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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七章墓地的糾葛

守墓人 余以键 7536 2018-03-22
夜半時分,我又隻身來到了那個八歲男孩的墳前。這晚本是啞巴和我一同巡夜,可是從走出院門起,我便發覺他打著哆嗦,像怕冷似的。我比劃著問他,你、怎麼了?他比劃著回答說,我、看見、吊死的人後,老想著、他的臉、眼睛、舌頭,我怕。啞巴說完後,身子更加抖成一團。那事已過去好幾天了,見慣墳山的啞巴還這樣怕,我想是那天將羅二哥從樹上取下來的情形刺激了他,他當時站得離屍體非常的近,我看見他仰臉向上看時,眼睛裡的驚恐讓人難以形容。 於是,我沒讓啞巴和我一起上墳山巡夜。畢竟還是個孩子,經不住這種刺激的。我對他做了個回去睡覺的手勢,他便毫不猶豫地跑回小樓去了。 這巡夜已越來越是一種過場,楊鬍子說,用手電光在各處晃一晃就可以的。並且墳山下一步擴大後,會請專業的保安,而我們這些人只需做管理了。楊鬍子以為我會等到那一天,其實我已急切地想結束我的暗訪了。昨天,白玫又以表妹的身份給打來電話,她先說啞巴的事,尋親廣告已刊登出來幾天了,還沒人和報社聯繫。另外,她告訴我報社領導終於在詢問我的去向,她說我得盡快回去才行。

這樣,我只得讓自己將要做的事簡單化。葉子讓人生疑的身份,以及她來墓園究竟要幹什麼,因我已掉進溫柔之鄉,因而決定放棄對她的探究。願曾經培養過我的特種兵部隊的首長原諒一個退役偵察兵的愚蠢。如此一來,我把還要完成的任務簡化到一點,這就是迅速破解楊鬍子怕小鬼,怕女人的真相上。也許,這是墓園裡最大的秘密了。 恰在這時,小弟對我說,他在擦洗墓碑時,發現那座小孩的墳旁又長出一根青藤來了,那藤從一些野草中長出來,一直爬到墓碑旁,彷彿還想攀上墓碑去似的。 我想起了我在七月半的夜裡一邊燒紙一邊對這座小鬼的墳說的話,我當時在心裡念道,如果你真有冤屈,就再長出青藤來給我看吧。 世界上巧合的事情,有沒有冥冥之中的安排,這是人的智力無法判斷的,趁著巡夜,我打發啞巴回去睡覺後,便在墳山上徑直來到了這小鬼的墳前。我用手電光向墓碑照去,果然看見一根青藤正纏繞在墓碑下方。

我怔住了,正想用手電照著這藤的來路轉到墳側去看一看時,突然看見在墳後不遠的地方站著一個人影。我本能地喝問了一聲,誰在那裡? 這時,一道強烈的手電光從那個方向射向了我,我用手擋住眼睛時,聽見了楊鬍子的聲音,你巡的什麼夜,哪裡不去,只守著這座墳轉。 沒想到,楊鬍子在跟踪我了。我立即裝成很隨意的樣子,對走上前來的他說,你看,又有青藤長出來了。楊鬍子顯然是早知道了,看也不看這藤便說,這有什麼,野地裡什麼都長,別大驚小怪的。 楊鬍子一邊說卻一邊往小路上走,顯然,他不敢在這墳邊停留,剛才是硬撐著走近來的。他把我叫到墳間的小路上說,你小心一點,上墳山不是看這墳就是去陰宅邊上,在這裡不安心做事是沒有好結果的。

他在威脅我了。他的失態讓我高興,因為這說明我正在直抵他的秘密。不過,我此刻還得裝傻,於是問道,什麼叫沒有好結果? 他“哼”了一聲說,你和葉子的關係,我已看出點名堂來了,那吊死鬼喜歡葉子,你要在這墳山上亂來,那鬼會把你吊到樹上去的。 我立即裝成有些害怕的樣子說,我怎會亂來呢?你只管對我放心吧,你在陰宅里對梅子說的話,我也沒對外透出半個字的。 楊鬍子又在鼻子裡“哼”了一聲,然後催促我和他一同下山。 當我正在尋思怎樣去破楊鬍子最後一道防線時,意外的事發生了。這天一大早,我出了院門,又想去外面走走呼吸新鮮空氣,剛到外面的空地上時,不知從哪裡鑽出來三個男人,其中一人問我道,有一個叫榮小弟的人,住在這裡面嗎?我有些驚愕,回答說是的。他便說,你帶我們進去找他。我把他們帶進了院子,正遇到葉子走下樓來,我來不及問她今天為何早起,因為這三個男人正催著我上樓去小弟的房間。我把他們帶到了小弟的房門前,敲門後,小弟來開的門。就在這一瞬間,三個男人已擁上前去,小弟的手腕上一下子就被戴上了手銬。小弟立即嘴唇發白全身發抖。此時楊鬍子已走出房門來了,他剛開口問這是乾啥,三個男人中的兩人已走到他面前反問道,你姓楊,是這裡的負責人吧?楊鬍子說,對,你們是什麼人?一個男人立即掏出一個小本子對楊鬍子晃了晃說,警察。請你也跟我們走一趟。

三個男人將小弟和楊鬍子帶出了院門。外面的空地上已停下了一輛警車,小弟和楊鬍子被推上車後,車門關閉,然後開走,只有車後揚起的灰塵好一會兒才散開。 我們這裡的人全都跑到院門外來了。馮詩人是不管閒事的,今天也在院門口瞪大了眼睛。不過,當車開走後大家回到院子裡時,馮詩人還是第一個上樓回房去了。他甚至對此事沒說一句表示驚訝的話,我真佩服他的定力。在墓園,他是最自足最安寧的人。 站在院子裡的人一時都有些木訥,只有周媽不停地說著,哎呀,這是怎麼回事?小弟犯什麼法了,楊鬍子怎麼也被抓走了呢? 啞巴站在我們中間,迷惑地看著周媽,又看看我和葉子,一副急於想知道原因的樣子。 這原因誰也不知道。葉子一直沒說話,我想這事不會太大的。小弟那人,你想他能犯多大的罪呢。沒想到,我這話一說,葉子並不答理我,只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便一聲不吭地轉身上樓去了。

我走到堂屋門口的椅子上坐下,這事太突然,我需要認真想一想了。一般來說,警察專程而來並指名道姓地抓人,抓錯的可能性不大,我想起了小弟以前在一天夜裡的痛哭,並哭叫著說完了完了,我這一輩子都完了。現在想來,他這樣哭叫是有原因的。另外,他突然到這裡來守墓,並害怕楊鬍子叫他走,看來是把墓園作為躲避處了。 其實,小弟的事我並不太在意,對我重要的是,楊鬍子也被帶走了,雖說對他沒像小弟那樣被戴上手銬,但他若沒犯事也不會被警察帶走。我有些焦慮,有些失落,如果楊鬍子犯的事就這樣水落石出了,我覺得我會無地自容。還特種兵出身的暗訪記者呢,花了這樣多工夫還沒搞清楊鬍子的底細,真是笨豬一頭。 我感到我的偵察業績有些堪憂。並且,葉子還突然冷冷地看我,什麼意思?想到這裡我起身上閣樓去了。我直接問葉子冷眼看我是為什麼。是的,我和她說話已不用繞圈子。沒想到,她說,我平時看你對小弟還是蠻好的嘛,怎麼會暗中害他,一大早就把警察帶到這裡來了。

葉子認為是我叫來的警察,這真冤枉。我對她講了事情的經過,她卻似信非信地說,你出門就遇上警察到來,有這樣湊巧嗎? 我感到有口難辯,同時對葉子表示出的對我不信任感到傷心。 天黑時,楊鬍子回來了。大家立即圍上去詢問。周媽手裡拿著一根正削了一半的菜頭也沒來得及放下。楊鬍子說,沒事沒事,小弟是在城裡犯的法,與咱墓園無關。警察以為我犯了窩藏罪,經查證後,證明我收下他確實是不知情。只是薛經理會有麻煩了。 原來,小弟在守太平間期間,侮辱過一具女屍。死者的家屬在給死者換衣服時發現了異樣,便報了警。小弟聽見消息後嚇得六魂無主,哭著將此事對薛經理講了,薛經理怕小弟被捕後影響公司聲譽,於是便送他到墓園躲藏起來了。楊鬍子說,小弟犯的叫侮辱屍體罪,刑法上有這一條的。所以,我們墓園今後也要依法管理,要告訴外界,誰敢動一動墳墓也是犯法的。

楊鬍子說著說著就有了因禍得福的感覺。彷彿他今天虛驚一場是物有所值。其實,我知道他把話引到這方面來,是給自己壓驚。我相信他被押上警車時,心裡一定也像小弟哭叫過的那樣在叫著,完了完了。不過這結果讓我滿意,一般來說,警方只會受理報警的案件,而楊鬍子身上的懸疑,沒有我這樣的人來做是很難被破解的。 小弟被捕的真相,也化解了葉子對我的誤解。晚上,我進到她房裡時說,現在明白了吧,不是我把警察帶來的,對不對?葉子不好意思笑了一下。不過她笑得仍很勉強,因為她的眼中還留有驚恐。我感覺到,今天這事比起羅二哥自殺,對她的刺激似乎並不更小。其實,這事與她有什麼關係呢,也許是女人的心太軟吧。因為她嘆了口氣後說道,小弟還是挺可憐的。我說,法律要是講可憐,那就不叫法律了。她聽見我這話後怔了下,好像不願意聽我這樣說。於是我補充說道,你想,要是你是那女死者的親人,你會覺得小弟可憐嗎?我這話說得葉子直點頭。

這晚上,我本想在葉子房裡多聊一會兒的,可是沒說上幾句話,她便說她頭痛,想要休息了。 我從閣樓下來時,楊鬍子正站在下面的樓梯口,他抬頭直視著我走下樓梯,但直到我和他碰面他也不說話,我覺得他盯我的眼光越來越具有威脅的意味。這樣,我經過他走到我的房門前時,並不進門,而是突然轉過身來,直視著站在不遠處的他。他終於被我看得不自在,乾咳了一聲後,轉身下樓去了。 我這樣做在軍事上叫做反壓制,不能讓對手有優勢感。這樣,楊鬍子如果有什麼想對我先發製人的計劃,他會在膽怯中將這攻擊計劃改妥協方案。 這天夜裡,我一直睡得不太安穩,所以當葉子在閣樓上發出第一聲輕微的尖叫時,我便已衝出了房門。我進了葉子的房間,她臉色蒼白,像大病了一場似的。她驚恐地對我說,她睡了一會兒就醒了,總覺得外面的露台上有人似的。

我打開通向露台的門,外面一片漆黑。站在露台上望出去,墳山影影綽綽地露出很崢嶸的樣子。我用手電查看了一遍露台,沒見可疑的地方。最後,我走到露台邊用手電照了照那棵直抵露台的彎樹對葉子說,這棵樹不能要了,明天我用鋸子來把它鋸掉吧。 葉子沒回答我,轉身進了房間。我跟進去,關上露台門後又說,怎麼樣,明天我來鋸樹,這棵樹夠周媽煮兩個月的飯了。 葉子說,算了,還是留著它吧。 我不解地問,為什麼?那棵樹讓人輕易就上露台來的。 葉子卻說,我想沒人再從那裡上來了。而如果上來的是鬼魂,鋸了樹又有什麼作用呢? 我無話可說。人在墓園,不想到鬼魂都難。 這段時間,墓園注定了不平靜。仍然是早晨,我還沒起床便聽見樓下傳來吵鬧聲。我急忙走下樓去,看見水艷正像瘋了一樣地抓住楊鬍子的衣領不放,嘴裡叫著,你不退我錢,我就和你拼了。

我走過去,將水艷和楊鬍子分開,然後對水艷說,有什麼事,慢慢講嘛。 可能是已吵鬧久了,水豔的嗓子有點啞,她憤憤地說,我們那塊墳地,現在值五萬元以上了吧。我們急著給孩子治病,要賣墳地,他不准。退給他,他只給五千元。這是哪裡的道理呢?大許你評評這理,我們全家商量後,只要他退三萬元算了,可他還是不答應。 這事挺複雜的,我聽了好一陣之後才弄清楚。原來,水艷家以前在後山上,後來墳山擴展,她家便被遷到山下來了。在搬遷補償中,曾對被搬遷者在山上按人頭留有墳地。當時水艷還沒嫁過來,水豔的丈夫和婆婆兩人取得了兩塊墳地。當時,墓陵公司、村委會和被搬遷者簽下協議,這墳地只能自用,不能私自轉賣。如確需轉讓,只能轉讓給墓園,價格按簽約當年的墳地價格計算,每座墳地五千元。 現在,水豔的孩子動手術需巨額花費,她在外打工的丈夫帶信回來說,婆婆的墳不能動,就把他那座墳地賣了算了,今後自己死了,把骨灰撒到河裡去就行。無論如何,這孩子先天心髒病不治會死人的。想到墓園現在正將這些墳地賣到五萬至八萬元,水艷一家想讓墓園退上三萬元不過分吧。沒想到,楊鬍子說協議上籤的五千元就是五千元,一分也不能多。這才讓水艷急得想和楊鬍子拼命。 這理我還真無法評。一方面,水艷一家值得同情,並且這協議當初就簽得不合理;另一方面,錢是公司管著的,楊鬍子作為墳地管理人沒權力修改協議。 於是我對楊鬍子說,這樣吧,你替水艷向公司反映反映,多少年過去了,五千元一座的墳可能是說不過去的。 我這話本是合理建議,不料楊鬍子指著我的鼻子吼道,你怎麼替她說話,吃裡爬外的傢伙,你給我滾走。 我的頭腦裡“嗡”了一聲,楊鬍子終於藉故趕我走了。這事比我預想的來得快了一點,不過我早已設計了對付這個危機的辦法,所以聽見他這樣吼叫時並不真正慌張。 這時,水艷已再次哭叫著抓住了楊鬍子,並大叫著說,聽見了嗎,人人都會說五千元不合理的。你們和村上當初一起騙我們,我們的宅基地,我們的玉米地,你們拿去賣了多少錢呀。那山丘上的陰宅你們就賣了一百多萬,那就是我婆婆的宅基地呀,你們沒良心,要遭雷打的。 楊鬍子節節敗退,在水豔的抓扯中已被逼到了院裡的牆邊。突然,他伸手猛推水艷一把,水艷倒在了地上。這一下,水艷不哭叫了,她從地上慢慢爬起來,雙眼發楞地對楊鬍子說,好,你敢動手,明天我和婆婆一起來這裡,你要不給錢,我們就死在這裡給你看。 楊鬍子全身抖了一下。 水艷走到院門時,又回過頭來說,你不得好死,今天晚上,那墳裡的小鬼就會來抓你走。 楊鬍子全身又抖了一下,並且雙腿一軟,坐在了地上。 這樣一來,我還不用施展我的應急計劃,楊鬍子已經沒有趕我走的精力和心思了,因為更嚴重的事壓在他的頭上,他坐在地上時甚至對我露出了求援的眼光。 我對他說,我剛才的話,實際上是幫你下台階,你怎麼不懂呀。 楊鬍子彷彿生了大病,他喘著氣對我說,水艷這事,我已給公司反映過了,公司說協議不能改,我有什麼辦法呀。 這場風波發生時,除了我站在漩渦中心外,葉子、馮詩人和啞巴都只站在堂屋外的階沿上觀看,就連最愛管閒事的周媽,也一直平靜地坐在廚房門口削著菜,好像她沒看見這事似的。我想,這也許表明大家都想幫水艷一把吧,他們想看到楊鬍子被逼得同意此事的結局。然而,楊鬍子這小負責人,他做得了主嗎? 不一會兒,周媽喊吃早飯,這時,楊鬍子卻沒有了踪影。周媽說,別管他,大家吃飯吧。他可能找村長去了。你們不知道,這村長常說,凡是刁民,他最有辦法收拾。 我心裡不禁打了個寒戰,彷彿看見水艷和她婆婆已死在這裡似的。我草草地吃了飯,便直奔水艷家去了。因為我感到小鬼之謎就藏在水豔的口中,她一說小鬼會抓你,楊鬍子便癱倒了。 我走到水艷家時,她正在屋裡抱著嬰兒哭。她婆婆雙眼發楞地坐在門口,看見我時便說,水艷說你是個好人,你幫幫我們吧。 水艷也抱著嬰兒出來了,我便坐在凳子上和她們聊起來,從搬遷聊到墳地再聊到小鬼,一件使人無比震驚的事就這樣被聊出來了。 十年前的一天,當時後山的墳地才剛被開發了一小塊,水豔的婆婆去墳地邊的樹林裡拾柴火,那天山上起了大霧,到上午都一直沒散去。突然,水豔的婆婆聽見近旁的墳地中有人說話,她聽出是楊鬍子和一個女人的聲音。楊鬍子說,公司剛來了電話,說你還欠兩千元錢沒交,今天你不能葬孩子了。女人說,公司不是答應可以緩交餘下的錢嗎?你看,我把孩子的骨灰都帶來了,你們的墳坑也挖好了,你就讓我先葬了吧。女人一邊說一邊哭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水豔的婆婆聽見了女人連著說“不不不”的聲音,接著又是哭聲。再後來,這哭聲中摻雜著男人的喘氣聲。水豔的婆婆感覺到事情不對頭,便在霧中湊近去一看,天哪,那女人光著身子躺在墳坑邊,楊鬍子正壓在她的身上呢。水豔的婆婆趕緊退回到樹林中,又隔了很久,聽見有蓋土的聲音,還聽見楊鬍子的聲音說,我幫你把墳壘得好一些,讓孩子睡得安安穩穩的。女人突然大哭起來。那哭聲好像把後山都晃動了。楊鬍子的聲音說,你這樣哭,我得走了。接下來除了女人的哭聲,便再沒有楊鬍子的聲音了。那女人在墳邊哭了很久,還哭著說,孩子,媽媽對不起你呀。水豔的婆婆在樹林裡也聽得掉了淚…… 我坐在水艷家的門外,聽完這事後覺得胸上壓了一噸重的鉛塊似的,許久說不出話來。我猛地站了起來,不然我覺得我會窒息。我上了路,直奔村長家而去。路上幾乎沒遇見人,路的不遠處是墳山,風吹過來,有今天昨夜,昨年昨世的氣息。 楊鬍子果然在村長家裡,看見我走進院子,走進堂屋,他喝問道,你來這幹啥?我直視著楊鬍子,用低沉的聲音說,我來告訴你,墳山上起霧了,尤其是小鬼的墳那裡,幾步外看不見人。 楊鬍子一下子就愣住了。村長從坐著的古式太師椅上欠了欠身子望了一眼窗外說,太陽蠻好嘛,這霧什麼時候起的? 我說,這霧已起了十年了。 村長也愣了一下,但立刻大怒,他用手指著我說,大許,你來這說什麼胡話,我們正商量正事呢,你馬上給我離開! 看見村長動怒,楊鬍子立即滿臉賠笑地對他說,大許這是關、關心墳山,他說是十點前的霧…… 材長不耐煩地打斷楊鬍子的話說,霧不霧關他毯事,我們這裡正火燒眉毛呢。 我立即看著村長說,火燒眉毛,是的,我還要說的就是這事。水艷抱著娃娃帶著婆婆,正要去省城告狀呢,我剛才在路上攔住了她,讓她等村長表態後再說。 村長一揮手說,別攔她,讓她去告,到省城她連告狀的門都找不著的。 我說,不一定吧。她要找的是報社和電視台,那裡的門大著呢,隔半條街就能看見。 村長這才皺起了眉頭。我接著說,村長,你也是這墓園的股東,事情鬧大了不好吧。楊鬍子立即附和道,我看這事得考慮考慮,當初簽協議時,公司不是給村上留下一筆不可預見費嗎,我想村長你就息事寧人算了。 村長突然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漲紅著臉說,這錢一分也不能多給,對這種刁民,你讓一寸他進一尺,不能讓。她想去省城找記者,她去不了,西河鎮的車站上我派有人把守的,誰敢出去鬧事,在車站上就抓他回來了。 村長說完這話,仰頭大笑。自他兒子死後,還沒見他這樣笑過。蓮子在堂屋門口閃了一下,也許是發現我在場吧,本想進屋的她一轉身又走開了。 村長的笑讓我的血往頭上湧。我突然大聲說道,村長,水艷去不了省城找記者,但是你想沒想過,要是記者現在就在你這屋裡呢? 村長大惑不解地問,什麼記者,在哪裡? 我從上衣口袋裡掏出記者證遞給他說,對不起了,我現在要開始採訪,請你配合一下,我來得急,沒帶筆和紙,你給我一點好嗎? 村長怔住了,看著我眼珠子都快要掉出來似的。楊鬍子湊到村長身邊看了我的記者證後,脖子伸出來就像僵住了似的,他立即退到屋角坐下,膝蓋有些發抖。 在一個封閉的、鐵桶似的地方,記者萬歲。我有幸加入了有良知的記者的隊伍,這比起我曾有過的特種兵生涯來,一點兒也不遜色。 村長妥協了,水艷可以拿著三萬元錢去省城給孩子治病了。我從村長家走出來,快步回墓園去。我在這裡待了一百多個日日夜夜,想到即將離開,心裡不禁有些悵然。快到墓園時,遠遠看見葉子站在路口的身影,她還在監視我的動向嗎?這都用不著了,我很快會告訴她我的真實身份,並帶著她走出這座墳山。 這時,楊鬍子從我身後氣喘吁籲地趕上來了。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臂,看了看路的兩頭後,彷彿怕遇見人似的又把我往路邊的樹林里拉。我隨他而去,進了樹林,他喘著氣說,大許,不、許記者,我在十年前出的那事,你可別給我登在報上呀! 這一刻,我感到我額上的青筋在跳,因為我一下子彷彿聽見了十年前的哭聲。我說,登在報上,那是便宜了你。你等著警察來抓你吧。下來後你不准亂跑,你跑不了的。 楊鬍子一下子帶著哭腔說,許記者,我並沒強迫她呀…… 沒等他把話說完,我已經將一個重重的耳光打在他的臉上。我對他吼道,還敢說沒強迫,你做的事是世界上最無恥的強迫! 楊鬍子“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哭叫著說,許記者,你饒了我吧,從今天起,我每天早晚給那孩子壘墳擦碑,一直做到我死,還不行嗎?我有罪,閻王爺會把我下油鍋的,我害怕呀! 我用腳尖踢了踢趴在地上的他說,先這樣吧,但是,如果那女人告你,那自有法律管你了。 這時,我發覺樹林中有人影晃動了一下,抬頭看去,是葉子,她正跑出樹林去。我立即走出樹林,想趕上葉子對她講許多許多話。可是,她走得太快,一轉眼便在通向墓園的路口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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