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杜馬島

第14章 第十三章畫展

杜馬島 斯蒂芬·金 26093 2018-03-22
有朝一日,如果你活得夠長、腦體零部件也都能正常運轉,你就能牢記著此生最後一件妙事而活下去。這麼說不是消極,只是符合邏輯罷了,我希望我的妙事額度還沒有用完——如果我相信已用完,那活著也沒什麼好追求了——但美妙的事總要隔很久才能有。我清楚地記得最後一次,那發生在四年多以前,四月十五日的晚上,在斯高圖畫廊,具體時間是在七時四十五分到八點之間,棕櫚大道夜色初上,微藍暗染。我知道時間,因為我一直在看表。斯高圖裡已人滿為患,甚至比法定限制人數還要多一點,但我的家人都還沒到。當日白天,我已見過帕姆和伊瑟一次,懷爾曼也為我確認過梅琳達的航班會按時到達,但已經到夜裡了,她們卻都沒出現。也沒電話來。 我的左邊有—個隱蔽的小間,吧台和八幅夕陽畫都吸引了一大群人,本地音樂學校的三重唱正在喪樂版本的《我好笑的情人節》奏聲中引吭高歌。瑪莉·愛爾(手握香檳,目前還很清醒)正在對一小群聚精會神的觀眾詳細解說某個藝術問題,我的右邊則是一間大堂,安排了自助餐飲,一面牆上掛著《海貝上長出的玫瑰》和另一幅《我看到了月亮》;另一面牆上的是三幅杜馬路的風景,我注意到,好些人用手機偷拍照片,儘管門邊就有—枚三角架標識,警示諸位:嚴禁拍攝。

傑米·吉田走過時,我對他提及此事,他點點頭,似乎既不怒也不火,反倒有點茫茫然。 “這兒好多人我都不認得,要么是沒有在藝術展上打過照面,要么就是根本不認識。”他說,“如此規模的觀展,我這輩子都沒遇到過。” “是壞事?” “上帝啊,當然不是!可是,多年慘淡經營後,看到這種火爆場面真的蠻奇特的。” 斯高圖的主展廳很大,對那天晚上而言顯然是好事情。儘管小房間裡有食物、酒水和音樂,但人們似乎都更偏愛到大廳來。 《女孩和船》系列陳列在大廳的中心地帶,用幾乎隱形的細索懸掛在牆上。 《懷爾曼目視西方》則在大廳最裡頭的牆上,整個畫展裡只有它和《女孩和船№8》這兩幅被我貼上了NFS標記;一幅是給懷爾曼的,另一副,我就是不想賣。

“我們來給你提提神,老闆?”安齊兒·斯勞卜尼克在我左側,像以前一樣,臂彎裡攬著愛妻。 “不用,”我說。 “我這輩子都沒像現在這麼清醒過,只是——” 有個男人向我伸出手,他穿的那套西服大概得花兩千美元吧。 “您好,弗里曼特先生,我是亨利·維斯迪克,薩拉索塔第一銀行信貸私人理財顧問。這些作品令人嘆為現止,目眩神迷,在下佩服得五體投地。” “多謝。”我說,心想他大概還要一口氣說出堅持到底就是勝利吧! “太客氣了。” 一張名片出現在他的指間。我就像觀賞街頭魔術師耍把戲。要是街頭大師也能穿上阿瑪尼西服,那就更像了。 “任何事,只要在下可以效勞……我已經把電話號碼全部寫在背面了——家裡的、辦公室的,還有手機。”

“太客氣了。”我重複—遍,實在不知道還能說什麼,說真的,維斯迪克先生指望我做什麼呢?給他家裡打電話,再謝他一次?向他借筆貸款,用我的畫做擔保? “稍後,我可以帶內人過來介紹一下嗎?他問道,我在他眼裡看到某種熟悉的神色。懷爾曼意識到我用畫結束布朗糖果的生命時,就是這種神情,雖不完全像,但也差不多,維斯迫克好像對我有所畏懼。 “當然可以。”我說完,他一轉身就不見了。 “以前你給這些傢伙建造銀行分行時,得拼著老命和他們糾纏才能讓他們付清超支部分。”安齊兒說。他今天穿了藍色西裝,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他都快撐爆那件衣服了。活像不可思議的綠巨人,“那時候,他只把你當個笨蛋,以為你要攪和他的好日子。現在他那樣子看著你。好像你能拉出金屎條。”

“安齊兒,住嘴!”海倫·斯勞卜尼克喊出聲來,並伸手去搶他手裡的香檳。他卻安然地把酒杯伸到她夠不到的地方。 “跟她說,老闆,我說的是事實。” “我想,八九不離十吧。”我說。 而那種眼神,不止能從銀行職員那裡看到,還有女人們……天啊。只要我和她們目光交接,就能發現一種柔媚並思索的眼光,彷彿她們都在琢磨,我能不能用獨臂挽住她們。這麼想恐怕是有點瘋狂,但—— 有人從後面拍了我—把,差點兒把我推倒,要不是安齊兒眼明手快悄悄幫我穩住了手中的酒杯,香檳準會潑出去。我轉身去看,原來是卡迪·格林,笑瞇瞇地看著我。她把康復中心拋擲腦後了,至少今晚是,竟然穿著一條綠瑩瑩閃光的超短小禮服,襯得曲線身材越發凹凸有致,而且穿著高跟鞋,幾乎到我前額那麼高,站在她身旁,如塔樓般高高在上的,正是卡曼。那雙巨形大眼在玳瑁鏡架後寬厚慈愛地望著我。

“天呀,卡迪!”我喊道,“要是你把我推倒在地,看你怎麼辦?” “讓你坐五十個仰臥起坐唄。”說著,她喜笑顏開,眼裡也噙滿淚花。 “電話裡不是跟你說了嘛,瞧瞧你呀,曬得好黑,真是個帥小伙!”淚水終於奪眶而出,她熱烈地擁抱我。 擁抱過後,我和卡曼握了手。他的大手簡直能把我的吞沒。 “你的專機專供我這樣的身材飛行。”他一說話,人們都扭頭來看,他那低沉的嗓音酷似影星詹姆斯·厄爾·瓊斯,就算念一則超市通告也會有以賽亞福音書的效應。 “我的旅行舒服至極,埃德加。” “嚴格地說,並不是我的專機,但一樣多謝你,”我說,“你們倆——” “弗里曼特先生?” 喊我的,是位迷人的紅發女子,雀斑點點的酥胸在薄如蟬翼的粉色抹胸連衣裙裡呼之欲出,甚至有擠破緊衫的危險。她還有一雙綠色的大眼睛,和梅琳達年紀相仿,我還沒能開口應答,她就伸出手,輕柔地拉住我的手指。

“我只想摸一下畫出這些偉大傑作的手。”她說,“太震撼了,怪誕之極,上帝啊,您太了不起了。”她舉起我的手,親吻了一下,然後又擺放到她的酥胸上,隔著薄紗綢緞,我的掌心分明感到小硬石般的乳頭。然後,她便消失在人群中了。 “這種美事經常發生嗎?”卡曼問到,與此同時卡迪也在發問:“離婚對你有好處吧,埃德加?”說完,他倆對視一眼,爆發出朗朗大笑。 我知道他們在笑什麼——埃德加晉升貓王埃爾維斯的光輝時刻——但我真的只覺古怪,斯高圖的每一個房間都像海底溶洞,我意識到,自己可以按照這種思路畫張畫:在海底的小房間裡,牆上掛滿了畫,看畫的莘莘學子都是魚男魚女,海神尼普頓的三重唱樂隊汩汩流出《章魚花園》的高潮樂章。

實在太古怪了,我想念懷爾曼和傑克——他們仍沒到場——但更迫切地想見到我的家人。尤其是伊瑟。如果他們在我身邊,或許這個世界會更真實些。我忍不住瞥向門口。 “如果你是在找帕姆和女兒,我估計她們馬上就會到了。”卡曼說,“梅琳達的禮服有點問題,出發前—分鐘決定上樓去換一套。” 梅琳達,我心裡說,當然會是梅琳達—— 就在這時,我看到了她們,一行人穿過抻長脖子傻看畫的癡情藝術粉絲群。在膚色棕褐的人群裡,你一眼就能瞧出她們來自北方,並且與此地格格不入。湯姆·賴利和威廉·博茲曼三世——不朽的布仔——穿著黑西裝跟在她們身後。她們停下腳步看了看早期的三幅速寫,達瑞奧將這三幅聯排擺放在近門口。第一個看到我的,是伊瑟,她高呼“爹地”,像艘魚雷快艇斬穿人群飛奔過來,把她姐姐也拉在身後。琳則拖著—個瘦高青年作為護衛。帕姆招招手,也朝我走來。

我把卡曼、卡迪和斯勞卜尼克夫婦晾在一旁,香檳酒杯還在安齊兒手裡。有人剛開口說,“打擾一下,弗里曼特先生,我想問問——”但我根本沒去聽。在那個瞬間,我只看到伊瑟生氣勃勃的臉龐和歡欣滿溢的雙眼。 我們在“斯高圖面廊隆重奉獻《杜馬之景》——埃德加·弗里曼特的油畫和速寫個人畫展”的標語前碰頭了。我注意到,她身上的那條淺灰藍的裙予是我從沒見過的,她把頭髮盤起,好像天鵝在炫耀曼妙長頸,成熟女子的氣息撲面而來,令我驚嘆不已。我也發現,自己突然對她湧起一股難以克制、無邊無盡的愛,也感激她同樣深切地愛著我。所有的愛盡在她眼眸。再然後,我就在擁抱她了。 過了—會兒,梅琳達和身後的小伙子才走到我們身邊。他比她高出一大截,活像佔領高空的直升機。我沒有第二條手臂再去攬她人懷,但她可以,便一把抱緊我,親吻我的臉頰,“晚上好,爸爸,恭喜你畫展成功!”

接著,帕姆也來到我面前,就是這個女人,不久前我還痛罵她是臭婊子,她一身藏青褲裝配天藍絲綢上衣,戴了一串珍珠項鍊。還有耳環,很襯她,漂亮的低跟鞋,同樣很襯她,如果我能細看標籤,會證實那全都是明尼蘇達品牌貨。她顯然被人山人海的場面以及全然陌生的環境嚇壞了,但臉上依然掛著鼓舞人的微笑,一如往昔。在我們的婚姻裡,帕姆表現出很多特質,但從來都沒有無望的表情。 “埃德加?”帕姆輕聲叫我,“我們還是朋友嗎?” “你當然要相信這一點。”我說。我匆匆吻了她一下,卻盡了獨臂人的全力給她一個滿懷的擁抱。伊瑟依偎在我—側,梅琳達在另一邊使勁擠,都快把我的肋骨壓疼了,但我不在乎。我聽到大廳裡的觀眾不約而同鼓起掌來,掌聲卻彷彿很遙遠。

“你氣色真好,”帕姆在我耳邊悄悄說,“哦不,該說太棒了,我都不知道在大街上遇到,我還能不能認出你。” 我退回一點,看著她,“你也非常精神啊。” 她笑了,臉也紅了,曾經朝夕共眠,如今卻好像面對陌生人,“化妝品萬歲,遮掩千罪萬孽。” “爹地,這是里克·杜索。”梅琳達說。 “晚上好,恭喜您,弗里曼特先生。”里克用夾帶著法語的英語說道。他捧著一隻沒有包裝的白盒子,現在遞過來了。 “琳內和我給您的un cadeau——小禮物!” 我知道un cadeau是什麼,當然;他的異域腔調還給了我女兒一個新的暱稱,這才是大發現,這比別的事情更能讓我明白:她現在更像是他的,而不再是我的了。 我環視大廳,似乎大多數人都聚攏過來,要看我拆開禮盒,湯姆·賴利都快蹭到帕姆的肩膀上了,布仔緊挨著他。就在他們身後,瑪格麗特·博茲曼攤開手掌,給了我一個飛吻。在她身邊的是陶德·賈米森,救我命的好醫生……還有兩對叔叔阿姨……我以前的秘書,魯迪·路德尼克……還有卡曼。當然,決不能漏掉他……還有他身邊的卡迪。他們都到齊了,除了懷爾曼和傑克,我的親朋好友都到了,我不禁費神去想:是什麼事拖了他們的後腿?但眼下,那似乎是次要的。回想過去,自己從醫院病床上醒來,糊里糊塗,只有無盡的痛楚清晰地陪伴我,而我現在環顧身邊,驚訝一切竟可以如此天翻地覆地改變!所有這些人都在這一夜重返我的生活,我不想哭,但我肯定會哭的;我感到自己已經像張綿綿紙巾,就要在豪雨中消融。 “快打開看呀,爹地!”伊瑟說。我聞得到她的香水味,香甜而清新。 “打開!打開!”觀望我們的人群有節奏地喊起來。 我打開了盒蓋,拉出些白花花的包裝紙,果然,看到的東西不出我所料……儘管我知道那出自一句玩笑,可現在已不再是玩笑了,梅琳達和里克從法國買給我的貝雷帽是猩紅絲絨質地,摸上去光滑如綢。一定不便宜。 “太漂亮了。”我說。 “不,爹地,”梅琳達說,“漂亮還不夠。我們只希望你戴著合適。” 我把帽子取出盒子,高高舉起。圍觀的人們發出“哦——”的讚嘆聲。梅琳達和里克快樂地對視一笑,帕姆以前老覺得琳得不到我足夠的關愛和肯定(可能她沒錯),此時卻神采奕奕,滿意地看了我一眼,帽子戴上了頭頂,非常合適。梅琳達抬起手,幫我調整了一下角度,再面向觀眾,雙手指向我,用法語說道:“大家瞧啊,一個偉大的藝術家!”人們熱烈鼓掌,高呼萬歲!伊瑟親吻我,她又哭又笑的。我記得她白皙頸項的柔軟,也記得她嘴唇的觸感,親吻落在我的下巴上。 我是全場焦點,親朋好友圍繞身旁,那兒有燈光、香檳和音樂。那是發生在四年前四月十五日的夜晚,在七時四十五分到八點之間,棕櫚大道,夜色初上,微藍暗染。這就是我的回憶。 我帶著她們四處觀看,湯姆、布仔和明尼蘇達來的眾人跟在後面。到場的很多人肯定是頭一回參加畫廊活動,但都頗有禮儀,給我們騰出足夠的空間獨處。 梅琳達在《槐米的夕陽》前駐足,足有一分鐘,再轉向我,用近乎責難的口吻問:“如果你一直以來都能這樣畫,爸爸,那以上帝之名,你為什麼荒廢整整三十年大好光陰去蓋城郊擴建大樓?” “天啊,梅琳達!”帕姆想打斷她的提問,自己卻出神地望著主廳,那兒掛著的是《女孩和船》系列。 “唉,這是事實嘛,”梅琳達說,“對不對?” “寶貝兒,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裡面藏著這麼大的天賦,你怎麼可能不知道?”她窮追不捨。 我沒有現成的答案給她,但愛麗絲·奧克救了我,“埃德加,達瑞奧問你能不能到傑米的辦公室去?就幾分鐘?我願意陪您的家人去主廳參觀,您可在那兒跟她們會合。” “好吧……他們有什麼事兒?” “別擔心,他倆都是笑吟吟的。”她說著,自己也笑了。 “去吧,埃德加。”帕姆說完,又對愛麗絲說,“我早就習慣他被別人叫走了。我們結婚時,這就是生活的模式。” “爸爸,畫框最上端的紅圈圈是什麼意思?”伊瑟問。 “親愛的,那就是已售出的意思。”愛麗絲答。 我轉身離去時瞄了一眼那幅《槐米的夕陽》……一眼就足夠了,畫框右上方確實有個紅圈,這可是好事情啊——很高興能確認:到場的人群不只是被獨臂畫匠的離奇人生吸引來的看客——但我仍感到心頭一震,也不知道這種感覺算不算正常,我沒法說清楚,我不認識別的可諮詢的藝術家。 達瑞奧和傑米·吉田都在辦公室裡,還有位素不相識的男士。達瑞奧介紹說,那是雅各布·羅森布拉特先生,專為斯高圖管賬的會計。和他握手時,我的心往下一沉,因為我不得不反轉手去扭他的右手,他和許多人一樣伸錯了手。唉,但這畢竟是個右撇子的世界啊。 “達瑞奧,有什麼麻煩嗎?”我問。 達瑞奧在傑米的辦公桌上放了只銀色的香檳冰桶,厚厚的碎冰上斜插著一瓶“巴黎之花”。他們在畫廓大廳裡上的酒就夠好的了,但再好也沒這瓶上等貨好。軟木塞剛剛被拔出,綠色瓶口還泛著飄渺的冰氣,“看這架勢,還像是有麻煩嗎?”他問,“我本想讓愛麗絲把你的家人也都叫進來的,但辦公室實在太小了,還應該站在這裡的兩個人是懷爾曼和傑克·坎托里,他們到底去哪兒了?我以為他們會一起來的。” “我也這麼想。你有沒有打過伊麗莎白·伊斯特雷克家的電話?蒼鷺棲屋?” “當然打過。”達瑞奧說,“沒人接,轉到錄音了。” “伊麗莎白的護士也不在?安妮瑪莉?” 他搖搖頭。 “只有答錄機。” 我開始往壞處想,譬如薩拉索塔紀念醫院。 “我真不喜歡這個答案。” “說不定他們仨正往這邊趕呢。”羅森布拉特說。 “我覺得不太可能。她非常虛弱,氣都喘不上來,就連助步器也沒法用了。” “我肯定情況會有好轉的,”傑米說,“現在呢,我們該舉杯了。” “非得乾一杯不可,埃德加。”達瑞奧又補了一句。 “多謝,伙計們,你們太有心了,我也很樂意和你們共飲一杯,但我的家人還在外頭等,我想陪著她們把所有畫看完。可以嗎?” 傑米說:“很理解你急迫的心情,但是——” 達瑞奧打斷了他,聲音卻很低緩,“埃德加·畫展賣空了。” 我瞪著他說:“你說什麼?” “我們估計你還沒來得及走一圈,那樣,你會發現所有畫上都有紅點了,”傑米笑著說道,臉紅紅的,準是興奮極了。 “每一幅畫、連同速寫——只要是能出售的——已全都售出了。” 雅克布·羅森布拉特會計則說道:“三十幅油畫和十四張速寫。聞所未聞的奇蹟啊。” “但……”我突然變得笨嘴拙舌了,只能乾瞪著達瑞奧轉過身,從身後的書桌上端起擺著酒杯的托盤。酒杯和酒瓶一樣,都是花開不敗的造型。 “但你們給《女孩和船№7》的標價是四萬美金!” 羅森布拉特從樸素的黑西裝口袋裡掏出一捲紙,顯然是從計數器上撕下來的,“油畫售價總計四十八萬七千美元,速寫總計一萬九千。總數已逾五十萬。這是有史以來斯高圖畫廊舉辦的個人畫展的最高紀錄。驚人的壯舉啊,恭喜您!” “全部?”我耳語般怯怯地問了一聲,連自己都聽不清說了什麼,卻見達瑞奧把香檳酒杯放在我手裡。 他點點頭,“如果你決定售出《女孩和船№8》,我相信光是那一幅就能賣出十萬美元。” “兩倍都不止吧。”傑米說。 “向埃德加·弗里曼特致敬,祝光輝偉業前程無量!”羅森布拉特說著,舉起杯。我們碰杯,一飲而盡,卻根本不知道:所謂的光輝偉業在實效層面已然走到盡頭。 朋友,我們走了一次好運而已。 回到大廳,我穿過人群向家人走去,想盡我所能地笑談山海經,一路上,湯姆·賴利在我身邊,“老闆,這太不可思議啦,”他說,“但也有點鬼森森的。” “我相信你是在誇我。”我說。事實是,和湯姆說話才有點鬼森森的,畢竟我最清楚自己對他做了什麼。 “百分百是誇獎,”他說,“瞧,你去找你的家人,但我要走了。”說完真的轉身要走,但我抓住了他的手肘。 “跟著我,”我說,“我們在一起,就能擋住所有陌生人來搭訕,要是我一個人,走到帕姆和女兒那兒大概就得九點鐘了。” 他笑起來,老湯姆看起來還不錯,自我們最後一次在法倫湖見面,他胖了幾磅,我以前讀過一篇文章,說抗抑鬱藥會有增重的副作用,男性患者尤其會,在他身上,多幾磅肉是沒問題的,眼睛下的空洞已經填上了。 “你最近怎樣,湯姆?” “我麼……老實說……抑鬱症。”他擺擺手,好像要揮走憐憫,哪怕我並未施捨,“這種病很操蛋,化學元素失衡,然後你就得乖乖吃藥,那種藥會擾亂你的思想——反正,會把我搞糊塗,我停了一陣子,但現在又吃上了。生活也改觀了,要么是人造內啡肽對我起作用了,要么就是比利湖區的春天太迷人。” “弗里曼特公司怎麼樣了?” “賬面上有盈餘,但你不在公司就是不一樣,我到這兒來,還想著說服你回去呢。可我一進畫廊,知道你現在在幹什麼,就徹底明白了,讓你再去造房子恐怕是沒戲了。” “我也這麼想,真的。” 他指了指主廳裡的那些畫,“那些到底是什麼,說真的?我是說,真不是蓋的啊,因為——我不會對太多人承認——它們讓我想起我沒有吃藥時腦子裡的動靜。” “那都是不真實的幻象。”我說,“黑暗。” “我懂黑暗,”他說,“你只想小心點,你猜黑暗裡不會長出獠牙,因為真的會有。當你伸手去摸電燈開關,想把怪物趕跑時,又經常發現斷電了。” “但你現在好多了。” “是的,”他說,“和帕姆很有關係。我可以跟你說嗎?或許你已經知道了?” “當然。”我只能在心裡期待,他和我分享的內容裡不包括帕姆高潮來臨時經常壓著嗓子悶笑。 “她富有洞見力,卻不太友善,”湯姆說,“怪異而殘酷的組合。” 我什麼也沒說……但並非因為認為他說錯了。 “不久前,她和我聊了一小會兒,談到要把自己的人生照顧好,可謂是一針見血。” “是嗎?” “是的,而且看著她的表情,你會不由自主地覺得是在和自己對話,埃德加。我可能會去找你的朋友卡曼,約他和我聊聊。我先不打擾你了。” 女孩們和里克都站在《懷爾曼目視西方》前仰頭觀看,一邊興致勃勃地聊著。但帕姆卻已走到一整排酷似電影海報的《女孩和船》系列畫當中,而且,似乎很不安,準確地說,不是惱怒,只是心煩、困惑。她招呼我過去,等我走到她眼前,她一秒都沒耽誤。 “這些畫裡的小女孩是伊瑟嗎?”她舉手指著第一號作品。 “一開始,我以為紅頭髮小姑娘該是照著卡曼醫生在車禍後給你的洋娃娃畫的,但伊瑟很小的時候有過這種格子裙,是我在連褲童裝部買的,還有這幅——”她又指向第三號。 “我發誓,這條裙子是她剛上一年級時穿的,而且,她在賽車後那晚折斷手臂時,也穿著這條裙子。” 好吧,你看到了,我記得骨折事件是去教堂回來後發生的。那隻是記憶的集體舞裡跳錯的一小步。總還有更要緊的事情,譬如說,在評論家稱為藝術傑作的這些煙霧彈面前,帕姆是惟一能看穿現實的人,她的立場是別人無法企及的,至少在我這個個案裡是。從這方面說——也或許還有很多值得一說的方面——她依然是我的妻子。說到底,似乎只有時間才能宣布離婚判決。能判決的,只能是部分。 我把她扳向我,身邊有一大群人,我猜想他們會以為我們在擁抱。說起來,也是部分屬實。我注意到她圓睜的大眼,便湊到她耳畔輕聲說。 “是的。坐在小船裡的是伊瑟。我不是故意把她畫在那裡,因為我從來也沒什麼企圖。在動筆前,我都不知道自己會畫這些。只畫出了背面,旁人不會知道是誰的,除非你說,我是不會說的,但——”我往後退了一步,她的眼睛仍瞪得大大的,雙唇微啟,好像在等待一個吻。 “伊瑟怎麼說的?” “最怪的是這幅。”她拉著我的袖子,把我拖到第七號和第八號作品前。在那兩幅畫裡,船上的女孩穿著吊帶綠裙,交叉的背帶映襯在裸背上。 “她說你肯定有讀心術,能猜透她腦子裡的事,因為她在新港新聞郵購目錄上訂的裙子跟這條一模一樣,而且就是今年春天。” 她扭頭又去看畫,我靜悄悄站在她身邊,任由她去看。 “我不喜歡這幾幅,埃德加,它們和別的畫不一樣,我就是不喜歡。” 我想到湯姆·賴利剛剛說過,您的前妻富有洞見力,卻不太友善。 帕姆把聲音壓到最低。 “你沒去了解什麼不該知道的事吧,關於伊瑟的,有沒有?就像你知道我——” “沒有。”我答,但《女孩和船》系列比先前任何時候都更令我不安。部分原因是它們一字排開張揚懸掛,詭異彷彿在疊加中變得更為劇烈。 賣了它們,伊麗莎白的觀點一直很明確,不管有多少幅,你必須全賣出去。 我也能理解,她為何如此堅持,我不喜歡看到酷似自己女兒的人物坐在那條腐敗的立桅船裡,哪怕偽裝在很久以前的孩童身形裡。而且,帕姆只覺得迷惑憂慮,也令我相當驚訝,當然,這些畫找不到機會對她施加作用力了。 自此往後,它們都不在杜馬島上了。 年輕人聚攏過來,里克和梅琳達手挽著手,“爹地,你真是個天才,”梅琳達說,“里克也這麼說,對嗎,里克?” “對極了,”里克說,“我真這麼想,我還打算過來……裝得很有禮貌,可結果呢,卻搜腸刮肚想不出更適合的讚譽美詞,我只能說,太神奇了!” “過獎了,”我又用法語說。 “多謝。” “我太為你自豪了,爸爸。”伊瑟說著,上來擁抱我。 帕姆翻了翻白眼,在那個瞬間,我本可以滿足地回她一眼,但我只是把伊瑟攬在雙臂裡,親吻她的頭頂心,就在這時,瑪莉·愛爾煙熏多年的破嗓突然從斯高圖的門口傳來,她用震驚、不可置信的語調高呼道:“莉比·伊斯特雷克!我真不敢相信自己該死的眼眼啊!” 而我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當聚集在門口閒聊、透透新鮮空氣的鐵桿藝術迷們接二連三鼓起掌來時,我終於頓悟了:為什麼傑克和懷爾曼來得這麼遲。 “什麼事?”帕姆問,“出什麼事了?”我走向門口時,一邊攬著伊瑟,一邊挨著帕姆,琳內和里克也跟著如夢方醒的我,掌聲漸起,人們都湧向門口,伸長脖子看。 “誰來了,埃德加?” “我在島上最好的朋友們,”接著又對伊瑟說,“其中之一,就是路盡頭的那位老太太,記得嗎?事實證明,她不是教父的新娘,而是女兒,她叫伊麗莎白·伊斯特雷克,她非常可愛。” 伊瑟興奮地兩眼放光,“穿大號藍色跑鞋的老太太!” 人群為我們讓開路,很多人仍在不停地鼓掌,我便看到了那三人,在兩張接待用的桌子以及桌上盛潘趣酒的大酒杯中間。我眼睛一酸,喉頭一緊。傑克穿著泛藍的灰西服,總是蓬亂不羈的頭髮理得服服帖帖的,那模樣真像美國銀行的小經理,要不就是職業介紹日活動上鶴立雞群的七年級學生。懷爾曼推著伊麗莎白的輪椅,牛仔褲洗得泛白,沒系皮帶,上身是一件圓領白亞麻汗衫,襯得他曬過的皮膚更顯黑,他的頭髮全部往後梳,我竟然第一次發現,他的五官如此俊朗,頗有哈里森·福特四十多歲時的風範。 但搶盡風頭的是伊麗莎白,伊麗莎白引爆瞭如雷掌聲,甚至那些根本不知道她是何方神聖的新一代觀眾也拼命鼓掌,她穿了一套黑色棉質套裝,寬鬆有餘,卻極其優雅,頭髮挽在腦後的紗網裡,網上的珠釘在畫廊的射燈照射下如鑽石般熠熠閃光。頸項間掛著—條金鍊,垂著—顆象牙雕刻的墜子。腳上也不再是弗蘭肯斯坦式的大號球鞋,而是高雅迷人的深紅色無帶輕舞鞋。節瘤鼓凸的左手食指和中指間,夾著一支鑲金雕銀的煙嘴,插著一根還沒點燃的香煙。 她左右看看,笑意滿滿。瑪莉衝到輪椅前,懷爾曼耐心地停下來,讓相對年輕的老婦盡情親吻伊麗莎白的臉頰,又在她耳畔輕聲密語,伊麗莎白邊聽邊點頭,也湊到她耳邊悄悄回話。瑪莉像隻老烏鴉似的嘎嘎大笑,又環抱住伊麗莎白的胳膊。 有人從我身邊蹭出人群。原來是雅各布·羅森布拉特,會計先生早已熱淚盈眶,鼻頭髮紅。達瑞奧和傑米跟在他後面。羅森布拉特蹲跪在她輪椅前,骨頭突出的膝蓋像手槍扳機一般嘎啦一響,他哭喊道:“伊斯特雷克小姐!哦,伊斯特雷克小姐,我們有多久沒見到您了啊,現在……哦,這驚喜實在太妙了!” “瞧瞧你,雅克。”她說著將他的禿頭攏在胸前。看起來就像懷抱一顆巨蛋。 “跟博加特一樣帥!”她看到了我……眨眨眼。我也擠了一下眼睛,但很難掛住歡笑的表情。她是那麼憔悴,儘管一直在笑,卻彷彿累得不成人形。 我抬眼,剛好和懷爾曼對視,他盡可能不讓人注意地輕聳雙肩,彷彿在說:是她堅持要來的。我轉而去看傑克,他的表情也一樣。 這時候,羅森布拉特正在口袋裡使勁掏。最後取出一盒癟癟的火柴,盒子都快壓扁了,好像剛從埃利斯島上岸、偷渡美利堅合眾國成功。他打開盒子。取出一根火柴。 “我還以為現在不允許在公共場所抽煙了呢。”伊麗莎白說。 羅森布拉特在克制自己的激動。連脖頸都紅了。我覺得他都快爆炸了。他終於說出了口:“去他媽的禁煙規章,伊斯特雷克小姐!” “大棒了!”瑪莉用意大利語高喊一聲,大笑著高舉雙臂,於是,又有掌聲響起。而掌聲到達高潮時,是羅森布拉特終於用顫巍巍的手擦燃了火柴,伸向伊麗莎白,而她也已經準備好了,煙嘴已經擱在了唇間。 “她到底是誰,爹地?”伊瑟悄悄地問,“我是說,除了住在你家巷尾的鄰居,她還是誰?” “報紙上說,她曾是薩拉索塔藝術界的一道風景線。” “我不明白,為什麼她就有權利讓她的香煙來污染我們的肺。”琳說道,眉間已皺出一道縱紋。 里克則笑了,“哎呀,開心點,我們在酒吧不也是——” “這兒和那兒怎麼能比!”她打斷他,眉頭鎖得更緊了,我心想,里克呀,你是個法國人,可要徹底摸透這位獨一無二的英國小姐,你還有得好學哩。 愛麗絲·奧克在達瑞奧耳邊說了幾句,達瑞奧就從口袋裡摸出一個口香糖小錫盒。他把薄荷糖都倒在手心裡,再把盒子遞給愛麗絲,愛麗絲又拿去給伊麗莎白,她謝過愛麗絲,然後把煙灰撣在裡面。 帕姆觀望著,都看呆了,好半天才轉向我,“她認為你的畫作如何?” “我不知道,”我說,“她還沒看過。” 伊麗莎白朝我招招手。 “埃德加,可以跟我介紹一下你的家人嗎?” 我便從帕姆開始,一直說到里克。傑克和懷爾曼也和他們握了手。 “打了那麼多通電話,終於見得廬山真面目,我很高興。”懷爾曼對帕姆說。 “我也一樣。”帕姆一邊回應一邊上下打量。她肯定挺喜歡他的,因為她笑了——讓她容光煥發的真誠笑容。 “我們成功了,是不是?在他那兒並非易事,但我們辦成了。” “藝術從來都不是易事,年輕女士。”伊麗莎白說。 帕姆低頭看她,仍然掛著宜人的笑容——我最初就是因為這種笑才愛上她的。 “您知道有多久沒人稱呼我年輕女士了嗎?” “啊哈,可在我看來,您又年輕又美貌。”伊麗莎白說……難道她就是幾天前陷在輪椅裡扁著嘴嚼奶酪的那個老太太嗎?看今晚,絕對很難相信,她是很疲憊,但仍然讓人無法相信。 “但沒您的女兒們年輕美貌。姑娘們,你們的父親——無論從哪個方面說——都是天才藝術家。” “我們都很為他自豪。”梅琳達說著,幫她正了正項鍊。 伊麗莎白沖她笑了笑,又對我說道。 “我想看看畫,自己做個判斷。埃德加,你可以縱容我嗎?” “欣然從命。”我說的是心裡話,但也緊張極了,該死的。心裡有另一個我害怕接受她的評價,害怕她會搖搖頭,倚老賣老地拋出生硬的決斷:不夠深刻……色彩倒很豐富……顯然充滿能量……但或許還不夠強烈。到此為止吧。 懷爾曼伸手去推輪椅的把手,可她搖搖頭。 “不——讓埃德加推我,懷爾曼,讓他做我的嚮導。”她把抽到一半的香煙拔出煙嘴,再碾滅在盒子裡,令人驚嘆的是,蒼老的手指竟可以那麼熟練而老道。 “年輕小姐說得對…我們都受夠了這烏煙瘴氣嘍。” 梅琳達心知肚明,臉漲得通紅:伊麗莎白把小錫盒遞給羅森布拉特,他微笑頷首地收下。從那以後,我一直在想:如果她當時能知道那是她人生中的最後一根煙,是否會願意多吸幾口?我知道這有點病態,但沒辦法,我真的想知道。 即便那些不知道約翰·伊斯特雷克惟一在世的愛女離群索居多年的人也都明白,名人到場了,當我推著輪椅走進掛著夕陽系列的小廳時,被瑪莉·愛爾情感豐沛的驚呼吸引來的人群也全體轉向。懷爾曼和帕姆走在我左邊;伊瑟和傑克在我右邊,伊瑟幫我穩住輪椅右側扶手,確保它能照直前進。梅琳達和里克在我們後頭,卡曼、湯姆·賴利和布仔在他們身後。我們三組人後頭,便是浩浩蕩蕩的全畫廊的觀眾。 我不確定臨時搭建的吧台和牆壁之間是否夠輪椅通行,走了才知恰好夠寬。我小心翼翼地把輪椅推下窄窄的過道,慶幸至少能因此把大隊人馬隔在身後。 伊麗莎白突然喊道,“停!” 我立刻就停下來。 “伊麗莎白,你沒事兒吧?” “就看一會兒,甜心——別出聲。” 我們站在那兒,看著牆上的畫。過了一會兒,她嘆了一聲,說,“懷爾曼,你帶紙巾了嗎?” 他有一條手帕,抖開遞給她。 “到這兒來,埃德加,”她說,“讓我看看你。” 我在輪椅和吧台間勉強擠到輪椅前,為此,吧台侍應生不得不把牢桌子,以免被我撞翻。 “你可以蹲下來點嗎?這樣我們才能面對面。” 我照做了。了不起的沙灘漫步果然卓有成效,壞腿也有了用武之地。她一手攫住煙嘴——有點傻氣,卻又很華貴,懷爾曼的手帕抓在另一手裡。她的眼睛濕濕的。 “懷爾曼不能看字時,你給我讀過詩。還記得嗎?” “記得,夫人。”我當然記得,那是多麼甜蜜的插曲啊。 “如果我對你說,《說吧,記憶》,你就會想起作者,我想不起他的名字了,就是寫的那個,對嗎?” 我不知道她說的是誰,但我還是點點頭。 “還有首詩。我不記得作者是誰,但開頭是這樣寫的。'說吧,記憶,我或許沒有忘記玫瑰的香氣,也不曾忘懷微風揚塵的聲響,也或許能再次淺嚐海水碧綠。'感動你了嗎?是的,我看到了。” 攥緊煙嘴的手鬆開了。又慢慢伸出,撫上我的頭髮。驟然一念閃現,我驚覺(日後也將反复覺悟)只需這位老婦的親手撫摸,就足以補償我死裡逃生時所有奮力掙扎之苦。被蒼老消磨得不再柔順的掌心,被疾病折磨得不再修長的手指。 “藝術就是記憶,埃德加。沒有比這更簡單的說法了,記憶越清晰,藝術就越傑出,也越純淨,這些畫——傷透了我的心,又令它重生如新。知道它們都是在鮭魚角完成的,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啊,無論如何都高興啊。”愛撫我頭髮的那隻手略微抬起,“告訴我,你給那幅取了什麼名字?” “《槐米的夕陽》。” “還有這些……怎麼回事?《海螺貝的夕陽》從第一號跳到了四號?” 我笑了,“其實共有十六幅,一開始是用彩色鉛筆劃的素描。有一些陳列在外面,在門口,我挑了最好的幾幅油畫放在這裡。我知道,都很超現實,但——” “不是超現實,它們都是經典之作。任何傻瓜都看得出來。畫裡包含了各種元素:土地……空氣……水……火。” 我看到懷爾曼的無聲唇語:別把她累壞了! “我們為什麼不快速把其他畫瀏覽—遍,然後給你拿杯冷飲?”我問她,現在懷爾曼滿意地點點頭,給我作了個OK的手勢,“這兒很熱,就算開著空調也沒多少用。” “好。”她說,“我是有點累。但是,埃德加?” “怎麼?” “把船的畫留在最後看。看完那些,我會真的需要喝一杯,或許能在辦公室裡喝,只要一杯,但要比可口可樂勁兒大點。” “明白了。”我說,起身回到輪椅後。 “十分鐘。”懷爾曼在我耳邊輕聲說。 “不能再久了,我想在基恩·海德勞克到場前送她出去。要是他看到她,準會嚇得拉出磚頭屎,而你也知道,磚頭會朝誰扔來。” “十分鐘。”我答應了,又推著輪椅走進有自助餐飲吧的大廳,人們仍跟在我們後面。瑪莉·愛爾記起了筆記。伊瑟騰出一隻手來塞進我的臂彎,又朝我一笑,我也對她笑,但又有了在夢遊的錯覺,那種隨時都會讓你陷人夢魘的噩夢。 伊麗莎白仔細看過《我看到了月亮》和杜馬島路系列,但她看到《海貝上長出的玫瑰》時敞開雙臂,好像要擁抱那幅畫,那姿態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放下手臂後,她扭頭看著我說,“那是精華所在。杜馬的精華。在島上住過的人永遠無法徹底離開,這就是原因所在。”她又看向畫。點著頭,“《海貝上長出的玫瑰》。很正確。” “謝謝你,伊麗莎白。” “不對,埃德加——應該謝謝你。” 我回頭瞥了一眼懷爾曼,看到他正和我上輩子裡的另一位律師竊竊私語。他們似乎一見如故。我只希望懷爾曼別說漏嘴,把“布仔”的綽號喊出來。我轉身再看伊麗莎白,她仍在端詳《海貝上長出的玫瑰》,一邊抹著眼淚。 “我愛這幅畫。”她說,“但我們得往前走了。” 等她把自助餐飲廳裡的油畫和速寫都看完了,她似乎自言自語地說:“當然,我早就知道有人會來,但我真沒想到,會是畫出如此強有力、又如此甜蜜作品的人。” 傑克拍了拍我的肩,傾身向前湊在我耳邊說,“海德勞克醫生已經進樓了。懷爾曼想讓你加快速度,如果可以的話。” 主廳——也就是《女孩和船》系列的展出地——恰是在通往辦公室的路上,伊麗莎白可以進去喝一杯,再走貨運通道離開畫廊,也更適宜推輪椅走動。海德勞克可以陪護她出去,如果他真的不放心。但我一想到要陪著她走過船系列,便不由自主地心慌,而此刻,讓我畏懼的顯然已不再是她的苛責。 “走吧,”她說,手上的紫水晶戒指在輪椅扶手上敲出清脆的響聲。 “讓我們去看船吧。別猶豫了。” “好的。”我推動輪椅,向主廳走去。 “你沒事兒吧,埃迪?”帕姆低聲問我。 “我很好。” “你面色很不好,哪裡不對勁嗎?” 我只是搖搖頭。我們現在走到主廳了。所有的畫都掛在六英尺的高度,整個展廳顯得近乎遼闊。牆上覆蓋著粗紋的棕色裝飾布,貌似粗麻質地,惟獨《懷爾曼目視西方》那幅畫的背景牆是空白的。我推著伊麗莎白一路走。輪子在淡藍色地毯上悄無聲息地滑動。身後的人群或許停止竊竊私語了,要不就是我的聽覺自動屏蔽了雜音,我好像也是第一次見到這些畫,如從一卷電影膠片裡截取的連續靜幀畫面,看起來古怪異常。每一幅都比前一幅更清晰一點,聚焦更明確一點,但畫面在本質上都保持一致,始終是我在夢裡驚鴻一瞥初見的那艘船。也總是夕陽照耀,注滿西面的光線永遠是一攤劇烈的鮮紅,如經錘打,血色濺穿海水,又染上了天空。船,是三桅木船的屍骸,恍如死人堆中飄出的某物似有若無漫浮其上。帆,毋寧說是破布。甲板荒蕪。每一個角度都有恐怖之感,儘管無法用言語描述究竟是何物如此恐怖。你就是為孤零零坐在平板小船裡的女孩擔憂——穿著格子裙首度出現的小女孩,飄浮在深酒紅色海灣里的小女孩。 第一幅畫中,死亡船的角度不對,因而看不到船身上的名字,第二號作品中,角度略有調整,但小女孩(仍然披著帶人造感的紅發,穿著瑞芭的波爾卡圓點小裙)卻擋住了船身,只露出一個P字。第三號,P變成了PER,瑞芭已顯然變成了伊瑟,即使背對著觀眾也依然明顯。約翰·伊斯特雷克的箭槍平放在小船裡。 就算伊麗莎白認出了箭槍,她也沒言語,我推著她慢慢沿著這排畫走,船也彷彿在推進,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近,黑色桅杆如手指一樣慢慢迫近,帆佈如死肉一般垂盪。天上的熔爐透過畫面中的餘白處熾烈閃耀。現在,船樑上的名字已是PERSE了。或許後面還有幾個字母——空間足夠了——但即便有,也隱沒在黑影中了。在《女孩和船№6》中,船身已迫向小船,小女孩穿的像是藍色汗衫,有黃色肩帶環繞脖頸,頭髮變成了黃色偏橙;這也是一系列小船女孩中我惟一不能確定身份的一位,或許是伊瑟,因為其餘幾個都……但我很沒把握。也是在第六號作品中,第一批玫瑰花瓣出現在海面上(還有一隻鮮黃綠色的網球,上面有DUNL幾個字母),船板上也突然多出許多奇奇怪怪、又虛浮無用的玩意兒:一面全身鏡(映照出夕陽,結果卻像注滿了鮮血),一匹孩子玩的木馬搖椅,輪船衣箱,還有一堆鞋子。這些物甚同樣出現在第七號和第八號作品裡,並且又有新的玩意兒圍在它們周圍。前桅上靠著一輛小女孩的自行車,船尾堆著一些頭飾,船身中部則立著一隻大沙漏——同樣映照出夕陽,也同樣如注滿鮮血,而非黃沙。 《女孩和船№8》裡,珀爾塞號和小船之間的海面上,飄浮著更多玫瑰花瓣,網球也更多了,至少有六七隻。還有一隻腐敗的花環懸在木馬搖椅的長頸上。我幾乎都能聞到殘花敗葉的腐臭彌留在靜謐的空中。 “我的上帝啊,”伊麗莎白喃喃自語,“她長得這麼強壯了。”血色一度閃現在她臉龐上,卻又轉瞬即逝。她不再是八十五歲,看來已足有兩百歲。 誰?我想問的,卻沒能發出聲。 “夫人……伊斯特雷克小姐……您不能太累著自己。”帕姆說。 我清了清嗓子,“你能幫她拿杯水來嗎?” “我去,爹地。”伊瑟說。 伊麗莎白仍目不轉睛地凝視《女孩和船№8》。 “那些……那些戰利品……你能認出多少來?”她問。 “我不知……我的想像……”我啞口無言了。第八號作品小船裡的女孩不是戰利品,但她是伊瑟。綠裙子,露背,交叉背帶,對小女孩來說未免太性感了,但現在我知道為什麼了:那是伊瑟最近剛買的新裙子,從郵購目錄上訂的,伊瑟不再是小女孩了,可是,網球仍然是我心頭的謎團,鏡子不能說明什麼,頭飾也一樣,事實上我不知道倚在前桅上的自行車是媞娜·加里波第的,但恐怕是……不知為何,我的心裡就是能肯定。 伊麗莎自的手搭上我的手腕,那手簡直冰涼刺骨。 “這最後一幅畫上沒有子彈。” “我不知道你說——” 她更用力地抓住我,“你知道。你非常清楚我在說什麼。畫展大賣,埃德加,你以為我瞎了嗎?我們見過的每一幅畫的畫框上都有紅彈痕——包括第六號,我姐姐阿黛坐在小船裡的那幅——可這幅上沒有!” 我回頭去看第六號,小船裡的女孩是橘黃髮色,“那是你姐姐?” 她不理睬我的問題。我覺得她不是沒聽見。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壓在《女孩和船№8》上了。 “你打算幹什麼?拿回去嗎?你真打算把它帶回杜馬島?”她的聲音在寂靜的畫廊裡彷彿縈繞不去。 “夫人……伊斯特雷克小姐……你真的不能這麼激動。”帕姆說。 伊麗莎白鬆弛的面孔上,只有雙眼熠熠閃光。她的指甲深深摳進我腕上薄薄的皮肉。 “然後想怎樣?放在另一幅你已經動筆的新畫旁嗎?” “我沒有動筆——”或許我有?記憶又開始耍我了,每當有壓力就時常會這樣。如果此刻有人問我大女兒的法國男友叫什麼名字,我說不定會說他叫雷內。畫家馬哥利特的名字。夢已傾頹。這兒就有一場噩夢,蓄勢待發。 “新畫的船上空無一人?” 我還沒能回答上來,基恩·海德勞克撥開人群,懷爾曼跟在後面,伊瑟又跟在他後面,手裡握著一杯水。 “伊麗莎白,我們該走了。”海德勞克說。 他拉住她的雙臂。伊麗莎白掙脫開他的手。其後勁又把伊瑟送過去的水杯撞飛了,砸在一而空牆上。杯子碎了。有人尖叫一聲,不可思議的是,還有個女人大笑起來。 “你看到木馬了嗎,埃德加?”她伸手去指,手抖得像篩子一樣,指甲塗成了珊瑚紅,大概是安妮瑪莉塗的吧。 “那是我姐姐的,苔絲和勞拉。她們最愛它了。不管走到哪兒都拖著那該死的玩意兒。她們淹死以後,那東西就放在輪波波外面,就是側面草坪上的孩童遊戲屋,我父親不忍心再看到它。葬禮上,他把它扔進海裡了,連同一隻花環,當然了,掛在馬脖子上的花環。” 寂靜中,只有啜泣隨著她的呼吸起伏。瑪莉·愛爾目瞪口呆,停不住手的筆記算是記到頭了,拍紙簿在垂下的手裡已被忘卻,另一隻手抬起來,摀住了嘴巴。懷爾曼則指向一扇隱蔽的門,非常巧妙地藏在棕色亞麻布裝飾牆裡。海德勞克點頭應允。突然,傑克出現了,事實上,正是傑克操控了局面。 “伊斯特雷克小姐,你馬上就要出去了哦,”他說,“別擔心。”他一把抓住輪椅把手。 “瞧瞧那條船後的波紋!”伊麗莎白沖我大喊一聲,那便是她在眾人面前的最後一次亮相。 “看在上帝的分上,難道你看不到自己畫了什麼嗎?” 我看了。我的家人也看了。 “什麼也沒有啊,”梅琳達說。她猶疑地望著辦公室,那扇門在傑克和伊麗莎白背後合上了。 “她的精神不太穩定,還是別的問題?” 伊瑟踮著腳尖,想再看一眼。 “爹地,”她吞吞吐吐地對我說,“那些是臉孔嗎?在水里的臉?” “不是。”我答道,也為自己平靜的語調深感震驚。 “你看到的一切都是她灌輸到你腦海中的。你們可以原諒我離開一會兒嗎?” “當然。”帕姆說。 “我可以充當助手嗎,埃德加?”卡曼的男低音響起。 我笑了。我自己都意外,笑一笑竟還可以這麼容易。看起來,震驚自有其目的。 “謝謝,但不用了。她的醫生正陪著她呢。” 我快步走向辦公室門,克制住回頭看的衝動。梅琳達沒有發現;但伊瑟覺察到了。我猜想,那不是很多人能發現的,就算指給他們看也未必看得出來……大多人只會覺得是巧合、或是藝術家的神經質吧。 那些臉孔。 那些尖叫著、溺亡中的臉孔,在如血夕陽籠罩的船後水波中。 苔絲和勞拉就在那裡,幾乎可以肯定,但還有其他人,就在她們身下,就在紅色褪成綠色、綠色又凝成黑色的海水里。 其中之一或許就是橘色頭髮、穿著老式樣連體泳衣的女孩:伊麗莎白的大姐,阿德里安娜。 懷爾曼在餵她喝水,又好像是巴黎之花香檳,此時,羅森布拉特在她身邊手足無措地絞著手指。辦公室裡擠滿了人。這兒比畫廊裡更燥熱,而且會越來越熱。 “我請你們都出去!”海德勞克說,“除了懷爾曼留下,別的人都請出去!不要耽擱!馬上就走!” 伊麗莎白用手腕推開水杯,“埃德加,”她用沙啞的嗓音說道:“埃德加留下。” “不,埃德加也要走,”海德勞克說,“你已經興奮過——” 他的手就垂在她面前,她一把抓住,緊緊捏著,看起來很用勁,因為海德勞克的眼睛突然瞪大了。 “留下。”這一聲很輕微,卻擲地有聲。 人們陸陸續續往外走。我聽到達瑞奧在對外面的人群說,一切都沒問題,伊斯特雷克小姐有點暈,但她的醫生已經趕到她身邊,她正在恢復。傑克就快出門時,伊麗莎白叫住他,“年輕人!”他一轉身。 “別忘了。”她對他說。 他朝她一笑,調皮地敬了個禮。 “不會的,夫人,我肯定不會忘。” “我一開始就該信任你,”她說,看著傑克出去,又用更虛弱的聲音道,“他是個好孩子。”彷彿力量正從她體內消逝。 “信任他做什麼?”懷爾曼問。 “到閣樓裡去找那隻野餐籃,”她說。 “樓梯口的照片裡,南·梅爾達抱著的野餐籃。”她又責怪般地看了我一眼。 “對不起,”我說,“我記得你跟我說過,但我只是……我畫畫,然後就……” “我沒有怪罪你,”她的雙眼深深陷入眼窩,“我早就該知道的,這就是她的力量。也是從一開始讓你畫畫的那種能量。”她又看向懷爾曼。 “還有你。” “伊麗莎白,夠了。”海德勞克說,“我要帶你去醫院做些測試。我親自監督給你輸液。陪你休息——” “馬上就好,我的話就要講完了。”說完,她露齒而笑,但笑得太厲害,毋寧說露出的是面目可憎的假牙箍。她調回目光,又看著我說,“妖精怪獸魔鬼,對她來說,只不過是遊戲。我們所有的悲慘往事啊。而她現在又醒了。”她的手陰寒之極,擱住了我前臂上,“埃德加,她醒了!” “誰?伊麗莎白。誰醒了?珀爾塞?” 她渾身戰粟,倒向椅背,彷彿一陣電流剛剛穿透她身,我前臂上的那隻手也攫緊了。珊瑚紅色的指甲剌入我的皮膚,留下一排半月形的鮮紅印痕。她張著嘴,這一次暴露出牙箍是因為咆哮、而不再是微笑。她的頭猛然朝後一甩,我聽到有什麼東西斷裂的脆響。 “抓牢椅子!別讓它翻倒!”懷爾曼怒吼,而我做不到——我只有一隻手,還被伊麗莎白死死攥住,動彈不得。 海德勞克抓到了一隻把手,輪椅沒有直接後仰倒地,而是偏轉方向溜滑起來,撞向了傑米·古田的辦公桌。此刻,伊麗莎白分明是在癲癇中抽搐,像具木偶一樣在椅子裡激烈地前後上下顛抽。束髮珠網震鬆了,如連枷般抽打著頭髮,又在熒光燈照射下閃閃發光。她的雙腳也在痙攣,一隻深紅色的無帶鞋被踢飛。天使們要穿我的紅鞋呢,我的心裡冒出這種念頭,而此時,鮮血就像台詞一行行浮現,從她的口鼻裡噴湧而出。 “摁住她!”侮德勞克喊著,懷爾曼縱身撲過來,壓在輪椅扶手上。 是她幹的,我在心裡冷漠地說,珀爾塞,管她是誰。 “我摁住她了!”懷爾曼說,“撥911,醫生,看在上帝的分上!” 海德勞克趕忙繞到桌前,抓起電話,撥號,聽著,又大罵起來:“操!怎麼還是撥號音!” 我把話筒從他手里奪過來,“打外線要先撥9,”夾在耳朵和肩膀間的電話果然撥通了,話音沉穩的女士問我有何緊急狀況,我答得上來。而問到地址時,我傻眼了。我甚至連畫廊的名字都想不起來了。 我把電話遞給海德勞克,繞著辦公桌回到懷爾曼身邊。 “上帝啊,”他說。 “我早知道不該帶她來,我就知道……但她死活要來。” “她昏過去了嗎?”我看到她癱在椅子裡,雙目圓睜,但眼神空洞,呆滯地望著遠處角落。 “伊麗莎白?”沒有反應。 “這是中風了嗎?”懷爾曼問,“我從不知道中風會這樣劇烈。” “不是中風,有什麼東西封住了她的口舌。帶她去醫院——” “我當然會——” “如果她說了什麼,你要仔細聽。” 海德勞克的電話打完了。 “醫院那頭已經準備好了。救護車馬上就到。”他目光炯炯地瞪著懷爾曼,接著。又鬆弛下來,“哦,好吧。” “哦,好吧?”懷爾曼問,“這算什麼意思?哦,好吧?” “那就是說,如果這樣的事注定要發生,”海德勞克說,“你認為她想置身何處?在家裡、躺在床上?還是在充滿最美好回憶的畫廊裡?” 懷爾曼艱難地吸氣,渾身顫抖,又艱難地長長呼氣,再點點頭,跪倒在她身旁,開始梳理她的散發。伊麗莎白的臉上紅一塊白一塊,還有浮腫,彷彿剛剛經歷一次嚴重的過敏反應。 海德勞克也彎下腰,把她的頭顱往後放正,想減緩她那嘶嘶作痛的呼吸,沒多久,我們就听到救護車警鈴聲由遠至近而來。 畫展開幕式繼續進行,我也打算堅持到底,因為達瑞奧、傑米和愛麗絲為之付出了心血,更因為伊麗莎白。我想這應該就是她希望的。她會說,那是我如日中天的時刻。 不過,開幕式後的慶功宴我沒參加,我找了些藉口,又讓帕姆和兩個女兒,以及卡曼、卡迪和明尼蘇達州的親朋好友們全都按計劃赴宴,望著他們走遠,我突然意識到,自己還沒有訂去醫院的車。就當我站在畫廊門口琢磨愛麗絲·奧克走沒走時,一輛老掉牙的梅賽德斯在我身邊停下,副駕座的窗搖下來。 “上車,”瑪莉·愛爾說,“是去薩拉索塔醫院的話,我可以捎你一程。”她看我面露猶疑,又烏鴉般地笑起來,“瑪莉今夜只喝了幾口,我向你保證,無論如何,晚上十點過後,薩拉索塔的出行車輛便幾乎降到零點——老傢伙們把威士忌和百憂解一起吞下肚,然後蜷在沙發上打開數字電視看比爾·奧雷利的脫口秀。” 我上了車,車門關上時一陣悶響,我緊張地發現,自己的屁股好像在不停往下陷,大概會當真落在棕櫚大道的路面上吧。好歹,陷到一定程度就止住了,“聽著,埃德加,”她說著,又遲疑了一下,“我還能叫你埃德加嗎?” “當然。” 她點點頭。 “可愛的人。我記不清楚上回告別時我們都說了些什麼。有時候,我喝高了就會……”她聳了聳瘦骨嶙峋的肩膀。 “我們聊得很好。”我說。 “好。至於伊麗莎白……就不太好了。對吧?” 我搖搖頭,不確定該說什麼。街上幾乎沒有別的車,果然如她所言。人行道上更是人影也沒有。 “她和雅克·羅森布拉特有過一段。還挺認真的呢。” “結果呢?” 瑪莉聳聳肩,“說不清,如果你非要我猜,我會說她更喜歡當自己的情人,不管和誰在一起都沒法天長日久,但雅克從未忘懷。” 我記起他說去他媽的禁煙規章,伊斯特雷克小姐!又不禁去想他在床上是怎麼喚她的。顯然不會是“伊斯特雷克小姐”。但我的遐想只是徒勞傷懷。 “或許這樣最好,”瑪莉說,“她是播曳不定的。如果你在她盛年時就認識她,埃德加,你肯定會明白,她絕不是心甘情願相夫教子的傳統女人。” “真希望我能在她盛年時就認識她。” “有什麼事需要我為您的家人效勞嗎?” “不用了,”我說,“他們和達瑞奧、傑米還有明尼蘇達州全體人士共進晚宴呢。如果來得及,我自己也會去——趕得上甜品就好,我也為他們定好了麗茲的客房。要是沒變動,我會在明早和他們見面的。” “很好。看上去,她們都挺好的。也都非常善解人意。” 帕姆確實比離婚前顯得更加善解人意。當然,現在我蝸居在此專事繪畫,也沒再沖她大喊大叫,更不會揮舞黃油刀刺她了。 “我打算把你的畫展吹捧到天上去,埃德加。這或許對今晚的你意義不大,但或許日後會有用的。那些畫都太離奇了,非同尋常。” “多謝您。” 前方的黑暗裡,醫院的燈光愈加分明,醫院旁邊就有一家華夫糕點屋。或許能為心臟科帶去好生意吧。 “能幫我向莉比轉達慰問嗎,如果她還能聽得了這些的話。” “當然願意。” “我還有東西給你,在儀錶盤下的抽屜裡。馬尼拉信封,看到沒?我本打算留作下次採訪的誘餌引你上鉤,不過,去他媽的吧。” 我搗鼓不好老爺車儀錶盤下的按鈕,擺弄了一會兒,那扇小門兒才掉下來,活像死屍的下巴。除了馬尼拉信封,裡面還有好多玩意兒——地質考古學家完全能以此為基地,獲取回溯至一九六五年的美國人生存樣本。但信封是擺在最前面的,上面還有我的名字,打印的。 她把車停靠在醫院門前,就著一盞“上下客不超過五分鐘”指示燈的燈光,瑪莉說:“準備好大吃一驚吧。我反正是驚過了。我有個老朋友是審稿編輯,是她幫我追查到的——她比莉比年紀大,但至今眼明耳聰。” 我翻下扣鉤,抽出兩張老報紙的複印件。 “那個,”瑪莉說,“是從一九二五年六月夏洛特港的《周鳴報》上找到的。應該就是我朋友安吉看到的那篇報導,我以前沒搜到它,是因為我從沒想過要到那麼遠的南方城市夏洛特港去找。況且,《周鳴報》在一九三一年就停辦了。” 街燈昏暗,不足以讓我看清第一份複印件。但光是標題和照片就讓我看了很久。 “挺有意義的吧,對你?”她問。 “是的。我只是不知道為什麼。” “如果你想明白了,能不能告訴我?” “好的。”我說,“瑪莉,你大概都不會信。但……這是你絕不會發表的一個故事。謝謝你送我來。也謝謝你光臨我的畫展。” “這兩件事我都很樂意做。記得對莉比說我愛她。” “我會的。” 但我沒能轉達。我已經見過伊麗莎白·伊斯特雷克最後一面了。 重症監護病房的當班護士告訴我,伊麗莎白還在手術室裡。我再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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