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噬魂影

第13章 十三、開井

噬魂影 燕垒生 8232 2018-03-22
她在我耳邊輕輕說著,呼吸讓我耳邊也癢蘇甦的。雖然談不上吹氣如蘭,但是她的嘴裡倒也沒有難聞的味道。 “不怕。”我有些想笑,按下心頭的悸動。不論她長得有多難看,仍然是個女孩子。 “我以前很怕。”她咂了下嘴,心滿意足地說道,“天一黑我就怕。” 我笑了:“有什麼可怕的,你多大了,還怕黑。” 她年紀雖然不會太大,長得也醜,但還是發育了的,她被我攬著的肩頭也很柔和,明顯是女人而不是女孩的身體。她又閉上了眼,迷迷糊糊地說了句話,我沒有聽清,剛想問一句,從一邊她阿嬤的床上傳來了翻身的聲音,我嚇得沒敢再說。等那邊靜下來,她已經睡著了。 她說的是什麼?我拼命回憶著。她說的,似乎就是“夜王”這兩個字。這兩個字都是常用字,可組合在一起卻不成詞語。我看了看她的樣子,黑暗中她睡得很香,似乎沒意識到自己說了些什麼。睡意一陣陣襲來,然而我不敢再睡到她身邊,小心地爬起來,下了床。

那個夢…… 那天,我夢見自己再一次光著腳走在路上,細雨冰冷徹骨,可是我什麼都感覺不到。我看到自己木然地走著,就像我曾見過的溫建國一樣走著。我看到自己在追趕著一條野狗,平時缺乏鍛煉的身體卻以出乎意料的敏捷地狂奔,直到將那頭野狗按在地上,用牙拼命撕咬著,滾燙的鮮血流進喉嚨裡,像一些粗糙的粉塵。當我終於感到飽足的時候,我醒了。 可是,我終於發現,自己光著腳站在一片灌木叢裡,手上拿著一條已經被撕扯成碎片的野狗。在我的嘴裡,那些血還是像活物一般奔湧,從嘴裡淌出來。 我並不是在做夢,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直到這時,我才明白溫建國的痛苦。溫建國一定也和我一樣,曾經被嗜血的慾望折磨得不成人形,在每個夜晚,如同孤魂野鬼一般走在陰暗的小巷子裡,窺測著過路的行人。這樣的痛苦終於讓他發了瘋,而我呢?我會不會有一天也會發瘋?

從那一天起,我每次睡覺都要把自己綁起來。 我摸出了煙。因為被雨淋過,煙已經潮了,有股臭味,只是現在我並不在乎,我需要用尼古丁來麻醉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把煙都留在肺部,過了一陣才吐出來。煙氣刺激著每一個細胞,僅有的一點睡意也被驅走了。月亮明晃晃地耀眼,照在人身上,幾乎有股寒意。在這種偏僻的鄉下,月亮也顯得特別大。 我在門邊坐了下來。冰涼的石板,坐上去時也感到寒氣刺骨。剛抽了半支煙,我忽然聽得身後有聲音,回過頭看了看,卻是紫嵐。她披上衣服,詫異地看著我。我道:“你怎麼不睡了?” 紫嵐看著我,打量了我一下,慢慢道:“阿康,你怎麼不睡?” 我苦笑了一下,道:“睡不著。” “你已經很困了!”

我有些尷尬,先前哈欠前天的樣子她都看在眼裡,我說睡不著自然是假話。可是她知道我其實不是不想睡,而是不敢睡麼?我又吸了口煙,沒再說什麼。 紫嵐坐到我身後的門檻上,小聲道:“阿康,你是哪個鄉的人?” 我道:“遠著呢,差不多有上千里外的一個地方。” 她怔了怔,道:“你不是這兒人?” 我也怔住了,扭過頭看著她:“怎麼會這麼想?” “剛才你說過幾句話明明就是這兒的土話,阿嬤都能聽懂。她從來沒出過村子,外面的話什麼都聽不懂的。” 我倒嘆一口涼氣,不知道該說什麼。紫嵐的阿嬤說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可是紫嵐卻說我會說這兒的方言,這怎麼可能?我呆呆地坐著,喃喃道:“真的麼?” “真的。剛才你問柳文淵幾歲那句就是這兒的土話,我聽你說出這兒的土話來,也嚇了一跳呢。”

湘西一帶因為少數民族多,方言特別難懂,可是湖南一帶的方言雖然大多相似,不像有些地方是十里不同音。我小時候住過的地方在湖南北邊,從小也不說方言,現在更是全都忘光了,也許在記憶中還保留著一兩句吧。我不敢再去多想,只是勉強笑了笑,道:“大概這句是一樣的,我老家也是湖南。不過很早就出去了。現在,連住過的是哪個地方都不知道了。” “外面好麼?” 我茫然地搖搖頭,道:“也說不上好。大城市裡全是人擠人,吵得很,我也不喜歡,小鎮上也亂。就是高房子多一些,其實這兒要是開發出來,也會成為景點,大老遠的人都會來的。” 她嘆了口氣,道:“我可真想去看看,我連村子都出去過。” 我笑了:“可以去啊,要是你有空,我帶你沅陵看看好了。”

她臉上閃過一絲憂傷,道:“柳文淵說過的,我們都不能出村子。” “為什麼?”我突然對那個沒見過的柳文淵很沒好感,“真是笑話,就算他是村長,也不能管著你們不讓你們出去啊。” 紫嵐睜大了眼,彷彿聽到什麼可怕的話似地,局促地道:“可是我們村子裡的人要是到外面,都活不了的,阿保他們家就是這樣。” 阿保!這個名字在溫建國那篇文中也出現過,就是掉進了井裡,被金佛砸死的那個。我一把抓住她的手,道:“真的有阿保這個人?” 紫嵐有點害羞地抽出她的手,道:“是啊。你認識他?對了,你跟九哥買過古董吧?” 九哥又是誰?我怔了怔,不知怎麼又冒出個九哥來。紫嵐也看出我的詫異,道:“九哥就是阿保的爸爸。” “你的輩份還挺高。”我訕笑了笑。鄉村里經常這樣,一個村子全都沾親帶故,時間久了,小輩比長輩年紀大,那是常事。這個九哥就一定是溫建國說的那個死在井前的老人了,不知為什麼,我渾身都開始發抖,輕聲道:“他們是不是死了?”

紫嵐看了我一眼,奇怪地道:“你這個人真奇怪,怎麼會知道的?柳文淵說他們到了外面,就死了,九嫂還哭了好幾天呢。” “他是怎麼死的?” 紫嵐有點遲疑,可是看著我急切的樣子,嚅嚅道:“柳文淵說,射工村的人要是到了外面,夜王就會吃掉他們,所以誰也不能出去。” 夜王!又是這兩個字。我道:“夜王究竟是什麼?” 我剛說出口,紫嵐的臉一下子變得白了。她的皮膚原本很黑,這時卻成了灰色。她急急地道:“不要說!柳文淵說的,夜王是不能說的!” 這個柳文淵,大概真的在用迷信控制村民了。我道:“紫嵐,你不用怕,夜王這些東西都是不存在的,一定是柳文淵在騙你們,他一定要你們年年給夜王獻東西,其實都歸他自己了。”

紫嵐卻茫然地看著我,道:“沒有啊,每年夜王井只開一次,也只扔一口豬進去,柳文淵自己什麼也不要,他家裡也不太好,兩個兒子都是呆子。” 如果這樣子的話,柳文淵就並不是那種用迷信來詐騙錢財的騙子了,恐怕是個真的偏執的信徒。我嘆了口氣,道:“就算他自己不要,可夜王有誰見過?” 紫嵐的臉色方才已經恢復了許多,這時突然又變得白了。她看了看外面,夜已深了,只是零星蟲聲,清清冷冷的,偶爾響上兩三句。她湊到我耳邊,很小聲地道:“阿康,我告訴你,夜王真的有的,我看到過!” 她說得如此鄭重,也不像在說謊。我道:“你真看到過?” “好多年前了。那時有一年突然來了很多汽車,一個穿得很漂亮的男人到村子裡來找柳文淵,”她說到這兒,又看了看四周,忽然將聲音又放低了許多,道:“你可千萬不要告訴別人。”

她這時的樣子和一個普通的小女孩沒什麼不同,雖然她也不算很小的小女孩了。儘管她樣子不好看,可是這副神態卻很有幾分可愛。我覺得自己的心情也開朗了許多,忍住笑,道:“好的,我不說,你說下去吧。” “我從來沒見過這麼漂亮的衣服,好像不是布的,挺得跟……跟水一樣。”她想了想才說出這麼個比喻,大概在她的意識中,只有水面才可以和筆挺的衣料做對比,儘管這個比喻並不貼切。她咽了口唾沫,又道:“他還給我帶了些糖來,很甜,黑黑軟軟的,放進嘴裡就化了,很好吃的。”說著還舔了舔舌頭,似乎在回味著許多年前的糖塊滋味。我不禁感到好笑,猛然間想起衣袋裡還有塊巧克力,伸手掏出來道:“我這兒也有塊糖,你吃吃看。” 雖然衣服被打濕過,不過巧克力的包裝很嚴實,也沒有融化。紫嵐接過來,喜出望外地道:“對了,就是這種糖!”她剝開糖紙,扳下一小塊放進嘴裡抿著,眼裡閃著驚喜。吃完這一塊,她想了想,又扳下一小塊,把另外的細細包好,放進懷裡。看著她這副樣子,我實在忍不住想笑,道:“藏那麼好做什麼?愛吃就多吃點啊。”

“慢慢吃好了,從那兒以後,我從來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 我心頭略略一酸。雖然現在丟了工作,但巧克力對於我還不算什麼奢侈品。我道:“紫嵐,明天我就帶你去沅陵買幾塊吧。” 紫嵐一把抓住我,又驚又喜地道:“真的?那太好了!”我終於笑了起來,道:“好了好了,你嘴角上還有巧克力呢。” 她伸出舌頭來舔了舔,不好意思地放開我,道:“你真好。村里沒人要理我跟阿嬤,只有你跟我好。” “他們為什麼不理你?”紫嵐雖然長得不好看,但這種村子裡,別人也未必好看到哪裡去。紫嵐和她的阿嬤僻處在村子外圍,明顯是很為村民排斥,我實在想不通。紫嵐還沉浸在吃到巧克力的欣喜中,道:“我也不知道。明天你一定要帶我去啊,不許賴的。”

“當然不賴。你再說下去吧,那個人後來怎麼了?” 一說到那個人,紫嵐的臉色又沉了下來,道:“那個人一開始對柳文淵很客氣,兩個人在房裡說話,突然吵了起來。吵得很兇,可是聲音還是很低,後來,我就睡著了。睡醒的時候,我突然聽見柳文淵的房裡好像有人在哭,就偷偷走過去看。” “看到什麼?” 她的眼裡突然閃過一絲恐懼,哆嗦了一下,道:“那個人正躺在地上,柳文淵正在咬他的喉嚨邊上。”她說著,用手摸了摸脖子一邊。 “在咬大血管。”我喃喃地說著,心頭卻彷彿結了冰一般。紫嵐的話告訴別人,別人肯定不會信,可是我知道她說的都是真的。不僅是柳文淵,溫建國和我其實都已經變成了這樣子的吸血鬼,都是因為那夜王的緣故吧,陳濤說那些東西會影響神經系統,猜得完全正確……可是我卻不知道我到底是什麼時候染上的。還有林蓓嵐,她有沒有染上?為什麼她身上會出現黑色的條紋,而溫建國和我卻沒有?想到這裡,我打斷了紫嵐的話,道:“對了,柳文淵身上,是不是有一條條黑色的斑紋?” 紫嵐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道:“你也知道觸犯了夜王會變成這樣子?” 我的腦海中一片混亂。把溫建國、林蓓嵐和紫嵐的話結合起來看,我約略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後果,可是仍然不明白為什麼溫建國和我身上並沒有出現條紋。林蓓嵐死了以後,身上並沒有條紋,在電視上我看得清楚,可是溫建國活著的時候我也沒看見他身上有條紋的。我正想著,紫嵐接著道:“可是柳文淵身上可沒有。” “柳文淵為什麼要吸人血?別人知道麼?” 紫嵐又哆嗦了一下,道:“阿康,你不要跟別人說啊,要是柳文淵知道我跟你說了,他會殺我的。” “不會說的。”我喃喃地說著,仍然惘然不知所措。夜王究竟是個什麼東西?我算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可是這事實在太不可思議,也太恐怖了。紫嵐不會騙我,她所說的一切肯定是真的,可是這一切卻太難理解了。我道:“接著往下說吧,後來呢?” “那個人……”她的眼睛突然有些發直,語氣也變了,“阿康,不說行不行?” “告訴我吧。”她看上去很害怕,那件事儘管過了許多年,一定仍然在她心裡留下陰影。可是我毫無惻隱之心地催促著,只想從她嘴裡多知道一些事。 “那個人……那個人突然不動了,可是,他的身體竟然在癟下來,跟豬尿泡一樣癟了下來,突然渾身都化了,變成一灘黑水……”她說到這兒,忽然用手摀住眼睛,彷彿眼前仍然是那副場景。 “柳文淵呢?他什麼事都沒有?” 紫嵐仍然摀住臉,“唔唔”地哭了起來:“阿康,你不要逼我了,不要逼我說了。” 我心裡突然有一陣難受。那是真的難受,雖然只想讓她再說下去,可是見她這副樣子,隱隱約約覺得逼她說下去實在太殘忍。我拍了拍她的背,柔聲道:“好吧,別說了,我們不說了。” 她抽泣了一陣,放下手,道:“阿康,明天天一亮你就走吧。柳文淵說過,不要讓外人到村子裡來。” “難道這麼多年,外面都沒人來過麼?” “有是有的,可是很少。”紫嵐抹去了眼裡的淚水,“村子裡的人也很少出去。聽說,出去的人大多死掉了,所以也沒有人敢出去。柳文淵說,村子是夜王的,我們也都是夜王的。” “胡說,”我突然有種惱怒,“紫嵐,你不是誰的,你就是你。” 她大概聽不懂我的話,睜大了眼看著我。我只覺得煩躁之極,站起身,道:“那口夜王井在哪裡?” 她突然怔住了,道:“阿康,你要做什麼?” “我想去看看。”我盡量讓自己裝作沒事人的樣子,平靜地說著。只是突然間心底有種奇怪的慾望,那口井裡真的有那個金佛麼?很有可能,迷信的人可以把僅有的東西都供奉給神佛,這射工村當初肯定也有財大氣粗的人將那些金銀器具投進井來。我記得以前看過一個東西,說在南美洲發現一口井,在井裡找到許多人的骸骨和金銀器,是印第安人祭祀用的,這口夜王井很有可能就是同一類型的。 金子,金子。我只想著這兩個字。 “別去,柳文淵說,這幾天月圓,晚上千萬不要出去。” “為什麼?” 紫嵐咬了咬嘴唇,道:“因為夜王在月圓的時候會出來。” 我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剛想挖苦一句,耳邊突然聽到一陣低低的聲音。 像是耳鳴,又像小時候凌晨三四點鐘時經常聽到的絲廠上工的汽笛聲。那時我還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忽然被那一陣淒清的汽笛聲吵醒,聽著那些聲音被夜風撕扯得支離破碎得像一大堆碎玻璃,就沒來由地想哭。這時聽到的聲音雖然和那種聲嘶力竭的汽笛聲完全不一樣,可我不知為什麼總覺得那是一回事。 我看了看紫嵐,紫嵐的眼中已浮起恐懼,如果被猛獸盯住的小獸一般。我心頭忽然微微一痛,拍了拍她的手臂,道:“快去睡吧,我看看就回來。” “你小心點,別靠得太近。”她似乎要哭出聲來,“我怕。” “別怕。” 我向前走去,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了看,紫嵐仍然站在門口看著我,卻直直地站著,根本沒動。我揚了揚手,又向前走去。 那種聲音仍在響著,現在聽得清楚了一些,並不很像汽笛,只是氣流通過管道時的聲音,悠長,而又沉悶,聽起來似乎距離很遠,但細細聽著,卻又感覺很近,那麼近,彷彿就在腳下,卻又讓人聯想到喘息。 是的,就在腳下。我的腳底已經能感覺得到大地在微微顫動,好像在應和。屋裡是泥地,大概住的年頭長了,已經壓得很堅實,可是我的腳掌掌心卻感到那時在不住起伏,幅度很小,但又清清楚楚。我好像是站在一條巨大的青蟲背上,這蟲子正在不斷蠕動,雖然動作輕微,可我仍然能夠感覺到。 這是我的錯覺麼?聽說如果地處地殼變動活躍地帶,這種輕微的地震是很常見的,也許這個湘西的小村子也一樣。 細細聽來的話,四處都有一種沙沙的細微聲音,加上那些喘息一般的吐氣聲,但這些聲音卻只是讓我覺得周圍一片死寂。那陣聲音很輕,甚至還帶著節奏,在暗夜裡聽來說不出的詭異。 紫嵐的家位置應該在村口,因為邊上我看不到別的房子,一條路從門口繞過,沒入高得快要沒頂的野草中。我小心地踏上一步,鄉村的路因為沒有用碾路機壓過,只是因為走的人多了才形成的,下過雨後路面變得十分柔軟,如果我光著腳的話,這樣一腳踩下去,黑泥一定會從我腳趾縫裡鑽出來。 我撥開野草向前走去。路很粘,每一步都有濕泥粘著我的鞋底,讓我走得頗為費力,彷彿有種奇異的力量在牽引著我,讓我不得不向前走去。我慢慢地,又毫不猶豫地走著。 沙沙聲突然停住了。 我也一下站住,一種莫名的恐懼掩上心頭,讓我一個踉蹌。就像一個人在走夜路,走慣了坑坑凹凹的石子路後突然走到很平坦的地方,反而會站立不穩一樣。那陣聲音一直在響著,剎那間卻又靜寂無聲,正和這是一個道理。 我撥開草葉向前看去。 草長得很長,把眼前的一切都遮住了,但我現在一定走到這片野草地的邊緣了,前面已是豁然開朗。不僅僅是來時路上的野草,這村子裡的草也一樣異乎尋常地茂盛,在夜風中微微擺動,發出了一陣細細的沙沙聲,像是隱藏著無數危險的小動物。我伸手拈住了一根草葉,那片葉子上沾著不少雨水,手指碰到時感到了一陣冰涼。可是,不知為什麼,從我心底突然有了種陰鬱的慾望。 像一枝有毒的植物,正顫顫微微地在生長。我的心猛地一抖,沒來由地感到了恐懼,也突然間對紫嵐有種厭惡。她的樣子實在不好看,一想到我剛才攬著她一同睡在床上,我心裡就有種噁心。 是的,噁心…… 猛地,像有一桶冰水兜頭澆下,我如夢方醒。為什麼我會產生這樣的想法?我這是怎麼了?剛才我好像又沉入一個噩夢裡,一切都顯得如此陌生和無奈。 如果沒有想到這點,那麼先前的一切想法我都會覺得那是自然而然,沒什麼異樣。可是現在不同了,我突然間為自己曾有如此卑劣的想法而感到無地自容。也許紫嵐不算好看,但就算她喜歡我,我可以去取笑她麼?即使在心底取笑。 我回頭看了看,已經看不到紫嵐了,只有一片長得很高的野草,正在月下搖擺著。 雖然是第一次來射工村,可是隱約覺得,我對這兒很熟悉,即使什麼都看不見,仍然知道那口井在哪兒。從草叢的縫隙間看過去,可以看到遠處有一片空地,空曠而荒涼。 聲音就是從那兒發出來的。 我慢慢地向前走去。地上軟軟的,踩在上面,方才那種踩在青蟲背上的錯覺更顯得真切了,草葉從我的衣服上拖過,不時發出又尖又細的呻吟,很輕,像一把把極小的刀子,刺入我的耳膜。 我慢慢走著。一共不過幾百步路,可是每一步都泥足深陷,難以自拔,僅僅走了兩步,我就覺得呼吸都變得沉重了。 這是個夜麼? 黑暗是毋庸置疑的,也是個夜。可是每走一步,我都更加心驚,隱隱地覺得自己像是在走向一個深不可測的深淵,在心底也又想起了那個很久以前,久得都已經快要忘掉的噩夢了。那個年幼的我站在路的中央,對周圍視而不見,黑暗正在聚攏,圍到我的腳下,開始變成瀝青一樣的有形有質。眼前的情景似乎是從那個噩夢中奪路而出,變成了現實。我的身體在微微發抖,但步子仍在慢慢地,不容置疑地向前邁去,兩條腿也彷彿已不屬於自己,只是機械地在挪動。 撥開草叢,眼簾中赫然看到了一個井的影子。 我的呼吸也停住了。那就是夜王井?聲音就是從井裡發出來的,如一頭妖獸的喘息,斷斷續續,不響,很輕。現在離我不過十幾米遠,再走幾步就可以走到井前,可是我卻停住了,彷彿一瞬間就失去了勇氣。 即使現在這種嗜血的慾望就是夜王引起的,我該怎麼辦?拿一些夜王放進一個密封的盒子裡,拿回去給陳濤,他說不定可以找到解救的辦法。也許,那時林蓓嵐也有這種想法,所以才會病急亂投醫地求我和她一起來這裡。可是,井就在眼前,我卻失去了勇氣。 僅僅是口井,可是危險幾乎可以凝固得看得見了。我拼命想讓自己走上前,可雙腿如釘在地上一般,動也動不了。就在進退兩難的時候,從另一邊卻傳來了腳步聲。 有人來了。我鬆了口氣。我實在不想走上前,當看到有人來時,反而有種如釋重負之感。 來的是三個人,前面一個一副鄉農打扮,當中這人長得孔武有力,手裡拿了根長長的棒子,看上去很沉重,大概是根鋼筋,後面跟著的一個卻穿了件風衣,這兩個人都是城里人打扮。 射工村除了我以外,原來也有外人。真到此時,那種如非人世的荒謬之感才淡了許多。我一直覺得,我到的這個小村子有可能是另外一個世界,幾乎和外界完全隔絕。 他們走到了井台前,那個穿風衣的人忽然道:“原來是這兒啊。” 這人的聲音明顯壓得很低,風衣領子也豎著,擋住了臉,看不清他的樣子,可是這聲音卻有種說不出來的熟悉。還沒等我想出這人到底是誰,那個村民忽然道:“是這兒了,準備好了麼?” “當然。”那人笑了笑,從懷裡摸出一根煙叼在嘴上,道:“先抽根煙麼?” “先做事吧。”那個拿棒子的人說。 “叮”一聲,火打著了。這聲音像鐘聲一樣敲醒了我的回憶,藉著打火機的光,我看清了這個人的臉,他是在船上遇到的叫張朋的古董商! 他怎麼會也到了這裡?也許,在船上我向他打聽射工村的事,以為我也是收古董的,所以搶先來了吧。我不禁有些惱怒,不過想想他沒有把地圖畫錯,又不能怪他了。 那個漢子把棒子插進井蓋下,插進去時發出“叮”的一聲,是金屬碰撞的聲音,顯然是根鋼筋撬棒。他用力一扛,井蓋發現“嚓”的一聲,卻只是動了動,沒能推開。那人抱住井蓋試了試,又對張朋道:“來,幫個手。”張朋叼著煙走過來,卻被那個村民一把奪下,扔到地上踩了踩,道:“別弄出火光來。” 張朋和那村民抱住井蓋的一邊,另一個人抱住另一邊,慢慢地移動著,井蓋在井沿上發出讓人牙酸的沉重聲音,溫建國所說的阿保父子一定也花了不少力氣才把井蓋打開。張朋喃喃地道:“藏得真好。” 裡面就是那黃金佛像?黑暗中,我覺得自己的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黑暗中,突然又有個人低聲道:“阿叔,這麼做不好吧。” 這聲音極是突兀,隨著聲音,另一個穿著布襖的男人又走了出來。這是個蒼老的聲音,月光映著他的臉,看得出臉上桔皮樣的皺紋擠作一堆。那三個人都吃了一驚,放開井蓋站到一邊。 “阿金,這不關你的事。” 那個村民低聲說著。他一開口,我又大吃了一驚。這聲音低沉,很有磁性,字正腔圓,我幾乎不敢相信那是個村民說出來的話。如果跟我說這是中央台的某個播音員說的,我也會相信。 “怎麼不關我的事,我是村長,阿叔,你輩份比我大,可也得聽我的。” 那個叫阿金的村長口氣很硬,他又走上前一步,道:“阿叔,老輩人都說的,這口井不能開,一開要出事。前些日子阿保一家就因為開了井,都死在裡頭了,那天你不是也叫我們再也別到井邊來,你為什麼又把外人帶進來,還偷偷摸摸來開井。” 張朋怔怔地看著村長,忽然道:“柳文淵,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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