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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馬桶的自白

荒村歸來 蔡骏 32325 2018-03-22
我醒了。 從漫長黑暗中醒來,永無止境的旅途,無邊無際的時間,創世紀與末日審判之間的距離,無生命的雕像的沉思。 幸好,沉思意味著還有生命。 劇烈顛簸將我喚醒,地球尚未毀滅,眼前漆黑一團,如深深墓穴,四面八方被棺木封閉,卻能感覺自己活著——黑暗之外的嘈雜,溫度與濕度,乾涸的身體,嘶啞的呼喚。 微光穿透厚厚的紙板,有人將我抬起,我聽到金屬的碰撞聲,兩個男子的喘息聲。我感覺自己被抬起來移動了兩步,很快就被放到地上,然後聽到一扇門迅速關上的聲音,接著轉瞬猛然下沉。 上天堂?下地獄?我有些頭暈,才明白是上升。有人說十九樓到了,又一聲開門的聲音,我被抬了出去。這將是我的新家。 盡情想像——寬敞明亮,豪華氣派,落地大窗,俯瞰半座城市,享受富貴奢侈的人生。

可惜,這不是我的人生。我的人生將注定骯髒。 似乎穿過狹長的走道,又好像經過書房,最後是臥室深處,最隱私的地方。他們將我放下,打開囚禁我的厚厚枷鎖,卸除保護我的重重鎧甲,剝下遮擋我羞恥的件件內衣,直到我亮著雪白粉嫩的皮膚,赤裸裸地躺在兩個男人面前。 看到這個世界了。 然而,我的世界只有衛生間這麼大。我看到一個年輕小伙子,穿著滿是油污的工作服,雜亂的頭髮上落著灰塵,眨著眼睛對我說,太漂亮啦! 果然是極品,真想自己坐上去啊。另一個中年男人說,他摸摸我光滑的身體,特別是張開的那一部分。 兩個男人迅速拿出工具,將我抬到早已準備好的位置,不到二十分鐘便全部搞定。 我楚楚可人地蹲在那裡,像一團蜷縮著的沉默羔羊,眼神無助地仰望他們。

水,冰涼的水,從水管灌入,充滿我堅固而乾淨的身體,如同包裹胎兒的羊水。 他們觸摸了一下我的臉,便有水從我的體內傾瀉而出,瀑布般洗刷外露的那一部分,又經過另一邊身體沖向下水道。 男人們滿意地看著我的表現,最後留戀地看我一眼,收拾工具離開衛生間,關上鑲著毛玻璃的門,留下被侮辱與被損害過的我,孤獨地蹲在黑暗角落裡。 從此,我被判處終身監禁,永遠禁錮在這座空中監獄。 沒什麼好遺憾的,我的人生從開始便注定如此…… 我是馬桶。 我不是中國人發明的木板鐵條箍起來的馬桶,而是一隻抽水馬桶。 我也不是一隻普通的抽水馬桶。 我是一隻會思考的抽水馬桶。 我是一隻可以看到可以聽到可以感覺到這個世界的抽水馬桶。

我抽出的不是水,而是寂寞。 我,出生在中國的廣東省據說有一千萬打工者的東莞市——可惜從出生到離開故鄉,我從未有幸看到過這座城市。生產我的工廠只有三百個工人,每隻馬桶的定價卻是五萬元。 不用說,只有富人和公僕才用得起。 貼在我頭上的牌子,是一個來自意大利的姓氏,一個生產奢侈馬桶的古老家族企業。這個家族從十九世紀起,就為梵蒂岡供應最豪華舒適的馬桶。所有這個品牌的馬桶,用的都是最頂尖材料,法國的陶瓷,德國的機械工藝,意大利的外形設計——據說無論男女,只要一看到我這種外形,就會產生強烈慾望。從水箱到坐便器到所有附屬設備,全是手工打造,意大利原產要賣到一萬歐元。中國最不值錢的就是人工,所以還能定量出口歐洲。

根據我們品牌創始人的理念,凡是奢侈的馬桶,一定是貴族古典的抽水馬桶,不必添加複雜的電子設備。我也厭惡那些使用電力清洗的全自動馬桶,人類需要自己動手擦乾淨屁股,而非依賴那些複雜設備——否則就會退化成殘廢的猴子。 從手工流水線下來後,我的身體已完整成形,忽然感到有人在摸我——這個發現讓我大為驚奇,沒想到世界上還有“我”? “我”還能感受到世界? “我”還能為世界感受我還是我感受世界這個問題而困惑?究竟是先有我,還是先有世界?是人類創造了馬桶,還是馬桶創造了人類? 唯一清楚的是,我是一隻抽水馬桶,一隻會思考的抽水馬桶。 別的抽水馬桶是否會思考? 我也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但我無法對外表達自己的思想,自從離開東莞的工廠,我就再沒見過其他任何一個同類,更沒機會與我的同類們溝通交流。

也許,我是這個世界的異類,或者說是馬桶世界的異類。 也許,錯——我不是馬桶世界的異類,因為所有的馬桶都會思考——理由很簡單,所有的現代馬桶都會抽水,人類的生命來自水,也只有人類才會思考,故而所有的馬桶也都會思考。 嘿嘿,當你坐在馬桶上看這篇小說的同時,你身下的馬桶也在看著你,你的馬桶將同時看到你手中的小說,這樣他(她)就能知道自己不是世界上唯一會思考的馬桶了。 終於,我被打包裝進箱子——不知哪位有福的人購買了我,漫長的顛簸抹去時間與空間,讓我陷入深深的沉睡,腦中不斷浮起骯髒的噩夢,想像被送入未知的房間,接受人類的污穢之物,開始暗無天日的馬桶人生。 此刻,我來到自己的家。 這個衛生間有十五個平方米,我處於最中心的位置,儼然是世界焦點。我的正前方,是個大理石洗臉台,一面寬大明亮的鏡子。我的右面是個大得嚇人的浴缸,塞進去三個成年人都不嫌擠(真是令人遐想聯翩),若裡面放滿了水,沒準一不留神就會被淹死。

說來我也算幸運,沒落到窮人家的小衛生間裡,終日與臭氣熏天的內衣、襪子為伍,抑或身邊堆滿各種沒用的雜物——我的高貴出身與意大利牌子,注定了我也不可能淪落到那種地方。在主人沒搬進來的日子裡,我是當之無愧的老大,這裡所有擺設都是死的,唯獨我是有思想有智慧的生命,也只有我能感受到被禁錮的悲哀。衛生間裡有一扇氣窗,被牢牢鎖死,透進來微弱的光,加上緊閉的房門,就如昏暗的牢房,飄浮在十九層樓高的空中。 等待了半個月後,我迎來了第一位主人。 男人可以一日無女人。 女人也可以一日無男人。 但無論男人、女人,皆不可一日無馬桶。 所以,我,才是人類最忠實的朋友。 我的第一位主人,是個肥胖的商人。 據說,他搬進來的那天,是大師計算過的黃道吉日,可以保證他從此宅門平安生意發達。甚至進入衛生間的時間,也經由大師精確計算過。大師說馬桶所在之地陰氣太盛,又是五穀輪迴之所,必然要選擇至陽至剛之時辰,否則主人易瀉陽氣。

果然,我的主人準時打開衛生間,小心翼翼地走進來,摸索著打開電燈,既照亮了昏暗已久的我,也照亮了他那張幾乎要“撲”出來的臉。 我的主人看起來才三十多歲,卻已挺著個籃球似的肚子,晃著臉頰上的白肉,露出垂涎欲滴的目光,打量著我不著一絲的身體。 不過,他還是更對我頭上貼著的牌子更感興趣,拍拍這塊意大利人的姓氏說,貝盧斯科尼?果然是名門望族的馬桶!太好了,我喜歡! 為了表示他對我的喜愛,他迅速……(以下刪去七十八字) 我的第一次。 卻是給了這個猥瑣肥胖的男人,他滿意地深呼吸了幾下,按下開關衝去污濁之水,嘴裡哼著小調走了出去。 雖然,自來水迅速洗乾淨了我被玷污的身體,但空氣中仍然殘留著一絲氣味,那個人的氣味——令我作嘔,可我又能嘔出什麼來呢?難道是他剛剛給我的東西?這就是一隻馬桶的命運,永遠無法選擇自己的主人,無論他是個什麼東西。

我所能做的,就是成為一隻稱職的馬桶,一隻稱職的會思考的馬桶,一隻稱職的會思考的具有職業精神的馬桶。 行行出狀元,我要做馬桶界的狀元。 是啊,我必須每天給自己灌輸思想,就像主人每天給我灌輸大便一樣——他把最骯髒的東西給了我,我只能不停地清洗自己,為的是迎接主人的下一次光臨,讓他每天保持好心情,面對一個乾淨的馬桶,盡情而暢快地排泄。 不是有本暢銷書叫《不抱怨的世界》嗎?我的主人可是每天都坐在我身上看這本書呢——因此讓我順便領會了一遍這本書的精髓。 “不抱怨”嘛!作為一隻馬桶,每天接受主人的大便,這就是我的天職,我有什麼好抱怨的呢?停止抱怨,振作精神,做大做強,才是馬桶的王道! 何況,作為一隻可以抽水的馬桶,相比當年的前輩們,我不知幸福多少倍!又是在這個有錢人家,寬敞潔淨的衛生間,每天有鐘點工打掃——瞧,專人伺候我這只馬桶,可見我是馬桶中的戰鬥桶,係出名門,高貴不凡,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我很滿意我的鐘點工阿姨,她是個四十多歲的農村婦女,但經常在這種高級公寓里幹活,故而也不顯得很土,有時還會穿著時髦的衣服,戴起二十塊一根的項鍊。主人不在家的時候,她幹活的速度就明顯變慢了,尤其喜歡在衛生間裡磨洋工——我絲毫都不介意,因為她能把我弄得很乾淨。這時她就會自言自語,好像我就是她的知心朋友,所有的話都可以說給我聽——她的老公在煤礦幹活,五年前發生了一起事故,老公連同一百多個工友,全部死在地下屍骨無存,煤老闆卻報告說隻死了九個。她拿了幾萬塊的撫卹金,悲傷地領著孩子離開農村,跑到大城市討生活。她仍記得該死的煤老闆的名字,因為那位老闆如今已成社會名人,常在各種電視節目中露臉。 阿姨每次都重複相同的話,直到我的耳朵聽出繭子,給她起了個綽號“祥林嫂”。但每次她都讓我傷心,一隻馬桶的傷心——想像她那可憐的老公,在黑暗的煤礦深處化作枯骨,卻在死亡名單中找不到他,就像空氣被一筆勾銷,彷彿從未來到過這個世界。或許,“祥林嫂”的老公存在的價值,就是挖出煤炭燃燒出光和熱,然後又無聲無息地消失。

而我是多麼幸福啊,安全地蹲在豪華的衛生間,思考思考人生,打發打發時光,每天接受幾坨屎又算什麼? 阿姨是我每天能夠看到的人,至於我的那位肥胖的主人,經常幾天才能看到一次。他穿戴整齊地站在衛生間裡,頭髮梳得光滑可鑑,照著鏡子,手裡提著LV的公文包,自言自語這次的投資計劃——要么飛北京要么飛深圳,那裡都有他投資的房產,隔半年就轉手賣掉,輕輕鬆松賺幾百萬。 就算他每天回家的日子,也都要到凌晨一點以後,帶著滿身酒氣沖進來,偶爾還會噁心地用嘴巴對准我,將散發著酒精味的晚餐,融化成某種固體與液體的混合物,全部吐進我的身體——簡直比他的排泄物還要骯髒。 他還喜歡坐在馬桶上打電話,即便有時候拉不出半點東西來,似乎這樣才能讓他在電話裡集中精神。比如涉及數千萬的資本項目,比如正在盯緊的地方領導——這都是最要命的機密,足夠讓很多人蹲監獄的秘密,他以為在衛生間裡打電話是最安全的,只有鏡子裡的自己才能聽到,卻完全忽略了近在屁股底下的我:一隻會思考的抽水馬桶。 除了阿姨和我的主人以外,第三個經常被我看到的人,是一個女人。 當然,她不是阿姨那樣的中年農村婦女,而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僅僅以一隻馬桶的審美角度而言。 不用說你們就明白了,她是我的有錢主人的小情人。 她大概也就二十多歲吧,看起來還算有些教養,化著並不是很濃的妝,佩著一條卡地亞的項鍊。我懷疑她是個在校大學生,因為她的手機上貼著春哥的頭像,包包裡還插著一本郭敬明的《小時代》。 不知道什麼原因,雖然談不上討厭,但我並不喜歡她。 小情人大約每週來一次,每次都會在我的身上坐很久,難道是和我的主人廝混久了,也學會他的壞毛病了嗎?她的手指不停地發著短信,當然是主人不在的時候。我從下面悄悄瞄了一眼,似乎是發給另一個老闆的,原來小小年紀花頭還不少呢。 不過,我最討厭的就是,主人會帶著小情人一起洗澡。 我當然不會拒絕看美女,但在看一個美女洗澡的同時,還得看著一個肥胖的醜陋男子,這就實在令我倒胃口了!甚至比單獨看我的主人洗澡更糟糕——因為他天生長成那樣,也沒什麼對不起人民群眾的。可是,他的那個臃腫身體,和一個年輕美女的身體,同處於一個豪華性感的浴缸之內,不免令人想起某某插在鮮花上的古語。 最令人鬱悶的是,主人常把浪花濺到我的身上,強迫我看他們的表演……(以下刪去一百九十三字) 這時我就會異常絕望,有些殘忍地暗暗對老天祈禱,祈禱我的主人快點死翹翹,終止這些噁心的演出吧。 然而,想不到的是,我的祈禱很快就應驗了。 在他成為我的主人六個月零十三天后。 後半夜。我身上沒表,不知道是幾點。 我聽到衛生間外面一陣沉重的腳步聲,接著是電視機和冰箱被砸爛的聲音,然後有人一腳踹開了我的房門。 我的主人走了進來。 他搖搖欲墜地摸開電燈,照亮自己慘白的臉。但是,照舊肥胖,照舊猥瑣——對不起,這種時刻不該如此形容我的主人。 這回他沒有散發酒氣,跌跌撞撞地坐到我身上,對面鏡中的目光告訴我——他的頭腦非常清醒,比任何時候都更清醒,他知道自己變得一無所有,一夜之間成了窮光蛋,還背著幾千萬的債。 他目光呆滯地看著鏡中的自己,似乎看到一具壓滿鈔票的屍體,隨之發出一聲絕望的低吼。他慢慢地站起來,撫摸我的頭腦和身體,就像撫摸他的小情人,撫摸那年輕白皙光滑漂亮的肌膚——她永遠不會回來了,說不定正躺在另一個臃腫的懷抱裡。 對我撫摸了半個鐘頭,他才滿足地轉身,打開浴缸的水龍頭。他安靜地坐在浴缸邊緣,腆著快要撐破的肚子,看著熱水一點點往上漲…… 很快,衛生間里便已煙霧繚繞,世界變得異常朦朧,我再也看不清主人的眼神,只見他脫下一件件衣服,直至全身赤裸裸的,像拔光了毛的肯德雞。 當浴缸水差不多要溢出來時,他輕輕地關掉龍頭,竟有些優雅地坐了進去。整個人浸泡在熱水中,那身白肉即刻燙得發紅,表情卻很是享受。這浴缸太過龐大,他幾乎能在裡面潛泳,只把鼻孔露出水面。 享受片刻,他緩緩地坐起來,在浴缸邊緣用手摸索,找擦身的毛巾嗎?我要是有手就給他遞過去了。 然而,他手裡摸到的是一把剃須刀。 不是電動剃須刀,而是帶著鋒利刀片的剃刀——上個月帶著小情人去歐洲買回來的。 他平靜地看著黑色刀片,將它從刀架上卸下來,放在眼前晃了幾下。蒸氣讓我看不清他的眼睛,只看到刀片鋒刃閃爍的寒光。 如果,我有嘴巴的話,我一定會大聲尖叫起來。 我有嘴巴嗎?我沒有。 所以,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我的主人,看著這個已經一無所有的胖子,用自己的右手拿著刀片,用力割開自己左手的手腕。 他似乎很不會用刀,足足割了半個鐘頭,一會兒刺一會兒砍一會兒鋸,就像對付一個打不開的罐頭。 終於,主人忍不住慘叫了一聲,我看到一抹鮮紅的液體,從他的手腕裡飛濺出來,穿過水霧繚繞的空氣,噴灑到浴缸裡,瓷磚上,甚至天花板上——還有兩滴濺到了我的臉上。 他在浴缸裡劇烈掙扎片刻,似乎想要爬起來逃生,像是後悔了自殺的決定,但卻沒有力氣起來。大概是在潮濕悶熱中困得太久,再加上體形肥大心臟負擔太重,使得他根本無法動彈,就像手腳都被霧氣綁了起來。 我痛苦地目睹這驚心動魄的一幕,卻絲毫不能為我的主人做些什麼。我恨自己只是一隻馬桶,只是一隻會思考的抽水馬桶,可是光會思考有什麼用呢?我卻沒有任何的能力去救我的主人,只能眼巴巴看著我的主人要死在浴缸裡,甚至都沒有能力向外求救! 痛苦抽搐了數分鐘後,我感覺到他的喉嚨開始痙攣,瞪大的眼睛甚為怪異,兩隻瞳孔變得如玻璃晶體,正直勾勾地盯著我,似乎我才是殺人兇手。 他死了。 生活就是餐桌與茶几,擺滿了餐具與杯具。 我眼睜睜看著我的主人死去。 一陣陰影從他額頭飄過,化作一團黑色煙霧,竟輕輕地吻了他的嘴唇。 我知道,那就是死神。 現在,主人即將進入腦死亡的狀態,大概正在和死神對話。最後他會想些什麼呢?大概是萬分的懊惱,因為他根本就不想死,反而充滿了求生的慾望。自殺對他而言只是一種表演,表演給自己看的一齣戲。一旦這齣戲危害到自己的生命,他就會立刻回到求生的軌道上來。 可惜,他太胖了,悶熱的水汽中,他喪失了全部力量,無法從浴缸里站起來。 他不是割腕自殺死的,而是在泡熱水澡的過程中,因為缺氧導致心髒病突發而死。 我知道他的心臟有問題,他和小情人一起洗澡時說過,全因為自己身上這層膘。 可憐的主人,他明明不想自殺,卻還是被自己害死了。 他還在想他的萬惡的敵人?想他的躺在別人懷抱裡的小情人?想他曾經輝煌發蹟的過去?想他少年時代的純潔初戀?想他童年時代與鄰家小孩捉迷藏?想他剛出生時看到媽媽的模樣?想他還在母腹裡像一隻小魚兒時的時光?想他的前世是否殺過太多的人? 死神,卻容不得他想太久,揮一揮黑色的衣袖,便帶走了他全部的靈魂。 腦死亡。 他倒在寬敞的浴缸裡。漸漸變涼的一池渾濁的水中,他像一隻充足了氣的皮球,鼓著肚子漂浮在水面上。 浴缸裡的浮屍。 水,不斷化開著手腕上的傷口。血,死人的血,像黑紅色的顏料,緩緩鋪滿一池的水。 我靜靜地看著我的主人,看著他的血在浴缸中逸開,看著他的皮膚變得慘白,看著他的身體變得僵硬,看著他的頭髮在水中豎起就像變長了,看著他的眼球因失去血壓而變成平面,看著他的瞳孔放大暗淡無光。 我想,他的腦幹已經死亡了。 真噁心!就連我這個每天接受污穢之物的馬桶,也想再找一個馬桶拼命嘔吐一番。 幾個鐘頭過去,衛生間的氣窗外天色已經發白,我絕望地看著我的主人,看著他的皮膚開始從白變黑,我知道那是死者血液凝結的緣故。 突然,我看到他的胳膊哆嗦了一下。 詐屍? 就在我心驚膽戰,但又無路可逃之時,主人的屍體又平靜了下來。 原來,這是厭氧性的生理反應,死後數小時內肌肉仍會痙攣。 天,亮了。 而我的世界依舊暗無天日,只有一池渾濁的血水,和一具肥胖的殭屍,與我這只馬桶相伴。 主人的手機開始響了,小瀋陽的歌聲充斥耳邊,卻再也不能把那具屍體喚醒。 手機從上午響到下午,終於來了一條短信,洗臉台上的手機屏幕,閃出幾行文字—— 抓狂。 我為我的主人抓狂。這條該死的短信,為什麼不早來十幾個鐘頭?而這位淨賺了一個億的先生,正躺在浴缸裡等待腐爛。 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宿命。 人有宿命,馬桶也有宿命。 難道,我的宿命就是如此?守著一具屍體直到天荒地老? 呼喚阿姨回來發現屍體,將它從我身邊拖走,免得讓衛生間像個墳墓,讓我像個倒霉的殉葬品!然而,到天黑也未見阿姨的踪影,浴缸已開始散發出一股臭味。 子夜,手機屏幕上閃過一行文字,號碼顯示正是阿姨—— 可憐的阿姨,即便作為一隻馬桶,我也心如刀絞! 阿姨,快點回去照顧兒子吧,至於我們的主人,我想我還可以忍受幾天吧。 一直熬到後半夜,主人死亡已超過二十四小時,腐爛的過程終於開始了。我想,應該是先從我看不到的地方,比如那些肥大的內臟,還有……(以下刪去二百七十二字) 第三天。 我徹底絕望了,沒有人來救我,沒有人來清理屍體,手機響了許多次之後,終於筋疲力盡斷電而亡。 臭味瀰漫著衛生間,不知道能否穿過緊閉的房門,傳到外面的臥室與客廳,再飄出這套房子。這個樓層裡還有其他居民嗎?可能有,可能沒有。所以,我還得祈禱臭味繼續往外飄,沿著逃生通道前往樓上和樓下,或者坐著電梯到底樓,把那些保安熏得暈過去,於是就會有人來救我了。 不過,死了一個人,十幾層樓下能聞到嗎? 第四天。 赤裸泡在浴缸裡的主人,全身開始浮腫,口鼻之中湧出許多泡沫,帶著體內殘存的血液,這讓我身邊的這池污水,變得更加骯髒不堪。 蛆,我還看到了蛆,從主人的鼻孔裡鑽出來,它們大概是專門吃腦子的吧,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變成蒼蠅。 GOD! 拿什麼拯救你——我自己? 第五天。 沒想到啊沒想到,我還能堅持到第五天而沒有昏厥過去! 第六天。 我終於被臭味熏得昏迷過去了。 對不起,主人。 第七天。 晨曦透過衛生間的窗戶,將噩夢中的我喚醒。 可惜,醒來後依然是個噩夢。 於是,我又一次昏倒。 第八天。 我已經麻木了。 終日看著我的主人,由一個“人”的樣子,漸漸變成“鬼”的樣子,就像被強迫看一個慢鏡頭。我漸漸適應了與死者為伍,漸漸讓自己相信,眼前的主人已不再是人,而只是一具臭皮囊,只是一堆無生命的骨頭和爛肉,就像人類餐桌上的牛排與雞塊。對啊,如果你正在喝鴨血粉絲湯,是不會想像到鴨子被屠宰時的慘狀的,更不會想像到鴨子的內臟被挖出來,用它小小的身體裡的血液,來滿足人類邪惡的貪婪的慾望的。 一旦把這些全都想通,也就克服了那種徹骨的恐懼感。 如果,我還有下輩子的話,如果,下輩子有幸不做馬桶的話,我想做一名合格的法醫。 兩週之後。 我已對主人的屍體產生了審美疲勞。 可憐的他被世界遺忘了,虧得那些終日拍他馬屁的傢伙們,沒有一個想來找找他。也虧得那些生意夥伴投資兄弟,大概以為他已經移民國外了吧。 除非是債主。 假設,他真的賺了一個億,真的是陰差陽錯做了枉死鬼,別人當然不會來找他了——趁機把他的錢全部吞走還來不及!大概那些人還盼著他早點死翹翹,好從遺產里分一杯羹。 他沒有親人嗎?沒有父母兄弟姐妹嗎?也許,是在另一個城市?可是,那麼久都沒有聯繫,他們不會著急嗎?難道,他早已斷絕了一切親情,或者親情早就拋棄了他?這個可憐的胖子,就好像一個孤獨的流浪者,沒有人關心沒有人疼愛,人們只是關心他的錢,疼愛他的錢。 我越發憐憫主人,轉頭看了他一眼,已完全不認識這張臉——那些蛆就像無孔不入的城管,一點點侵蝕主人最後擺出的小攤。正在腐爛的舌頭伸了出來,那是腹部氣體的壓力所致。他的身體從綠色變成了紅色,就像一隻被剝了皮的肥老鼠。他的牙齒和指甲都已脫落,沉澱在污濁的浴缸底部。 三週之後。 終於明白蒼蠅為什麼是蒼蠅了,生於斯長於斯,自然適應於斯。就像我們馬桶的職責就是處理人類污穢之物,自然也不會感到有什麼不適——屍體嘛,相處久了,也會習以為常。那些刺鼻的臭味,也會被你的鼻子接納,倒會覺得香味或者無味難以忍受。 我開始想像,如果永遠都沒有活人進入這個房間,那麼我將永遠孤獨地守著這具屍體,看著他被分解為最原始的分子,最後只剩下一具枯骨。而浴缸裡駭人聽聞的污水,也將隨著時間的流逝,被慢慢地揮發到空氣中。我不知道這個過程需要多久,可能一年可能兩年,總有一天會看到浴缸見底的——除非這棟樓先於這池水而毀滅。 四周之後。 我陷入了哲學家的沉思中,而我的主人正在變成綠面人——屍體脂肪會變成綠色物質,也就是所謂的“屍蠟”,看起來有些像草莓汁——他的小情人曾經坐在馬桶上喝過。 突然,有人踢開衛生間的門,看起來像大樓的保安。他一看到我和我的主人,便慘叫著昏迷了過去。 原來是樓上和樓下的鄰居,聞到窗外飄來陣陣異味,又發現家裡的蒼蠅成倍增多,向大樓物業投訴才發現了情況。 一小時後,大隊警察趕到這裡,個個戴著口罩擰著眉頭,做了詳盡認真的現場勘察,最終結論為自殺。 只有我知道真相。 凶宅。 發生過“自殺”事件,以及陳屍一個月的房子,自然是凶宅無疑。 但是,在這個沒有賣不出去的房子的時代,“凶宅”又算得了什麼?何況,這還是一個豪宅,一個俯瞰著城市最美景觀的豪宅,自然是有人要前赴後繼地進來的。 當我孤獨地在衛生間裡沉睡了幾個月後,房子已輕鬆地賣出了上千萬元的價格,若是我的主人還活著的話,他這次的投資回報率便達到了100%以上。 隨後,是徹底的重新裝修。工人們花了兩個多月,將原來的裝修全部推倒,又按照一種奇怪的品位,大刀闊斧地改變了房屋結構。尤其是衛生間——新主人當然知道這是凶宅,首先是把浴缸換成了木桶,但這龐大的洗澡木桶,也足夠容納兩個人進去了。其次是更換了洗澡的方向,從我的右手邊移到左手邊。原來空出來的地方,放了一尊猙獰恐怖的神像,目的就是鎮住原來主人的冤魂。 唯一沒有改變的是——我。 因為,我是這個家裡最完美的。 (我是不是太自戀了?一隻自戀的馬桶) 不久,我迎來了我的第二位主人。 她是一個女人。 謝天謝地,還是一個年輕美麗的女子。 永遠不會忘記,第一次與她相逢的情景——我正孤獨地在衛生間裡沉睡,感到門被輕輕推開了,溫柔的燈光灑上我的額頭,我抬眼看到一身白色衣裙的她,如同一隻害羞的小貓,偷偷踏入別人家的後院。 我看清了她的臉。 如果我是一個人,我將立刻愛上這張臉。 如果我是一隻鳥,我將轉眼從天空墜落。 如果我是一條魚,我將馬上沉入黑暗的水底。 如果我是一朵花,我將迅速凋零並且永遠不再開放。 然而,我只是一隻抽水馬桶。 但是,鑑於馬桶向來是人類的好夥伴,因此我們的審美標準也與普通人類相同。 抱歉,我無法再用人類的語言來描繪她的臉。因為,任何一種漂亮優美的詞彙,都會被邪惡的人們用於邪惡的場所。 所以,對她不加任何形容,我想就是最好的形容。 今夜,她是我的女神。 對不起,我還是要再形容一下,不是她的容貌,而是她的眼神——她不是普通人,我認定她不是普通人,她的眼神裡有股特別的氣質,高貴,純潔,傲然獨立,不惹塵埃!在這個骯髒的俗世之中,尤其是在終日吞噬骯髒的馬桶眼中,她完全是這個世界的異類!即便她也將坐在我的身上,即將她也將排泄出一些東西,但我寧願稱之為“身體的產物”,而不願以人類鄙俗的詞彙冠之。 似乎,冥冥之中已經註定,當她第一次走進衛生間時,第一眼就落到了我的身上。 她與我有緣。 她長久地註視著我,眼神微微顫抖,就像見到久別的故人——對不起,我們肯定是初次相逢。她伸手輕輕撫摸著我,感受我潔白光滑的身體。其實,我也在感受她指間微熱的溫度和細膩的皮膚。我就像乾涸的土地上,重新得到甘露的澆灌。她重新賦予了我生命。 隨後,她優雅地撩起裙子,坐在我的身上。 哦,原來是有內急。 但我絲毫都不介意,這不就是我的工作嗎?我是一隻具有敬業精神的馬桶,不管什麼人坐在我身上,我都必須微笑著迎接“身體的產物”,何況是完美的她呢? 她很快從我身上站起來,重新整理好衣裙,輕巧地對我撳下按鈕。我心滿意足地放出水來,將她的“身體的產物”送入下水管道,並以自己清潔的身體,迎接她的下次光臨。 通過對面的鏡子,我看清了她的表情,她終於有了一絲微笑,似乎全身都得到了釋放,包括原本可能沉重的內心。她笑起來時眼神太美了,卻又很是節製而含蓄,隱藏在這私密空間,只向自己一個人敞開——還有,作為馬桶的我。 我聽到水龍頭流水的聲音,她認真地用洗手液洗手,面對鏡子看看自己的儀容——完美無瑕。她理了理肩頭的長發,像黑色的絲綢飄過身體,帶來一股淡淡的幽香,瀰漫在馬桶與浴桶之間,讓正在充水的我心曠神怡。 她仔細觀察了衛生間一遍,從今天起這裡就是她的家,怎能不好好端詳?只是,我右邊那尊辟邪的神像,讓她的眼底掠過一絲恐懼,大概是年輕女子共有的心理吧。不過,她一定知道凶宅的傳說(不,是事實),還敢住進來就說明膽子不小,她應該可以克服這些恐懼。而且,我也可以保證——我的第一位主人,那個肥胖的倒霉的商人,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即便他的幽靈想要回來,我也發誓要把他再趕出去! 因為,現在我只有一位主人,我要好好地保護她。 不過,我又產生了一種恐懼,會不會同時再有第二位主人? 她是單身女子嗎?她看起來至少有二十五歲,但絕不會超過三十歲,這個年齡的女人很可能已有老公,當然也不排除剩女的可能性。 但願,她是個剩女——對不起,我怎麼那麼自私呢?只為了自己一點微小的滿足感,就要犧牲她的幸福嗎? 也許,人類心裡所有的毛病,馬桶的心裡也全都有吧,或者我早就被人類同化了,變成一隻擁有人心的馬桶——這是我的幸運還是不幸呢? 走出衛生間前,她又溫柔地撫摸了我一下,在這個隱私的空間裡,她最喜歡的還是我,這無疑讓我受寵若驚。 隨著衛生間門的緊閉,我再度陷入深深的黑暗中,卻再也無法入眠,而是興奮地瞪大眼睛,等待新主人的再度光臨。 數小時後,她再度推門進來,這回換了一身粉色睡衣,匆忙地坐到我身上。她手裡拿著一本書,看封面是張愛玲的。在釋放“身體的產物”同時,她慢慢地翻著書頁,幾乎逐字逐句地咀嚼。她的皮膚摩擦著我的皮膚,她的體溫與體香傳遞到我體內,我還能感受到她血管裡的脈搏,感受到她心跳的節奏。 我聽到了——我聽到了她心裡的話:不喜歡範柳原! 接著,她在心裡讀著的文字,讀著那個遙遠的愛情,也在讀著她已經破碎的夢。 我確信這不是我的幻覺,因為我聽得是那麼清晰,而且我也能確定——她的嘴巴並未動過,喉嚨裡也沒發過聲音,是她的心在說話! 難道,我也有了《人間》裡的讀心術? 只是,我不需要看對方的眼睛,只要感受她下半身的皮膚,以及血管裡微微的跳動。 等到翻了數十頁,她也輕嘆一聲站了起來,撳下我的按鈕衝去“身體的產物”。 但她並未就此離去,而是打開洗澡木桶的水龍頭——我的心跳驟然加快(假如我有心的話),她要洗澡了嗎?對不起,我本非偷窺女人洗澡的登徒子,不過你也別強迫我看啊。 她先用了幾十分鍾清洗浴桶,隨後才放滿了一池熱水,倒進去許多帶花瓣的浴液,這才脫下那身睡衣,將整個身體暴露在我的眼前。 該戳瞎自己的眼睛嗎?可是我找不到眼睛,因為我的全身都可以看到她。 她是我的洛神。 或者說,是我的維納斯。 雖然,我過去也看到過女人的身體——我的前主人的小情人,儘管也年輕漂亮皮膚很好,但並未激起我的任何慾望,我只是像看表演一樣看著她,看著她和肥胖的主人的表演。 可是,我的新主人卻完全不同,她不是普通的女子,更不是美麗的花瓶,她就是我的主人——無論從法律上還是肉體上抑或精神上,她都已經深深地征服了我,讓我徹底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她走上木桶旁邊的小台階,抬起腿要跨入浴桶——我提前閉上了眼睛。 我要做一個有道德的馬桶。 等我重新睜開眼睛,維納斯已完全沒入水中,只露出酥胸以上的部分。水面上漂浮著各色花瓣,就像眾花神簇擁著花中之魁。她將長長的烏髮放下來,在水中就像黑色的海藻,每根髮絲都裝飾著她的身體,如同傳說中的美人魚。 氤氳瀰漫的熱氣中,她終於徹底放鬆,仰頭沒入水面,露出一張完美的臉。水汽充滿她的額頭,就像一串串珍珠。她閉上眼睛,彷彿水中的睡美人。 時光啊,請你為我稍稍停留片刻。 她在享受,我也在享受。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緩緩站起來,洗乾淨頭髮和身體,略微哆嗦著跨出浴桶——我再度閉上眼睛。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洛神正用某種化妝品搽著身體,看來她很懂得保養皮膚。她很快裹上了浴巾,愜意地伸了個懶腰,終於第二次露出了笑容。 她擦乾淨鏡子上的水汽,認真地刷起了牙,怪不得有一口潔白整齊的好牙。她又往臉上抹了一些東西,回頭看了看我說:“晚安!” 這著實讓我嚇了一跳,難道她知道我在看著她?知道我是一隻會思考的馬桶? 不,她只是對一切都有愛心罷了,包括我這只孤獨的馬桶。 她輕巧地走出了衛生間,讓我重新沉入無邊的黑暗中。 今夜,不會再有第二個人了。 這是目前最讓我心滿意足的事——不需要理由了吧? 我愛她。 別迷戀哥,哥只是個馬桶。 哥正在迷戀。 我的主人。 我的洛神。 我的維納斯。 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慾念之火。我的罪惡,我的靈魂。 請原諒我盜版了納博科夫,但接下來的幾個月,確實是我生命中最快樂的時光。 她似乎不太出門,當然也不可能上班,大多數時間都在家裡。無論上午、下午、傍晚、子夜,都能看到她匆匆走進來,或短或久地坐在我身上,有時還帶一本張愛玲或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說。最近,她正在看的是,我在她看書時偷看了幾頁,真是一個瘋狂而絕望的故事。我不知道有哪位推理小說家寫過更絕妙的謀殺——兇手不是人,也不是愛倫坡的猩猩,而是一隻馬桶,一隻會思考會感覺的馬桶,一隻具有嫉妒心的邪惡的馬桶——或許,只有斯蒂芬·金這樣的大師才會想出這麼BT的創意吧。 無法判斷她究竟是做什麼的,或許是個自由職業者,果真在家SOHO辦公?但看她的氣質與眼神,我相信她不可能是做生意的,做生意更不可能閒在家裡。 晚上,我常常聽到書房里傳來敲打鍵盤的聲音,接連不斷往往持續到天明,不太像QQ聊天吧?偶爾看到她戴著黑框眼鏡,疲憊不堪的樣子,恐怕已付出大量精神與心力。 她在寫作? 對,她那麼愛看書,又如此氣質不凡,整天待在家裡打字,不是作家又會是什麼? 我更愛慕甚至崇拜我的主人了。 她寫的一定是感人至深的愛情小說,就像她的容顏那樣美麗,又像她的眼神那樣憂鬱,更像她的身份那樣神秘。總之,她寫的故事肯定非常精彩,擁有千千萬萬忠實的粉絲,每本書都可以暢銷幾十萬冊,才買得起這套豪華公寓。當然,單靠寫書的收入還不夠,想必還向銀行貸款了幾百萬——當她成為我的主人的同時,也成為了這套公寓的房奴,在未來與我日夜相伴的許多年裡,她就得靠辛勤寫字還債了。 那樣她還有時間談戀愛嗎? 所以,她就這樣成了偉大的“剩女”。 真為主人惋惜!那麼好的姑娘,那麼出色的女作家,就怎麼孤零零一個人呢?即便終日沈浸在文字的世界裡,即便擁有無數個熱情的讀者,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她一定也很寂寞吧!她會想什麼?許多年前美好的初戀?幾年前那個患得患失的男人?抑或最近遇見的那個讓她心動,卻又在她面前自慚形穢,而怯懦退縮的傻瓜?這時候,她就會想起我,想起這個日夜陪伴她的忠實僕人,想起這個皮膚光滑白皙貼著意大利牌子的廣東製造的小怪物。每當接觸她溫柔的皮膚,我就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如果我是一個男人,一個活生生的長著四肢五官的男人,永遠這樣體貼入微地陪伴著她,那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情啊。 我是一個男人嗎?對不起,我只是一隻馬桶,即便會思考會感覺,仍然是一隻馬桶。 所以,我不能滿足主人的心願。 當她坐在我的身上,我感覺到她的心裡話,感覺到她對我的幻想時,立即又意識到自己僅僅只是個馬桶,這讓我心如刀割…… 如果,如果我還有下輩子,我一定會投胎為男兒,勇敢大膽地吻你抱你,永遠地關愛你守護你,並且對你承諾:“你,永遠是我的主人。” 至於我的這一輩子,作為馬桶的這一輩子,我也永遠只能作為馬桶來陪伴她,而不能給她真正需要的幸福,不能給她像男人給女人那樣的幸福。 如果,我還能聯絡到其他馬桶,聯絡到其他與我一樣能夠思考的同胞,我會要求他們向我推荐一個男人,一個真正優秀的配得上我的主人的年輕的男人。 希望這個男人給我的主人以幸福,就與我期望自己下輩子給她的幸福一樣。 她把越來越多的時間留在衛生間,不只停留在我身上,還有充滿熱水的木頭浴桶。每次沐浴完後,她都會赤裸著面對鏡子,痴痴地看著鏡面上水霧淡去,美麗的臉龐逐漸清晰。雖是樸實無華的素顏,但在曖昧的衛生間裡,在我這個忠誠的奴僕面前,依然讓人心襟搖盪——聞著她身上的香味,感受著她近在咫尺的體溫,觸摸著她髮絲間散出的水滴,還有她後退時細膩的皮膚。 她為什麼還不走?為什麼如此留戀這個衛生間?似乎這才是人生中最重要的所在,甚至遠遠超過了臥室的重要性。 我閉上了眼睛,不敢……不敢看她的身體;更不敢……不敢看她的眼睛。 但是,我可以聽。 她在唱歌。 焚身以火/讓火燒熔我/燃燒我心/噴出愛的頌歌/奮不顧身/投進愛的紅火/我不願意/讓黃土地埋了我…… 那真是她的聲音嗎?午夜的衛生間,充滿蒸氣的氤氳世界,宛如天國寂靜的花園,只有我的天使孤獨吟唱——是,這是天使的聲音,也是她的聲音。她就是天使。 這是哪部電影的主題曲吧?最近,尤其是凌晨時分,常聽到臥室電腦裡響起這段旋律。這回換到真正的人聲,從她的聲帶和喉嚨裡婉轉而出,穿過誘人的紅唇白齒,悠揚地飄散在我的耳邊,竟絕不遜色於原唱的感覺。 就像那部電影裡的故事,深埋兩千多年來到這個時代,卻發現一切都已改變,變得那麼平庸那麼複雜那麼骯髒,再也沒有那個仗劍而立的男子,再也沒有那個不顧一切的夜晚,再也沒有那黃沙飛揚裡的烈火,只有喧囂塵世裡的這個隱秘空間,還有一隻會思考的馬桶。 此刻,她的夜半歌聲,她的低吟淺唱,她的徹骨深情,都像一幅徐徐展開的畫卷,迫使我不得不睜開眼睛——我看到了她的眼睛,映在對面鏡子裡的眼睛,柔和燈光下烏黑的眼睛。 三分神秘,七分憂傷。這雙美麗眼睛的焦點,卻似乎在異常遙遠的地方,或是異常遙遠的年代。我,一隻默默無聞的馬桶,早已經被她徹底遺忘了。她,完全沉浸在她的情緒裡,沉浸在她的回憶裡,沉浸在她的恐懼裡。 她的嘴唇在發抖。 這是一面值得珍藏的鏡子,伴隨著《焚身以火》的旋律,我的主人的胸前不斷起伏,這回終於看清楚了——最完美的女人,我只能如此來形容,雖然她的每寸肌膚都一覽無餘,卻絲毫容不得人起半點邪念,這不是色情更絕不是情色,而是人類最美麗的時刻,所有的人類加在一起的美麗,匯聚在我的主人的身上。只有一隻馬桶作為觀眾,沉默著激動著痛苦著,陶醉在主人的歌聲和眼神中。 讓我寫下詩/讓千生都知道有個我/讓萬世都知道有個你/共享福禍/焚心以火/燙上愛的深烙/燃燒的心/黃土地埋不了我…… 歌,唱完了。 主人的眼淚,也緩緩地滑落下來。 從紅紅的眼眶到蒼白的臉頰,再到優美弧度的下巴與脖子,直到她孤獨而滾燙的身體。而我的體內則幾度翻滾,竟然自動抽水了一次——我抽的不是水,而是我的淚啊! 馬桶抽水聲驚得她回過頭來,雙手還下意識地捂著胸口,怕是死在這裡的鬼魂作祟? 她趕緊裹上浴巾逃了出去,但願今夜的她和我,都能做一個美夢。 然而,我沒有想到,美夢很快就碎了。 夢,碎了。 那是個陰冷的雨天,我聽到衛生間的氣窗外,不停地淋漓著淫雨。空氣充滿了潮氣,似乎隨時能擰出水來,就連我體內那池清水,也有要漲出來的慾望。 忽然,衛生間的門打開了,進來的卻不是我的主人,不是那個美麗憂傷的女子,而是一個男人。 其實,我並不討厭男人來這裡,如果是個年輕優秀一表人才的男子,同時又具有淳厚善良的品德,那麼在我黯然神傷的同時,也會為主人感到高興——她終於有男朋友了,可以告別以往的孤獨歲月,大膽享受女人應該享受的幸福。 可惜,我看到的是個中年男人。 如果,是個風度翩翩談吐優雅的極品大叔,倒也並非完全不可接受,畢竟如今適齡優秀男生都是稀有動物,許多蘿莉或禦姐競相化作大叔控,投入閱盡滄桑的魅力男子懷中。 可惜,這個中年男人既非極品大叔,更非藝術家氣質的怪蜀黍,而是一個面目可憎令人厭惡的傢伙! 倒——怎麼會是這種人? 對不起,本馬桶絕非以貌取人之輩,但這位不速之客實在太挫了——他有著高大魁梧的身材,卻穿著一件巴黎小開風格的DIOR西裝,還看似休閒地打著白色小領帶,實在與他臉上的橫肉很不相稱。再看他的眼神,極其傲慢,似乎是從墳墓裡爬出來的皇帝,全世界都是他的奴僕——何況我這個蹲在地上的馬桶。 我看到了他眼裡的邪惡。 甚至,我還聽到某種尖厲的嘯聲,彷彿來自深深的地下,又伴隨他打開門吹入的寒氣,散佈到衛生間裡的每個角落,讓我也感到徹入骨髓的恐懼。 天哪,若非我只是一隻不能移動的馬桶,我就得立刻從氣窗跳下去,躲避這個令人作嘔的混蛋,哪怕我自高空墜落粉身碎骨! 不,她不可能選擇這種人! 於是,我想到了另一種可能性——難道她已經搬走了?不再是我的主人了?因為該死的出版商拖欠版稅,令她無法按時繳納按揭貸款,此屋已被催債的銀行收走?但也不可能那麼快吧?幾個小時前,她還進來享用過我的身體,怎麼一眨眼就人去樓空還換了主人?不對,衛生間裡擺滿了她的東西,她不可能拋下不管就走了的。 正在恐懼地思量之間,她卻悄悄走了進來,穿著一件厚厚的睡衣,臉色甚是難看地轉過頭——似乎不想讓我看到她的表情。 這是怎麼回事?為何在這個中年男人面前穿著睡衣?正在我為主人抓狂之際,那個男人已粗野地伸出一隻大手,重重地搭在主人柔弱的肩膀上,同時輕薄地說,看來你還蠻喜歡這套房子。 實在太無禮了!我要是一個男子漢的話,會立馬跳起來對這傢伙報以老拳! 但更讓我吃驚的是,主人並沒有劇烈地反抗,或者乾脆來個女子防身術,而是低下頭蜷縮到衛生間的角落,就像一隻落入獵人手中的小母鹿,乖乖地等待宰割。 該死的男人卻一把將她拉入自己懷中,就像摟著個小情人似的說,一個月不見,就變得不好意思了嗎? 我今天不太舒服。她皺著眉頭有氣無力地回答了一句,好像投入那個男人懷中本就是她的義務。 不太舒服又是什麼意思?但我可以證明,今天她並沒有“不太舒服”,這只是女人拒絕男人的藉口。 掃興!男人粗暴地推開了她,解開胸口的領帶,徑直走到我的面前,扯開了褲子拉鍊…… 雖然,這本就是我的天職,但面對這個男人的眼睛和身體,卻讓我感到無比羞恥。 他沒有便後沖水的習慣,也不懂得要洗手的規矩,甚至連拉鍊都沒拉上,便不屑地走出了衛生間,還冷冷地瞪了我的主人一眼,彷彿他才是這套公寓真正的主人。 這是怎麼回事?我絕望地看著我的主人,看著這個美麗的弱女子,代替男人放水沖了馬桶,又將我的蓋子放下來,痴痴地坐在我身上,抓著紛亂的長發,微微起伏,低聲抽泣。 不!你不要哭啊!你的眼淚也會引來我的眼淚。 可是,我又怕這樣會把她嚇走,只能拼命抑制自己的情緒,不讓水箱裡的水再度衝出。 就在她坐在我身上哭泣的瞬間,我已用讀心術觸摸到了她的心底—— 他給了她現在的一切? 竟是這個可憎的中年男人?他才是這套高級公寓的主人?那麼她又是什麼人?為什麼他要給她這一切? 其實,地球人都已經明白答案了,只有我還在頑固地堅持己見,頑固地不願意相信,頑固地奢求還能有什麼其他可能性! 終於,她從我身上站起來,擦乾眼淚低聲說道,對不起,我只是一個二奶。 夢,碎了。 夢。 只要是夢,遲早都要碎的。 我的主人是個高級二奶。 這套房子卻屬於那個可惡的男人,所以我的主人混得也不算太好,天知道她跟到最後還能得到什麼? 至於,那個讓我感到恐懼和羞恥的男人,卻開始頻繁地出現在我面前。而他每次扯開拉鍊之後,都不會自己放水沖馬桶,而且還得意洋洋地站在鏡子前,擺弄著他那數千元剪出來的髮型,用來匹配他那張充滿橫肉的臉。 他差不多每週要來三次,每次都是在晚上十點以後,經常渾身的酒氣與煙味,讓原本乾淨整潔的衛生間,就此變得污濁不堪。我也得被迫忍耐他的種種惡習,尤其是他看著我的邪惡眼神。 但是,最最讓我無法忍耐的,是半夜裡從臥室傳來的聲音——我聽到我的主人痛苦的呼喚,同時還有那個男人嘴裡的咒罵聲,那是天底下最骯髒的詞彙。 我明白他們在幹什麼,就像前任主人和他的小情人那樣,但也不至於那麼可怕啊。從臥室發出的各種聲音裡,我絲毫聽不到任何歡樂與愉悅,只感覺到令人作嘔的噁心與恐懼。這淒慘的叫聲貫穿黑夜,難道鄰居們都沒聽到嗎?抑或那些人類也都有相同的嗜好? 作為一顆馬桶的脆弱的心,就在這徹夜的可怕聲音中粉碎,同時翻滾起陣陣淚水,一遍遍地抽著馬桶水,卻並未讓臥室裡的人們察覺。 後半夜,那聲音終於停止了。中年男人走進衛生間,這回不用扯開拉鍊了,用骯髒的屁股坐在我身上。通過對面的鏡子可以看到,他露出極度滿足的表情,愜意地點起一根香煙。我能看穿他眼睛裡的一切,那是男人實現征服慾望後的快樂,就像成吉思汗的野蠻大軍,蹂躪被征服的女人們,人類獨有的傲慢而殘酷的快樂,建築在鮮血與死亡之上的快樂。 煙霧繚繞的片刻,我再也看不清他的臉了,只覺得在那團藍色煙霧中,隱藏著一雙綠色的眼睛。將骯髒留給我以後,他緩緩地站起來,將未燃盡的煙頭扔到我體內。火星與污水接觸的剎那,發出人類難以察覺的嘶嘶聲,接著升起最後一縷煙,就像死者最後離去的靈魂,只剩屍體漂浮在馬桶裡。 男人對著鏡子裡的自己冷笑兩聲,便拍著肚子走了出去,同時還吹著歡快的口哨。 幾分鐘後,我的主人來到了洗手間。她裹著一件寬大的睡袍,臉色蒼白如同幽靈,眼角紅紅的,腮邊還掛著淚水。她一進來就把門鎖緊了,恐懼地貼在門後,似乎還在聽外面的動靜,但很快響起瞭如雷的鼾聲。她終於鬆了一口氣,毫無顧忌地脫下了睡袍,將身體展現在我的眼前,露出那一道道血紅的印子。 天哪! 我知道她為什麼會發出那些慘叫了,那個變態的傢伙究竟對她做了些什麼?白色的燈光之下,受傷部位的肌肉微微顫抖著,似乎還有血絲在往外滲透。她從洗臉台上拿了些乳膏,小心地塗抹在嚇人的傷處。當乳膏接觸傷口的剎那,她又如觸電似的戰栗起來,那一定是鑽心的疼痛。她只能死死地咬著嘴唇,忍著不哭出聲來,以免吵醒睡著的那個畜生。她還有些受傷的部位,是自己的手很難夠著的,只能拼命地扭曲身體,盡量把乳膏抹上去。我真恨自己不能長出一隻手來,幫助她把乳膏抹上去。 她差不多搽完以後,才發現那個男人又沒把馬桶沖掉。她極度厭惡地撳下沖水按鈕,我才感到一陣暢快淋漓,那些污濁之物被沖瀉到下水道去,就像把那個男人一起衝下去似的!可是,她還嫌馬桶沒衝乾淨,強迫症似的又衝了幾遍,又用捲筒紙拼命地擦著馬桶圈,似乎要擦去那個人身上的一切味道。 終於,我的主人赤著身子坐了下來,火熱的皮膚緊緊貼著我,幾乎要把我燙得融化。可她依然在瑟瑟發抖,仍未從傷痛中解脫出來,雙手交叉抱著自己的胸口,彷彿是想好好保護自己的小鳥。 我想要聽到她的心裡話,但我什麼都無法聽到和看到,她的心底已一片空白。 主人在我身上坐了許久,直到剛才那些軟膏漸漸乾涸,駭人的傷口也不再流血,她才打開水龍頭浸濕了毛巾,輕輕地擦到自己的身上——她不敢下木桶去洗澡,生怕讓傷口感染,只能用這種小心翼翼的方式,擦去那個男人留下的任何痕跡。 看著她現在的樣子,我卻什麼都不能做,甚至都不敢為她流淚,只能強忍著悲痛,看著她漸漸擦乾身體,怔怔地站在鏡子跟前,面對著這張蒼白美麗卻悲慘的臉。 我在她的目光裡看到了仇恨。 她想要殺了他。 但是,我知道她沒有這個勇氣。 為什麼不是阿拉伯的石油,而是山西的煤炭? 我的主人的主人,這套高級公寓的真正主人,那個邪惡卑鄙變態的中年男人,是一個山西煤礦的老闆。 我是怎麼知道的呢? 因為,這個男人總是帶著一股煤炭的味道,尤其是外出幾天剛回來的時候,那種味道足以讓我立即燃燒起來。而他的外形與氣質,穿著打扮與品位,無不透出那種味道來。再加上他說話的濃重口音,一听就能判斷出他老家在何處。還有他也和我的前主人一樣,喜歡坐在馬桶上打電話,用他的方言叫嚷著煤炭價格,隨著天氣變冷而一路上漲。他總這樣遙控煤礦的生產管理,通知他的爪牙們如何對待礦工,如何處理和縣政府領導的關係,還要親自選定為縣長進貢的美女。 他處理這些事總是得心應手,打電話就像聊天似的輕鬆。唯獨有一次他慌了神,電話那頭的聲音實在太響,我清楚地聽到三個字——爆炸了! 坐在馬桶上的他全身顫抖,卻還故作鎮定道,死了……幾個? 接下來,我聽到一個讓我毛骨悚然的數字——我不能說,這個數字實在太驚人了,是你們平常在《新聞聯播》裡聽不到的數字。 然而,他咬咬牙一跺腳,狠狠地說,九個!只能報九個!其餘的,統統埋了!家屬用錢搞定,如果有人敢惹事,就乾掉!有人敢報導,就用錢收買,不吃這套的,也乾掉!聽清楚了沒有? 我想起了以前那位可憐的清潔工阿姨的老公。 掛斷電話之後,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站起來,連臀部都來不及擦乾淨,便提著褲子衝了出去。隨即,臥室里傳來他的叫嚷聲——我要回山西辦點急事! 一分鐘後,這個男人走出了這套房子。 謝天謝地,這個混蛋一走就是許多天。 我的主人終於暫時獲得了自由。 她的臉色恢復了正常,半夜不再痛苦呻吟,後背的傷痕也漸漸褪去。當她坐在我的身邊洗澡時,我看得出她那復雜的表情,她就像剛經歷了一個可怕的噩夢,醒來卻發現自己仍然活著。 然而,主人依舊沒有擺脫恐懼。 誰都說不准,那個男人甚麼時候還會回來。他仍然是這套房子的主人,仍然是她唯一的生活來源,仍然隨時都會出現在這裡,重新掌控她的生活她的自由乃至她的身體。 就像樓上只扔下一隻鞋子,不知道第二隻鞋子何時放下。 最初幾天的如釋重負之後,她又陷入了深深的心理負擔中。似乎那個男人就是一團影子,無論她躲藏在哪個角落,都逃不脫身後那團黑色的東西,轉眼便能化作野獸的形狀,將她惡狠狠地一口吞沒。 她一天天生活在這樣的恐懼中,一天天躲在馬桶上輕聲哭泣,一天天衣帶漸寬形容憔悴——當她坐在我的身上時,我能感到她臀部的肌肉在減少,清楚地感受到她的大腿骨,那不是正常女子的骨感,而是嚴重的精神衰弱導致異常的消瘦。 我真的為她感到難過。 她那麼漂亮,那麼有氣質,又那麼聰明,可是,為什麼要因為這麼一個男人,忍受那麼多痛苦與恐懼呢?她完全可以自力更生啊,逃出這座美麗的監獄,逃出那個混蛋的魔爪,去找尋真正屬於自己的世界。我就不信那個男人有天大的本領,能把逃出去的她再抓回來! 我的主人啊,我最愛的人啊,你為什麼不離開這裡? 可是……可是……我又不敢真的這麼去想,因為我實在捨不得她,捨不得看不到她的日子,如果她真的離開了這裡,自然也就永遠離開了我——誰搬家會把馬桶也一起搬走呢?不敢想像我將獨自一人留在這裡,再也見不到她的微笑她的目光她的容顏,再也聽不到她的神秘的歌聲,再也聞不到她的蘭花般的氣息,再也接觸不到她的光滑細膩性感的身體…… 沒有她的日子,不就是我的地獄? 啊,就算換了另一個主人,就算新主人能夠善待於我,就算他(她)是個值得尊敬的人物,也絕對不可能替換她在我心底的位置,更不可能彌補我失去她的痛苦。 因為,我愛她。 可是,只要我和她在一起,只要這個房子繼續屬於那個男人,那麼她就必然生活在恐懼與陰影之中。 難道,這就是我愛她的結果——她的永遠的痛苦?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寧願永遠地失去她! 你,快點走吧!我的主人!快去一方自由的天地,快去尋找真正的幸福,不要再留戀這個衛生間了,更不要再迷戀馬桶哥了,哥只是個傳說! 愛一個人,不僅是佔有她,更重要的是讓她幸福。 我想到這裡,禁不住悲痛欲絕,忍不住淚如雨下。 對不起,我沒有眼睛沒有臉,淚水只能從馬桶裡翻湧起來,如果有誰BT地想要嚐嚐馬桶水的滋味,那將享受到一股淡淡的鹹味和苦澀。 每個夜晚,我都會這樣流淚,從水箱洩漏到馬桶裡,又汩汩地流淌入下水管道——抱歉,我知道中國西部地方的人都吃不上水,我卻如此奢侈地在浪費!下輩子堅決做一台打井機來還債。 每夜,躺在臥室裡的她,都能夠聽到衛生間里傳來的淌水聲,自然讓她忐忑不安心神不寧,似乎這水聲就是她生命最後的音符。一個夜晚,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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