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杜馬島

第16章 第十五章入侵者

杜馬島 斯蒂芬·金 22059 2018-03-22
二十分鐘後,我坐在小粉紅畫室,膝頭擱著速寫本,野餐籃放在身邊。正前方只見灣景。夕陽從朝西的落地窗外鋪灑入屋。隔著兩層樓,屋底的海貝呢喃聲聲。我已把畫架棄之一邊,再用一塊毛巾毯蒙住濺滿顏料的工作台。伊麗莎白遺下的彩色鉛筆就放在那上頭,每一支都削得尖尖的。曾經圓滾滾的鉛筆沒剩下多少了,也算得上是古董吧,但我覺得鉛筆頭就足夠用了。萬事俱備。 “胡扯吧你就,”我說。這種事,從來都沒有萬事俱備之說,我甚至還有點私心,期望什麼事都別發生。不過,我覺得還是會有結果的。我相信,那就是伊麗莎白期待我找到她童年畫作的原因。但紅籃子裡的這些畫,她究竟還能記住幾張?據我猜測,甚至在阿茲海默症攪亂她心智之前,她就把孩童時期的大部分事件都遺忘了,因為遺忘並不總是無意發生的。經常是意願使然。

誰會願意牢記曾讓你父親淒厲慘叫、直至流血的可怕物事?不如索性徹底放棄繪畫。斬釘截鐵,告訴人們你只能畫出四肢如木棍的小人便最好不過,至於參與藝術圈活動,不妨就像大學球隊的讚助商:如果你當不成運動員,那就贊助運動員。最好徹徹底底地將其置之腦後,直到老態龍鍾時,任憑殘存的意識不知不覺照料餘下的瑣事。 哦,昔日的才能或許也會部分殘留——猶如舊傷留下的硬腦膜疤痕組織(就說是跌下馬車導致的吧),或許,你不得不找些途徑時不時地予以釋放,就像擠壓永遠好不了的感染傷口,放出膨脹的膿液。因此,你對其他人的藝術創作感興趣。於是,你就成了一位藝術贊助者。但如果那還不夠呢?那麼,你大概就要開始蒐集瓷偶和瓷屋了。你要為自己搭建一座瓷質的小鎮。沒有人會說,佈置這種桌面舞台造型也是藝術,但顯然那是富有創造力的,毋寧說是想像力的日常操練——尤其是其所製造的視覺部分,那就足以讓它停歇下來。

讓什麼停歇? 當然嘍,那種瘙癢。 天殺的癢死人的癢。 我抓了抓右臂,穿過它,第一萬零一次抓到了自己的肋骨。我把速寫本的封面翻上去,露出嶄新的一頁。 從空白的表面開始畫。 它向我發出召喚,就像空白的紙面曾召喚她那樣,對此我十分確定。 把我塗滿。白色是指“記憶的缺失”,白色是無法記憶的顏色,動筆。露一手,畫畫,當你開始畫了,奇癢就會退去。只需片刻,困頓便會平息。 請留在島上,她曾說過。不管發生了什麼,我們需要你。 我覺得那大概是實話。 我飛快地畫起來,只有幾筆。有點像手推車。也可能是車座,靜靜立在那兒,等待馬匹出現。 “他們快樂地生活在這裡,”我對空空蕩蕩的畫室說,“父親和女兒們。伊麗莎白從馬車上跌落後開始畫畫,不應季節的颶風刮出了埋藏已久的殘骸碎片,兩個小女孩溺亡。然後,剩下的幾人搬到邁阿密,麻煩事便不再有。可是,他們在近二十五年後回來時……”

在馬車下,我寫上太平了。停頓。在前面添上又。又太平了。 太平了,海貝遠遠地在地下輕聲說,又太平了。 是的,他們曾經很好,約翰和伊麗莎白曾經過得很好。然後,約翰死了,伊麗莎白照樣活得很太平,太太平平地參與藝術活動。太太平平地玩瓷偶。隨後,不知何故,事情又有了改觀,我不知道懷爾曼的妻女亡故是否也在改變中起了什麼作用,但我覺得應該有,他和我相繼來到杜馬島,我相信,肯定與其有關。任何邏輯都無法解釋這種關聯,但我就是相信。 杜馬島一度太平……然後怪事連連……然後又太平了很長一段時間。可現在…… 她醒了。 桌子在漏水。 如果現在的我要弄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必須先知道曾經發生了什麼。不管是否有危險,我都必須這麼做。

我把她的第一張畫拿起來看,其實沒畫什麼,只有一根含義暖昧的線條橫貫紙面。我用左手拿著它,閉上雙眼,假裝用右手去撫摩它,就像曾對待帕姆的園藝手套那樣。我試圖幻見右手的手指沿著那根猶豫前行的曲線遊走。我幾乎能看到,但又覺得有點沮喪。難道我要這樣把所有的畫都摸一遍嗎?就算保守估計,也起碼有十二打吧。況且,我也沒想讓靈異信息氾濫,把我淹沒。 別著急。羅馬不是一小時建成的。 我想,讓骨頭頻道隨意地放點播滾樂不會有什麼壞處,說不定還能有所助益,站起身時,握在右手裡的那張古老畫紙也就飄落地板,這是當然,因為我沒有右手。我彎腰把它撿起來,心想我剛才說錯了,老話說的是,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 但梅爾達說不。

我頓然停下動作,畫紙捏在左手裡。起重機沒有撞到的那隻手。那是確鑿的記憶嗎?從畫紙上浮逸而出的記憶,抑或是我憑空捏造的?僅僅是我急於求成的大腦捏造的? “那不是一幅畫。”我說著,凝視那條猶疑前巡的曲線。 不是,但它努力地想成為一張畫。 我回到座位上,屁股落下時發出砰的一聲。那不能算是坐下,只是雙膝一軟。我看著那條線,又望向窗外。從灣景看回畫,從畫看回灣景。 她打算畫出海平錢,那是她的當務之急。 是的。 我重拾畫本,從她的鉛筆裡隨手抓起一支,只要是她的就行,什麼顏色都無所謂。筆握於我手,感覺是那樣粗大敦實,感覺恰好合襯。我畫起來。 在杜馬島上,這才是我最擅長的事。 畫筆勾勒出一個女童,坐在便盆椅上。頭上綁著繃帶,一手握著水杯,另一條胳膊則勾在她父親的脖子上。他穿著跨欄背心,臉頰上還有些剃須沫。管家站在背景中,隱隱約約的,這幅畫裡,她沒有戴手鐲,因為她不是一直戴著的,但頭巾裹在頭上,在額前挽成結。南·梅爾達,在莉比心中最像母親的存在。

莉比? 是的,他們都這麼叫她,她也如此自稱。莉比,小莉比。 “老么小女。”我嘟噥了一句,把第一貞翻過去。鉛筆頭雖然太短、太粗,在四分之三個世紀裡都不曾有人使用,但它們是絕佳的工具,絕佳的通道。它又開始滑動了。 我又畫出一個女童,在一間房裡,身後的牆上出現了一些書,原來那是書房。爹地的書房。繃帶依然纏在腦袋上,她坐在桌邊,身上好像是件家常服。她的手裡有了一支 (槍-筆) 鉛筆。這些彩色鉛筆中的一支嗎?大概不是——那時候,她還沒有彩色鉛筆,但這不要緊。她已經找到了她的利器,她的焦點,她的本行,那讓她多麼飢餓啊!簡直是狼吞虎咽! 她想,讓我有更多畫紙吧,求你了。 她想,我是伊麗莎白。

“她確實是把自己畫回了這個世界。”我說著,從頭頂到趾尖戰栗激起,因為,難道我自己不也是如此嗎?難道我沒有做出一模一樣的事嗎?就在這兒,杜馬島上? 我還有很多活兒要幹。那會是個精疲力盡的長夜,但直覺告訴我,自己即將有重大發現。我所感到的不是懼怕——那時候還不是——而是咬牙堅持。 我彎腰拾起伊麗莎白的第三張畫。再是第四張。第五張。第六張。畫筆的滑動越來越快。有時候我會停一筆再接著畫,但基本上根本無需休止。畫面正在我腦海中成形,現在,我無需把其理由原原本本寫在白紙上,儘管我已洞著觀火:伊麗莎白早已完成這項工作了,很久很久以前,就在她從奪命事故中僥倖脫險、康復療傷的時候。 在諾問開口說話之前的那些快樂時日。

接受瑪莉·愛爾採訪時,她曾說,中年過後才發現自己畫藝出眾,那感覺肯定像是有人塞給我—把大馬力豪華賽車的鑰匙一譬如GTO。我說是的,感覺差不多。說著說著,她又打了—個比方,說別人塞給我的鑰匙還能打開一套家具齊備的屋子。說真的,該是豪宅才對。我說是的,感覺也差不多,如果她繼續打比方呢?說那更像繼承了一百萬股微軟公司的股票,或是當選中東阿拉伯酋長國里某塊富有(且和平)油田的終身製統治者?顯然,我也會點頭稱是,你賭好了。只管順著她心意說,因為那些問題歸根結底是她關心的,我能看到她提問時雙眼閃現出渴求的神色。就像一個孩子意識到自己從未如此逼近美夢成真的瞬間:馬上就能坐在周六日場馬戲表演的露天看台上目睹高空飛人了!她是個評論家,當撰寫的對像沒有回報以熱情時,許多評論家都會在失望中滋生出妒意、卑鄙和小心眼。瑪莉可不是那樣。瑪莉依然鍾愛撰寫評論。她用玻璃水杯喝威士忌,也想知道小飛俠的小仙女不知從何處突然飛現、拍一下你的肩膀、你也有所感知是什麼感覺——哪怕你已經年近五十,滿脖子皺紋了,卻突然獲得了超能力,能一躍飛掠月球表面。因而,即便那感覺並不像突然得到賽車鑰匙、或家具齊備的豪華房舍的鑰匙,我還是會同意她的比喻。因為你也無法對別人說清楚那究竟是什麼感覺。你只能繞著主題兜圈子,直到大家都疲憊不堪,可以倒頭睡去。

但伊麗莎白早已明了,那是什麼感覺。 那就在她的簡筆素描裡,然後,是水彩畫。 就像你已經啞言無聲時,有人給了你一條舌。甚而更多。更好。就像是,把記憶全都歸還給你,而一個人的記憶就是一切,真的。記憶等同於身份。那就是你。哪怕是從第一根線條開始——那勇敢得不可思議的第一筆,展示出海灣和天際交融合一之處——她已經明白了,所看和所憶是不可互換的,並就此著手修復她自己。 珀爾塞還不在畫裡。一開始,並不在。 我很肯定這一點。 其後的四小時,我在莉比的世界裡潛進潛出。那是美妙絕倫的世界,也令人驚懼。有時候,我會塗寫下一些文字——天賦總是飢餓,從你所知的東西開始畫——但大部分時候都在畫面。畫面才是我們真正共享的語言。

我了解到,她的家人先是驚喜,再迅速厭煩起來。部分是因為這個女孩的畫是如此多產,或許,更是因為她是他們的一員,她是他們的小莉比,而人們通常會有一種偏見,認定沒好事,難道不是嗎?但他們的厭倦只會讓她更飢渴地作畫。她要尋找新的招數能令他們聳動,她要找到看世界的新方法。 她找到了,上帝助她。 我畫下頭衝下飛翔的鳥群,走在泳池水面上的動物。 我畫下一匹馬,大大的笑容咧在臉上。我認為,差不多就是這時候,珀爾塞進入了畫面,只不過—— “只不過莉比不知道那是珀爾塞,”我說,“她以為——” 我把她的那摞畫往前翻,差不多翻到最早的畫,停在那張帶著笑的圓圓黑臉蛋上。乍看時,我誤以為那是伊麗莎白畫的南·梅爾達,但我早該想到的呀——那是孩子而不是女人的臉。娃娃的臉,突然,我的手在那張臉旁寫下諾問二字,筆力太大,乃至寫到最後一筆時,伊麗莎白的淡黃色的老鉛筆啪噠一聲斷裂了。我把它扔到地板上,又抓起了另一支。 一開始,珀爾塞是通過諾問發話的,那樣就不至於恐嚇到她的小天才。還有什麼比布娃娃更不可怕的東西呢?小小的黑人娃娃掛著笑,頭上紮著紅巾,就像伊麗莎白深愛的南·梅爾達。 娃娃突然開口說話時,伊麗莎白受到驚嚇了嗎?害怕了嗎?我覺得不會,恐怕她只在繪畫方面有超強的天賦,說到底,她不過是個三歲大的小女孩。 諾問讓她畫這個、畫那個,伊麗莎白—— 我又抓起速寫本,畫出一塊摔在地板上的蛋糕。在地板上濺得四分五裂。小莉比以為這種惡作劇是諾問的點子,但其實是珀爾塞的,是珀爾塞在試探伊麗莎白的能力。珀爾塞在她身上做實驗,恰如拿我做實驗,試圖探明這次的新工具到底有多強大。 接下來,就是愛麗絲了。 因為她的娃娃低聲細語地告訴她,那兒有寶藏,風暴會讓它顯露出來。 所以,那不是愛麗絲,根本不是。也不是伊麗莎白,因為她還沒成長為伊麗莎白——無論對她家人還是她自己來說都還沒有。一九二七年的大風暴實為“莉比颶風”。 因為爹地會喜歡找到寶物的。因為爹地需要想點別的事,別再—— “她為她鋪好床,”自言自語的聲音竟如此嘶啞,一點兒不像我自己。 “讓她睡在被窩裡。” ——別再為阿黛發火了,跟著賽璐珞領愛莫瑞私奔的阿黛。 是的。回溯到一九二七年,這就是杜馬島南端的情況。 我畫下了約翰·伊斯特雷克——只有沖天揚起的足鰭和通氣管的末梢,還有一個模糊的身影。約翰·伊斯特雷克潛泳下海,去找寶藏。 他大概是不信的,但依然為了他的小女孩心儀的新玩偶潛泳下海了。 在一隻足鰭旁,我寫下:搶救寶藏,應該有賞。 畫面一一浮現,越來越清晰,彷彿等待了這些年終於等到了解放的一天。腦海中有一個閃念稍縱即逝。從中亞洞穴中滿牆的壁畫到博物館裡的《蒙娜麗莎》,是否每一幅畫(以及作畫時所用的每一樣工具)都藏有如此隱秘的記憶?畫的始作俑者、畫的製作過程,全都像DNA一樣儲藏在每一筆中? 游過去踢幾下,直到我喊停。 我把伊麗莎白也畫進去,畫在她父親身邊,胖乎乎的小腿肚浸在海水里,胳膊下夾著諾問。莉比簡直就是伊瑟帶走的那幅畫裡的女孩,同樣帶著布娃娃,我已將其命名為《遊戲結束》。 等他看到了那一切後,他抱我、抱我、再抱我。 我匆匆幾筆就繪出約翰·伊斯特雷克在擁抱小女兒,面罩已經從頭上扯下來了,野餐籃就在近旁,放在毯子上,箭槍壓在籃蓋上。 他抱我、抱我、再抱我。 畫她,有人在悄悄對我說,畫下伊麗莎白得到的獎賞,畫下珀爾塞。 但我畫不出。我害怕自己會看到的東西。也怕它會對我下手。 爹地怎樣了?約翰怎樣了?他明白了幾分? 我在她的畫中翻閱,找到約翰·伊斯特雷克鼻目流血、淒厲慘叫的那張。他已經很明白了,或許為時已晚,但他肯定領悟了。 那麼,到底是什麼樣的事,落在了苔絲和洛洛身上? 還有珀爾塞,是什麼掩住她的口舌那麼多年? 她到底是什麼東西?不是娃娃,這一點似乎已經可以確定了。 我本可以繼續,畫一張苔絲和洛洛沿著小路手拉手奔跑的畫,那畫面已經呼之欲出,但我開始從恍傯的半昏迷狀態中甦醒過來了,並怕得要死。況且,我自認為對接下去的任務有充分認識了;懷爾曼可以幫我把剩餘的部分推敲出來,對此,我相當有把握,我闔上了速寫本。放下了小女孩經年未用的棕色鉛筆——如今只剩下一小截了。我感到極其飢餓,事實上,那是無法言喻的貪婪之感。但對我來說,這種繪畫後遺症也不新鮮了,冰箱裡有很多食物儲備。 我慢慢地走下樓,各種各樣的圖景在頭腦裡飛旋——目光犀利的蒼鷺倒身飛行,露出大笑的馬駒,爹地腳上像船那麼大的潛泳足鰭。我都懶得去開起居室的燈。沒那個必要;到四月我就能摸黑從樓梯腳走向廚房了。住到現在,我已把這棟基座凸伸在水岸上的孤獨小屋據為己有,不管發生了什麼,我就是無法想像離開這裡。在起居室裡走到一半時,我停下了腳步。望向佛羅里達屋窗外的海灣。 就在那兒——在下弦月和無數星光的照耀下,距沙灘不足百尺,珀爾塞號墜錨停靠。帆已收攏,但繩索如蛛網,從古老的船桅上密密垂下。裹屍布,我心裡說,那些就是它的裹屍布。船身起起伏伏,像早就死去的孩子身邊爛透的玩具。甲板上空空蕩盪,就我所見是如此——既無有生命的人形,也沒有腐舊的遺留物。但誰知道甲板下會有什麼? 眼看我就要昏厥了,可與此同時,我頓悟到了一點、也就是暈眩的原因。我已經停止呼吸了。我告訴自己要吸氣,但那可惡的一秒裡,什麼也吸不動了。我的胸口仍像一本緊合的書那樣癟癟的。最終,當胸口好不容易抬升了一點時,便嘶嘶作響。那是我發出的聲音,掙扎著,想清醒地活下去。我把剛剛吸人肺部的那點空氣又盡數壓出,再吸人更多空氣,隨後嘶聲便減輕了。微暗幽明之中,黑斑在我的視野裡一度聚積,現在也減弱了。我指望那艘船也會同樣淡去——那顯然只能是幻覺——但它依然在那兒,大約一百二十英尺遠,若在陽光下或許還會清晰一倍。隨波浪上下搖晃,還從左到右地擺動,船首的斜桅就像豎起的手指,彷彿在說:哦,你個死男人,你要—— 我使勁扇了自己一巴掌,力道很大,把左眼的淚都逼了出來,可那艘船還在原地。我驀然領悟到,如果它當真存在於那兒,那麼,傑克也能從殺手宮的木棧道上看到它。起居室另—頭有一台電話機,但距離我站立之處最近的卻是廚房裡的分機。廚房還有另—個優勢:電話上頭就是電燈開關,我需要燈光,尤其是廚房裡的燈,那些光線強勁的日光燈。我從起居室裡撤出,但沒有讓視線離開那艘船,一到廚房就揚起手,用手背把三個開關一下子全撥上去。燈全亮了,珀爾塞從我的視野裡消失——連同佛羅里達屋外的一切,只能看到日光燈明亮如晝、實打實的光芒。我伸手去摸電話,又僵住了。 我的廚房裡有個人,就站在我的冰箱旁。他身上浸透水的檻樓破布可能曾是牛仔褲和某種被稱為“船形平領衫”的上衣。從他的喉嚨、臉頰、前額和前臂上生長出來的,顯然是苔蘚。頭顱的右半邊被壓沒了,殘破的骨片從他稀疏的黑髮間鑽出來。他的一隻眼——右眼——沒了。留下的只是陰森的窟窿。另一隻眼卻彷彿異形,銀色的質地絲毫不具人性,令人驚心喪膽。深紫色的雙足赤裸著,腫脹著,擠壓出踝骨的碎片。 它朝我笑,雙唇咧開時也裂開了,黑漆漆的老牙床上暴露出兩排黃齒。它抬起了右臂,就在那上頭,我看到了一樣東西,想必是來自珀爾塞的另一類遺跡。那是一隻手銬,銹透了的古舊圓環扣在那東西的手腕上。銬的另一環則像放鬆的下巴那樣敞開著。 那隻解扣的環是為我預備的。 它發出一種縹緲的嘶聲,或許那腐爛的聲帶只能發出這種動靜。它向我走來,走在明晃晃的日光燈下,並在硬木地板上留下足跡。它投下了陰影。我聽得到吱嘎聲微弱一響,發現那東西還扎著一條浸飽水的皮帶——爛透了,但眼下來說,仍然扣在腰間。 詭譎的麻痺感綿延至我全身。我的意識很清晰,卻沒法跑,哪怕明知那洞開的銬環有何意味,也知道那東西是什麼:單槍匹馬的徵兵軍,他會銬住我,帶我去那邊的三帆戰艦,或曰縱帆船,或曰三桅船。或隨便叫什麼天殺的鬼名字。我也會變成船員中的一分子。我想珀爾塞號上或許沒有男侍應生,但至少會有兩個女童侍應生,一個叫苔絲,一個叫洛洛。 你必須跑。至少也該用電話砸他一下,看在上帝的分上! 但我動彈不得,我活像是被蛇催眠了的小鳥。我只能把麻木的腿往後移,向起居室倒退著挪動腳步,一步……再一步……第三步。現在我又身在黑暗中了。它已經走到廚房的門道裡,白晃晃的日光燈透過它那潮濕、腐敗的面孔照射下來,並將它的身影投在起居室的地毯上。它仍在詭笑。我想過要不要閉上雙眼,祈禱它消失,但那肯定沒有用,我都能聞到它的氣味,酷似專攻魚宴的餐館後門外的垃圾桶,而且—— “該走了,埃德加。” ——它會說話,竟然。言詞拖泥帶水,但畢竟是能聽懂的。 它邁前一步,也進了起居室。我僵直的腿腳也帶我後退一步,卻心知肚明:那是沒用的,它進一步我退一步能管什麼用呢?等它厭煩了這遊戲,就會徑直衝上來,將鐵銬扣在我的腕子上,拖著我走,我會慘叫著被拖下海,拖入大盆翡翠湯,我在塵世聽到的最後聲響將是海貝在屋下的竊竊私語。接著,海水就會灌人雙耳。 我又退了一步,甚至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在向門走,只在心底祈願,然後又挪動了一步……突然。一隻手搭上我的肩膀。 我駭然尖叫起來。 “那鬼東西是什麼?”懷爾曼在我耳畔輕聲問。 “我不知道,”我說著,已然啜泣起來。帶著恐懼的啜泣。 “我知道,是的,我真的知道。懷爾曼,瞧一眼海灣。” “我沒法看。我不敢不看那東西。” 但門道裡的那東西已經看到懷爾曼了——懷爾曼也像它一樣,是從敞開的前門走進來的,但懷爾曼的到來就像約翰·韋恩的西部牛仔電影裡的輕騎兵。它在起居室裡走了三步,現在停下來了,頭微微低下,手銬在伸出的手臂下搖來晃去。 “基督啊,”懷爾曼說,“那條船!畫裡的那條船!” “走吧,”那東西說,“你和我們沒關係。走吧,你可以活。” “撒謊。”我說。 “跟我說點我不知道的吧。”懷爾曼說著,抬高了音量。他就站在我身後,洪鐘般的嗓門差點兒喊破我的耳膜。 “快走!你是非法侵入!” 溺亡的年輕人沒有作答,但它應驗了我的恐懼,突然加快了速度。一眨眼的工夫,它本來在起居室裡才走三步,突然間卻到了我面前,而我只能模糊地猜測它瞬間移動的距離。那氣味——暴晒下的死魚爛藻腐化成爛液——突然猛烈地撲面湧來。我感到它寒冰般的雙手覆上我的小臂,便驚恐萬分地號叫起來。不是因為那雙手的冰涼,而是因為它們的柔軟。它們是如此鬆弛!那隻銀眼直勾勾盯住我,好像要掘出我的腦漿,那一瞬間,彷彿有種純粹的黑暗傾注進我的身體。接著,銬環鎖住我的手腕,發出生硬而平淡的“咔噠”一響。 “懷爾曼!”我慘叫起來,可懷爾曼不見了。他從我身後跑掉了。穿過大屋,盡可能地飛跑前衝。 那溺斃的東西巳和我銬在了一起。它拽著我朝門口走去。 就在死人要把我拖過門階時,懷爾曼衝回來了,手裡拿著什麼東西,看似一把鈍刀。我還以為那是一支銀頭箭,但那純屬美好意願,因為銀頭箭在二樓,和紅色野餐籃放在一起。 “嘿!”他說,“嘿,說你呢!沒錯,我在跟你說!婊子操的狗玩意兒!” 它的頭突然擰向後方,快得就像蛇在攻擊的瞬間。懷爾曼竟也幾乎這麼快。他用雙手握牢那鈍物,傾身扎向那東西的臉,命中目標,就在那右眼窟窿上方。那東西痛叫一聲,尖利的聲響刺穿我的聽覺,猶如碎玻璃炸開我的大腦。我看到懷爾曼腳跟不穩,蹣跚向後;也看到他掙扎著拔出手中利器,又將它甩向前門沙地。扔掉也沒關係了。先前顯得那麼確鑿的人形之物旋成一團空緲虛幻,連同衣服以及所有的——一切。我感到腕上的銬環也失去了堅實感。有那麼一瞬間,我仍能看到它,接著,卻只看到了水,滴在我的跑鞋上、地毯上。栩栩如生的魔鬼水手前一秒鐘還在眼前,現在只剩下一大攤水跡。 我覺得臉上有黏稠溫熱的東西。伸手一抹,鼻子和上唇間已有血流。懷爾曼跌倒在一塊擦腳墊上。我拉他站起來時,看到他的鼻子也在流血。還有一道血跡順著他的左耳流到了頸項上。頸項正隨著他的心跳劇烈起伏。 “基督啊,那種叫聲!”他說,“把我的眼淚都震出來了,耳朵嗡嗡直鳴,跟他媽的喪鐘似的。你聽得見我說話嗎,埃德加?” “聽得見。”我說,“你沒事兒吧?” “別的都好,只是在想,我剛剛看到一個死人從我眼皮底下消失了?”他彎下腰,從地上撿起鈍物,還親了一下,“感謝上帝賜予我們斑點之物。”他說著,又爆發出一陣大笑,“就算它們沒斑點也行。” 那是支插燭台。本該插有蠟燭的那頭看似發黑,好像不是剛剛觸碰過又冷又濕的東西,反而是火燙之物。 “伊斯特雷克小姐名下的租屋裡都有燭台,因為我們這兒老停電——”懷爾曼說,“我們宮裡有好多呢,但別的地方就不多,這棟屋裡也沒幾支。但和別的小房子不同的是,這棟屋確實有—些從宮裡勻出來的燭台,恰好都是銀質的。” “所以你就記起來了。”我說。說真的,我甚感驚奇。 他一聳肩,又望向海面。我也是。月亮下什麼都沒有了,只有星光月光灑在海面上,至少,現在是這樣。 懷爾曼一把攫住我的手腕,手指覆蓋之處恰是銬環剛剛扣住的地方,我的心猛然一跳,“怎麼了?”我真不喜歡看到他臉上又顯出的新一輪驚恐。 “傑克,”他說,“傑克一個人待在殺手宮裡。” 我們上了懷爾曼的車,剛才,被恐懼籠罩的我根本沒注意到車燈亮滅,也沒有聽到這輛車悄悄停在我的車旁。 傑克安然無恙,伊麗莎白的幾個朋友打過電話來,但最後一通電話是九點一刻打來的,也就是我們衝進門去的一個半小時前,懷爾曼滴著血,虎目圓睜,仍舊提著銀燭台,但沒有什麼闖人殺手宮,傑克也沒有看到那條船停泊在濃粉屋外的海面上。那時候,傑克吃著微波爐爆的玉米花,看著一卷老錄像帶,《貝弗利山莊警察》。 他聽我們講述了一切,驚得目瞪口呆,但沒有不信;我必須提醒自己注意,這是個從小看《X戰警》和《迷失》長大的年輕人。何況,這也與我們之前跟他說的一切吻合。等我們講完,他從懷爾曼手裡取過銀燭台,仔細檢查了尾端——像個燈絲爆裂的黑燈泡。 “它為什麼不沖我來?”他問,“我孤身一人,完全沒有心理準備。” “我不想損傷你的自尊心,”我說,“但我認為,不管這齣戲是誰導誰演,恐怕男一號都不是你。” 傑克正盯著我腕上通紅的窄痕看,“埃德加,這就是——” 我點點頭。 “該死的。”傑克低聲罵。 “你琢磨出來是怎麼回事兒了嗎?”懷爾曼問我,“如果,是她派那東西來找你,她一定認為你是不二人選,要不也是最佳候選。” “誰也沒法猜透事情的全貌,”我說,“但我知道那東西在世時是誰。” “誰?”傑克瞪大的雙眼正盯著我。我們都站在廚房裡,傑克還握著那柄燭台不放手。現在,他把它擱在了流理台上。 “愛莫瑞·包爾森。安德里安娜·伊斯特雷克的丈夫。苔絲和洛洛失踪後,他們從亞特蘭大趕回來幫忙,這應該是事實,但他們再也沒有離開杜馬島。珀爾塞幹的。” 我們走進瓷亭,那兒是我初見伊麗莎白·伊斯特雷克的地方。低矮的長桌仍在原處,但上面空無一物。光溜溜的桌面讓我措手不及,彷彿在嘲笑生死無常。 “到哪兒去了?”我問懷爾曼,“她的瓷偶呢?瓷偶鎮呢?” “我把所有東西都打包,放在夏季廚房裡了。”他說著,含糊地隨手指了一個方向,“沒什麼特別理由,只是……我只是不能……朋友,你想來點綠茶嗎?還是要啤灑?” 我要喝水,傑克說他想來瓶啤酒,如果可以的話。懷爾曼返身去拿飲料,其實,他是迫不及待地奔進走廊,淚水奪眶而出。嗚咽聲傳來。很響,很用情,是那種你無論如何也抑制不住的哭泣。 傑克和我面面相覷,又雙雙移開視線。我們什麼也沒說。 他在廚房裡待了很久,遠比拿兩聽啤酒和一杯水所需的時間漫長,但等他回來時,已經恢復了鎮定。 “抱歉,”他說,“通常,我不會在同一個星期裡遇到兩次打擊:失去所愛的人,用燭台砸向吸血鬼的臉孔。通常,要么是這件事、要么是那件事。”他企圖漫不經心地聳聳肩。但裝得不太成功,不過我讚賞他起碼在嘗試灑脫。 “它們不是吸血鬼。”我說。 “那是什麼?”他問。 “願聞其詳。” “我只能告訴你們,她的畫讓我知道了哪些往事。你們必須記住一點,無論她天賦有多高,畢竟還只是個小孩。”我猶豫了一下,又搖搖頭。 “連小孩都算不上。頂多就是個大嬰兒。珀爾塞……我覺得,你們可以認為珀爾塞是她的靈魂嚮導。” 懷爾曼啪啦一聲啟開啤酒罐,喝了一口,再傾身向前,“那你呢?珀爾塞,也是你的靈魂嚮導嗎?她有沒有增強你的能力?” “當然有。”我說。 “她一直都在測試我的能力能到何種限度,也一直在延展我的能力範疇——我肯定,布朗糖果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而出現的。她挑揀出了我的強項。那就是《女孩和船》系列的由來。” “那你畫的別的那些畫呢?”傑克問。 “基本上算是我的個人作品,我想是吧。但其中有一些——”我停頓下來,突然被一個惡念攫住了。我急忙把水杯放到一旁,差點兒潑出了水。 “哦,上帝啊。” “怎麼了?”懷爾曼問,“看在上帝的分兒上,怎麼了?” “你得把你記電話的小紅本拿來,馬上。” 他去拿來電話簿,連同無繩電話一起給我,我呆坐片刻,電話擱在膝頭,一時間不確定應該先打給誰。然後才想明白。但現代生活的規則之一就是:你最需要警察時,方圓十里內肯定一個警察都沒有,比這條更加鐵定的則是:你迫切需要一個真人時,總得先和答錄機打交道。 我打通了達瑞奧的寓所電話,傑米·吉田的寓所電話,愛麗絲·奧克的寓所電話,結果全是答錄機伺服。 “操!”我罵出聲來,就當愛麗絲的聲音在機器裡說“對不起我現在無法接聽電話,但——”時,我氣憤地用大拇指摁下斷開鍵。 “他們大概還在慶祝吧,”懷爾曼說,“朋友,悠著點,一切都會平息下來的。” “我沒時間悠著點!”我說,“媽的!操!操!” 他伸手摁住我,用安撫的口吻說道,“怎麼回事,埃德加?有什麼不對勁?” “那些畫都很危險!也許不是每一張都危險,但有些,肯定是!” 他想了想,又點點頭,“好吧。讓我們好好想想,最危險的幾幅大概就是《女孩和船》系列,對嗎?” “是的。我肯定它們是危險的。” “幾乎能百分百肯定,那些畫還在畫廊裡,等著被裝框、船運。” 船運。仁慈的上帝啊。船。聽到這個字眼就能讓我不寒而栗。 “我不能聽之任之。” “朋友,你不能任此事拖延,這才是你要做的。” 他不明白,我不是在拖延。只要珀爾塞願意,隨時都能呼風喚雨。 但她需要幫手。 我找到了斯高圖的號碼,撥通了。我心想,就算狂歡派對已過、就算已是夜裡十一點一刻,大概會有人還在畫廊裡。可是,那條金科玉律果然顛撲不破,我又聽到了答錄機在說前言。不耐煩地等它說完,我再摁下9,留言。 “聽著,你們,”我說,“我是埃德加。我不想賣出任何一幅畫,直到我告訴你可以賣才能賣,好嗎?一張、一幅都不行,只需壓幾天,隨便用什麼藉口、編什麼理由都行,但不許賣。我請求你們。這事非常緊要。” 我切斷了通話,看著懷爾曼說:“他們會照做嗎?” “考慮到你已經充分展示了銷售力?肯定會的。你剛剛打了一長串棘手的電話,現在我們能不能回到——” “還沒完,”我的親朋好友們可能是最容易下手的對象,而且他們已經去了不同的地方,這實在讓我放不下心,珀爾塞已經證明了她能把魔爪伸到很遠的地方。而我已經攪進了這趟渾水。我想,她肯定很氣我,或是畏懼我,也可能二者兼有。 我的第一個衝動就是打給帕姆,但我記得懷爾曼剛剛說過,我已獨自打了一長串棘手的電話,我想不用懷爾曼的小紅本,就試一次,靠自己那不可靠的記憶……強迫自己撥出一個號碼,接通了。 總歸是會聽到她的答錄機吧,我心裡說,果然,但起先我並不知道那是錄音。 “你好,埃德加,”哪是湯姆·賴利的聲音,但又不能算是,死寂般沒有起伏的語氣。我心想,準是那些藥害得他這樣……可是,在斯高圖碰面時他還沒有這種腔調。 “湯姆,聽我說,你別插——” 但那聲音徑直往下說,死寂的聲音。 “她會殺了你,你知道的。你和所有的朋友。就像她殺死我那樣,只不過,我倒還活著。” 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埃德加!”懷爾曼慌忙問道,“埃德加,出什麼事了?” “別說話,”我說,“讓我聽。” 留言似乎講完了,但我仍能聽到他的喘息聲。很慢,很淺很輕地順著明尼蘇達的電話線傳來,隨後,他又說起來。 “死了反而更好,”他說,“現在我必須去殺帕姆了。” “湯姆!”我衝著那條錄音留言吼起來,“湯姆,你醒醒!” “等我們都死了,我們就打算結婚,婚禮會在甲板上舉辦。她保證過的。” “湯姆!”懷爾曼和傑克都圍過來,一個抓住我的胳膊,一個穩住我的殘肢,可我都沒注意到。 接著: “嗶一聲請留言。” 嘩一聲響過,線路里一片寂然。 我沒有掛斷電話,它是從我手中滑落的。我轉身對懷爾曼說,“湯姆·賴利要去殺我太太。”緊接著,用彷彿不是我的聲音說道,“他或許已經下手了。” 懷爾曼沒有要我解釋,只是讓我給她打電話。我把話筒又擱在耳邊,但想不起號碼了。懷爾曼報給我聽,但我手指僵硬,摁不下按鍵,血紅色已泛上受過傷的那半側視野,好幾週來,這還是第一次舊傷復發。 是傑克幫我撥通了電話。 我僵立著,聽著夢多塔高地寓所裡的電話鈴響,等待帕姆在答錄機上冷淡又利落的錄音——說她人在佛羅里達,但很快就會回電。帕姆已經不在佛羅里達了,還可能已經倒在廚房地板上的血泊中,湯姆·賴利就在她身邊,也一樣死了。這幻景是如此清晰,我幾乎都能看到廚櫃上的血跡、湯姆枯硬的手中握著刀。 鈴聲響了一下……兩下……三下……再響一下就會啟動答錄機了…… “你好?”是帕姆。聽起來,她好像沒有呼吸。 “帕姆!”我喊出聲來,“上帝啊,真的是你嗎?回答我!” “埃德加?誰跟你說的?”她好像被我喊懵了。可仍然沒有呼吸聲。也可能不是沒有呼吸。那是我熟悉的帕姆的聲音:有點悶聲悶氣,聽來像是感冒,或是…… “帕姆,你在哭嗎?”然後,我突然恍然大悟,“跟我說什麼?” “湯姆·賴利的事兒,”她說,“我以為是他哥哥打來的,沒想到是你。也可能是他母親——求你啊,上帝,別——” “湯姆怎麼了?” “他回程時還好好的,”她說,“又說又笑,炫耀著他買的那幅速寫,還和卡曼、還有其他人在飛機尾部打撲克牌。”現在她真的開始哭了,使勁吸氣,聽來像是線路里的劇烈電嗓,她就在哽咽中斷斷續續地說。那聲音很難聽,但也很動聽。因為那是活生生的。 “他還挺好的呀。可是,今晚,他自殺了。報紙上大概會稱其為車禍,但那就是自殺。那是布仔說的,布仔在警察局裡有朋友,那個警察打電話跟他這麼說,他再告訴我的,湯姆開車撞上了擋土牆,時速七十英里以上,沒有剎車痕跡。事故是在二十三街發生的,也就是說,他大概是在來這裡的路上。” 我都明白了,甚至不需要幻覺中的胳膊來告訴我。那就是珀爾塞想要看到的事,因為她很氣我。氣?還不如說,暴怒。可湯姆有過短暫的清醒片刻——勇氣十足的片刻——所以才掉轉方向開向了水泥牆。 懷爾曼在我面前急得直打手勢,想知道情況,我轉身避開他。 “小熊貓,他救了你的命。” “什麼?” “我知道,一切都明白了,”我說,“他在飛機上炫耀的那張速寫……是我的作品,對嗎?” “是呀……他很自豪……埃德加,你到底要說——” “有名字嗎?那幅畫有名字嗎?你知道嗎?” “叫《Hello》。他一直在說,'寶貝,看起來可不像是明尼蘇達啊'……還像啞劇表演似的……”停頓,我沒有插話,因為我在使勁想。接著她說,“是你那超能力吧,能知道很多事的那種能力,是不是?” 《Hello》,我在想。是的,當然了。我到濃粉屋的第一張速寫,也是最有能量的一幅畫。被湯姆買走了。 天殺的Hello。 懷爾曼把電話從我手中拿過去,動作很輕,但很毅然。 “帕姆?我是懷爾曼。湯姆·賴利……?”他聽她說,點著頭。他的語氣非常冷靜,也極其撫慰人心。我聽到他用這種語氣對伊麗莎白說話。 “好的……是的……是的,埃德加很好,我也很好,我們在這兒都不錯,當然,很遺憾聽到賴利先生的噩耗。但你需要為我們做點事,那很重要。我要用免提揚聲器,讓大家都聽到。”他摁了—個鍵,我以前從沒注意過還有這種功能鍵。 “聽得見嗎?” “是的……”她的聲音很輕,但很清楚。而且,她控制好情緒了。 “埃德加的親朋好友中間,有多少人買了畫?” 她想了想,“家里人都沒有買油畫,這一點我很肯定。” 我輕舒一口氣。 “我想她們多少是在希望——或許,說期待更準確——生日或聖誕節時,能……” “我理解。所以她們什麼也沒買。” “我沒那麼說。梅琳達的男朋友也買了一張速寫。叫什麼來著?《畫畫有什麼錯?》” 里克。我的心被揪緊了。 “帕姆,是我,埃德加,梅琳達和里克是帶著那張畫走的嗎?” “帶著畫轉乘那麼多航班,還跨大西洋?不,他要求畫廊配好畫框後再運到法國。我覺得連她都不知道。那是用彩色鉛筆劃的鮮花。” “也就是說,那張西還在斯高圖。” “是的。” “你肯定,沒有別的家族成員買過畫嗎?” 她想了足有十秒鐘,令人極其痛苦的等待,終於等到她說,“沒了,我能肯定。”我在心裡默念。但願你說得屬實,小熊貓。 “但斯勞卜尼克夫婦買了一張。《鮮花和信箱》,我肯定就是這幅。” 我知道她說的是哪張畫。事實上,畫名是《牛眼菊的信箱》。我以為那張是無害的,我想過,那張畫或許純粹是出於我的創作,但總覺得…… “他們沒帶著走,是嗎?” “沒有,因為他們要先去奧蘭多,再飛回明尼蘇達。他們也要求畫廊裝框托運,”現在沒有同題,只有回答了。她的聲音聽起來很年輕,像是和我結婚的那個帕姆,幫我收拾書房的那個,還沒和湯姆有瓜葛的那個。 “還有你的外科大夫——想不起他的名字了——” “陶德·賈米森。”我下意識地脫口說道,如果停下來思考,恐怕反而想不起來。 “對,是他。他也買了一幅畫,安排妥了裝框托運。一開始,他想要《女孩和船》系列裡的一幅,但已被別人訂走了。最後,他挑中了海螺貝漂在海上的那幅。” 那就有點麻煩了,所有超現實的作品恐怕都潛伏危機。 “布仔買了兩張速寫,卡曼買了一張。卡迪·格林也想要的,但她說買不起。”停頓,“我想她丈夫可能賺得不多。” 如果她開口,我本試送她一幅的呀,我心裡說。 懷爾曼又說:“帕姆,現在聽我說,你有活兒要乾了。” “好的。”仍然有點瓮聲瓮氣,但基本上已恢復了平素的干脆利落。 “你得給布仔和卡曼打個電話。馬上就打。” “好的。” “跟他們說,把那些速寫都燒了。” 停頓片刻,她又接上話:“把那些畫都燒掉,好的,明白了。” “我們一掛電話你就要打。”我插了一句。 “我說我明白了,埃德加。”語氣裡有一絲惱怒。 “告訴他們,我會補償他們的損失,兩倍於原價,或是給他們別的畫,隨便他們要哪張,但那些畫都不安全。它們很不安全。你明白了嗎?” “是的。我立刻就去跟他們說,”到頭來,她終於問了那個問題,“埃迪,是那張叫《Hello》的畫殺了湯姆嗎?” “是的。你打完了再給我們回复。” 我把這裡的電話報給她。帕姆好像又哭起來了,但重複號碼時的聲音很清晰。 “帕姆,多謝了。”懷爾曼說。 “是啊,”傑克也說,“多謝了,弗里曼特太太。” 我以為她要問還有誰在場,可她沒問。 “埃德加,你保證,女兒們都會安全無恙嗎?” “只要她們沒帶走哪幅畫,就會安全。” “好的。”她說,“你那些畫真該死。我過會兒打回來。” 她就那麼掛了,連再見也沒說。 “好點了嗎?”我收起電話時,懷爾曼問。 “我不知道,”我說,“我向上帝祈禱,但願一切都好。”我用掌根揉了揉左眼,再摁了摁右眼。 “但感覺沒有好多少。感覺不踏實。” 我們靜默了足有一分鐘。懷爾曼先發問:“伊麗莎白跌下馬車真的是意外事故嗎?你最靠譜的猜測是?” 我努力理清思緒。這件事也非常重要。 “我靠譜的猜測是,那確實是意外,等她甦醒過來,時而有健忘症,時而有失語症,天知道還有什麼別的症狀,都是腦部損傷引起的,但在一九二五年是無法診斷出來的。繪畫,更像是她經歷的理療過程,她是個神童,其實她就是她自己第一項偉大的藝術創作。那位管家,南·梅爾達。也對此驚奇萬分。報紙上就寫過這一段,估計每個人邊吃早餐邊讀到時都會驚嘆不已……可你知道人們總是——” “早餐時驚訝萬分,午餐時就忘了個一干二淨。”懷爾曼接茬說。 “耶穌啊,”傑克說,“如果我老了也變得像你倆一樣憤世嫉俗,我要拒收成年證書。” “小子,那正是耶穌賜予你的,”懷爾曼說完,當真哈哈大笑,豪爽的笑聲顯得很突兀,但終於有人笑出來了。真棒啊。 “每個人的興致都漸漸消退了,”我說,“大概伊麗莎白也一樣。我是說,還有什麼人比三歲大的小娃娃厭倦得更快呢?” “只有嬰兒和鸚鵡。”懷爾曼說。 “三歲時就才華橫溢,”傑克說著,一臉困惑,“這是何等聳人聽聞啊。” “於是,她開始……呃……”我停下來了,一時間難以為繼。 “埃德加?”懷爾曼靜靜地問,“還好嗎?” 我不好,但我必須好起來。湯姆慘死只是個開頭,如果我狀態不好,後面的事更加難以想像。 “只是,他在畫廊裡看起來氣色很好啊。很好,你明白嗎?像是重振旗鼓了。要不是她來搗亂——” “我明白。”懷爾曼說,“朋友,喝口水。” 我喝了點水,強迫自己回到當務之急的問題上。 “她開始試驗。她從鉛筆劃轉到手指畫,再用水彩,我認為,一系列轉變都在數週內完成。此外,野餐籃裡還有些畫是用自來水筆劃的,我可以非常肯定地說,有幾張用的是建築用漆,我之前也想過要嘗試。油漆於涸的時候會有——” “這些就留到你上藝術課時再說吧,朋友。”懷爾曼說。 “好,好。”我又喝了幾口水。我要言歸正傳。 “而且,她也開始在不同媒介上做試驗。但願媒介這個詞用得準確。有一天,她在流理台上用融化的冰淇淋畫出了苔絲的臉。” 傑克傾身靠在流理台上,十指相扣,搭在壯實的大腿上,還皺著眉頭。 “埃德加……那不只是碧空一片嗎?你真的看到了這些?” “從某種角度說,是的。有時候就像親眼所見。有時候更像是……有一股波浪從她的畫裡湧出,用她的彩色鉛筆時也有同感。” “但你知道看到的都是真事。” “我知道。” “她在不在乎畫能否長久保存?”懷爾曼問。 “不在乎。畫畫這個過程更重要。她試了很多媒介物,然後開始嘗試用現實來作畫。改變現實。就是那時候,珀爾塞聽到了她,我認為是,就在她開始胡亂擺弄現實之物的時候。聽到了她的心聲,珀爾塞就醒來了。醒來,並開始呼喚。” “珀爾塞和伊斯特雷克找到的那些垃圾在一起,是不是?”懷爾曼問。 “伊麗莎白以為那是個娃娃。有史以來最好的娃娃,但娃娃和珀爾寒無法合二為一,得等到她足夠強壯了才行。” “哪個她?”傑克問。 “珀爾塞?還是小姑娘?” “大概,兩個都是吧。伊麗莎白只是個孩子。而珀爾塞……珀爾塞已經沉睡了很久。在海沙下面沉睡,五潯深處。” “真有詩意,”傑克說,“但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也不知道,”我說,“因為我看不到她,如果伊麗莎白畫過珀爾塞,她肯定把那畫銷毀了。她到了晚年開始蒐集瓷偶,我覺得這一點很有啟發。但或許只是巧合。目前我所知的就是,珀爾塞創建了—套和小孩溝通的模式,先是透過她的畫,然後讓她當時最心愛的布娃娃諾問說話。而且,珀爾塞開創了一種……呃,練習計劃。我不知道還能用什麼更好的說法。她說服伊麗莎白畫一些事件,那些事就會在真實世界裡發生。” “那麼,她和你也在玩同—套把戲。”傑克說,“布朗糖果。” “還有我的眼睛,”懷爾曼說,“別忘了,畫治好了我的眼睛。” “我願意相信,那幅是我自己畫出來的,”我說……但真這樣嗎? “不過,還有別的事。大多數,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把我的畫當作水晶球……”我的聲音越來越虛弱。我真不想往下說,因為那會把話題引回湯姆身上。本該被畫治好的湯姆。 “從她的畫裡還了解到什麼,都告訴我們吧。”懷爾曼說。 “好的。不合季節的強暴風雨便是一個開端。是伊麗莎白把它召喚來的,或許借助了珀爾塞之力。” “你在跟我開國際玩笑!”傑克說。 “珀爾塞告訴伊麗莎白殘骸在哪裡,她就去跟她爸爸講了。在那些廢物中……我們暫且就說,其中有一個瓷人,大概有一英尺高,是個漂亮女人的形象。”是的,我可以看到,細節看不清,但身形卻可以看到。還有那對空洞洞的、沒有瞳仁的珍珠眼睛。 “那是伊麗莎白得到的獎賞,她的酬勞,它一旦離開水就能真的繼續發揮效力了。” 傑克輕聲細語地說道:“埃德加,那種東西,一開始是從哪兒來的呢?” 有一句話溜到我嘴邊,我不知道它從何而來,只知道不是出自我的意識。它們曾是古老的神祗;他們是王和後。我沒有說出來。我不想听到它,就算在燈火通明的房間裡也不想听,所以,我只是搖搖頭。 “我不知道。也不知道那條船被風刮到這裡時,船頭飄揚的是哪國旗幟,大概是撞上了奇特暗礁,船底裂了,貨艙裡的東西才散失到海裡。這些事,我都無法確認……但我想,珀爾塞有條船,是她自己的,一旦她擺脫海水、並和伊麗莎白·伊斯特雷克那超強的孩童思維卯上扣,她就有辦法把它召喚來。” “一條死人船。”懷爾曼的臉上露出孩子般的恐懼和迷惑。窗外,風吹葉搖,院子裡的長枝闊葉兀自晃動,杜鵑花蕊頻頻點頭,我們聽得到海浪持續不斷、慵懶的拍岸聲。自從來到杜馬島,我就愛上了這種聲響,現在也愛,但它也讓今夜的我恐慌,“那條船叫……什麼??” “隨你吧,”我說,“我當然想過,珀西可能是伊麗莎白對她的稱呼。那無關緊要;我們又不是在這兒討論古希臘神話,而是某種更悠久、更畸怪的東西。也更,飢餓。這一點和吸血鬼很像。只不過,它們不是渴望鮮血,而是靈魂,至少,我是這麼想的。伊麗莎白的新'娃娃'沒留太久,不超過一個月,上帝才知道那段日子裡第一代蒼鷺棲屋裡過的是什麼日子,反正好不了。” “伊斯特雷克的銀頭箭就是那時候打造的嗎?”懷爾曼問。 “我沒法回答。還有太多事情我不知道,因為我所知的一切都是從伊麗莎白那兒獲取的,可她比吃奶的娃娃大不了多少。我對她的另一半生活毫不知情,因為那時她已經不再畫了。如果她記起小時候的——” “她就會竭盡全力去忘。”傑克幫我把話說完了。 懷爾曼一臉沉鬱。 “到最後,她一路走到底,把一切都忘了。” 我卻說道:“記得那些畫嗎?畫上的每一個人都好像帶著肆意的、精神錯亂般的癮君子的大笑?那就是伊麗莎白所做的,努力重建她回憶中的世界。珀爾塞出現前的世界。更幸福快樂的世界。她的孿生姐姐溺亡之前的那些日子裡,她是個很害怕的小孩,但也怕得什麼都不敢說,因為她覺得所有壞事都是她的錯。” “哪些事?”傑克問。 “我不太清楚,但有一張畫上畫了一個舊時代的黑人馬夫雕像,倒立著,我覺得那就能代表一切。對伊麗莎白來說,在那些最後的日子裡,每一件事都好像顛倒了,像倒立那樣。”倒立的馬夫雕像肯定還有別的寓意,我幾乎能肯定,但又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或許現在也不是追查的好時機。 “我認為,在苔絲和洛洛溺亡的前後,這個家裡的人都像是被囚禁在蒼鷺棲屋裡的囚徒。” “會不會只有伊麗莎白明白原委?”懷爾曼問。 “我不知道。”我一聳肩,“南·梅爾達大概知道一部分,也許,她了解了一些情況。” “找到寶藏之後、溺亡事件之前,有哪些人住在那棟大屋裡?”傑克問。 我恩忖片刻,說:“我估計,瑪麗婭和漢娜大概從寄宿學校回家過週末,一天或兩天;伊斯特雷克本人在三月和四月間的某些日子裡會離島,處理生意上的事。那段時間裡,肯定住在大屋裡的人就是伊麗莎白、苔絲、洛洛和南·梅爾達。而且,伊麗莎白企圖用畫畫的辦法,把她的'新朋友'趕出去,不讓它出現,”我舔了舔乾裂的嘴唇。 “她用的是彩色鉛筆,籃子裡的那些,這就發生在苔絲和洛洛出事之前。或許就是前夜,讓她們淹死,便是對她的懲罰,對嗎?湯姆要殺死帕姆,也應該是對我的懲罰。因為我對不該管的事情太好奇。我的意思,你們都明白嗎?” “萬能的耶穌啊。”傑克念叨著,懷爾曼則一臉蒼白。 “我認為,那時候的伊麗莎白無法理解。”我想了想,又一聳肩,“見鬼,我都不記得自己四歲時能懂多少事。無論如何,那時候,她生活中最糟的事——除了從馬車上跌落,我敢打賭,她甚至不記得那次事故了——大概就是從她爹地的膝前滾下來,或是因為想在梅爾達做的果醬蛋撻冷卻前偷拿一塊而被打了幾下手心。但關於邪惡,她又能知道多少呢?她只知道珀西很調皮,珀西不是好娃娃,珀西是壞孩子,她總是不肯受擺佈,還老是擺佈別人,必須把她送走。所以,莉比坐下來,拿起彩色鉛筆,畫了幾張畫,對自己說,'我辦得到,如果我慢點畫,畫出最好的畫,我就能把她送走。'”我停下來,手掌覆上雙眼,“大致就是這樣,但你們必須自己添油加醋,有可能,我把她的事和自己的記憶混淆在一起了。我的腦子越來越不聽使喚了,愚蠢的鬼把戲越耍越多了。” “放輕鬆,朋友,”懷爾曼說,“慢慢來。她想靠畫畫把珀爾塞趕走,不讓她再出現。這種事該怎麼做呢?” “畫,然後擦掉。” “珀爾塞不讓她擦?” “珀爾塞不知道,我幾乎很肯定。因為伊麗莎白可以把一心要做的事隱藏起來。如果你問我怎麼才能辦到,我沒法回答。如果你問我那是不是她自己的主意——四歲小孩獨立思考的結果——” “也不是不可信,”懷爾曼說,“從某個角度看,那恰好符合四歲小孩的思路。” “不明白她怎麼能瞞著珀爾塞這麼做。”傑克說,“我是說……小孩?” “我也不知道。”我說。 “不管怎樣,那也沒用。”懷爾曼說。 “沒用。我認為她畫了畫,也確定她是用鉛筆劃的,畫完再把整張畫都擦掉。用這個辦法或許能奪走某個人的命,就像我殺死布朗糖果那樣。但珀爾塞不是人。那樣做只能激起她的怒火。她奪走了伊麗莎白的姐姐,並且是她最喜歡的孿生姐姐,作為報復。苔絲和洛洛不是沿著小路去黑影灘尋寶的。她們是被驅使著去的。最終下了水,消失了。” “但不是永遠。”懷爾曼說。我知道,他想起了那對小腳印,更不用說在我廚房裡的那東西了。 “不,”我只能同意,“不是永遠的消失。” 風又吹起來了,這一次風力很猛,大屋衝著海灣的那一面牆發出一聲巨響。我們都跳了起來。 “愛莫瑞·包爾森又是怎麼被捲進去的呢?”傑克問。 “不知道。”我說。 “還有阿德里安娜,”懷爾曼說,“也是珀爾塞把她帶走的嗎?” “我不清楚。”我說,“或許。”又不情願地加上一句,“有可能。” “我們還沒有看到阿德里安娜,”懷爾曼說,“只有那個。” “還沒有。”我說。 “但兩個小女孩淹死了,”傑克說,好像在試圖把什麼話挑明,“這個珀爾塞什麼的把她們引誘到了海裡。或別的什麼裡頭。” “是的,”我說,“或別的什麼。” “但當時有過一場大搜尋啊。海灣境內。” “必須如此,傑克,”懷爾曼說,“大家都知道她們已經死了。夏寧頓就是其中之一。” “這我知道,”傑克說,“我就是要說這個。所以,伊麗莎白和她爸爸還有管家都緘口不語?” “還有別的選擇嗎?”我反問他,“難道讓約翰·伊斯特雷克對四五十個自願者說,'邪惡巫婆奪走了我的寶貝女兒,大家去找邪惡巫婆?'要說實情,當時的他或許還一無所知。儘管到了某一天他會發現原委的。”腦海中,那幅慘叫的畫面又浮現出來。慘叫,流血。 “我同意他們別無選擇,”懷爾曼說,“但我想知道,搜尋結束後發生了什麼。就在去世前,伊斯特雷克小姐說起過,要把她浸回水里,讓她繼續睡。她是在說珀爾塞嗎?如果是,那樣做又怎麼可能有用呢?” 我搖搖頭,“我不知道。” “你為什麼不知道?” “因為剩下的答案都在島南,”我說,“在蒼鷺棲屋的老屋裡,不管還剩下了什麼,總之我認為珀爾塞是在那裡。” “那好吧,”懷爾曼說,“除非我們巳準備好快刀斬亂麻速離杜馬島,否則,我看我們就應該去一趟。” “考慮到湯姆已被害,我們甚至無法選擇撤離杜馬島了。”我說,“我賣出了一大堆畫,斯高圖那些傢伙們也不會永遠暫存它們的。” “把它們全都買回來。”傑克提出建議。其實我自己早就想到了。 懷爾曼搖搖頭。 “很多買家都不會願意賣的,就算出原價的兩倍都沒用。而且,這樣的理由也說服不了他們。” 對於這一點,誰也沒有表態。 “但她在日光下就沒那麼強大了,”我說,“我建議九點出發。” “我沒問題。”傑克說著站了起來,“我會提早一刻鐘到這裡。現在我要過橋去,回薩拉索塔的家。”橋。這個字眼突然激起一個想法,並在我腦中迅速激蕩起來。 “你可以住在這裡啊。”懷爾曼說。 “談過這些之後?”傑克抬了抬眉眼,“沒門兒,老兄,我還是敬而遠之吧。但我明天會到的。” “全身裝備要求長褲和皮靴。”懷爾曼說,“那兒的植物氾濫成災,還會有蛇。”他伸手抹了—把臉,“看起來,明天我去不成威克斯勒修道院了。伊斯特雷克小姐的親戚們只能互相齜牙咧嘴了。真遺憾……嘿,傑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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