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波羅的海復仇記

第4章 第四章冤家路窄

波羅的海復仇記 田中芳树 10952 2018-03-22
艾力克強忍住回頭的衝動——他知道有人在跟踪他。他是在離開古斯曼的商店後,轉過一個彎時發現的。 在巡邏的夜警經過之後,腳步聲和人聲都銷聲匿跡,街道上一片漆黑、萬籟俱寂。至於同行的小白則是原本就不像人類會弄出笨拙的聲響。在這樣的靜謐中,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時理所當然會提高警覺。 艾力克隱身於聖母瑪莉亞教堂的陰暗處,等待跟踪著走過去。跟踪著經過的那一瞬間,艾力克藉著月光看清了他跟丟目標而顯得畏縮的樣子。 ……梅特拉! 艾力克現在總算能理解什麼叫五味雜陳了。他沒有發出聲音,只是輕輕地嘆了口氣。唉,梅特拉,難道你連順利跟踪別人都做不來嗎? 艾力克忍不住想叫住他,卻又在出聲之前打消了念頭,因為梅特拉是把他丟進波羅的海的三個人其中之一。

梅特拉為什麼要跟踪艾力克呢?是出於他本身的意志嗎?或者是奉某人之命?那麼又到底是奉誰之命?主使者的目的何在?是想查清楚艾力克的落腳處嗎?查清楚之後呢? 話又說回來,梅特拉怎麼會知道艾力克去拜訪古斯曼?是在偶然的機會下看到艾力克的嗎?是不能確信他是艾力克,所以姑且跟踪過來的嗎?知道艾力克的所在之後,又有什麼打算? 疑問像潮水般湧上艾力克的心頭,讓他覺得喘不過氣來。他再度被迫認清自己踏上的危橋有多麼驚險——光是瞄了梅特拉一眼就有這番感覺,艾力克似乎再也回不到那個單純明快而充滿善意的世界了。 梅特拉既然跟丟了,艾力克也可以就此消失,但是——機會雖小——不能賭一把嗎? 梅特拉仍然顯得狼狽不堪。他在黑暗中環視著左右,搖搖晃晃地往前走了一兩步,又停下腳步回過頭來想折返。他沒有註意到自己踩在石板上發出的聲音,萬一在黑暗中出其不意地遭到襲擊的話,他恐怕瞬間就會倒地。

此時,艾力克身邊的一個黑影挺起身子有了動作,小白!艾力克來不及低聲制止他,這只奉有霍琪婆婆特別命令的黑貓呈現出迥異於梅特拉的靈敏,不發出任何聲音在月光下疾奔,朝著梅特拉衝過去。 艾力克只好在後頭受者,做好隨時從黑暗中飛奔出去的準備。 梅特拉發現小白的瞬間嚇了一跳,但是一看清不過是隻黑貓之後,他便舉腳作勢要踢它;小白從容地閃開,發出尖銳的威嚇聲,一躍跳上梅特拉的右手。 “啊!你這隻野貓,真像惡魔一樣!” 梅特拉大聲地咒罵著黑貓,同時鮮血從他的右手背上飛濺而出。 給對方狠狠一擊的黑貓這時優雅地飛躍開來,梅特拉甩甩手,孩子似的哇哇大叫: “挺有一套的嘛,魔女的使者!有種給我乖乖待在那邊,看我不把你打死拿去餵狗才怪!”

小白髮出輕蔑的叫聲,跑向艾力克。艾力克接著走了出來。 “梅特拉,是我。” 艾力克一出聲,梅特拉一臉驚愕停下了腳步——不,他連站都站不穩,搖搖晃晃地顛躓了幾步,勉勉強強才穩住。梅特拉這麼驚訝,難道他原先不知道自己跟踪的是誰嗎?怎麼可能?還是因為他沒想到艾力克會主動出聲叫他? 梅特拉雖然跟艾力克一樣都是二十二歲,但是看起來比較蒼老——要是因為性格上的成熟穩重倒也罷了,偏偏又不是。他看起來胖得不太健康,皮膚沒有光澤,欠缺年輕的生氣;在陰暗的光線當中,艾力克卻可以很容易就想像出梅特拉的兩個眼球現在一定是骨碌碌地轉動。很難讓人相信這個與沈著和思考能力絕緣的男人,在那天晚上能躲過布魯諾和馬格魯斯的視線而砍斷艾力克手腕上的繩子。

“啊,梅特拉,當時多蒙你幫忙了。”艾力克刻意用迂迴的方式來試探梅特拉,“拜你之賜,我還活著……你覺得很意外嗎?既然你是來跟踪我的,應該不會感到意外才對啊。” 艾力克說完以後就不再出聲了——梅特拉是一個無法忍受沉默的人,應該會立刻開口說話的。果然,他開始露出畏縮的樣子。 “我是被布魯諾和馬格魯斯脅迫的,他們說要是不幫忙殺掉船長就要殺死我,所以我……” “是你砍斷我手腕上繩子的吧?” 艾力克盡可能平靜地說道,梅特拉好像正在等著這句話似的點點頭。 “是的,就是這樣。船長應該明白我是冒了多大的危險來幫您的,我隨時隨地都在為船長著想。” 雲層在夜空中飄移,遮掩住月亮,將兩個男人籠罩在黑暗當中。這時看不到彼此的表情真是值得慶幸的一件事,艾力克嘲諷地想著。

“梅特拉,其實我很想跟你好好談談並且謝謝你,可惜沒有充裕的時間。有件事想要請你幫忙,請你幫我注意古斯曼先生的安全,因為不知道布魯諾或馬格魯斯今後會做出什麼事來。” 梅特拉頓了一下才回答。 “說得也是。嘿嘿,得保護古斯曼先生的安全。” 就在那一瞬間,雲層再度飄開來,月光不偏不倚地映出梅特拉的五官,艾力克看到了梅特拉臉上的表情,那是一種充滿優越感、狡猾得讓人不舒服的表情。他彷彿聽到一個聲音:這個白痴並不知道真相,真是一個無藥可就的傢伙。 艾力克不斷地咳著,用手掩住下半臉並低垂著眼睛,掩飾自己的表情。他瞬間明白了,梅特拉之所以砍斷他手上的繩子並不是出於好意,這傢伙這樣做自有他的用意。

腳邊傳來一種柔軟的體感,大概是小白靠過來了。 梅特拉彷彿很擔心似的問道: “您沒事吧,船長?” “嗯,我不要緊。夜裡的寒氣真不是蓋的,看來我的身體狀況還沒有完全復原。” 艾力克一邊繼續敷衍著梅特拉,一邊拼命地轉著腦筋。梅特拉的優越感從何而來呢? “是嗎?啊,這也難怪。因為您被丟進冬日的海裡。我想古斯曼先生也沒料到您還活著吧。” 艾力克的腦海裡第一次警覺地閃過古斯曼的名字。他差一點就驚叫出聲,勉勉強強才將聲音吞回去,低頭看著自己腳邊,小白的兩隻眼睛像小小的寶石一般回看著他。他雖然相信一定是心理因素,但還是覺得小白好像在跟他說“鎮定下來好好想想吧”——是的,如果照霍琪婆婆的說法,這隻黑貓正是艾力克的守護天使。

“……我讓古斯曼先生操了不少心,不知道該怎麼說才能表達我的歉意。” “是的,得讓古斯曼先生知道船長的事情才行。” 梅特拉的聲音中越發增添輕蔑的意味。他的聲音微微顫抖,但那不是因為恐懼,反而像是為了刻意壓抑什麼。 每當我提起古斯曼先生的名字,這傢伙的優越感就越發強烈,原因何在?一定是因為這傢伙比我更清楚古斯曼先生的事情。他知道某件我不知道的事,所以當我提起古斯曼先生,便讓他覺得可笑至極。他想嘲笑我又不能太明顯,所以拼命地忍著。 艾力克伸手握住梅特拉的手。 “船、船長……” “梅特拉,只有你才是最可靠的。”艾力克握住梅特拉那肥胖的手,裝出熱情的樣子說道,“我要讓古斯曼先生相信我是無辜的,首先要恢復我的名譽。請你轉告古斯曼先生說艾力克是清白的,搶奪船貨的人是布魯諾和馬格魯斯。”

“船長……” “你天性善良,瞞著布魯諾和馬格魯斯救了我一命,我比誰都清楚。總有一天我一定要將布魯諾和馬格魯斯繩之以法,而這還需要你的幫忙。等我們除掉那兩個傢伙之後,再像以前一樣一起為古斯曼先生工作吧!” 梅特拉似乎不知道該露出什麼表情比較恰當,但是艾力克一點也不放在心上,繼續說道: “下次我跟古斯曼先生見面前一定會先跟你聯絡。很遺憾沒辦法跟你長談,麻煩你先回去跟古斯曼先生轉告,我希望下次能光明正大的去找他。” 他將梅特拉的身體轉了一百八十度,用力推了他一把;腰力和腿力都差的梅特拉一個踉蹌,雙手抵在石板上,艾力克趁他還來不及回頭時,就帶著小白融入黑暗當中了。 艾力克當然想知道梅特拉回去之後究竟會向誰做什麼樣的報告,可是一口氣追究到這個程度既勉強又危險。今天晚上見到古斯曼先生和梅特拉就夠了,光是這兩個人就有太多事情讓他煩,可能會使他夜不成眠。

古斯曼面前站著兩個男人——布魯諾和馬格魯斯。這三個有著艾力克還不知道的共犯關係的人,正等著梅特拉回來報告跟踪的結果。馬格魯斯呻吟道: “讓梅特拉那種人去跟踪艾力克根本就是個錯誤。如果讓我去,所有的事情就能在今天晚上做個了結了。” “有道理。但是馬格魯斯,艾力克不可能沒發現梅特拉在跟踪他,當他發現之後一定會出現有趣的發展,你不這麼認為嗎?凡是要往好的方面去想。” 馬格魯斯並沒有認同布魯諾的樂觀。 “就算梅特拉會按照你的想法行動,艾力克可不見得會一樣。我雖然看艾力克不順眼,但是也得承認他至少比梅特拉會動腦筋。” “聽起來一點都不像誇獎啊。” 說這句話的不是布魯諾而是古斯曼,他現在已經失去了沉穩嚴謹的富商風範,取而代之的盡是滿心的焦躁。他的右手手指頭在桌面上敲彈著,看來艾力克生還一事似的他內心的不安隨著時間不斷地增加。布魯諾刻意用輕鬆的語氣說:

“既然扮演壞人,就請您像個壞人一樣鎮定一點吧,再怎麼急也無濟於事。” 布魯諾的話像是一把隱形的刀刺傷了古斯曼,古斯曼毫不掩飾地表現出冷冷的憤怒,瞪著布魯諾。 “別得意忘形,布魯諾。別忘記自己的身份,你有資格對我這麼沒分寸嗎?” “……對不起。” 雖然自覺受挫,但是布魯諾並沒有將這種情緒表露於外,而是表現出徹底的沉穩配合古斯曼。正當古斯曼滿腹怒氣想再度開口時,有人敲了門,敲門的方式像是要避人耳目一樣。 “大概是梅特拉回來了。” 布魯諾對著古斯曼說,眼睛卻看著馬格魯斯。於是高大的男人不請不願地走向門邊,確認來人後打開門,梅特拉半倚著們似的爬了進來。 看到三雙眼睛同時看著自己,梅特拉笑了,眾人的注視似乎讓他樂在其中。他先恭恭敬敬地對古斯曼行了一個禮,然後開始絮絮叨叨地抱怨著寒冷的天氣、漆黑的天色、邪惡的貓的攻擊等等。布魯諾打斷了他。 “那麼,你查出艾力克那小子的落腳處了嗎?” “啊,那個……” “看你欲言又止的樣子,大概是無功而返吧?”梅特拉還沒回答,馬格魯斯就開始奚落他,“真是一事無成的傢伙。” “講話何必這麼刻薄呢?是他主動走過來滔滔不絕地跟我講了一大堆,我只好當個聽眾了。” “哦?這可有趣了。古斯曼先生,我們先聽聽梅特拉的報告吧。” 布魯諾說道,古斯曼默默地點點頭。梅特拉見狀得意起來,開始說起剛剛遇到艾力克時的情況——雖然是添油加醋地吹捧了自己一番。 “……所以船長,不,艾力克那蠢小子最終還是什麼事情都不知道,因為他不斷地要求我替他轉告古斯曼先生說他是無辜的。今天雖然沒有查出那小子的住處,不過他明天還會大搖大擺地來這裡哦。” 布魯諾瞇細了眼睛觀察這隻大嘴鳥的表情。古斯曼和馬格魯斯各自以不同的方式表現出不悅;除了說話的內容,梅特拉的言行舉止也實在令人感到不舒服。最先受不了的人是古斯曼,他舉起手來,打斷了口若懸河、似乎沒打算閉嘴的梅特拉。 “那麼你怎麼回答,梅特拉?” “嗯,所以我就順著他的話,等他明天來時以棍棒伺候就結了,真是有夠簡單。” “是這樣嗎?要不是你多管閒事,事情應該會更簡單的。” “……古斯曼先生?” “今天晚上艾力克親口告訴我,說是因為梅特拉幫他砍斷了手腕上的繩子,所以他才有辦法游到岸邊去。” 梅特拉錯愕地張大嘴巴,古斯曼又繼續質問。 “你是用什麼心態做那種事的?如果你有理由,希望你好好地做個解釋。” 布魯諾發出了刺耳的笑聲。 “總之是梅特拉背叛了我們呀,古斯曼先生。這位自作聰明的先生大概認為我們不會成功吧。” 梅特拉臉色蒼白地往後退了一步,但是背部卻抵到一個巨大而堅硬的物體,回頭一看,應在眼中的是馬格魯斯那張眼看著即將化憤怒為暴力的危險臉孔。 梅特拉轉而想往前走,卻被馬格魯斯抓住兩邊的肩頭,鋼爪般的指尖深深地吃進了他肥滿而柔軟的肩膀。梅特拉不禁發出慘叫聲,布魯諾走到他面前。 “你真是個徹頭徹尾的卑鄙小人啊,梅特拉。”布魯諾指責別人時,語氣是非常愉快,“我一眼就可以看穿你那沒什麼腦漿的腦袋裡在盤算什麼。你雖然加入了我們的行列,但是並不確信我們一定會成功;但是你也沒有把事實告訴艾力克、和他聯手對抗我們的勇氣,更重要的是因為這麼一來你就分不到好處了。” 梅特拉的嘴巴徒勞地張合著。 “你的如意算盤是,萬一有天艾力克活著回來復仇,他可能會看在你砍斷他手上的繩子、讓他得以活下來的份上,放你一條生路;如果艾力克死了那更好,反正你也沒有損失。梅特拉啊,這就是你的打算對吧?” “那、那個……” 梅特拉囁嚅著無言以對,把臉轉向一邊,卻不時地偷窺布魯諾的表情。 “梅特拉,你倒是說話呀!確實地回答布魯諾的問題,我也想知道。” 古斯曼的聲音中壓抑著怒氣。要不是梅特拉多管閒事,艾力克早就沉進了波羅的海的海底,事情就到此結束了,所以後來的變數都是梅特拉造成的。三個人都有這個共識,狀況外的只有當事人梅特拉一個。 儘管如此,梅特拉仍然不想正面回應。 “梅特拉,你說呀!” 馬格魯斯咆哮似的怒罵聲讓梅特拉畏縮不已,連連點了兩三次頭——但那純粹是出於恐懼而產生的反應,因為梅特拉到現在還弄不清自己為什麼會遭到質問。 布魯諾刻意嘆了口氣,動了動右手。 “我有一點同情艾力克那小子,因為長久以來他被迫關照你這樣的傢伙。真是的,我實在無法忍受你這個人!” 話還沒說完,布魯諾的右手一揮,一個強而有力的耳光打在梅特拉的左臉頰上,肥腴的肉發出奇怪而潮濕的聲音。 梅特拉一個踉蹌,接著右臉頰又挨了一記強力的耳光。 “原諒我……”梅特拉呻吟著,鼻血流到嘴角又流到下巴,形成一條紅黑色的細流,“求求你,我道歉……” “哼!不巧我不是艾力克那種濫好人。你哭得再慘,我一點都不會覺得可憐,反而讓我覺得心浮氣躁,想多揍你幾拳。” 布魯諾的手第三度舉起,正當梅特拉發出嚎叫,想要摀住臉的時候,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發出製止聲。 “住手,布魯諾。” 雖然瑪格魯斯這樣說,但是接下來的話卻讓梅特拉剛燃起的一絲希望完全落了空。 “接下來讓我來,不能讓這個垃圾活著。解決艾力克是當然的,但是先得把這傢伙處理掉。” 馬格魯斯的手移動著,手指從梅特拉的肩頭爬向他的脖子。梅塔拉雙眼中充滿了恐懼的光芒,在恐懼變成恐慌之前,布魯諾突然改變了態度和表情,輕輕地笑了起來。 “啊,別急著下手,暫且放他一馬,這個責任我來擔。梅特拉應該也很清楚接下來該這麼做,我說得對吧,梅特拉?你應該很清楚該如何挽回失去的信用吧?” “唔……” “你說艾力克是個傻瓜。他在那晚之前或許確實不夠聰明,但是一個從鬼門關繞了一圈回來的人,就算想再繼續下去也很難。” “夠了,馬格魯斯,別當著我的面做這种血腥的事情。” 古斯曼這時也不屑地插嘴。馬格魯斯雖然不滿地發出哼聲,卻又不能違抗主人。當他那個企圖勒緊梅特拉脖子的手一鬆開之後,梅特拉整個人就癱在地上。 北德的冬天,夜晚又深又漫長,一直要到上午九點左右才會天亮。在這裡,比較勤勞的人每天就如民間故事或童話中所形容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琉伯克的街上到處都點著燈火。但都只是最基本的亮度。人們在陰暗的光線中起床、穿衣服、吃早餐。早餐說得好聽是簡單樸實,說得難聽一點就是粗糙,僅僅以麵包蘸湯汁果腹就可以打發一餐,不過還是很多人連這樣的早餐都吃不起。中世紀的歐洲人體格比古羅馬人小了一號,飲食的貧乏或許是因素之一。 裹著棉被和同行者就地而眠的艾力克,早晨整理好衣衫之後來到室外。這時特別房的房門恰巧打開,賓茲探出頭來。他的房間雖然比艾力克好,但是卻同樣陰暗而通風不良。 “今天有什麼打算?”賓茲先生先問了一個理所當然的問題,“我待會兒要去談生意。我想在這裡賣出五拉斯特的鹽,待會兒省略早餐立刻就出門。” 五拉斯特的鹽換算成桶子就是兩百桶,確實是一筆為數不小的買賣。按照漢薩的商業習慣,交易是若想要順利成交,就得當場支付實物或現金。賓茲並沒有帶鹽來,因此可能只是和交易對象簽訂文件吧?再不然以同行的人數來看,也有可能是先接受貸款——如果要帶著大筆現金回紐尼布魯克,為了確保安全,成群結隊的旅行是最佳的選擇。 但是這已經跟艾力克沒有什麼關係了。 “承蒙您的關照。已經勞煩您將我帶到這裡來了,其他的事情我會自己想辦法。我絕對不會提到賓茲先生的名字,請您不用擔心。” 賓茲點點頭。 “是嗎?對然是受霍琪婆婆所託,不過現在我好像已經幫不上什麼忙了,其他的事情只好請聖母瑪莉亞保佑你了。” “不好意思,賓茲先生,麻煩您這麼多。” “你身上有盤纏嗎?” “霍琪婆婆給了我一些——不對,借了我一些錢,還夠用。” “是嗎,那麼我們就此別過,請務必謹慎行事。” 雖然揣想賓茲心裡可能因為少了個麻煩而送了口氣,何況住在這裡的費用也都是由賓茲支付的。 艾力克來到旅店外頭——黑貓當然也同行。 那個童話中的主角迪爾·奧倫休格爾當然也在琉伯克的街上留下了足跡。第二曾經從拉茲克拉(市政府廳的地下餐廳)那個高傲的經理手上騙走葡萄酒,差一點被送上絞刑台,不過在千鈞一發之際順利地脫逃了。 拉茲克拉是德國各個都市的市政廳一定會有的地下餐廳,餐廳料理的味道受到高度重視,甚至於都市的名譽息息相關。即便遠遜於同時代的東方,歐洲仍然有其飲食文化;更重要的是,拉茲克拉准許平民自由進出。 艾力克本來想到拉茲克拉吃早餐,不過想想還是放棄了。在那邊遇到熟人的可能性太高,再加上帶隻黑貓進去也有可能招來反感。小白在他的腳邊一臉事不關己似的緊依著。 艾力克雖然是在別無選擇的情況下潛入琉伯克的,但是現在他更加體會到這是多麼危險。被逮到送去審判還好,最可怕的是私刑——被貼上罪犯的標籤讓化身暴徒的群眾追剿,在拳頭和棍棒一陣亂打、飽受石頭攻擊而僅剩一口氣之後,還要被五花大綁地拖倒絞刑台上。 死刑當然是被禁止的,但是不管是士兵或公務人員,在行為失控的暴徒面前都是非常無力的;一直要等到私刑結束、群眾的激情平息之際,以對士兵才會刻意將鞋子踩得喀喀響趕過來,然後群眾會瞬間作鳥獸散,士兵們再將早就氣絕的嫌犯屍體放到地上,象徵性地拿棍棒毆打兩三個晚一步逃跑的民眾,將他們關進大牢裡,事情就這樣結束了。鮮少有事件會詳細地調查真相,有些人明明是無辜的卻慘遭殺害,無疑非常冤枉。 死刑之所以如此普遍,或許是因為歐洲的法制體系和製度落後東方許多,而民眾的鬱悶又在封閉的階級制度和宗教當中大量累積。有權有勢的人雖然表面上反對私刑,但是卻有人私底下假借追捕魔女或審問異端的理由來煽動民眾、殺害無辜者,然後搜刮其資產佔為己有——所以從某方面來說,有錢人反而比沒有資產的平民要危險得多。 “萬一布魯諾查出我的落腳處,唆使群眾動用私刑的話……” 艾力克想到這點就不寒而栗。他昨晚被梅特拉跟踪時還沒考慮到這一點,難怪霍琪婆婆要嘲諷他,他的思慮確實不夠周全。 “年輕人,我的牛奶很香甜哦。” 街角的老婦人向他招攬生意,艾力克便買了一杯牛奶倒在木盤裡給小白喝。他必須先為貓著想,否則它會不高興。 “鎮定下來,艾力克。你本來早就應該沉到波羅的海的海底餵魚吃了,要是現在才想到愛惜生命而退縮的話,可是會被霍琪婆婆嘲笑的哦。” 小白一遍舔著木盤裡的牛奶一邊這樣說道——艾力克覺得是小白在說話,不過這當然是他的心理因素使然,他應該只是聽到了自己內心的聲音罷了。 艾力克在意的是,他能信任古斯曼到什麼程度? 昨天晚上之前他從來沒有想過這種事。對於古斯曼,他心中充滿了自祖父時代以來累積的恩義,以及自己無法回報他的信賴的歉疚。然而自從和梅特拉分手之後,這個疑問就深深地盤踞在他的腦海裡。儘管如此,他昨晚還是睡了一場好覺——是因為他還年輕的關係吧。 艾力克不知不覺來到聖母瑪莉亞教堂前面。根據後代的測量,這座高聳的尖塔高一百二十五公尺,彷彿刺穿了低低籠罩的雲層,而內部的天花板也高達三十八·五公尺。 或許是舔完了一盤牛奶感到滿足了吧,小白溫順地傍著艾力克仰望著尖塔。 好幾年之後的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琉伯克遭到英國空軍的炸彈襲擊,聖母瑪莉亞教堂化為一根巨大的鮮紅火柱燃燒了起來,據說當時灼熱的紊亂氣流籠罩著教堂的尖塔,使得上頭的鐘在半空中搖盪,不斷地敲響憑弔的鐘聲,遍及方圓五公里之內。 艾力克本來想進教堂裡面去看看,但最後還是死心了,因為門口附近站著他認識的神父。紅臉、個子瘦小的神父正在撒麵包屑給幾隻麻雀吃,臉上露出比啄食麵包屑的麻雀更喜悅的表情。艾力克很想跟他打招呼,但是他知道不能這麼做,於是便沿著紅色煉瓦制的牆壁離開當場。 本來琉伯克的大教堂是按照職業來分配給信徒的,聖母瑪莉亞教堂給參事會員或商人,聖雅各布教堂給船員,而聖佩特洛教堂則是給手工業者或工匠送行禮拜的,人民依照不同的職業有固定前往的教堂。艾力克雖然是船員,但是有時陪同祖父、有時與古斯曼同行,因此去過幾次聖母瑪莉亞教堂。 小白這時發出叫聲,輕輕地掃著艾力克的鞋子。 “什麼事?” 艾力克看著黑貓,接著回過頭去。 那一瞬間,艾力克的心臟在胸腔裡劇烈地狂跳著。 站在那邊的是古斯曼,而一幅理所當然模樣跟在他左後方的竟然是梅特拉。 艾力克立刻環視四周,並未發現布魯諾和馬格魯斯的踪影。 “艾力克。” “古斯曼先生,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遇見您……” “我也很意外。是你沒事剛好想來教堂看看,還是琉伯克真的太小?” 古斯曼的表情很僵硬,眼光里呆著苦澀;而艾力克此時的心情也讓他無法露出親切的笑容。 “本來想今晚去拜訪您的,現在既然碰了面,我就直接說了。誠如我昨晚所言,我並沒有侵占貨物,而是無辜的。我一定會證明給您看。” “你要怎麼證明自己是無辜的?” “請讓我跟布魯諾對決。” “你是說決鬥嗎?” “萬不得已的時候,是的。但是在這之前,請您先在市政府舉行審判。古斯曼先生是我們雙方的雇主,也是市裡參事會員,因此只要古斯曼先生提出要求,市民應該會答應舉行審判吧?” 古斯曼瞇細了眼睛。 “但是沒有證據,你不見得會有勝算。萬一輸了會有什麼下場,你已經有所覺悟了嗎?” 艾力克遲疑了一下。他本想立刻回答,腦海裡卻閃過一個念頭,於是他故意定定地看著梅特拉,然後儘可能用沉著的聲音說: “如果是公正的審判,不管是什麼樣的結果我都接受。” “萬一被判有罪,你一定會被處以絞刑的,這樣好嗎?” “嗯。” “看來你充滿了自信。” 古斯曼的聲音中似乎帶著些許疑惑。 “我有自信,因為我有證據。” 艾力克以滿滿的自信和沈著斬釘截鐵地說道——那當然只是演技。 古斯曼微微地皺起眉頭,梅特拉則軟弱地張合著嘴巴: “怎、怎麼會有什麼證據,別胡扯……” “梅特拉!” 梅特拉閉上了嘴,古斯曼花了一番力氣才沒顯出驚慌的樣子。要控制梅特拉愚蠢的失言或失控的行為,實在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 “你所謂的證據是什麼樣的東西?” “不在這裡。” “那在什麼地方?” “審判的時候我會讓大家看清楚,在審判之前連古斯曼先生都不能看,非常抱歉……” 艾力克看向梅特拉,對方戰戰兢兢地把視線移了開去;艾力克將視線移回古斯曼臉上,微微加強了語氣: “因為我賭上了自己的生命和祖父的名譽。” “很遺憾,你竟然不信任我。” “不,不時地,因為如果我現在信口說出來,反而會增加古斯曼先生的困擾。” 艾力克的言外之意是因為有嘴巴不牢靠的梅特拉在場。古斯曼瞄了梅特拉一眼,然後會意地點點頭。 “好吧!我去跟市長說說看,請他舉行審判。” “啊,多謝您的幫忙。” “不用謝我,因為我也想知道真相。艾力克,待會兒你要去哪裡?” 古斯曼不著痕跡地問道,艾力克當然不會輕易答复——很諷刺的是,艾力克就算想答也答不出來。 “我會聽從古斯曼先生的指示。我不打算再回去昨晚住宿的地方了。” 古斯曼探尋似的、另有盤算似的視線在艾力克身上漂移,但也不方便再多問。 “是嗎?那麼你先過橋去,到看得見賀爾斯登門的鹽倉後頭等我,我辦完別的事就立刻去找你。讓梅特拉陪著你去吧!萬一有人接進就讓梅特拉應付,你只要保持沉默就好。” 是牌梅特拉來監視我嗎?但是梅特拉能勝任監視的工作嗎?艾力克心裡雖然這樣想,但也沒有選擇的餘地,只好行了一個禮,按照古斯曼的話去做。 從南格路往河岸的路南下過橋、來到沒有人煙的倉庫後頭時,梅特拉開口了。 “船長,您跟古斯曼先生說了喔?說我砍斷了綁住您手腕的繩子……” “嗯,我說了。” 艾力克在極短的時間內將自己的心理武裝起來。現在梅特拉到底想說什麼?艾力克發現他臉上有瘀青的痕跡,但是他並沒有問。 “您為什麼要提起這件事?” “哪有為什麼?第一,因為那是事實;第二,我得把你的立場確實地向古斯曼先生報告呀!要是我沒讓古斯曼先生知道你不像布魯諾或馬格魯斯那樣惡劣的話,你不是會困擾嗎?” “……” 梅特拉為之語塞。艾力克表面上裝出很開朗的樣子,暗地裡卻拼命壓抑住劇烈鼓動的心臟。 梅特拉臉上的傷必定是布魯諾或馬格魯斯下的手,別無其他可能。從梅特拉怨恨的語氣和眼神來判斷,一定是古斯曼把砍斷繩子的事情告訴了布魯諾他們。為什麼呢?為什麼古斯曼要把這件事告訴他們?答案很清楚,艾力克不得不相信,古斯曼和布魯諾他們是一個鼻孔出氣的。 這麼說來,古斯曼現在是在拖延時間嗎?他是不是刻意讓梅特拉監視艾力克,自己好趁這個時間去做什麼安排?萬一真是如此,他們可能會擬定一個不但把梅特拉捲進來,甚至還能快速解決掉艾力克的方法。自己是不是該立刻逃命去? “我說梅特拉,或許你覺得現在多說無益,但是我還是想問一下,為什麼你們要做那種傷天害理的事情?就算把我丟到波羅的海去是情勢使然,但是以漢薩商人而言,侵占貨物這種事,就算是地位低微的人都不該有不是嗎?” 梅特拉似乎無意正面回答。 “這個我不清楚。” 梅特拉的視線在半空中游移,越過艾力克的肩膀看著某種東西。艾力克心下瞬間警惕猛地回頭,正待揚起的拳頭卻倏地停住了。 小白嘲笑著艾力克的急躁。此時從他後方走過來的是一個提著籃子、看起來很有活力的少女。 “什麼嘛,原來是珊娜呀!” “什麼叫什麼嘛?你有對我說這種話的立場嗎?好像變得很了不起哦!” 珊娜說的話一點都不客氣,但是語氣卻非常快活,而且表情開朗、目光溫和,可見她並沒有生氣。 珊娜把籃子遞給艾力克,掀開蓋在上面的白布。 “這是古斯曼先生交代的。他說你可能肚子餓了,要我幫你準備一些餐點。” “古斯曼先生?” “是啊。你看,有俾斯麥的啤酒,還有黑麵包、奶酪、香腸跟醋酸鯡魚,很不錯的菜色吧?你就心存感激收下了吧!” 肥胖的男人站在旁邊探看著,不停地舔著嘴唇,珊娜見狀不禁皺起了眉頭。 “梅特拉,他要你站到外頭去,看看有沒有人來。” 梅特拉不悅得鼓起他那鬆垮的臉頰。被年級比自己小的小姑娘這樣使喚,想必心裡很不痛快,可是因為艾力克對著他點點頭,他也只好鼓著臉,默默地沿著倉庫的牆壁朝著賀爾斯登門的方向走去。 艾力克道了謝,接過籃子。就餓得咕嚕咕嚕叫的肚子而言,這籃食物很讓人感動;但是他也隱約感到自己逃走的機會會被這頓飯破壞。珊娜不知道艾力克內心的掙扎,徑自對黑貓投以充滿興趣的視線。 “這隻貓叫什麼來著?” “小白。” “哦,這麼說來,他不是你的貓?” “為什麼這麼說?” “把黑貓取名'小白',這可不是你想得出來的點子。你雖然是個認真的好人,但是太無聊了。” 艾力克覺得珊娜很中肯,但他還是有話要說。 “這麼說來,布魯諾是有趣得多的男人?” “生氣啦?” “不是,是我對自己生氣。” “哼……”珊娜從籃子裡拿出一段香腸蹲下來遞給小白,小白理所當然似的叼住香腸,“我覺得布魯諾那種人有待觀察,那傢伙太過有趣了,是個危險人物。哪,趕快吃吧!肚子都咕咕叫了。” 艾力克隨即將香腸和黑麵包送到嘴邊。他很想配著啤酒吞下去,但是俾斯麥產的啤酒在空腹時飲用實在太烈了——喝下這種啤酒會讓人暈眩,逃命或戰鬥時都不適合飲用。由於艾力克必須隨時提防四周的動靜,所以沒辦法好好品嚐這些美食,儘管如此,總算還是填飽了肚子。 “留下奶酪,放在口袋中帶走吧!” “謝謝你,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雖然吃相不優雅,吃過飯後艾力克的身體仍舊跟著溫熱了起來。突然他想到一件事。 “梅特拉跑到哪裡去了啊?應該沒走遠吧?” 珊娜露出微微凌厲的眼神。 “你該注意的是你自己,不是梅特拉。” “我?” “很多人都認為你沒有識人之明,你不曉得吧?” “……是為了梅特拉嗎?” 珊娜用力地點點頭。 “把梅特拉那種沒原則的人當成朋友看,還對他信賴有加,這可不是什麼好事。” “現在你怎麼說我,我都不能反駁了。” 艾力克搔著頭,小白把臉從地上的籃子裡抬起來,發出尖銳的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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