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飛機到佛羅里達時,我穿著厚厚的兜帽夾克,那天早上我徒步跛行從濃粉屋走向殺手宮時,又把它穿上了。很冷,從海灣吹來獵獵疾風,海水在空蕩蕩的天空下猶如生冷斷鋼。要是我知道那將是我在杜馬島上捱過的最冷的一日,說不定還會挺帶勁……也或許不會。我已經喪失了愉快地忍受寒冷的本領。
總之,我幾乎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我把帆布袋搭在肩上,因為帶著它走在沙灘上已成了我的第二天性,但我從未把哪枚貝殼或別的零碎裝進去。我只是拖著沉重的步子、拖著傷損的壞腿往前走,卻幾乎毫無感覺,我聽著大風呼嘯灌耳,卻沒有真的去聽,望著鷸鳥在浪間忽隱忽現,其實根本沒有看見它們。
我在想:我殺了他,就像殺了莫妮卡·格爾斯坦的狗一樣毫無疑問。我知道那聽來太荒誕,但——
但那聽起來不像胡扯。那根本不是胡扯。
我停止了他的呼吸。
殺手宮的南側有—個玻璃房。一面窗牆對著過盛的熱帶樹木,另一面對著鈷藍色的海灣。伊麗莎白坐在輪椅裡,早餐盤搭在扶手上。認識她以來,我第一次看到她被捆在座椅上。托盤上有幾攤炒雞蛋和幾塊吐司,看起來就像咿呀學語的小娃娃吃的飯。懷爾曼甚至要用吸管杯餵她喝果汁。屋角里的台式小電視調在第六頻道。仍然是布朗,無休無止。他死了,第六頻道還要搞死他的屍體。他顯然不該有什麼好下場,但這種播報依然讓人憎惡。
“我認為她吃得差不多了。”懷爾曼說,“我去給你炒兩個雞蛋、烘一下吐司,你陪她坐—會兒吧。”
“欣然從命,但你不用費事做我那份兒,我畫到很晚,畫完了又吃了一點。”一點。當然。出門前我還看到廚房水池裡有隻大空碗。
“不費事的。你的腿今早怎樣?”
“不壞。”這倒是實話,“你呢。老伙計?”
“我很好。謝謝。”但他看起來很疲累;左眼依然紅通通、水汪汪。 “用不了五分鐘。”
伊麗莎白已經神遊天外了。我把吸杯遞給她時,她只吸了一小口,便扭過頭去。她的臉是那麼蒼老,在無情的冬日日光下顯得一臉困惑。我心想,我們仨可真是湊成了舉世無雙三重唱:高齡老婦,大腦裡埋著圓頭子彈的昔日律師,截去一肢的昔日建築商。三人的右腦殼上都有重創留下的傷疤。電視裡,布朗糖果的律師——也是昔日律師了——正在呼籲全面深入調查。伊麗莎白正閉著眼睛,大概在代表薩拉索塔全體居民發表意見,乾癟的身體縮縮垮垮,前胸完全靠束縛帶撐起來,她就那樣睡著了。
懷爾曼帶著足夠我倆吃的雞蛋回來了,我竟又吃得津津有味,真讓人詫異。伊麗莎白開始打鼾。有—件事是很確鑿的:如果她在睡眠中窒息,絕不會成為年輕的亡者。
“耳朵上漏了一點,朋友,”懷爾曼說,用他手裡的叉子點了點耳垂。
“嗯?”
“顏料。在你的耳垂上。”
“哦,”我明白了,“這兒那兒都是。得花幾天才能全部洗淨。這次揮濺得挺厲害。”
“半夜三更的你畫什麼呢?”
“現在我不想提那個。”
他聳聳肩,點點頭。 “你越來越有藝術家腔調了。開竅啦。”
“別惹我。”
“我表露敬意,你卻只聽得到挖苦,太傷人心啦。”
“抱欺。”
他擺擺手,“吃你的蛋吧。長成強壯的大塊頭,像懷爾曼那樣。”
我吃我的蛋。伊麗莎白打鼾。電視裡吵吵嚷嚷。現在,在演播廳裡的是媞娜·加里波第的阿姨,比我的女兒梅琳達大不了多少。她正在說,上帝堅信由佛羅里達州懲戒罪人的動作太慢了,便親自出面討伐“那個魔鬼”。我心想,朋友,說得在理,只不過下手的人不是上帝。
“把那該死的嘉年華表演關掉。”我說。
他關了電視,然後神情凝重地望著我。
“你大概說對了,藝術家腔調。我已經決定了,把我的東西放到斯高圖展覽,只要南努茲那傢伙還想要。”
懷爾曼露出微笑,輕輕拍了拍手,那樣才不至於把伊麗莎白吵醒。 “太棒了!埃德加追求泡沫聲譽!幹嗎不要呢?幹嗎他媽的不去求名呢?”
“我不是為了追求虛名,”我說,思忖著那是不是完全屬實。 “但如果他們和我簽約,你在工作之餘還能不能騰出時間來幫我打理?”
他的笑容黯淡下去,“如果我還在,我當然願意,但我自己也不知道還能撐多久。”他看到我的表情,又舉起雙手作投降狀,“我還沒開始演唱《死亡三月》呢,但請你問自己—個問題,我的朋友:我還是照料伊斯特雷克小姐的合適人選嗎?以我目前的狀況來說?”
因為那是我不想觸及的話題——這個清早不行…我便問道,“打一開始,你是怎麼獲得這份工作的呢?”
“這事兒重要嗎?”
“說不定。”我說。
我一直在想自己是如何來到杜馬島的:原以為是我選擇了一處休憩地,而現在漸漸開始相信,其實是這地方選擇了我。我甚至還困惑過——通常是躺在床上、聽著海貝低語的時候——那場車禍是不是真的是一次事故?當然是事故,一定是,但我依然能輕而易舉地找到我和朱莉亞·懷爾曼之間的共同點。起重機撞了我;她撞上了公共事業部的大卡車。當然,也肯定會有人願意告訴你,在墨西哥玉米麵豆卷上看到了耶穌的臉。我對那些人絕無半點惡意。
“好吧,”他說,“要是你想听詳細的完整版,那還是省省吧。我講故事是很花心力的,但眼下,我累得都快油盡燈枯啦。”他鬱鬱地看一眼伊麗莎白。或許還有那麼點羨慕。 “昨晚我睡得不太好。”
“那就講個精簡版。”
他一聳肩,剛才還快活高昂的興致就像啤酒杯上的泡沫一樣隱去。魁梧的肩膀向前塌,前胸彷彿被壓得下陷。
“傑克·法爾漢姆給我'放了長假'之後,我決定搬到坦帕,因為那理論上離迪斯尼樂園最近。只不過,等我到了坦帕,已經厭倦了無所事事地混日子。”
“你肯定會的。”我說。
“我還感到,救贖已在待命。我不想去達爾富爾或新奧爾良找家小門店做公益事業,儘管也曾動過那種腦筋。我覺得,或許勁球彩的數字球還在什麼地方蹦躂,還有一顆小球會從玻璃管裡掉出來。最後的號碼。”
“是啊。”我說,冰涼的手指滑過我的脖頸。非常輕微。 “還有一個數字沒有開。我懂那種感覺。”
“是,閣下,我知道你懂。我做好準備要去做好事,希望生活能再次平衡,因為我感到那需要平衡。有一天我在坦帕《講壇報》上看到一則廣告。'招聘,陪護老婦兼管數棟小島度假租賃房產。應徵者必須遞交符合高額報酬和福利的履歷和推薦書。該職務極富挑戰,賢才必會收穫頗豐。必須有財產擔保。'那好吧,我有財產擔保,也喜歡那個調調。伊斯特雷克小姐的律師安排和我面試。他告訴我,之前擔任此職位的夫婦已回新英格蘭去了,因為某一方的父母遭遇了災難性的事故。”
“所以你得到了這份工作。那——”我指了指他太陽穴那兒。
“沒跟他說。他已經夠起疑的了——很困惑,我想應該這麼說,為什麼一個奧馬哈的從業律師想花一整年時間照顧老太太的衣食起居,大多數日子裡還要忙著打理空房子——但伊斯特雷克小姐……”他伸出手,輕撫她骨節鼓凸的手。 “我們第一眼就對上了,是不是,親愛的?”
她只是打著呼嚕,但我看到了懷爾曼的表情,又覺得彷彿有冰涼的手指滑過我的後脖頸,這次不再輕微、而是確鑿。那感覺令我明了:我們三個能聚在這裡,是因為某些東西想要我們來。這份明了並不是基於我成長、立業所接受的尋常邏輯,但那是一定的。這兒,在杜馬島上,我是另一個人,惟一需要我遵循的邏輯就在我的神經末梢。
“我理解她的世界,你知道,”懷爾曼說。他輕嘆著拿起手帕擦擦眼睛,彷彿手帕也很沉重。 “等我到了這兒,我跟你說過的那一切瘋狂熱病似的症狀都不見了。我完全平靜下來,成了—個在碧海藍天下曬太陽的灰髮男人,匆匆忙忙瞄一眼報紙不會犯頭痛。我始終堅守一個基本的信條:我還有債要還清,有事要做。我會搞清楚那是什麼事,然後完成它。之後我就無所謂了。伊斯特雷克小姐沒有僱傭我,並不是真的僱傭;她收容了我。我初到這裡時,她不是這個樣子的,埃德加。她爽朗,風趣,傲慢,風情,反复無常,總有這樣那樣的需求——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她要么恐嚇我、要么逗我樂,總能讓我心情好起來,而她也總願意那麼做。”
“聽上去,她都忙得冒煙了。”
“她是在冒煙,她抽煙呀,換成別的女人,到了這個地步早就徹底癱在輪椅裡了。但她不會,她要把自個兒那一百八十磅撐在助步器上,拖著沉重的步子在這間有空調的博物館裡走啊走,還要去外面庭園裡……以前,她甚至還喜歡打靶,有時候是用她父親的一支老手槍,更多時候是用那支箭槍,因為反沖力小點,也因為她說她喜歡那種聲音。你見過她拿那玩意兒,真的很像教父的新娘。”
“那是她給我的第一印象。”我說。
“我立刻就喜歡上她了,也慢慢愛上她了。朱莉亞以前管我叫'我的伴侶'。我和伊斯特雷克小姐在一起時老想到那個暱稱。她就是我的'我的伴侶'。當我以為我心不再時,她就幫我把心神找回來。”
“我得說,你撞大運了。”
“或許是,或許不是。跟你這麼說吧,離開她變得越來越難。再來個新陪護,她該怎麼辦?新來的人不會知道她喜歡在清晨的木棧道盡頭喝咖啡……也不會知道要假裝把那該死的餅乾桶扔到錦鯉池裡……而她不能再解釋了,因為現在她已經陷到雲裡霧裡了。”
他轉向我,形容憔悴,不止有一絲瘋狂。
“'我會把每件事都寫下來——我們的整套規矩,從早到晚,那是我的任務。而你,要監督新的陪護照單全做。答應嗎,埃德加?我是說,你也喜歡她,不是嗎?你不想看她受到傷害。還有傑克呢!說不定他可以來試試。我知道這麼開口不太好,但——”
他突然想到了—個新點子,並為之震動。他站起來,盯著外面的海水,他瘦了。緊繃在顴骨上的皮肉泛著油光。頭髮打著結,成團垂在耳後,很需要清洗一下。
“如果我死了——我也會死的,我會像布朗先生一樣睡著睡著就死了——你必須接管這裡的一切,直到房地產商找到新住戶為止。這不難辦到,你就可以在這裡畫畫。這兒的光線多棒啊,不是嗎?光線棒極了!”
他有點嚇著我了。 “懷爾曼——”
他原地轉了一圈,現在,雙眼爍爍閃亮,左眼似乎透過一層厚厚的血網看出來。 “快答應啊,埃德加!我們得好好計劃一下!如果我們不安排好,他們會把她裝車拖走,塞進什麼人家裡,而她過不了一個月就會死在那兒!一星期!我知道的!所以你快答應啊!”
我想,他可能說得對。我也想到,如果我不能當場分擔一些他的壓力,他可能又會在我眼前發癲癇。所以我答應下來。然後,我說:“你會活很久的,比你想的要久得多啊,懷爾曼。”
“可不是嘛。但我還是要把一切都寫下來,以防萬一。”
他又一次提出要用高爾夫車送我回濃粉屋。我對他說,走著回去就很好,但不介意喝完一杯鮮橙汁再走。
現在,我和任何人一樣喜歡鮮榨的佛羅里達柳橙汁,但我也要承認,那天早上的橙汁背後藏有更深層的企圖。他留我在靠近沙灘的殺手宮玻璃房小接待室裡等候。他把那里當作自己的辦公室,但我也不太清楚這個閱讀不能超過五分鐘的男人是怎麼處理日常信箋文件的。我猜想,伊麗莎白大概會幫他,這讓我很感動,在自己的健康狀況變糟之前,她肯定幫了他很多。
進來吃早餐時,我就掃視過這間屋,發現那薄薄的灰色文件夾擱在合攏的筆記本電腦上,懷爾曼這陣子肯定很少用電腦了。我把文件夾打開,從三張X光照片裡抽出了一張。
“要大杯還是小杯?”懷爾曼的大嗓門從廚房傳來,都快把我嚇死了。那張照片差點兒失手掉落。
“中盃的最好!”我也大嗓門回答,一邊把X光照片捲起來,放進我的帆布袋裡,再把文件夾闔上。五分鐘後,我又拖著腳步走在了沙灘上。
我不喜歡偷朋友的東西——哪怕只是一張X光照。也不喜歡緘口避談我對布朗糖果所做的事,那顯然是我幹的。我是可以告訴他的,既然已經說過湯姆·賴利的事情了,他肯定會信我。就算ESP魔力沒有跳出來,他也會信我。事實上,那便是麻煩所在。懷爾曼不傻。如果我能用一張畫把布朗糖果直接送進薩拉索塔的太平間,說不定也能為昔日的律師先生做一次連醫生們都束手無策的腦部手術。但如果我做不成呢?最好別盲目樂觀……或許你可以,但我的心已把期望值調得太高了。
等我回到了濃粉屋,屁股疼得都快哭爹叫娘了。我把兜帽夾克塞進衣櫥,吃了兩片複方羥氫可待因,看到答錄機上的燈在閃。
來電人是南努茲。他很高興接到我的電話。他說,絕對錯不了,如果其餘的畫作都和他那天看到的畫具有同等水準,斯高圖畫廊非常高興、也非常自豪地出任我個展的讚助者,畫展可以在復活節前舉辦,因為過了節冬季遊客都會回北方去。他是否可以有幸和他的合作人一起到我的畫室參觀,看看其他已完成的作品?他們很樂意起草一份合同讓我先過目。
真是好消息——令人激奮,但這事兒似乎發生在別的星球,發生在另一個埃德加·弗里曼特身上。我把這條留言保存下來,然後帶著偷來的X光片上樓去,半路又停下。小粉紅好像不對勁,因為畫架不對勁,空畫布和油畫顏料也不對勁。這次不該用那些。
我又—瘸一拐走回大大的起居室。咖啡桌上放著一沓“手藝人”牌畫紙和幾盒彩色鉛筆,但它們也似乎不合適。截去的右臂微弱而暖昧地癢起來,而這是第一次,我想我大概真的能夠做成這件事……只要我找出正確的媒介,能讓信息直白洩出。
我突然想到,媒介(medium),這個詞也可以指代能將靈界信息轉達到塵世的靈媒人。這念頭讓我啞然失笑。事實上,還有一點緊張。
我走進臥室,一開始都不知道自己要找什麼。然後我看到了衣櫥,便明白了。一星期以前,我讓傑克帶我去採購,沒有去十字路商場,而是聖阿芒德環路上的一間男子服裝商店,我買了六件襯衫,從上到下繫著釦子的那種。伊瑟小時候,總管那種襯衫叫“大人襯衫”。襯衫仍在玻璃紙包裝袋裡。我把包裝撕開,擠出小釘子,又把幾件襯衫塞回衣櫥,任它們堆成一團。我不想要襯衫。我要的,是裡面加墊的紙板。
那種明晃晃的白色矩形紙板。
我在蘋果筆記本電腦包的口袋裡找到一支油性筆。以前我很討厭這種筆,味道難聞,又很容易留下污跡。但這次,我喜歡它畫出的飽滿線條,似乎在強調它們自身的、絕對性的存在感。我帶著紙板、油性筆和懷爾曼腦部的X光片走出臥室,進了佛羅里達屋,那兒的光線明亮又鋪張。
消失的右臂上的瘙癢越來越劇烈了。但現在的感覺是,它更像是我的老朋友了。
我沒有醫生們用來夾X光片和MRI掃描片的專用燈箱,但佛羅里達屋的玻璃窗牆完全可以擔當此任。甚至不需要膠帶或貼條。我可以把X光片夾在玻璃和不銹鋼貼邊之間。好了,世人所謂不存在的東西就在我眼前了:律師的大腦。它飄浮在灣流的背景中。我盯著它看了一會兒,也不知道看了多久——兩分鐘?四分鐘? :透過底片,碧波就在灰色褶皺間流淌,我被那情景深深地迷住了,幻想著那些溝溝壑壑的灰質是如何把水波變成了雲霧。
圓頭子彈是個小黑點,稍有些裂痕。看起來有點像一條小船,飄蕩在翡翠湯中的一葉扁舟。
我開始畫。我打定主意要畫出他的大腦,要畫得毫釐未傷,要畫得沒有子彈,但結果似乎不止如此。我繼續畫,添上了水波,你瞧,因為這畫面似乎正需要水。或者說,消失的右臂需要,又或者,二者根本就是一體。只需有個海灣人畫的念頭,便能心想事成,畫得相當成功,因為我真的是個天賦高超的混蛋。這畫只用了二十分鐘:飄浮在墨西哥海灣中的—顆人腦。還挺酷。
也挺恐怖的。我肯定不想用這個詞來形容自己的畫,但這是無法避免的。我把X光片拿過來,和畫作對比,科學證明子彈存在,藝術證明子彈不存在,我猛然意識到,個中奧妙我早該看出來了。就在我開始畫《女孩和船》系列之後就理應領悟。之前所畫的不起作用,只是因為那是神經末梢的動作而已,而畫起作用,是因為人們知道所見之景源自天賦以外的地方,從某種程度上說,他們真的知道。杜馬島上的畫,傳達的是恐懼,我難以遏制這種感覺的滋長。恐怖等待發生。回歸到廢棄腐船。
又餓了,我做了個三明治,在電腦前吃完。電話鈴響起時,我正在關注蜂鳥團的動態,他們實在讓我放不下心。是懷爾曼。
“我的頭不痛了。”他說。
“你總這樣和人打招呼嗎?”我問,“我是不是該等待你下一通電話過來,開口就說,我剛把腸子拉出來了?”
“別以為我在打哈哈。從我槍擊自己再從餐廳地板上醒來後,頭痛就沒停止過,經常就像背景噪音,有時候會像地獄裡的新年鐘聲一樣敲啊敲,但總在痛。可是呢,半小時前,它突然不痛了。我正在給自己做咖啡,頭就不痛了。我簡直沒法相信。一開始,我以為自己死了。我一直都在生死界繞著圈走,就等著疼痛回來,等著那種像麥克斯韋爾的銀錘子那樣重擊而來的疼痛,可沒等到。”
“列儂·麥卡尼,”我說,“一九六八年。別跟我說這次我又說錯了。”
他什麼也沒說。但也沒沉默多久,但我能聽到他的呼吸聲,最後,他說,“你乾了什麼,埃德加?告訴懷爾曼。告訴好爹地。”
我想過要跟他說,我沒做什麼壞事。又想到他會檢查X光照片文件夾,然後發現少了一張,我還惦記著我吃的三明治——已負傷、但還沒身亡。 “視力呢?有什麼變化嗎?”
“沒有。左燈依然不亮。根據普林西比所言,它算是亮不起來了。這輩子也甭想了。”
該死的。可是,難道我心底里不是很清楚活兒還沒做完嗎?今天早上用油性筆在紙板上的匆匆描畫和前一晚狂風急雨般的揮毫潑墨根本無法同日而語。我累了。我今天不想再做什麼了,只願坐看大海,看著太陽沉到浩瀚的翡翠湯裡,什麼該死的東西都不想再畫了。但這畫的是懷爾曼啊。懷爾曼,天殺的。
“你在聽嗎,朋友?”
“找在,”我答,“今天晚一點,你能讓安妮瑪莉·惠瑟爾過來幫幾個小時的忙嗎?”
“為什麼?要幹嗎?”
“那樣你就能坐著當模特,讓我畫幅肖像,”我說,“如果你的眼睛還看不見,我猜想,我就需要畫懷爾曼真人了。”
“你真的做了什麼,”他壓低了聲音,“你已經畫過我了?根據記憶?”
“查查你的X光片。”我說,“四點左右到我這兒來。我想先睡個午覺。還有,記著帶點吃的來。畫畫會讓我餓。”我本想修正一下,是畫某種類型的畫。但我想自己說得已經夠多了。
我不知道能不能睡著,但終於是睡了。鬧鐘在三點把我叫醒。我上樓,到小粉紅,檢查了儲備的空白畫布。最大的尺寸是五英尺長、三英尺寬,我就挑中了這張。還調整了畫架,將支柱拉到與畫布同寬,再把畫布固定好。那一片空白,就像豎起來的白色棺材,攪動出胃裡的一絲興奮,也撩撥出右臂的瘙癢,屈指,握拳。我看不見右手,但可以感覺到那五根手指在一張—合。我能感覺到指甲戳進掌肉裡了。那些指甲,都很長。它們從車禍後就開始生長,卻沒辦法去剪。
懷爾曼邁著大狗熊一樣的步態,拖拖沓沓從沙灘走過來,鷸鳥們在他身前飛來飛去。這時候我正在洗畫筆。他穿了毛衣和牛仔褲,沒穿外套。氣溫回暖了。
他在前門口大喊一聲哈羅,我在二樓大喊一聲作回答。樓梯上到一半,他便看到了畫架上那張大畫布,“哦,我的老天爺啊,朋友,你說畫個肖像,我還以為是個小頭像呢。”
“計劃是那樣的。”我說,“但恐怕不會那麼寫實了。我已經做了一些改進。你來看看。”
偷來的X光片和油性筆速寫畫都放在工作台的底層夾子上。我把它們遞給懷爾曼,然後又在畫架前坐下。等待中的畫布已不再是空白無物了。自上而下的四分之三處已被我淡淡畫出—個矩形。我是用襯衫紙板壓在畫布上,用二號鉛筆沿著邊緣畫出的。
懷爾曼足有兩分鐘一言未發。他的目光在X光片和我的速寫畫之間反复游移。然後,用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道,“我們這是在幹什麼呀,朋友?這是怎麼回事兒呀?”
“我們什麼也沒幹。”我說,“'還沒開始乾呢。把襯衫紙板給我。”
“就是這個嗎?”
“是的。小心點。我需要它。我們都需要。X光片已經不需要了,怎麼著都無所謂。”
他把紙板上的畫遞給我,那隻手的動作不太穩。
“現在,你走到成品畫那邊去,看向最左邊的那幅畫。角落裡那幅。”
他走過去,看向角落,又退縮起來。 “老天爺啊!你是什麼時候畫的?”
“昨晚。”
他把那畫拿起來,對著照進大窗的充沛光線端詳起來。他看著媞娜,她仰頭看著沒有嘴巴、沒有鼻子的布朗糖果。
“沒有嘴巴,沒有鼻子,布朗死了,案子結了。”懷爾曼說道,聲音低得近乎耳語。 “上帝耶穌啊,我真不喜歡扮演朝你臉上踢沙子的沙灘瑪麗蓮。”他把畫放回去,繞著它走……躡手躡腳的,生怕腳步踩重了它就會爆炸。 “你怎麼想的?你著了什麼魔?”
“這問題真他媽絕了。”我說,“我差一點就把它收起來,不讓你看了。但是……考慮到我們已經到了這個地步……”
“我們到了哪個地步?”
“懷爾曼,還用我說嗎?”
他的身體搖晃了一下,彷彿拖著傷腿的人是他;也出汗了,陽光照得他一臉油光。他的左眼仍然是血紅一片,但或許不是怒火的那种红。當然,這可能只是我一廂情願的期許罷了。 “你能成功嗎?”
“我可以試試。”我說,“如果你想讓我試一把的話。”
他點點頭,脫去了毛衣。 “那就來吧。”
“我想讓你站在窗邊,那樣,日頭開始下沉時,光線就會漂亮又強烈地照在你臉上。廚房裡有把凳子,你可以拿來坐。你讓安妮瑪莉代班多久?”
“她說可以待到八點,也可以伺候伊斯特雷克小姐用晚餐。我帶了番茄肉醬烤寬麵條,夠我們倆的份兒。等下我把麵條放進你烤箱裡,設定在五點半。”
“好的。”反正,麵條烤好的時候,陽光也會消失。我可以拍幾張懷爾曼的數碼相片,釘在畫架上,再照著相片畫。就算我是個快手,但我已能預計到這將是個漫長的工程——至少要花好幾天。
懷爾曼帶著板凳回到二樓來時,腳步突然頓住了。 “你在幹嗎?”
“你覺得我在幹嗎?”
“在好端端的畫布上挖出—個大洞。”
“罰你面壁。”我把切下來的矩形畫布放在一邊,又撿起畫有飄浮在海水中的大腦的那張紙板,嵌在畫布上。 “來幫我把這塊粘好。”
“你什麼時候想出這招儿的,哥們?”
“我沒有想。”我說。
“你沒有?”他正透過畫布中的方洞看著我,就像成百上千個在建築工地上湊在洞眼上偷看的人,那是我上輩子常見的景象。
“沒。好像有什麼東西告訴我該怎麼做。你到這邊來。”
在懷爾曼的幫助下,剩下的預備工作只花了幾分鐘,他把那張紙板填進了方洞。我從前胸口袋裡摸出一管艾爾莫黏膠,黏在交接處。等我再繞到畫布前,發現效果好極了。總之,在我看來一切都妥當了。
我指了指懷爾曼的前額。 “這是你的腦子,”我說著,又指了指畫架,“這是你在畫裡的腦子。”他—臉茫然。
“我是開玩笑呢,懷爾曼。”
“我沒聽懂,”他說。
那天晚上,我倆像足球運動員一樣狼吞虎咽。我問懷爾曼,看東西的時候是不是感覺好點了,他無奈地搖搖頭。 “我的左半世界仍然是黑乎乎的一片,埃德加。真希望我可以跟你說情況大有改觀,但沒辦法啊。”
我把南努茲的留言放給他聽。懷爾曼哈哈大笑,作出揮拳出擊的動作。很難不被他這個樂天派打動,歡欣、愉悅、幾近幸福。 “出道嘍,朋友——這顯然是你的新人生啊。我都等不及要看你登上《時代》封面啦。”他抬手劃出一個方框形,彷彿要在半空畫出—個封面。
“這件事兒,只有一點讓我煩心,”我說……然後又不得不笑出聲來。其實,讓我煩心的事有一大堆,包括眼下正在做的大工程,事實是:我渾然不知要把自己帶入何等境地。 “我女兒可能想來看,就是來過這裡的那個女兒。”
“那又怎麼了?大多數人還巴不得呢,能讓女兒們觀賞自己晉升為專業藝術家。最後一塊烤麵條,你要吃嗎?”
我們將它分食而盡。我取了較大的那塊,擺了擺藝術家的譜儿。
“我盼著她來,但你的女雇主發過話,杜馬島不是女孩們待的地方,我多少有些相信。”
“我的女雇主罹患阿茲海默症,症狀越來越明顯。壞消息是,她抬手都找不到自己的屁股在哪兒。好消息是,她每天都能認識新朋友,包括我。”
“她說過兩遍,女兒們的事,而且那兩次都沒有犯糊塗。”
“說不定她是對的,”他說,“也可能是她腦子裡那隻小蜜蜂飛個不停,讓她胡思亂想、信以為真,畢竟,她有兩個姐姐死在了這個島上,當時她才四歲。”
“伊瑟吐了,一路吐在車門上。當我們回到濃粉屋時。她難受得都快走不動路了。”
“可能只是吃壞了肚子,大太陽底下,東西都容易變質。聽著——你不想冒險,我尊重你的想法。所以,你要做的就是把兩個女兒安排在一間好酒店裡,有二十四小時客房服務,門衛收小費比雞啄米還勤快。我推薦麗茲卡頓。”
“兩個?梅琳達不會——”
他吃完了最後一口。把刀叉往旁邊一擱。 “你把事兒想歪了,朋友,好在有懷爾曼,他是心存感恩的混蛋——”
“還沒什麼事兒需要你感恩呢——”
“——會幫你撥亂反正的。因為我受不了眼看著一堆又一堆煩惱偷走你的幸福。我的老大爺上帝啊,你應該高興才是。你知道嗎?佛羅里達西海岸有多少人巴不得在棕櫚大道的畫廊里辦個展?”
“懷爾曼,你剛剛說老大爺上帝?”
“別偷換主題。”
“他們還沒有正式給我辦展呢。”
“他們會的。他們要帶草擬合同來這兒洽談不是為了說屁話和笑話。所以你要聽我說,現在。你在聽嗎?”
“當然。”
“個展的時間一定下來——你放心,肯定會辦的——你就要有個新星藝術家的範兒,人們指望你拋頭露面,你就好好亮個相。接受采訪,就從瑪莉·愛爾開始,再擴展到報紙、第六頻道。如果他們想拿你的截肢做文章,那再好也不過了。”他又在空中劃起了方框,“埃德加·弗里曼特,太陽海岸藝術界新星崛起,從悲劇中涅槃重生!”
“朋友,你給我在這兒涅槃吧。”說著,我抓了一把胯下之物。但我實在忍不住要笑。
懷爾曼對我的粗魯舉止毫不關注。他說得都剎不住車了。 “你那條消失的胳膊會被鍍上金的。”
“懷爾曼,你實在是個憤世嫉俗的雜種。”
他認為我是在稱讚他,點點頭,寬容地擺擺手。 “我會親自當你的律師。你選畫,南努茲做顧問。南努茲安排展覽諸事,你來指手畫腳。聽上去不錯吧?”
“應該是吧,是啊。如果事情能這麼辦當然不錯。”
“事情就是會這麼辦。還有,埃德加,最後要說的也是最要緊的,你要給你在意的每個人打電話,邀請他們來看畫展。”
“可——”
“要的。”他邊說邊點頭,“每個人,你的心理醫生,你的前妻,兩個女兒,湯姆·賴利那傢伙,幫你做康復的那個女人——”
“卡迪·格林,”我說著,不禁發起呆來。 “懷爾曼,湯姆不會來的。絕無半點可能。帕姆也不會。琳在法國,得了鏈球菌咽喉炎,看在上帝的分上。”
懷爾曼繼續忽視我的話。 “還有個律師,你提到過的。”
“威廉·博茲曼三世。布仔。”
“請他來。哦,當然,還有你的父母。你的兄弟姐妹。”
“我父母都去世了,我是獨子。布仔……”我點點頭,“布仔倒是會來的。但你別這麼叫他,懷爾曼,別當面叫。”
“叫另一個律師布仔?你以為我是蠢貨嗎?”他想了想,“我對著自己的腦瓜開了一槍,卻沒能把自己殺死,所以你還是別回答這個問題了。”
我倒也沒多想,因為我正在想別的,我這才明白,自己是要為新人生開一場精彩的大派對……人們可能會來捧場。這念頭既讓我興奮,又讓我畏懼得望而卻步。
“他們可能都會來的,你知道。”他說,“你的前妻,滿世界跑的女兒,自殺的會計。想想吧——好大一群密歇根暴徒。”
“明尼蘇達。”
他聳聳肩,擺擺手,言下之意:管它哪裡來的,對他來說都一樣。就一個內布拉斯加人來說,這實在有點目中無人。
“我可以包下一架飛機,”我說,“灣流公司的飛機。再包下麗茲酒店的一層樓。要玩就玩大的。幹嗎他媽的不呢?”
“說得對,”他一臉竊笑,“來真格的,讓飢腸轆轆的窮藝術家看傻眼。”
“對。”我說,“在窗戶上掛條大橫幅,上面寫:'為極品松露效力!”
我倆放聲大笑。
杯盤都擱進水池裡,我讓他回二樓,不用太長時間,讓我拍幾張數碼相片就行——毫無魅力可言的大特寫。我這輩子拍過一些好照片,但都出於偶然。我討厭相機,而相機們似乎也很了解。拍完後,我說他可以回家替下安妮瑪莉了。外面天都黑透了,我讓他開我的雪佛蘭。
“還是走走吧。新鮮空氣對我有好處。”他指了指畫布,說,“我可以看一眼嗎?”
“其實,我認為還是不看為好。”
我以為他會抗議,可他只是點點頭,下了樓,但那幾乎是一路小跑,步履間跳躍出新的輕盈節奏——但顯然不是我的想像。他走到門口,又說,“記得一大早給南努茲打電話。要趁熱打鐵。”
“好的。你也記得給我打電話,如果情況有什麼變化……”我伸出濺滿顏料的手指了指他的臉。
他歪嘴一笑,“肯定第一個告訴你。就眼下來說,頭不痛了,我已經很滿足了。”笑容收斂起來,“你肯定不會再痛了嗎?”
“我什麼保票也打不了。”
“是啊,是啊,這就是人類的處境,不是嗎?但我還是要謝謝你勇於嘗試。”出乎我的意料,他拉起我的手,吻了手背。儘管唇上有的是硬胡楂,但吻得倒很紳士。然後道別,走進了暗夜,只剩下灣流的嘆息和屋下海貝的輕語。接著,第三種聲音也響起。是電話鈴。
伊瑟打來的,想煲煲電話粥,是的,她的學業進展順利,是的,她感覺很好——事實是,很棒——是的,她每週都給母親打—個電話,也和琳通電郵。在伊瑟看來,琳的鏈球菌感染症恐怕只是自說自話。我說,對她的寬容豁達深表震驚,她便大笑。
我告訴她,現在有個機會讓我在薩拉索塔一家畫廊里辦展覽,她興奮地尖叫起來,我不得不把聽筒挪開,躲開高分貝。
“爹地,實在太棒了!什麼時候?我能去嗎?”
“當然,只要你想來。”我說,“我打算邀請每一個人。”在說出這句話之前,我甚至尚未下定決心。 “我們想在四月中旬把它辦出來。”
“該死!那時候我本來計劃去追趕蜂鳥團的路線。”她停下來,想了想。又說,“我兩邊都能去,自己多跑點路就成。”
“你覺得可以?”
“是的,當然可以。你只需把日子告訴我,我保證出現。”
淚水刺痛了我的眼瞼。我不知道有兒子是什麼感覺,但我肯定不會像有女兒這樣貼心。 “寶貝,我很感動,謝謝你。那你覺得……你姐姐有沒有可能會來?”
“你要問我,我認為她會的,”伊瑟說,“看到你的成就能讓那麼多人激動興奮,她準會樂瘋的。會有關於你的新聞報導嗎?”
“我的朋友懷爾曼認為肯定會有的,獨臂藝術家,諸如此類。”
“但你真的是很棒啊,爹地!”
我謝過她,又把話題轉到卡森·瓊斯身上。問她有沒有他的消息。
“他挺好的。”她說。
“真的嗎?”
“當然——幹嗎這麼問?”
“'我不知道。只是覺得從你聲音裡聽出了一點點不安。”
她可憐巴巴地笑了幾聲。 “你太了解我了,事實上,他們現在每到一處都會成為焦點——好評如潮傳千里。合唱團本來計劃五月十五日就終止巡演,因為有四位演唱者接下去還有別的任務,但票房經紀人又找來了三個新人。布里奇特·安德森都快成大明星了,也已把亞利桑那州的實習牧師計劃推延了。那還挺幸運的。”說到這裡,她的聲音乾巴巴的,好像是我不認識的女人說的。 “所以,巡演不會在五月中旬結束,相反,延長到了六月底,在中西部也定了演出,最後一場會在舊金山的考厄宮。輝煌時刻,嗯?”下面是我的反問,用了當伊瑟和琳還是小女孩時在車庫裡上演“芭蕾超級秀”時的語氣,但我不記得當時有如此悲傷、夾帶諷刺的口吻。
“你擔心那傢伙和這個布里奇特……?”
“沒有!”她立刻反駁,又笑起來,“他說她歌喉動人,能和她同台演唱是他的幸運——他們現在有兩首合唱曲目了,以前只有一首——但她為人淺薄,趾高氣揚的,還有呢,他希塑她能砸點小錢,否則他寧可自己出血,你知道,他不想和她合用—支麥克風。”
我等著。
“好吧。”伊瑟終於說了。
“什麼好吧?”
“好吧,我是很擔心。”停頓,“有點吧,因為他每天都和她在一輛巴士上,每晚都和她登台演出,而我在這裡。”停頓,而且很長時間。 “而且我和他通電話時,他聽起來好像和以前不一樣了。差不多……但不是很一樣。”
“那可能是你的想像。”
“是的。有可能,但不管怎麼說,如果會有什麼事發生——沒事,我肯定沒什麼的——但是萬一有事,最好是發生在現在,總比……你知道……我們那個之後要好。”
“是的。”我說,心想,這真是成年人世界裡才有的傷心。我記得自己偷偷翻出他們手挽手站在路邊的合影,用已經消失的右手去觸摸照片,然後衝上樓去,殘肢腋下夾著瑞芭疾步走到小粉紅,那好像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笑臉王子”曾寫下:我愛你,南瓜寶寶!但不知為何,那天用維納斯彩色鉛筆(好像也是很久以前)畫的畫卻像是在挖苦“愛情不朽”這種想法:穿著網球小裙的小女孩,望著浩瀚的海灣。網球散落在她腳邊。更多的網球飄浮在捲捲而來的浪頭間。
那個女孩是瑞芭,但也是伊瑟,還有……還會是誰?伊麗莎白·伊斯特雷克?
這想法有點漫無邊際,但我覺得,是她。
現在的水流更急了。伊麗莎白說過,很快會有激流。你感覺到了嗎?
我感覺到了。
“爹地,你還在嗎?”
“在。”我說,“寶貝,你要好好的,好嗎?別把自己搞得暈頭轉向。我在這兒的朋友說過,到最後我們都會因自己的憂慮而殫精竭慮。我多少是相信這種說法的。”
“你總能讓我的感覺好起來,”她說,“所以我才打電話嘛。我愛你,爸爸。”
“我也愛你。”
“有多愛?”
她這麼問有多少年了?十二年?十四年?無所謂,我總會記得答案。
“百萬千萬,還有—份愛藏在你的枕頭下。”我說。
等我道了晚安、掛了電話,我開始想,如果卡森·瓊斯傷害到我女兒,我會把他殺了的。這想法讓我微微一笑,兀自揣度世間有多少父親曾有過這種念頭、下過這種決心?但在所有的父親裡,塗抹幾下畫筆就能把漫不經心傷女兒心的求婚者殺死的,恐怕只有我—個。
第二天,達瑞奧·南努茲和一位合作夥伴就來了。那人叫作傑米·吉田,是個日裔美籍版的道連·格雷。南努茲的捷豹停在門前車道上,他下了車,穿著一條褪了色的直筒牛仔褲,而印有韓日美女嘻哈樂隊頭像的T卹褪色更重,黑色長發被灣流輕風吹起,看上去只有十八歲。等他走到人行道盡頭快進屋時,又好像變成了二十八歲,當我們握手、面對面直視時,我看到他眼角和嘴角的細紋,瞬間他又年近半百了。
“很高興見到您,”他說,“畫廊內外至今都在津津樂道你上次的拜訪。瑪莉·愛爾又來了三次,詢問我們何時與你簽約。”
“進屋說吧,”我說,“沙灘那邊,我們的朋友懷爾曼打了兩次電話給我,問我有沒有在他不在場的情況下簽合同。”
南努茲笑了,“我們不是乾欺騙藝術家的行當,弗里曼特先生。”
“埃德加,記得嗎?你們願意先來點咖啡嗎?”
“先看畫,”傑米·吉田說,“再喝咖啡。”
我深呼吸一下,“好的。請上二樓。”
我把懷爾曼的肖像蓋起來了(仍是輪廓模糊的草圖,腦體在四分之三處懸空飄浮),媞娜·加里波第和布朗糖果的那幅畫被藏進了樓下衣櫃裡,不見天日(和《福利之友》和紅袍人像放在一起),但剩下的畫作都已展露在外,靠牆而立。現在的畫巳能圍滿兩面牆,第三面牆也佔了大半;共有四十一幅,包括《女孩與船》系列中的五張。
直到他們的沉默讓我再也忍受不了時,我主動打破寂靜,“多謝指點我使用力克媒介劑。很管用。要用我女兒們的話說就是:酷斃了。”
南努茲好像沒聽到,他順著—個方嚮往前看,吉田和他反向。誰也沒問起畫架上蓋著白布的大畫,我猜想,那大概是他們那行的基本禮儀吧。我們身下,海貝喃喃。不知何處,很遠很遠,有輛滑水艇嗡嗡響。我的右臂有點癢,但很輕微,深藏不露,那是在告訴我,它想畫畫,但還可以等——它知道,畫畫的時機總會來的。就在太陽下山之前。我會先參考夾在畫架兩邊的數碼相片畫,然後就會有什麼東西來接手,一路畫下去,海貝的碾磨聲會越來越響,鈷藍的海灣也會漸漸變色,從桃色變成粉色再變成橘色最後就成了紅色,那就好了,那就妥了,一切的一切都會安妥。
南努茲和吉田在小粉紅門口、也就是樓梯口會合了。他們寥寥數語交換了意見,又一起朝我走來。吉田從牛仔褲的後袋裡抽出—個商務信封,正面印有“斯高圖畫廊草擬合約”的齊整字樣。 “給,”他說,“請轉告懷爾曼先生,為了展出您的畫作,我們願意接受任何合理的條款修改意見。”
“真的嗎?”我問,“你肯定?”
吉田沒有笑,“是的,埃德加,我們向您保證。”
“謝謝您,”我說,“謝謝你們二位,”當視線從吉田轉向南努茲時,我看到他在笑。 “達瑞奧,真的萬分感激。”
達瑞奧環視畫作,笑了一聲,抬起雙手又放下,“我認為,表達謝意的應該是我們,埃德加。”
“這些畫的明晰度讓我過目難忘,”吉田說,“還有它們的……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認為該說是……洞徹世相。這些畫面會令觀賞者心悅誠服,但也不會吞噬觀者的感受,令其麻痺。另外,讓我驚詫的是您的神速。您就是決堤之口。”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大器晚成的藝術家通常被形容成決堤之口,”南努茲說,“傾囊而出般洶湧地創作,彷彿是為了彌補失去的時光。不過……幾個月內就完成四十幅……幾個星期,實在是……”
你們還沒看到幼女殺手的那幅呢,我心裡說。
達瑞奧的笑中並沒有幽默的感覺。 “千萬小心,別把這地方焚毀,好嗎?”
“好的——燒毀可就糟了。既然我們已經達成了共識,我可以把部分作品儲藏在你們畫廊嗎?”
“當然可以。”南努茲說。
“太好了。”我很想盡快就把合同簽了,不管懷爾曼如何看待這份契約,只願把這些畫撤出杜馬島……我擔心的可不是火災。起步晚的藝術家或許普遍會傾囊而出,但四十一幅畫在杜馬島上實在太多了,至少超出常態的三倍。我感覺得到它們在這間屋里活生生存在著,酷似鐘形罩裡的電流源。
當然,達瑞奧和傑米也感受到了。那些該死的畫會有如此強有力的感召力。這也是部分原因。它們的魔力會傳染。
次日清晨,我加入懷爾曼和伊麗莎白在殺手宮木棧道盡頭的咖啡早餐。現在,我除了阿司匹林之外,別的藥都不吃了,偉大的沙灘漫步已不是艱辛挑戰,而是純然的樂趣。尤其是天氣暖和起來之後。
伊麗莎白坐在輪椅裡,早餐餡餅凌亂地攤在盤子裡。看起來,他已經想辦法餵她喝了點橙汁和半杯咖啡。她愣愣地凝望大海,帶一種嚴苛拒絕的表情,在這個清晨,與其說她像黑手黨頭頭的愛女,倒不如說更似濟民號上的布萊船長。濟民號,一七八七年八月五日,英國海軍任命威廉·布萊上尉為濟民號的船長,開始以西印度群島為終點站的航程。布萊船長經常當眾批評他的手下;加上天氣惡劣,航程險阻重重,船員怨聲載道發了一場海上叛變,大副帶領船員將布萊船長和他十八名忠心的船員放逐到一艘救生艇上漂流。他依靠優異的航海技術,在四十一天后到達了印尼帝汶島,成為英國航海史上的創舉。 t>
“早上好,我的朋友,”懷爾曼說,又對伊麗莎白說,“這是埃德加,伊斯特雷克小姐。他過來吃早餐,你不想打聲招呼嗎?”
“老鼠頭屎尿多。”她說,我想大概說的是這句。不管怎樣,她是對著海灣說的,海面仍是深藍一片,宛如沉睡未醒。
“還沒緩過來,我明白。”我說。
“不。她剛剛沉下去,等會又會浮上來,但至今為止,她從不會—蹶不振。”
“我還沒有把我的畫帶來讓她看。”
“現在帶來也沒用。”他遞給我一杯咖啡,“來,自己招呼自己,別客氣。”
我把草擬合同的信封遞給他。懷爾曼拆開信封時,我轉向伊麗莎白問道,“今天晚一點,你想听幾首詩嗎?”
沒有回答。她只是無情面目,緊鎖雙眉,凝望大海。布萊船長要命令手下把誰捆在船桅上一通猛鞭惡打了。
說不出是為什麼,我又問:“伊麗莎白,你父親是個潛游人嗎?”
她慢吞吞地扭過頭來,將蒼老的目光投向我這邊,上唇微啟,像狗在咧嘴笑。那一瞬間,我只覺是另一個人在看著我,儘管倏忽即逝卻感覺漫長。甚至不是一個人,而是某種實體,披掛著伊麗莎白·伊斯特雷克蒼老、蒼白、綿軟無力的皮肉,就像套一隻襪子。我的右手猛地握緊,早已不存在、卻又長得過長的指甲又一次掐進早已不存在的掌心裡。然後,她又回頭去看海。同時又無意識地伸手在盤子裡摸啊摸,直到指尖碰巧捏到一塊餡餅皮,而我開始稱自己為神經過度緊張的白痴,這兒,毫無疑問有某種詭異的力量在運轉,但並非每一片陰影都是個鬼魂。
“他是。”懷爾曼漫不經心地回答我,把合同鋪開,“約翰·伊斯特雷克就是現實生活裡的里克·布朗寧——你知道的吧,五十年代扮演黑湖怪物的大影星。”
“懷爾曼,您真是高含垃圾資訊的自流井。”
“是嗎,那我豈不是很酷?她的老爹不是在店裡買下那支弩箭手槍的,你知道嗎?伊斯特雷克小姐說那是他定做的,大概應該放在博物館裡才對。”
但我不在乎約翰·伊斯特雷克的箭槍。現在不行,“你是在看合同嗎?”
他把它擱在盤子裡,看看我,迷惑不解地說,“我在試呢。”
“左眼如何?”
“沒變化,可是,嘿,沒理由失望啊,醫生說過——”
“就算幫我個忙。把你的左眼遮起來。”
他照做了。
“你看到什麼了?”
“你啊,埃德加。一個醜八怪。”
“是啊,是。現在遮右眼。”
他照做了,“現在只有一片黑色。不過……”他停了停,“大概不那麼黑了。”他又放下手,“我說不准。這些天來,我沒法把現實和希望區分開。”他使勁地搖搖頭,甩得頭髮都飛起來,再用掌根砰砰敲了敲前額。
“放鬆點。”
“你說得倒輕巧。”他沉默地坐了片刻,從伊麗莎白手裡取出那片餡餅,餵給她吃。直到餡餅安全無恙地消失在她嘴裡,他才轉身對我說,“我去拿點東西,你能陪陪她嗎?”
“樂意得很。”
他邁著輕快的步子走上了木棧道,留下我和伊麗莎白。我想餵她再吃幾口剩下的餡餅,可她嚼了嚼就吐在了我手裡,讓我想起自己七八歲時曾養過一隻小兔子,回憶閃回,我想起它叫作希屈先生,但為什麼叫這個名字卻想不起來了——回憶真是滑稽,不是嗎?她的嘴唇很柔軟,雖然沒有牙齒,但不會討人厭。我把她兩側的頭髮向腦後的圓髻捋順,白髮纖細,也很乾澀。這個清晨,肯定是懷爾曼幫她梳洗穿戴的,也包括尿布,因為她這種狀態下肯定無法自理。我不禁思忖,當他扣上釦子、綁好護帶的時候會不會想到埃斯梅拉達,梳起這個圓髻時又會不會想到朱莉亞。
我又撿起盤子裡的一塊餅。她顧從地張開嘴……但我猶豫起來。 “紅色野餐籃裡有什麼東西?伊麗莎白?閣樓上的那個籃子?”
她好像在思考,使勁地想,然後說:“老浸漬管。”遲疑了一下,又聳聳肩,“隨便哪個浸水筒阿黛都想要,媽的!”然後咯咯笑起來。
她像女巫那樣笑,聽得我膽戰心驚。我把剩下的餡餅餵給她,一塊接一塊,沒有再問什麼。
懷爾曼帶著一台袖珍錄音機回來了。遞給我時,他說,“我真不願意麻煩你把合同錄下來,但我必須這麼做。還好這鬼東西只有兩頁長。如果你方便,今天下午就錄好給我吧。”
“沒問題。如果我的畫真能賣出去幾幅,你會有分成,我的朋友。百分之十五。法律諮詢費和天才挖掘費都包括了。”
他坐在椅子裡往椅背上—倒,放聲大笑,同時又有點嘆息。 “上帝啊!我以為自己這輩子不會再背了,可就在這當口,突然搖身一變成了他媽的天才經紀人!請您原諒我的粗俗用語,伊斯特雷克小姐。”
她根本沒聽見似的,只是神情凝重地望著最遠、最藍的海平線盡頭,那兒有一艘油輪夢幻般向北駛向坦帕。那一下子就攫住了我的心神。海灣里的船,對我就會有這股神奇魅惑力。
我強迫自己把注意力轉回來,對懷爾曼說,“這件事由你全權負責,所以——”
“你都瞎扯什麼呀!”
“——所以你必須隨時待命,像個男子漢那樣上陣廝殺。”
“我可以拿百分之十,那已經太多啦。答應吧,朋友,要不我們就從百分之八開始談。”
“好吧。那就十。”我伸出手,在伊麗莎白滿是碎屑的早餐盤上方和他握手。我把小錄音機揣進口袋裡。 “你也要及時與我聯繫,如果有什麼變化……”我指了指他紅色的左眼。確實不像以前那麼紅了。
“那是當然。”他拿起了合同。上面落了些伊麗莎白的餡餅屑。他用手撣了撣再遞給我,又傾身向前,垂手在兩膝間,越過伊麗莎白胸前的大托盤盯著我看。 “如果我再拍一次X光片,會拍出什麼模樣?圓頭子彈會變小?還是,不見了?”
“我不知道。”
“你還在畫我的肖像嗎?”
“是的。”
“別停手,朋友。請你不要停。”
“我沒打算收手,但也不要把期望值定得太高。好嗎?”
“不會的。”他又突然想到了另—件事,詭譎的是,竟然和達瑞奧提到的憂慮驚人的相似,“如果閃電劈中了濃粉屋,連畫帶屋都燒光了,你覺得會發生什麼狀況?你覺得我會怎樣?”
我搖搖頭。我不願設想那種場面。但我在琢磨,要不要問問懷爾曼我能否到殺手宮的閣樓上找尋某隻野餐籃(那是紅色的),但我決定還是不開口了。我肯定籃子在那裡,至於籃子裡面有什麼,我就沒太大把握了。杜馬島上有古怪的東西幽遊逡巡,我有充分理由相信,那不會是什麼美好的東西,而我不想對它們有所動作。我讓它們清淨,說不定它們也會放我一馬。我會把大部分畫作運出本島,以衛護這裡的美麗和平靜,也可以賣,只要有人想買。看著它們離開,我決不會痛心疾首。畫的時候我對它們充滿激情,但一旦畫完,它們對我來說就毫無意義了,就像以前我會把大腳趾兩邊的半圓形硬皮扯掉,以免在八月盛夏的建築工地上行走時它們在工作靴裡硌我的腳。
《女孩與船》系列讓我有些躊躇不定,不是因為特別鍾愛,而是因為那一組畫還沒完成;那些畫活生生的,如同血肉之軀。我或許會把它們展出,也可能稍後出售,但現在我打算把它們擱在原地,就放在小粉紅裡。
走回濃粉屋後,海平面上一條船也見不到了,畫畫的慾望暫時消停了。我掏出懷爾曼的小錄音機,把合同樣本讀了一遍,錄好。我不是律師,但我在上輩子見過、也簽過法律文件,這事兒再簡單不過了。
那天傍晚,我帶著錄音機和合同又去了殺手宮。懷爾曼正在做晚餐。伊麗莎白坐在瓷亭裡。目光咄咄有殺氣的蒼鷺——非一般的家庭寵物——立在走廊外面,用苛責的神情瞥進來。白日將盡,夕陽光照滿這間屋子。不過,不全是日光。瓷偶鎮上混亂不堪,人偶和動物在這兒那兒隨意跌倒,建築物分散在竹面長桌的四個角落裡。支柱撐起的大豪宅甚至完全底兒朝天了。伊麗莎白坐在桌後的椅子裡,仍然是一臉布萊船長的表情,似乎在考驗我敢不敢把每一樣玩物都重新放好。
懷爾曼在我身後突然說起話來,把我嚇了一跳。 “只要我把它們按照以前的某種樣式重新放好,她就把它們全部撥亂推倒。她已經把好些瓷人兒砸到地上,都摔爛了。”
“這些東西有價值嗎?”
“有些算古董吧,但那真的不是問題所在。當她清醒時,她認得每個瓷偶。認得,也鍾愛它們。如果她緩過神來,問我皮普波在哪兒……或是煤炭翁在哪兒……我只能告訴她,她把它們砸爛了,那她就會傷心一整天。”
“如果她緩過神來。”
“是的,沒錯。”
“我想這就回去,懷爾曼。”
“要畫畫?”
“計劃是如此。”我轉向一片混亂的長桌,“懷爾曼?”
“在呢,伙計。”
“為什麼她這樣的時候就要把它們攪成亂局呢?”
“我想……因為她受不了看著它們齊齊整整,而她不行。”
我剛想轉身,他卻把手搭到我肩膀上。
“我希望你剛才沒有看到我。”他說,幾乎無法控制聲音的起伏,“我有點失態了。如果你想走海灘回去,那就走前門,從庭院裡繞出去。你能繞一下嗎?”
我繞了。等我回到濃粉屋,便開始畫他的肖像。一切都很順利。我想我該說:進展非常好。我可以看到他的臉就在畫面中。呼之欲出。亟待露面。沒什麼特殊,但感覺很好。沒什麼特殊狀況發生時,總是最佳狀態。我很開心,我記得這一點。我很平靜。海貝喃喃。右臂在癢,但低沉柔緩。面向海灣的大窗成為一個黑色的方框。當中,我下樓吃了個三明治,打開收音機,聽骨頭頻道裡的歌:J.蓋爾在唱《抓住你的愛》。盞爾沒什麼特別的,但很了不起,是上帝賜予搖滾樂的奇才。我在懷爾曼的臉上加了些玫瑰色。現在,那是一個幽靈了。如鬼魅之影冥冥浮現於畫布上。但那是個無害的幽靈。如果我轉身,懷爾曼不會像湯姆·賴利那樣站在樓梯口的同—個位置,而在沙灘以南的殺手宮裡,懷爾曼的左半邊世界仍是一片黑暗,那便是我所知的一切。我在畫。收音機播放著播滾樂。在樂聲之下,還有海貝喃喃。
畫到某個時刻,我停下來,衝了澡,上了床。沒有夢。
當我回顧自己在杜馬島上的時光時,二月和三月裡我專注於懷爾曼的肖像,那似乎是最美好的一段日夜。
次日早上十點,懷爾曼打來電話時,我已經坐在畫架邊了。 “我打擾你了嗎?”
“沒事兒,”我說,“我正好可以休息一下。”那是謊言。
“我們今天早上很想你。”停頓。 “好吧,你知道。是我很想你。她……”
“明白。”我說。
“合同很討人喜歡,沒什麼唧唧歪歪的要改。那上面說,你和畫廊對半分,但我要把數字再敲定一下。如果銷售額達到二十五萬,就不能再五十對五十的分賬。收益一旦過了那個數額,就按六四開,你賺更多。”
“懷爾曼,我絕對不可能靠賣畫賺到二十五萬!”
“我倒希望他們也這麼想,朋友,所以我還要提議賣到五十萬時,升至七三開。”
“還要讓佛羅里達小姐給我打手槍,”我心虛地說,“把這條也記上。”
“記下嘍。還有一點是關於一百八十天的協約終止期。應該是九十天的。我覺得這一點不會帶來大麻煩,但我覺得挺有趣的。他們是怕紐約哪家大畫廊猛撲過來,把你挖走呢。”
“合同上還有什麼需要我搞明白的?”
“沒了,我覺得你迫不及待想回去畫畫了。我會和吉田先生聯繫的。把這幾條改動一下。”
“你的視力有改觀嗎?”
“沒有,朋友。真希望我說有啊,但你還是去畫畫吧。”
我正要把電話移開耳邊,他又說道,“今天早上你有沒有碰巧看了新聞?”
“沒有,壓根兒就沒打開過電視。怎麼了?”
“地方驗屍官說布朗糖果的死因是充血性心力衰竭。沒什麼,我只是覺得你大概想知道。”
我在畫。畫得慢也比不畫要好。懷爾曼的臉龐圍繞著飄浮在海灣里的大腦浮現出來。那是比夾在畫架兩邊的照片裡的懷爾曼更年輕的懷爾曼,但也不錯,我漸漸不再頻繁參照照片了,到了第三天,我就把照片都取下來了。不再需要。不過,我的繪畫方式估計和大多數藝術家們差不多:好像那是一種常規工作,而非痙攣般陣陣發作的神速瘋癲揮筆舞墨。我邊聽廣播邊畫,頻道已固定在了骨頭頻道。
第四天,懷爾曼給我帶來一份修改好的合同。囑咐我簽字。他說南努茲想給我的畫拍照,製成幻燈片,好在三月中旬薩拉索塔的賽爾拜圖書館舉行的講座上放映,也就是我的畫展開幕前的一個月。懷爾曼說,會有來自坦帕和薩拉索塔地區的六七十位藝術贊助者出席這次演講會。我說好,然後簽了字。
達瑞奧是下午來的,等他一張張拍照的時候,我有點不耐煩,想趕快回去工作。我們基本上是在閒聊,我問他,賽爾拜圖書館的講座由誰主講。
達瑞奧挑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