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時分,從春明門方向悄然駛過一輛馬車,一路向西直到崇仁坊一所高大宅第之前。全身黑衣,連臉面也躲藏在風帽中的來客顯然對這裡非常熟悉,輕輕叩了叩門環,便有人出來為他開門,引他到主屋之中。在那裡,宅第主人——司空長孫無忌並未休息,而是親自等候。
“找到了麼?”
來人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馮立藏在定州,魏大人派人前往勸說,他也頗有悔過之意,決意效力聖上。但薛萬徹及其餘人等仍然在逃。”
馮立曾為車騎將軍,薛萬徹則是一名護軍,當年分別為東宮與齊王的部屬。玄武門之變後,兩人為建成、元吉二人復仇,圍攻秦王府,失敗之後率部逃走。
“哼,不識時務!”
看了一眼長孫無忌,來客顯出憂心忡忡的神色,“有傳言說,廬江王心懷異志,勾結太子齊王余黨,想要和……”說到此處壓低了聲音,伸出左手拇指,向上舉了舉,“……聯絡,但不知真假。”
長孫無忌臉色突然一變,“消息屬實?”
“王君廓的屬下捉住一名叛賊,他身上有一幅宮中地圖,其中上皇寢宮被特別標註了出來。可惜還未來得及審問,那人已自殺身亡。”
其時距太宗登基已有三載。對於當年事件的善後,李世民可謂恩威兼施,一面將太子齊王所有子嗣宗緒斬盡殺絕,以免後患,一面對二人當年部屬加以安撫,重新任用,終於令一場弒兄殺弟、逼父退位的政治鬥爭漸漸平息。但平靜外表之下尚有暗流湧動:效忠太子和齊王的部分將領仍然在逃,此外,李淵被尊為太上皇,名義上是逍遙度日,安享晚年,其實一舉一動都在兒子的監視之中,不啻軟禁,誰也不知他對皇位被篡一事心中是否有所怨望。倘若當真讓當年餘黨說動了李淵,借他的名頭聯合舊部,對乾坤初定的貞觀朝無疑又是一場風波。
『注:馮立投誠時間未找到確證,一般認為他是在玄武門事變不久之後自首的。這個“不久”應在數月之內。此處與史實略有出入。 』
“上皇那邊呢?有沒有特別舉動?”
“據派去伺候他的小監回報,並沒有什麼特別。倒是最近常看經書,參禪禮佛越來越勤。”
“嗯”了一聲,長孫無忌面色稍霽,“這倒無妨。”
“對了,前些天上皇曾說,想要到寺廟去進香。”
“那就讓他去。”話語中隱隱透出不耐煩,“虔心向佛,這是好事。多派人手,小心不要讓其他人接近鑾輿。”
默默施禮,那人轉身出門。剛到門口,長孫無忌似乎想起了什麼,將他叫住。
“上皇可曾說過,要到哪裡進香?”
“聽內侍說,是慈恩寺。”
室內空氣突然有些異樣。尉遲方抬起頭,臉上一片震驚之色。
“你是說……”
“看來此事確有古怪。”
“何止古怪!如果當真跟隱太子有關,事情就麻煩了,說不定有叛逆的陰謀!”霍然站起身,尉遲方道:“不行,我要去見叔父,讓他徹查此事,早作提防!”
李淳風抬起手,作了個少安毋躁的手勢,“局面不清,又在人家地頭,你這樣衝出去,難道想被一群光頭和尚圍毆?好歹也要等脫身之後再作打算。”
“這……可,可是……”
想到眼前局面,校尉不禁心急如焚,人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轉來轉去。瞥了一眼尉遲方,李淳風道:“何況這件事,也許還會牽扯到另一個人。”
“誰?”
再次看了看校尉,似有深意,“拂雲郡主。”
木人中有魘魔詛咒之事,李淳風並未對他說起,其中詳情校尉也不知道。聞言不禁愕然,“開什麼玩笑?這慈恩寺的事怎會無端扯上她?”
“莫忘了她也是出身皇族。馮嬤之死,死得蹊蹺,極有可能關聯案情。”
“這……”
尉遲方不由自主猶豫起來。李淳風目光閃動,道:“尉遲,若她當真與此事有關,查還是不查?”
“我……我……”突然回過神,“不可能!郡主絕不會牽連進去!”
“哈哈,看來即使忠義如尉遲,遇到兒女之情也難免氣短啊。”
這一笑,尉遲方登時面上發紅。
“李兄!”
“好,好。”斂去笑容,李淳風一本正經道:“我不笑便是。尉遲大人忠肝義膽,世人共敬,是我大唐棟樑之材,李某向來欽佩得緊。”
“少來。”沒好氣瞪了他一眼,“我倒覺得,郡主對李兄與別人不同,很是關注。”
“那是自然。”酒肆主人毫不在意地伸了個懶腰,活動了一下筋骨,“我若與人交易,遣人做事,也會盯得緊些。”
“餵,我說的可不是這個……”
“放心,此事既然是我攬下的,自當善始善終,好歹不能砸了隨意樓的招牌。”
恰在此刻,門輕輕一響,露出了玄奘的光頭。
“阿彌陀佛。”
“嗯,來得正好。外頭如何?”
和尚目不斜視走了進來,“執事在方丈中議事,其餘僧人已回僧房。元覺遺蛻仍在塔上,有數人看守,等候明日報官。”
短短數語,交待清楚已極,尉遲方心中對這和尚不覺再度另眼相看,起身當胸一揖,肅然道:“多謝師父為我二人隱瞞。”
“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出乎意料,和尚當即雙手掩耳,彷彿聽到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臉上也顯出痛心疾首之色,“自出娘胎,貧僧便不曾誑語。只不過無人問起,自然謹守妄語之戒,不會多口,卻何曾隱瞞。施主這樣說,佛祖是要怪罪的。”
口中念念有詞,雙掌合十,向西方而拜,神態虔誠之極。尉遲方聽得目瞪口呆。
“沒錯。”從禪床上一躍而起,李淳風道:“無人問起便不說,可不是刻意'隱瞞'。那麼大和尚,我現在問你,淨修師父停靈何處,你總該說了吧?”
“後山之內,禪房之中。”
借助夜色掩護,二人在玄奘帶引下來到後山。這裡曾是慈恩寺舊殿所在,後來被戰火焚毀,僅剩下這一座殘破建築。高僧昉熙來此住持,立下宏願要重修寺廟,憑藉高深佛學、隆盛人望,很快便將慈恩寺恢復舊觀。這座建築也保留下來,當作寺中僧人圓寂後停龕之地。
淨修的屍體已裝入龕中,因為並非正常坐化,雙腿是後來盤起,看上去頗不自然。顱頂血跡已拭抹乾淨,衣裳鞋襪也換成全新,一路看下來,已無痕跡可尋。
“他的衣裳在哪裡?”
“已先行燒化了。”
李淳風嘆了口氣,臉上露出失望之色。突然想起什麼,將屍體兩手拉開,仔細瞧了瞧,雙眼光芒陡現。那是一處擦傷,從左手腕骨關節至掌心,在屍體慘白皮膚上尤其觸目。死者雙手自然彎曲握緊,擦洗屍體的時候便沒有將手拉直,污跡和血漬也留在了那裡。
“青苔。”
“什麼?”
指著傷口周圍的青黑污漬道:“這是青苔的痕跡。”
“哦……”
見校尉一臉困惑,李淳風道:“尉遲沒注意到麼?慈恩寺塔建在山坡之上,地勢本來乾爽,塔又是後來重建,地面鋪砌方磚,僧人日日打掃,並不曾有青苔生長。”
尉遲方回想一下當時看到的情形,確實如此,“這又說明什麼?”
“昨日我曾說過,兇案發生處與慈恩寺塔必定距離極近,如今又知道那裡極可能有青苔生長,則淨修被殺地點……”
不等李淳風說完,校尉眼前一亮,恍然大悟,拊掌道:“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