 她詫異地看著自己的雙手和雙腳--這樣迅速的移動,早已超出了她的極限。這個靈體,似乎已經再也不是她自己所有,它隨著她的意念隨心所欲地移動變幻、發揮驚人的力量,彷彿是一個附身的魔物。 魔物?自己、自己是不知不覺中已經入魔了麼? 閃電般穿梭來去的念頭,讓她心裡不知是驚駭還是驚喜。然而一邊想著,在看到身側金光中那一顆“明珠”時,她忽然掩面驚叫起來,將所有疑問都拋到了九霄雲外。 那些不是金色的貝殼……而是無數金色的鱗片; 黑暗中,盤繞著一條巨大得可怕的龍,開闔著鱗片,扭動著身軀,吞吐著火焰--然而讓她驚呼的是,巨龍護衛著的那一顆“明珠”--那、那居然是-- “蘇摩!蘇摩!” 再也顧不得什麼地獄、什麼魔物,她脫口驚呼,定定看著金光凝聚之處,心膽欲裂。 她的軀體再度隨著她的意念瞬移,她的手指在瞬間就接觸到了那顆頭顱--鮫人深蘭色的長發拂在她手上,然而碧色的眼睛闔起了,絕美的臉上有某種已經凝定的從容淡然。白瓔看著這一顆被斬下的頭顱,忽然所有意識都變得空白--這樣熟悉的臉、有著世間無雙的絕美光輝,然而臉上最後一刻的表情卻是如此陌生。 只是一瞬間、便已如此? “你回不到他那裡。”“哪怕只有一線之隔。” 恍惚間,片刻前白薇皇后的話迴響起來,那樣不經心的短語,如今聽來卻是驚雷。 “蘇摩!蘇摩!”她將他的頭顱捧在手中,不敢相信地低語,連身邊那些金光已經再度活動和凝聚都沒有感覺--不是說只要不想死便不會死麼?為何只是短短一瞬,便成了這樣?是因為穿越地獄之門已經透支了所有力量、所以一進來就被瘋狂的龍神所殺? 這裡,原來便是路的終點? 她凝望著那張從少女時期就無比熟悉的面龐,忽然間再也控制不住地哭出聲來:“蘇摩!” “快躲!”暗夜裡有火光閃現,耳邊卻是聽到又一聲厲喝,“呆著幹什麼?” 蘇摩的聲音? !白瓔看著手中那顆頭顱,然而被斬下的頭顱毫無表情。她驚在當地,怔怔看著手心裡的頭顱,根本不顧黑暗裡迎面撲來的熊熊烈火。 “白瓔,快躲!”蘇摩再度厲喝,聲音已經焦急萬分,“龍發狂了!” 然而她站在原地捧著頭顱,四顧,居然沒有來得及轉身。龍在呼嘯,扭轉巨大的軀體撞擊著禁錮它的空間,吐出紅蓮烈火,轉瞬將闖入白衣女子吞沒。 “白瓔!”暗夜裡,蘇摩的聲音再度響起,“你瘋了?快躲!” 然而聲音未落,白衣沐火而出,似有巨大的力量籠罩著,竟是毫無損傷。白瓔站在虛空裡,手捧那顆頭顱、看了又看,臉色漸漸又變得悲戚起來。是蘇摩……死去了的,還在繼續和她說話、提醒她小心? “你站在那里幹什麼?”暗夜裡,忽然有風掠過,一隻手猛然拉住她扯向一邊。 龍狂怒的火焰從身側噴過,她直衝出去、跌倒在堅硬冰冷的鱗片上。 “蘇摩?”藉著火光,她終於看到了暗夜裡身側的鮫人,瞬間不可思議地驚呼出來,“你--你--活著?!” “哼。”好容易將她拉回,立刻又將手按在了龍頸下的逆鱗上,盡力平息著龍神的瘋狂怒意。傀儡師只是莫名其妙地哼了一聲,不知她在說一些什麼。 “你活著?”龍噴出的火已經熄滅,白瓔還是不敢相信地低呼。 在黑暗中,一隻手急切地觸到了他的手和臉:“你……你活著?” “我還不至於被這條發瘋的蠢龍弄死。”雙手都按在怒龍片片豎起的逆鱗上,平息著巨龍的憤怒,然而看到自己的“龍珠”被外人奪走,這條巨龍更加瘋狂起來。傀儡師下意識的側頭躲開她的手,冷冷催促:“你拿了蛟龍的什麼東西?快扔回去!” 白瓔沒有回答,只是急切地沿著他的手臂摸索。直到摸到了右手上那枚連著引線的指環,剎那終於確認了眼前人的真實性,白衣女子陡然喜極而泣。 “怎麼了?”被她這樣的舉止震驚,進來後一直在和怒龍搏鬥的蘇摩停下了手。 為什麼哭呢?即使那一日在神殿頂上,她都沒有哭過吧? “那這又是誰?”火光明滅中,白瓔霍然將懷中抱著的那顆頭顱捧起,直遞到他面前,“這又是……又是誰?” 蘇摩忽然驚住。 宛如面前陡然出現了一面鏡子,他在鏡中照見了自己--一模一樣的臉,一模一樣的髮色,在這個詭異的封印裡,他居然看到了自己被斬下的頭顱。 他不由自主地接過那一顆頭顱,久久注視,恍如做夢:“這、這是……” 有一個名字……那個名字!彷彿已經在舌尖上打滾,卻怎麼也說不出來。 “這是純煌。” 忽然間,有人替他回答了,平靜而深沉:“這是純煌的頭顱。” “純煌?”白瓔茫然地反問,“是誰?” “六千年前的先代海皇。”那個聲音回答著,“我和琅玕曾有的……共同的朋友。” “白薇皇后!”蘇摩在那一瞬間閃電般抬頭,碧色的眼裡有閃電般的冷光,直視著黑夜,“誰在說話?是白薇皇后?” 然而,抬首之間、他只看到一雙漂浮的眼睛。 然而,抬首之間、他只看到一雙漂浮的眼睛。 恍如無窮黑夜中唯一的星辰,平靜、柔和而又廣博,仰望之心便會不自禁地生出敬畏和愛戴。那條巨大的龍還在咆哮,張開口吐出火焰,然而那雙眼睛只是一轉,看著洪荒中的神獸,微笑:“龍,是我來了。” 只是看得一眼,這個充滿憤怒和躁動的空間就忽然平靜下來了。 所有怒張的鱗片緩緩閉合,磨爪咬牙的咆哮消失,火焰和怒意在一瞬間泯滅,暗夜裡的密閉空間中,巨大的神獸陡然反常地安靜下來。漆黑中燃起兩輪明月般的光,從半空裡俯視著虛空中的幾個人--那是龍的眼睛,從金索上方看下來。 “六千年。”白薇皇后彷如看著老友,又轉瞬看了蘇摩和白瓔一眼,不知是什麼神色,輕輕嘆息,“我就在與你一線之隔的地方。今日,終於算是衝破了結界。” 白瓔忽覺手中一空,那顆頭顱憑空飄起,轉瞬已和白薇皇后面面相對。那雙眼睛靜靜凝視著死去的人,忽然開口: “純煌,你可安息--剩下的事,我自當全部擔待。” 暗夜裡,忽然有白光如烈火燃起,照徹虛空。白薇皇后的眼睛緩緩闔起。 只是一瞬、那顆頭顱便在光影中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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