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卜案·大唐李淳風傳奇

第27章 第十一章隱事

灞橋之上,依舊春濃,依舊是故事開頭的兩人,但此刻卻是送行。 “當真要走?”尉遲方有些迷惑地問道,他對面赫然正是本已死去的方恪。事實上他們趕到驛館時,刺客尚未到達,於是李淳風讓方恪在帽中襯墊了鐵片,預作準備,詐死逃生,又在荊烈意圖檢查屍體的時候闖入,令其來不及發現佈局。除了些微震盪,方縣令並未受到損傷。但此時危險已過,方恪卻在金殿上主動提出,辭去留在朝中的新任命,遠赴當時處於突厥與唐交界之處的原州。 牽著馬,沉默地望向一城柳色中的長安城,方恪身上那件綠色官袍迎風而起。他來長安,是孑然一身;此刻離開長安,仍是一身孑然。 “原州一帶戰亂頻繁,屢屢有突厥犯邊,甚是危險,萬一……”沒有註意到友人神色,尉遲方仍舊熱心誠懇地為對方謀劃。

“沒有萬一。還記得你我在這橋邊所說的話麼?戍邊抗敵,本是畢生所願。此次赴京,為的就是一展抱負,縱然馬革裹屍,也無悔恨。” “方兄果然是大義君子!”尉遲方肅然起敬。 方恪微微一笑,道:“也是當死之人。” “什麼?” 校尉驚愕地看著方恪,而對方則垂下了眼,神色喟然。 “尉遲可知道華原當日景象?”不等尉遲方回話,他自顧自說道:“從未見過如此大的雪,從入秋開始,一直斷續下到深冬。我將自己的俸祿全部捐出購糧賑濟,卻是杯水車薪,整個華原存糧已不足萬石。每一天都有人凍餓而死,甚至縣衙門前,也常見到災民的屍體……但,朝廷已在秘密徵調糧草,為攻打突厥做準備。一邊是國事皇命,一邊是黎民百姓,我無法選擇,只有下令將救命的糧食運往京城。”

“可……可是……”尉遲方張口結舌,“可是聖上不是說你賑濟有功……” 方恪緩緩搖頭,道:“不,不是。調糧的消息走漏了風聲,城中災民聯合起來,意圖抗捐奪糧。當時華原城中局勢,可謂一觸即發。得到通報後,我便知道在這種情形下,想要將糧食太平運送進京已不可能。三日三夜,我寢食難安,最終定下一個計策,在城中張貼佈告,說道要開倉賑濟,但需要招募青壯幫助搬運,這樣一來,那些人便踴躍前來報名。” 他的語氣平和,卻似乎藏著一種危險,尉遲方隱隱覺得不妥。只聽他續道:“在此之前我已事先由內線得到企圖劫奪軍糧之人的名單,便按照這個名單取人,將他們召集到米倉地窖中,鎖起地窖大門。另一方面,則令差衙將糧車偽裝成柴草,悄悄運送出城,如此一來,糧食才得以安全轉運長安。”

“那麼,那些人……” 雙目直視,方恪低聲道:“六日後打開地窖,無一存活。” “啊!”地一聲,伸手指向對方,卻不知說什麼好。 “那日地窖中的景象,永生難忘。”方恪目光看向自己官袍下擺,聲音極輕,像是怕驚動了地底幽靈,“那些屍體……你可知什麼叫做死不瞑目?我從地窖之中走過,突然有隻手從屍堆中伸出,拉住了我的衣袍。此人甚麼也沒說便死去了,或許只是迴光返照。我卻記住了他看向我那垂死眼神……日日夜夜,彷彿合上眼就能見到。此後,我的官袍上就多了這塊污漬,任憑如何漿洗,也都消褪不了……” 定睛望向方恪的衣袍,淡淡痕跡在這一剎那變得清晰無比。天氣雖暖,尉遲方卻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做?!”

不答反問:“換了你,你會怎麼做?” 朝廷之命不可違,何況糧食是徵召用於攻打突厥。至於災民,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既然意圖抗捐劫糧,就是反叛,留下固是禍根,殺之亦不為過,方恪的所作所為甚至可以說是盡忠職守。這樣想來,華原之事朝廷也未必不知,對方恪的褒獎並非褒其賑災,而是褒獎他的大局為重、阻止了一場亂象。思及此,尉遲方突然明白了他將方恪離京一事告知李淳風時,酒肆主人那意味深長的神情。 “我,或許我會向朝廷上書,請求免課。” 方恪面上現出一絲譏諷,卻無惡意,“你身在長安,又是官宦子弟,怎會知道像我這樣朝中無人的地方小吏之苦。逐級上書,等到了朝廷,怕不要一月有餘,而當時局面卻是刻不容緩。” “即使這樣,我也不會屠殺百姓!”突如其來的憤怒湧上心頭,尉遲方瞪視眼前好友,“你的作為,與殺良冒功有何區別!難道這就是你對我說的不計得失、為民求福?!”

“那麼朝廷呢?金吾衛難道不曾奉命驅趕城門口的災民,長安城外亂葬崗中,有多少是一息尚存之人,被棄之不顧?”方恪毫不退縮迎上對方譴責的眼神,沉聲道:“我是寒士,生來便無世襲之份,也無人舉薦。若想求得官位,只有憑藉自己努力,否則的話,空有一身抱負,也無處施展。試問我這樣做,又有何錯?” 以手扶額,尉遲方心亂如麻。突然之間,他有些希望那位總是滿不在乎微笑著的酒肆主人就在身邊。以那人的洞明世事,想必能夠分清是非,解說黑白,而不像自己這般迷惑惶恐吧。 “抱歉……”低沉的聲音令尉遲方從沉思中醒來,方恪望向他,神色複雜,竟有悲哀之感,“令尉遲失望了。那天我對你所說的,句句都是肺腑之言,我也想做個愛民如子的好官,但……我無從選擇……”

“住口!” 這一句出,當真靜了下來。方恪神色嗒然若喪,轉過身去。尉遲方心中忽覺不忍,想要說什麼,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終於黯然道:“罷了。無論如何,你總算得償所願。” 無聲地笑了笑,方恪道:“尉遲兄可知我心中是什麼感覺?” “什麼?” 縣令轉過身來,沉默許久。 “噩夢纏身,生不如死。” 拉起袍服下擺,嚓地一聲撕了下來,拋在地上。隨後躍上馬,頭也不回,向長安城外行去。綠柳如煙,將方恪背影隱沒其中,瞬間不見。
年輕男子挽著衣袖,肩上一根釣竿,左手拎著魚簍,無精打采地走進夕陽下的隨意樓,身後拖著長長的影子。門前有一頭肥豬,打著呼嚕躺在一匹黑色駿馬旁邊,看上去對自己所處的位置甚為滿意。見到他只哼哼兩聲,動動耳朵,又閉上了眼。櫃中少年也於此時抬起頭,面色卻不好看,眉心皺成川字,嘟著一張嘴。

“總算肯回來了。” “嗨,甚麼話。”酒肆主人晃了晃魚竿,“你家先生辦的可是正事。” “正事?”一把拉過魚簍,少年搖光嘴撇得更加厲害,“沒猜錯,果然又是空的。” “哎呀哎呀,”男子神色無奈,“運氣不好而已。魚不上鉤,總不成將它們掛上去?” “那麼裡面那個,又是怎麼回事?” 順著搖光的眼神看去,店中自己慣常的座位上此刻坐著一個人,看起來已經酩酊大醉。衣領敞開,帽子歪戴著,原先一絲不苟的儀表此刻也變得邋遢了起來——正是以風流瀟灑聞名長安的易秋樓易公子。當下嘆了口氣,取過一壇酒,抱在懷中,向那人走去。 “易大人。” 易秋樓抬起頭,一雙眼滿是血絲,眼神也有些發直。忽地一笑:“李……呃……李先生。”

李淳風並不答話,在易秋樓對面坐下,拍開封泥,將對方身前已經空了的酒杯斟滿。 “請。” 用雙手將酒杯捧起,長史貪婪地一飲而盡。 “好酒!” “喜歡便多喝幾杯。” 毫不客氣地再度舉杯,易秋樓的手卻突然停在了半空,“荊烈他……他對你說了什麼?” “他說,他若不死,此事不止。” “還有呢?” “他要我答允,不再追究。我應諾了。”神色平靜,李淳風道:“自始至終,他沒有提及你一字。” 易秋樓的手突然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幾乎捧不住杯子。酒水從杯中濺了出來,越濺越多。 “他不該死……” “我知道。” “你是怎麼知道的?” “荊烈只是一名衙官,雖然武藝高強,卻沒有足夠勢力。他的背後必然有主使之人。”微微一笑,李淳風道:“現在你應當也想到了,那天在府中行刺你,其實是我的安排。”

“不錯……長安城中刺客是我所遣,我當然知道不會有人行刺,誰知竟真的……” “生死關頭,人皆有求生本能。你既然不知那刺客只是做戲,惶急之下自然會使出求生之招。”說到此處,酒肆主人停了一停,自袖中取出那枚鉛丸,“當時在場數人,尉遲是我安排在你身邊的,他並不知情;佯裝刺客的則是小猴兒,都不會使用這丸匣。那麼,現場鉛丸的來源只有一處,那就是你。是你為了保命,射出了這粒鉛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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