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饕餮娘子2·歲寒記

第9章 九、九迴腸

饕餮娘子2·歲寒記 佟婕 25993 2018-03-22
酉末,雨止,已是掌燈時分。 嚴家大門前停了幾匹馬,有兩個佩刀的官差在門首長凳坐著等候,門房小廝正陪著笑臉出來給他們遞茶。 門房的過來給二少爺搭把手下車,二少爺就急著問道:“家裡出什麼事了?” 小廝怕差人聽見,便神情閃爍支吾的不好說,二少爺就要往裡趕,玉葉一邊攙我下來一邊喊住他:“小琥,你好歹先回屋換身衣裳,現在這副狼狽樣子不好讓老爺看見。” 二少爺只得作罷,我們仨進了家門,從側邊的小廊轉進里屋的院子,卻碰到唐媽一人倚在那欄杆朝院子裡張望,她乍一看到我們就好像看到鬼似的:“哎喲,少爺您這是打哪兒來?也不打個燈,倒唬得人一跳。” “我倒是問你,門口那兩個官差怎麼回事?”二少爺攔住她。

“咳,我也不知啊,半個時辰前衙門裡的師爺帶著那幾個人來找大爺,正巧老爺和大爺在房裡說話,他們不等通報就直闖了過去,老爺不知聽了什麼,急得一氣兒暈過去了,剛還張羅著吃金箔鎮心丸呢!現在他們幾個還在老爺書房裡說話,沒鬧什麼動靜了。”唐媽說完就火燒屁股地跑了。 二少爺回到屋裡,玉葉讓我躺著休息一下,她來伺候他換了身衣服,又把臉洗了洗,頭髮梳理整齊,二少爺就自己直奔老爺那邊去,玉葉看天時已晚:“你先好生養養神,我過去大少奶奶那邊,出來這大半日也沒事先跟師父說好,得請少奶奶差人送我回去。” 我一徑向她道謝,勉強送她出了門,才扶著門回到屋裡坐下,可身上骨頭一節節都生疼,坐也不是、躺也不是。恰好看見我的烏龜正從門檻上艱難地往裡翻爬過來,我忍不住道:“還裝著什麼烏龜模樣!現在又沒別人。”

烏龜一時沒扒住從門檻上滾了下來,龜殼兒翻了過去,四腳朝天地倒在地上,我咬牙恨道:“該!” 烏龜伸長脖子看看我,眼皮子眨巴眨巴,就慢吞吞地轉回身來,在我面前化為人形,我這還是第一次看見小武從烏龜變成人,看得不禁呆了,他站起身,沒好氣地甩甩頭:“你今天到哪兒去了?” “我?我去……”話到嘴邊我語塞了,白天的事還真不是一句話就說得清楚的。 小武走到我面前,在我身上嗅了嗅:“快去洗!快去洗!打遠遠兒的就聞到你身上這股子味道,有生薑、艾草,最好放到水里一塊燒開了泡一時辰再出來!” 我不忿道:“我身上有什麼味道?” 小武一手指著我的鼻子:“你是不是到那水里去了?哼!噁心不噁心呀?你沒事往那裡跳做什麼?”

“哎?你是怎麼知道的?”我奇怪道。 “我是怎麼知道?五十多年前我曾被人放生到那水里,幾番差點被餓鬼囫圇吞掉。”小武皺著眉頭捏起鼻子:“你倒是快去洗呀!那水潭積的都是惡鬼的陰寒氣,很傷人的!” 我只得忍著身上疼痛,扶著牆挪到簷廊下去燒水,並且按小武的說法,在水里加了點生薑和乾艾葉,只是不知二少爺幾時回來,我拿韓奶奶家做的豬胰皂來,自己關在小屋裡解開頭髮趕快從頭到腳洗了一遍,然我洗完收拾好,二少爺還不見人,已經戌時三刻了,天又淅淅瀝瀝下起小雨,二少爺走時沒拿燈和傘,還是去那邊院子接一趟吧! 我對著鏡子把半乾不濕的頭髮分成兩股,用杏紅頭繩束高起辮了丫髻,因又還未吃晚飯,只得去櫥裡找些早晨吃剩的餅咬了幾口,小武坐在簷下百無聊賴地看著我出出進進,我也沒工夫搭理他,點好燈籠打把傘就往老爺的院子而去。

正路過廚房這爿,卻見麻刁利與幾個人用長坂抬來一頭已經開好兩邊的豬,看見我便招呼道:“小月姑娘,衙門裡來的幾位官爺要吃酒,李嫂這會子家去了,莊上白日剛送來的豬,我才拖去叫菜市的張屠戶宰好,可大爺還說愁不知道找誰炒這幾個菜,我看你來做就好吧。” 我說:“下雨,我去老爺房裡接二少爺。” 麻刁利擺擺手:“炒菜款待幾位官爺要緊,二少爺在老爺房裡服侍呢,二夫人不是還要吃宵夜麼,你做來就是,大爺那兒我去說一聲便妥。”然後就不由分說讓人把豬扔在廚房地下,伸手攔著我的去路硬是要我留下做菜。我厭煩他一副代主人行權又無賴跋扈的模樣,只是不願意跟他多費口舌:“那你可現在就去跟大爺說好。” “你放心便是。”他大剌剌揮揮手就帶著人走了。

我係好圍裙、挽起袖子,剔一塊大骨扔進砂鍋,削兩片火腿加滿水大火燉煮,再泡些腐竹、乾菇、木耳、蝦米,拿刀起出半斤嫩肉片,以鹽、酒、糖、薑絲等醃製,另爬到窗台上把風乾的鹽糖菜花頭取下一個,切出細薄片,滾油開鍋,把一撮切碎蝦米及蔥段煸出香氣,再下菜花片和肉片,翻炒幾遍即可出鍋。 然而手臂背膀確實傷痛,我一個人勉強地提鍋拎勺不禁更覺難做,幸而玉葉竟走了來:“月兒,你不好生躺著怎麼一個人在這兒忙活?” 我也詫異道:“你沒回庵里?” 玉葉苦笑一下:“因為大爺的事,大少奶奶心裡不暢快,今晚非得留下我跟她睡,陪她說說話。哎,你看你手抖的,我來幫你吧。”她說著就接過我手裡的篩子:“洗米熬粥不是?” “是,大爺究竟什麼事?”我剛說完這話,就見大爺房裡的小廝來催菜,趕緊不敢再問,把炒好的肉片叫他端走,又將豬肝洗淨血水,切片之後酒浸一下,以青蒜苗、醬蘿蔔條、油醬配豬肝又炒得一盤。

玉葉不願碰那些血肉腥臊,所以她只幫我焯小青菜,拿醬油、芝麻椒鹽炒了一碟青菜麵筋,我再把泡好的菇、木耳和肉一起剁茸,加油、鹽、少許甜醬攪拌,腐皮包出十幾個結包,燒滾油炸,這時大骨湯正熬成濃濃白色,我舀出一大碗,在壇裡夾一大筷子酸辣筍進去,點幾滴香油,再把炸好的腐皮結包泡進這湯裡,另還有幾小碟切碎醃冬菜和醬瓜茄,則都是給大少奶奶和二少爺他們吃粥的小菜。 忙完一陣,我自己餓得頭暈眼花,在櫥裡找到她們晚飯吃剩的冷米飯,下鍋炒了炒,加點骨湯和醃冬菜稀里嘩啦吃了兩碗才算是緩過力氣來,大爺房裡的小廝又走來道:“趙師爺要吃豬心,大爺叫小月姑娘趕快弄了來,師爺還說了,得切丁,加五香粉、紅蔥頭和一點醋,燒酒下大火炒了來才有滋味。”

“知道了。”我只得答應著去做,玉葉端宵夜去給大少奶奶,二少爺因在老爺房裡,按身邊人先後的規矩,還得我去送宵夜,我炒好一道豬心,便勻出一小碗來,連粥、菜一起端去老爺住的院子。 雨水一滴、兩滴地打在瓦片上,發出細微清悅的響聲,我從油煙火燎的廚房出來,聞到院子裡樹葉青草的香氣,才覺腦子清醒些。進了老爺的院子,就看到二少爺一個人蹲在過道裡的炭爐子邊給藥煲搧風,我走過去:“哎?少爺,這院裡的婆子呢?怎麼不叫她們做?” 二少爺抬眼看見是我,又看見我手裡的食盒:“我出來時不是跟你說了,身上不舒服就好好躺下睡一覺,怎麼又去忙活這些?” 我記著他應還沒吃正經晚飯,便說:“剛好大爺那邊陪客吃酒,我炒了幾個菜,這裡也給你盛了一點來,還有熬的粳米粥,你吃點吧!”

二少爺聽說到大少爺,臉色就有些陰沉下來,這時屋里二夫人走出來:“少爺!老爺的藥好得沒?” 二少爺答應一句:“差不多得了,我這就端來。” 我小聲嘀咕問道:“這屋裡伺候的人呢?怎麼讓你在這兒煲藥?” 二少爺一邊用布隔著掀開蓋子看了看一邊說:“父親病重,我親手熬藥舖床也是應盡的孝道,這裡原伺候的張婆子據說年老手抖,前幾日把二娘得罪了,二娘一氣之下將她趕了出去;至於丫鬟,文珍家裡親娘去世,告假回去送葬,另一個元珍……”他說到一半,臉色更加陰沉,也不往下接著講了,話頭一轉:“你別站著了,那邊有板凳,你坐一會兒,我伺候老爺吃完藥就一起回去。”說著他就把藥往碗裡去倒,只是畢竟平時干不慣這種事,未免手忙腳亂的,又不許我幫忙,說是盡孝道的事該由子女親手操辦,那二夫人二回、三回出來三催四催的,語氣神態也不好,死也是窩著火沒處撒的樣子,二少爺也不與她計較。

終於服侍好老爺熄燈睡下,二少爺領著我回往自己院子,途徑大少爺的書房外間,遠遠就听見裡面好些人酒興正酣地熱鬧著,只是幾個男子的聲音之間還夾雜了女子的聲音,亂哄哄的說什麼的都有:“大爺的事我們幾個雖不敢說做得主,卻也不是沒點頭緒的,這本帳今晚只煩趙師爺給你做得齊全沒紕漏了,明日便好交差。”“我們爺兒們幾個替你家大爺辦事,你不也得謝我們呀?”“你——敬我們一杯才是!”“幾位大爺饒命,我只會斟茶遞水伺候人,喝、喝酒可不……”“哎!你可自己說的,只會伺候人……”後面的話越說越不堪,二少爺一臉嫌惡地把我手臂一拽:“聽什麼?別站著,快走!” 我已聽出那屋裡告饒的女子,竟是二夫人房裡那個叫元珍的丫鬟,嚇得不敢再說什麼,隨著二少爺後邊就走,哪知沒走幾步還又偏生碰見麻刁利,他虛聲假氣給二少爺作作揖,就看著我道:“小月姑娘,我說廚房竟找你不見,趙師爺還尋思著想吃韭菜肉的煎扁食,我正去跟你說呢。”

二少爺不冷不淡地接話道:“煩你去跟我哥哥說,我乏了,小月還得回去燒洗澡水,你叫他上外頭找正兒八經的廚娘才是。” 麻刁利不好反駁,就悻悻地讓出路來給我們走了。 回到這屋裡,二少爺並不要洗澡,仍舊說乏了,明日起來再洗,只要水和毛巾洗漱一遍,就脫衣上床睡了,我也就在外隔間簾子裡的榻上睡下,然而甫一躺下,才知道身上的骨頭有多酸疼,身下即使墊了一床上好的褥子,也不頂事,我又不敢動,迷迷糊糊挨到後半夜,大約寅時左右,按醫家說的,經絡大約流經到肺,就開始緊一下慢一聲地咳嗽起來,鼻子裡呼氣吸氣都有點堵得慌,微微地疼,還漸漸覺得寒冷,上下牙“咯咯”打架,我把被子從頭裹到腳並且蜷成一團,卻還是冷得心裡很難過,想下床去把炭爐子點燃取暖,手腳卻縮得像日間在水里掙扎那般情景,有力也使不出來。 恍惚間,不知是小武還是二少爺湊近床前問我:“要被子麼?” 我含糊點點頭有氣無力地:“被子在那邊櫥裡第二格,菱花格子的……” 被子拿來了,我閉著眼把全身裹得更嚴實些,可沒多久,不知怎麼從頭到腳又燥熱起來,鼻孔裡氣息燒火似的,睜開眼前,全是一撮一撮目眩的白花,只有根底里一點意識到窗戶外透進點光亮了,快該卯末了吧?天就要明了,不能貪睡……口渴得要冒煙了,可就是沒有力氣爬起來去倒水,卻不知不覺,鼻子裡聞到一股藥味,又過了一會兒,就听得耳邊有人說話:“這時我平日喝的小柴胡湯,一時找不到桂枝……你先喝一劑試試?” 我朦朦朧朧地被人扳著爬起半個身子,碗遞到嘴邊卻燙了嘴唇,灑了一脖子都是,但我已經沒了力氣,倒下來繼續昏昏睡去。 “……小月?小月?”我恍惚聽得有人叫,聲音走得近了,強撐著拉起眼皮,一襲灰色女尼的身影,該是玉葉:“小月,我今日必得回去了,出來一遭這麼久,看見師父恐怕還有一番責怪,只是你這一下子病倒,叫人放心不下,不管白晝夜晚,可都得捂著不叫風吹,這病才好得快……柴胡湯裡我減了人參,加了乾姜、瓜萎實和瓜萎根,能解胸中煩渴,只是不知道這症辨得對不對……日後,小琥竟還得託付小月你照看了……” 話語斷斷續續,我聽得云裡霧裡,猶在夢中,有時看見她嘴動,卻聽不清說的什麼,終於見她起身要走了,背過身去,窗外的陽光金黃柔和,將她衣袍上那比頭髮絲還細的灰塵都照得發光地飛,我心裡油然覺得不詳起來,待要叫住她,就是張不開嘴巴、動不得手指,眼睜睜看她走了。
額頭里還是疼得“嗡嗡”響,汗把整個身體都泡在粘稠裡完全軟了沒有知覺,只是眼睛上涼涼的,倒有些清楚,只是一片黑暗,這才漸漸意識到原來臉上敷著涼水帕子,韓奶奶的腳步在簾子外走過:“昨兒莊子上新送來的幾筐新鮮瓜菜,今天就說找不見了,那等下流沒臉沒皮的貨色,敢紅口白牙說瞎話,非逼得大少爺把角門上夜的小廝給打罵一頓攆去送官,誰不知他們幾個跟衙門的官差混得熟,怕不是搬去人家裡做交情了……咳!做這損人利己的事,也不曉得積陰德,大少爺怎麼就越發糊塗了?家裡總丟東西,攆出一個兩個,最後只剩下他們那潑皮無賴,卻不知是他們自己幹的,還有王法麼?……” 韓奶奶這樣發牢騷,也不是一日兩日,但聽說昨晚有幾筐新鮮瓜菜,才慢慢憶起昨晚我和玉葉在廚房做宵夜的情景,連忙掙紮起身:“韓奶奶……”一起身,耳朵裡就敲金打銀地響,眼望出那邊屋外,夕陽西下的光斜斜地爬在簷下一小片,竟是快到掌燈時節。我嚇得光著腳就踩下地,掀開簾子,韓奶奶猛一看見我,就皺著眉頭走過來:“你起來做什麼?燒得都說胡話的火人兒似的!才好一點,別撞見風,還得再倒一遍!”一邊數落我一邊就走來把我按回床上,我一手捧著頭四下張望:“二少爺呢?” 說時二少爺就從里屋書房出來,手裡還拿一支蘸滿墨的毛筆,仔細看看我的模樣:“可清醒些了?多得玉香拿勺灌了你幾碗藥才走的,把汗出來就能好過些。” 玉香,說的就是玉葉,她沒出家前在嚴家用的名,所以嚴家人還改不了口,仍按這叫她,我記得夢裡聽玉葉說話的情景:“她回去了?多早晚走的?” “沒吃中飯就走啦,你快先躺下!”韓奶奶強摁我睡下去,這時唐媽拎著食盒一邊邁過門檻一邊嚷嚷:“不得了、不得了!” “什麼事大驚小怪的?”韓奶奶正沒好氣。 “澄衣庵的惠贈老師姑來啦!來找徒弟呢!”唐媽生怕被人聽見似的,拿手半捂著嘴說。 “玉香不是中午就走了?”韓奶奶頓時覺得不對:“專給她僱的車子去的啊!” “可不是麼?那老師姑非說玉香出來整整兩日不曾回去,現在來找上門了!不過這事倒還是小的,”唐媽瞪著眼壓低聲,把食盒放下又走過來這邊廂間看我,摸摸我的頭:“喲!聽說小月姑娘病了,還真燒得不輕哪!還好沒瀉肚子,不然怕不是得的時疫呢!”說完,她就跟二少爺打個哈哈,走了。 韓奶奶氣得又是一頓嘀咕:“越來越沒規矩的貨!”
韓奶奶伺候完二少爺晚飯,再新替我熬下一鍋藥,收拾屋裡停當就回去了。 二少爺去老爺屋裡問安,仍是留我獨自在屋裡,吃了點東西,模模糊糊剛想睡去,外間離遠就有人殺豬似的喊:“不得了!不得了!二夫人!大少奶奶……” 我驚得頭皮一麻,胸膛裡心肝“噔噔”直跳:“又出什麼事了?”只是爬不起來,床頭小燈忽明忽暗,得撥下燈芯才能亮,我硬撐探起身子,卻找不到挑燈芯的扦子,無奈聽著外面的叫聲惶恐不安,連惹得不知哪裡的狗也“汪汪”亂吠。我側耳聽去,有人在院子外面匆匆跑過,依稀說的是:“元珍跳井了?打水的人發現的屍首?怎麼打眼不見就沒了……” 我跌回枕頭上,腦子裡又是一陣紛亂轟鳴:元珍跳井死了?想起昨晚途徑大少爺書房外聽到的那些話,只是不知那些人又怎會拉了她去陪酒。昨兒在水下餓鬼道時,桃三娘說過那話:許多鐘鳴鼎食之家也難免個根株盡淨的下場,徒呼奈何……看來真是應驗得快,投水而死的那婦人的家人,說是與嚴家大少爺私販公糧的案子有關,看來也是真的了,大少爺現在極力討好這些官府的人,想是做些周旋濟事罷了。 我胡思亂想著,昏昏沉沉間不知不覺睡去。
我這一程病,總是夜裡交子左右時發熱咳嗽,發完一陣冷又接著一陣熱,非得挨到清晨才安穩些,一連三日吃不下什麼飯。二少爺把平日里替他瞧病的大夫請來看過我兩次,藥方子換著加減吃幾服下去,也沒太大效驗。 我怕病氣傳染二少爺,便請韓奶奶幫忙,將我床鋪被褥又搬回先前剛來時的小屋,但二少爺卻不讓,說起緣故,多半也是前兩日惠贈來嚴家找玉葉未果後,嚴家第三天派人各處去查訪,果然玉葉一個大活人生生不見了踪影,既沒回師姑庵,江都城裡到處也問不見去向,想是看玉葉一個乾淨清秀尼姑,就把她迷暈帶走賣了也未可知,於是草草結案。二少爺氣結,去找大少爺說,大少爺口上答應,但照舊忙自己的事去,去幾次二少爺把他逼急了,他就反把二少爺罵了一通,說二少爺終日只做個閒人,家裡出了關乎家道前程的正經大事,這節骨眼上還死了個丫鬟,已是官司纏身焦頭爛額,二少爺不知道輕重和分憂,還在這兒擾亂,究竟有什麼大不了的,這不過丟個出了家的舊人,算什麼大不了相干的? 二少爺一時無言語可對,回來只有自己生悶氣,但看到我反比以往要溫和些,見我要去別處睡,就說他也慣了屋裡多一個人,玉葉不見了,我現在病著,還冷落到一旁去,更叫人心裡空落落的,還是叫我繼續在這隔間裡養病才好。 玉葉突然不見,我心裡除了擔憂難過,其實還更勾起深一層的焦慮,就是家裡的爹娘和弟弟,那日去金鐘寺,其實很希望娘也來上香就能見面,可惜還是沒碰上,因按家裡慣例規定,已將身世賣了死契的丫鬟下人,除非家屬至親重病或去世,不然是絕不能無故回家探望的。 好不容易捱過五、六日,身上的寒熱漸漸退散了,我自己也能下床,雖然還覺腳輕頭重,但慢慢地可以做事,忙一會兒就歇歇。這日吃完午飯,我收拾完就倚坐在門邊看外頭院子發呆,二少爺忽然走到我身邊道:“最近可是想你娘了吧?” 我一愣:“沒、沒有啊!” 他笑道:“果真沒有?夜裡都聽見你說夢話喊娘來著。” 我不好意思起來,只得點點頭:“嗯。” “近來天氣熱,我的咳嗽也好些了,總在家裡也煩,我想出去走走,或是……去柳青街的歡香館坐著喝茶也不錯,叫韓奶奶別漏給我嫂子知道便是。”二少爺這麼說著,我才明白了他的話,喜出望外:“真的?” 二少爺點頭,做個叫我噤聲的手勢,便走出門外喊韓奶奶,跟她說明緣故,即刻讓人去叫車夫備車。韓奶奶起初強硬反對,說外面最近猛地鬧開時疫,兩三天裡就有死人了,二少爺不聽,仍堅持要去,她看拗不過,只得一邊打發我收拾出門要帶的東西,一邊數落:“小月的病剛好,你又帶她出去逛,平日里也沒見你這麼愛往外跑,偏偏這時候……你雖然近來身體好些,還是別出門的好,出去了也別胡吃東西。”正絮叨著,就有個小廝跑來說道:“外面有人找二少爺房裡的小月姑娘,說是小月姑娘的爹。” “我爹?”我一時怔住了,和二少爺面面相覷,他問那小廝:“來的是幾個人?別是白撞的。” “一個人,在那邊角門下等著呢。” 我心下驚異不定:“少爺,那我先去去就來。” 隨小廝出了院子,徑直出到角門外,邁出門檻瞧那牆下低頭站著的高大漢子,可不就是我爹! 我走過去喊了一聲:“爹?” 我爹抬起頭:“月兒?” 我走到面前,仔細看他的臉,一年不見,爹的臉都瘦削下來了,面色不太好,眼睛爬滿紅絲,眉頭緊擰出很深的溝痕,我拉著他的衣袖:“爹,您怎麼來了?我這還正想回去看你們呢。” 我爹仔仔細細地看著我:“月兒,長高了啊,怎麼瘦了?臉青青的沒睡好覺麼?” 我有點不好意思:“前幾天菩薩誕,跟家里大少奶奶和少爺去燒香,淋雨著了涼,現在都好了。”我說著話時,卻見我爹的神情愈發地掩飾不住悲戚,眼眶也紅了,我嚇壞了:“爹,您這是怎麼了?” 我爹有點無措地拿手抹一把臉:“你弟……你弟弟他……” “弟弟?弟弟怎麼了?”我一把抓住他的手。 我爹吸了一下鼻子:“現在到處都鬧疫痢,他也得了這種病……前天夜裡就發汗發熱,肚子痛得滿地打滾,天亮開始瀉,一天瀉了幾十次,最後都、都瀉出膿血來了!” 我聽得眼淚就下來了:“那、那大夫怎麼說?” “起初給開的湯藥,吃了也不見好,人都昏厥抽筋了,大夫又說得用點犀角,可這藥太貴……月兒,爹是沒法了,只能來找你,要是你弟弟沒了,你娘怕也不能活的……當初為著幾兩銀子賣了你來這兒,爹是對你不住,可……” 我急忙攔住他哭著道:“爹您別說了,我原本想回去看你們也是擔心這件事,來嚴家這一年發的月錢我都一分沒動,攢下也有好幾吊,就是知道眼下世道蕭條,我在這兒好歹能溫衣飽飯的,你們在外面卻受罪……”說到這兒我怕越說越傷心得不像話,就拍拍我爹的手背:“這救命不能耽擱,我進去取錢,您先等等。”說罷我就急急跑回屋裡,取了錢,拿一塊布包好,二少爺過來問:“真是你爹麼?出了什麼事?” “我弟弟犯了疫痢,現在等著錢買藥。”我說完就奔去角門,把錢交給爹,再跟他說好我待會兒也回趟家去,他憂心忡忡地似聽非聽到,就急忙走了。我回至院子,二少爺就說:“車備好了,走吧。”
從嚴家到柳青街,有八、九里路,車子路過鹽阜碼頭時,卻被密匝匝一片運貨的人擋了去路,一問才知是幾家大鹽商的船在卸貨,只得我們繞路。只是仔細看了一下他們從船上搬下來的眾多物件,怎麼看也是搬家的模樣,岸上有一個操著北方京城口音的人在大聲吆喝:“你們這些人當心著點,這可是刑部侍郎家的東西,砸壞一件,連你們家老爺都擔待不得!” 二少爺聽了,嘀咕一句:“京城的這些人都往外逃了麼?許久沒與王家通信,不知遠椹兄近況如何。” 車子多走了一截路,終於拐入我從小最熟悉的柳青街,晌午時光,竟沒半個行人,但兩行柳蔭仍如舊時一樣,我一時恨不得跳下車徑直跑回竹枝兒巷裡。到了歡香館門口,我先跳下車,歡香館還是老樣子,可出乎意料的是,歡香館裡一個客人也沒有,以往每日這個時辰,周圍鄰居街坊也有不少人愛到歡香館閒坐喝茶聊天的啊?我正想著,桃三娘就從裡面迎出來:“哎!今日可是來貴客了!” 引了二少爺落座,桃三娘道:“我這兒正有熬的梅鹵茶、剛蒸得的青團,不知合二少爺口味不?” 我便告辭出來,跑過對面竹枝兒巷,我家大門卻是上鎖緊閉的,我拍幾下門沒人答應,就走過幾步到矮牆邊往裡張望,看樣子爹娘是帶著弟弟去大夫那裡了。 我又去看隔壁家嬸娘在不在,打聲招呼也好問一問,誰知隔壁家的門也鎖了,這就怪了,怎麼都不在家? 我悶悶地回到歡香館,二少爺看我的樣子:“怎麼?沒人在?” 我點點頭,望向桃三娘:“三娘,街上怎麼人影都不多見?我爹娘是帶我弟弟去看大夫還沒回來麼?” 桃三娘看著我,略嘆息一句道:“前幾日這附近幾口井的水都不知怎麼污了,喝過生井水的人全都得了大痢,陸陸續續有些人都收拾些東西,或投到同城別的親戚家去了,你爹娘,早起我還看見你爹走過去,這會子是去譚大夫那兒了吧?” “譚大夫那兒?”我想也不想,就轉身往外跑,二少爺叫住我:“你等等,坐上車一起去!” 譚大夫的生藥舖離這兒不太遠,但馬車不能走巷子裡,得循原路出了柳青街再往前走一段。到了那生藥舖前面巷子口,就听見傳出一大片哭聲,我掀開簾子看去,巷子里地上橫七豎八鋪了好些席子,席子上躺了些大人或小孩,旁邊哭嚎的都是附近熟面孔的大叔和嬸娘。我衝進巷子,氣味惡臭,一個個看過去,並沒有我爹娘;進了生藥舖,地上更是躺倒幾十個,差點連下腳的空隙都沒有,我終於找到譚大夫,然而他也坐在屋里地上對著竹榻上一動不動、面如死灰的譚承拭淚,我呆了—— “小譚哥哥……”我訥訥地叫了一聲,走到譚大夫身邊,抓住他的衣服:“譚大夫,小譚哥哥怎麼了?” 譚大夫哭得眼淚鼻涕滿臉都是,興許也看不清我是誰了,嗚咽著拿袖子擋著臉搖頭:“治不了命!治不了命啊……” 我更急了:“譚大夫!我是桃家的月兒啊!我爹和我娘呢?” 譚大夫這才轉過臉來看看我,又低頭擺擺手:“罷了!罷了!管你是誰家,左右不過一個死……這些日子死的還不夠多麼?”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巷子,二少爺還在車上焦急地等著我,見我出來就問:“找到他們了麼?” 我搖搖頭。 打遠處來了幾個官差,個個拿布包著口鼻,推著板車,帶著像是仵作模樣的人走進巷子去,吆喝著地上哭嚎的人:“還不快把死人送上車,到衙門後邊空地集合,晚了趕不及運出城去!” 然後那個仵作便一個個察看了席子上躺的人,活的便撇下不理,死的就叫官差過來抬走,那些家人都哭得昏天黑地,卻不敢攔。 馬夫看見這般情景,早就不想在這兒待下去,便說:“少爺,還是快離了這裡吧?這時疫誰躲都躲不來呢!” 二少爺看看我,有點拿不定主意,我想他這番陪我出來讓我回家,已經是莫大的恩惠,不想繼續拖累,便央告說:“少爺您還是先回,今日這麼出來一趟已是不容易,我只求見爹娘和兄弟一面,稍晚點一定趕回去。” 二少爺沉吟一下,便點頭答應了。我別過他,便又朝府城衙門趕去。 雖說早兩年,這天時氣候不好的兇荒早已是釀成的,但我自進了嚴家,在那家資還算雄厚的深宅大院中關了一年,不曾想外面已經到了這樣慘烈的情形。 從前熱熱鬧鬧的街巷,現在竟十室都空了一半,走過一些店鋪人家,也無一不是關張大門的;偶爾有一兩個人出來,都是菜色的面容,就算有那大戶人家端著轎子或騎騾子出行,也只匆匆忙忙地走,好像身後就有疫鬼瘟神跟著似的。我一行走,心就一路涼下去,再想起那日餓鬼道中無行僧人對春陽所求之事,那僧人雖是凡人,卻果真是有修行的,對世間這一切早都預見到了,只是無力回天,到了求餓鬼的地步,也是多萬般的無奈! 我胡思亂想著,不知不覺就到了衙門,卻見那石獅子前站了一撮人,我先就一眼看見麻刁利在那兒叉著腰說話,嚇得連忙躲到一邊,再仔細看去,竟是嚴大爺帶著麻刁利一幫人,還有幾個也是熟面孔,就是那日來奈何橋救跳水婦人的幾個男子,還有幾個來過嚴家的官差,我離得遠也聽不清他們說什麼,生怕被看見,就從另一條路繞到衙門後面去。 衙門後面的空地,觸目驚心地列了幾行用席子包裹的屍身,官差在那兒點燃大堆艾草藥香以消毒病氣,仵作則拿著本子清點人數,跟來的家屬在一旁照舊是哭得淒慘,任誰聽了都會辛酸。我的心也寒到谷底,口中念著阿彌陀佛,眼睛一一在這些人裡看過去,只願爹娘並不在這兒,可終歸還是看到最靠邊的一處角落裡,一個面容枯槁的婦人正在給一個小人蓋上草氈,並用包襁褓的手法子拿草繩在那兒細細裹了打結,我腦子里頓時就像天塌地陷地響了一聲,跑到面前去“撲通”跪在地上:“娘!” 我娘並不抬頭,也不看我,臉上泥塑的表情,手裡仍在慢慢地繞著繩,我抓住她的手:“娘!我是月兒啊!娘!”叫了幾聲,她還是不理我,我瘋了地把草襁褓撕開一個口子,露出一根骨瘦如柴的小胳膊:“弟弟?” 我娘見襁褓露出裡面的手臂,也瘋了,立刻尖叫起來推搡我:“你是誰?你要幹什麼?這是我兒子!在睡覺呢!” 我跌坐在地上哭喊道:“娘!我是月兒啊!”可我娘完全聽不見我說話了,她一手緊緊抱著草襁褓,揮起另一手拼命沒頭沒臉地打在我身上,失心瘋地亂叫:“不許帶走我兒子!這是我兒子!……” 我爹趕了過來,死死抓住我娘的手大吼道:“別打了!這是月兒,你真是瘋了麼?” 我娘被他吼得一時又愣了神,再看看地上的我,半晌哽咽的喉嚨裡才噴出一口哭腔:“月兒啊,我的月兒,娘對你不住,才有今日這報應吧?你弟弟離了我去,這日子我也沒活得沒什麼指望……” 我哭著上去抱住她:“娘,別說了!別說了!” 我轉而對我爹哭道:“弟弟怎麼會這樣?買的藥沒效麼?” 我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唉,我拿了錢回來,你弟弟已經、已經斷氣了……官差的人挨家挨戶都在搜,有得時疫死的都必須來這兒集合了當日送出城去……燒……唉!” 我娘聽到燒字又瘋了,死死抱住我弟弟的屍身,把身邊所有人鉚足勁兒往外推:“不許燒我兒子!不許燒我兒子!他只是睡著了,早上還跟我說話,會喊我娘……”我娘的這些肝腸寸斷的哭訴,引得周圍的哀慟聲更響徹了一片。 我只得跪到我娘腳下抱住她的腿:“娘!您別這樣!弟弟已經去了,您就讓他走得沒有牽掛點吧!聽見您這麼難過,他也不得超生啊!娘!” 我的話興許說到娘心坎上了,她的哭聲一滯,慢慢低頭看著我,人也軟了下來坐在地上,又看看手裡的草氈襁褓,眼睛直直地淌淚。我爹拉我起來,流著淚給我把褲子上的灰拍了拍:“這是嚴家給你做的好衣裳,別弄髒了回去挨罵。” 我聽了這話,心裡竟一時恨不得當場就死在爹娘面前,過去一年在嚴家生活的種種小心謹慎,一時都湧上心頭,只覺得娘方才那些厭世決絕的話也不無道理,放眼開去,滿目多少生死離別,往後的日子真不知何時到頭,確實不如不活著好……“爹!”我悲從中來,無法遏制地哭著投入爹的懷中大哭起來。 末後,官府的人將死者名錄清點完畢,共有三十四具屍身,便一張草蓆一個人地捲起捆好,分別壘疊入幾輛馬車之內,不准親屬跟隨,由官差押運出城去,擇個偏僻地點燒淨了事。 我和我爹好說歹說,才終於哄得我娘放手,把弟弟的屍身交給那些人,然後分別左右一起攙著我娘,我們一家三口隨在一眾哭嚎的人群裡看著幾輛車子遠去。 之後,我再隨著爹娘回到竹枝兒巷的家中,已將至酉時。我爹怕我回嚴家晚了挨罵,便一直催我回,但我娘自我弟弟被送走後,就一直緊緊攥住我的手不放,而我此刻又何嘗想與他們分開?於是便坐下陪我娘收拾弟弟的衣物,收拾幾件,又相偎著哭一場。還是我爹再三說,既然嚴家二少爺通情達理,你也不要過於耽擱,辜負他的信任。 我聽了他的話,只得收拾心情,由我爹送我出門,他本想徑直送我到嚴家,但我覺得放任母親一人不妥,就拒絕了,我爹又拿出我給他的那幾吊錢來還我,我更是不要,畢竟在嚴家衣食不用自費,我也不私自買什麼胭脂水粉,自然用不到錢,只願爹、娘能夠溫飽,我也就沒有牽掛了。 辭別他們,我路過歡香館門前,卻見台階前空蕩蕩的,敞開的門裡沒半個食客,想起從前這柳青街上來往喧囂,歡香館里人頭擁簇的情形,真覺得恍如隔世,叫人說不盡的心灰意冷。 因是想著太陽完全下山之前趕回嚴家,又是徒步,也就來不及與桃三娘話別了,我再歡香館門前看了兩眼,便匆匆上路。
我緊趕慢趕到了嚴家,已經戌時初了。家規有定,下人自己平時出入,是不允許走正門的,只能從大院後邊兩角門進,只是我走角門,就得進入旁邊那條巷子,自去年冬,這條巷子裡一排的房屋十有八九因滴到鬼車鳥的血,而牽五掛六地燒個罄盡,小戶人家一時無力籌錢蓋新屋,是以大部分人就都搬遷往別處居住去了。 每當入夜後,這條巷子里便顯得格外幽黑蜿蜒,一幢幢黢黑破落的房屋、歪斜的門板、半人高的荒草暗影、此起彼伏各種拖長或短促的蟲鳴,在這時刻都會顯得比往常更佳詭異莫測。 我白日里見了那麼多死人,這會子想起來,臉皮、頭皮都開始發麻,只得目不斜視地往前快走,平坦的石板路在腳下顯得濕滑,我幾番差點摔跤,給自己心裡說著,沒事的,這段路不長,前面就要到了,可偏偏事與願違,前面彎角一扇頹圮的大門裡,一束火光毫無徵兆的一亮,我下意識就嚇得緊急立住腳步,然那火光裡有幾個搖晃不定、舞動手腳的人影一晃,隨即火光又熄滅了。 看來是人吧,怎麼這時候跑到這種地方來?我不想節外生枝,於是放輕腳步繼續走,卻誰知巷子路的那一邊又有一團黑影,並有些壓抑細碎的說話聲:“真重!咳……當心點!” 這聲音聽著有點耳熟,我連忙躲到路邊暗處,只見黑影到了那大門口,便停住道:“你們也出來搭把手啊?這箱子沉得很。” 我聽出這聲音竟是唐媽的侄子,這個時候在這種地方,恐怕干的不是好事,於是更不敢動。 門裡出來兩個人幫著他們抬,一個女人的聲音道:“敗給你吃飯長這麼大?搬個箱子也不受力?” 這不是唐媽?我明白了,必定又是投了嚴家甚麼東西出來!原來不只麻刁利,就連他們也敢這麼幹?這些人真是喪心病狂,若這時被他們發現,難說會怎麼樣,不如仔細看清了他們的手段,回去告訴二少爺,再請大少奶奶想法定奪。我這麼打定主意,看他們進了門裡,也就躡手躡腳靠過去。 幾個人先是互相數落了一通,唐媽說:“這傻子,方才竟是嫌黑想點火照亮,真是不怕人知道麼?雖說寨子裡的少爺、少奶奶他們是不會走這條路,但保不齊麻刁利那幫子人,跟大爺出去辦事,也有一、兩個偷懶回來的……”說到一半,她的侄子就打斷她:“姑媽,你別叨個沒完了,趕緊將東西一分裝,咱就散!” 四個人低頭開始開那口箱,我也看不清是什麼,只見他們似乎早預備了袋子,各自伸手到裡面抓,一會兒這個說:“這是一捆上好絨線,你別扯亂了!”那個又問:“這毛乎乎的是什麼?”“蠢材!這裘皮領子也值一兩多銀子呢!”…… 我聽得心驚肉跳,這些東西向來必是唐媽這樣能進房裡做事的人,平時趁著大家不注意,選那值錢的小東西一點兩點地收羅起來的,這會子統一搬出來分贓呢! 忽然就听唐媽罵了一句:“狗才!這汝窯蓋碗也是你用的?別的你盡拿,這可是我待了多少時候,才能到手的東西!” 那一個急道:“難道你配用?老爺房裡架上不還有兩套呢!” 唐媽的侄子就火了,伸手去拍那人的頭:“各人拿各人的,這裡面你自己平時收著什麼就拿什麼,別渾摸。” 那人更急了:“你把我的銀勺子收去了,當我沒看見?” 我見他們要鬧起來的地步,便想還是立刻回去告訴二少爺要緊,帶了人來說不定當場拿住這些家賊,就輕輕轉身往角門去了。角門虛掩著,一推就開了,我進去也沒一個人影,一口氣跑回二少爺的院子,屋子點了燈,卻沒有人,估計到老爺房裡請安伺候湯藥去了。 我站在房門口拿不定主意,屋簷上猛地跳下個人影,嚇了我一跳,定睛一看是小武。這半年多來,他現身得少,也不像過去時喜歡跟我嬉笑玩耍,化為人形的樣子,神情總多少帶些沉悶,今日尤其是板著臉色:“你盡快想個法子脫離這裡吧!” 我一時不曉得他的話什麼意思:“什麼?” “我叫你盡快離開這裡。”小武語氣強硬地又重複一遍。 “離了嚴家?去哪兒?”我更糊塗。 “不是嚴家,是離開江都,一直往南走,越遠越好。”小武的表情,一點不像開玩笑。我懵了,又覺得有點好笑:“離開江都?怎麼可能?我們家、我爹娘都在這裡……” “繼續留在這裡的人,都活不了。”小武說到這話時,外間天空隱隱有雷聲震作,像是又要下雨了,我呆在那裡:“是因為疫病還要死人麼?” 小武抬頭去望望天,竟嘆了一句:“我不可洩露太多,知道大難臨頭,這方圓百里的靈狐妖鬼,但凡有能力的,都已經盡數南逃,你最近難道沒覺出,就連這院子裡也清淨多了?” 他這一說,我才想起,往時這庭院因為有井龍神的靈氣招引,所以總會聚攏一些形跡奇特的小精魅,即使有那隻凶狠的鬼車鳥在時,它們也照來不誤,直到去年冬,子兒的出現發起鼠患,這些精魅就迅速少見了,最近除了家裡這些人事鬧哄哄外,不留意時,這些生靈怪異也已無聲無息地絕跡已久。再有誤入餓鬼道時,無行僧人所求春陽的那些話,莫非所指的都是同一回事? 我心驚膽寒地問:“還有什麼禍事能比疫病死人還多?” 小武卻搖搖頭,突然他好像看見什麼似的,說了一句:“這家的大人要沒了。” “哎?”我又一愣時,就听見遠處那廂院子里傳出震天的哭聲:“老爺——”、“爹——” 我頓時明白了,撒腿朝嚴家老爺所居的院子跑去,一進院門,裡面明燈搖晃,正有個大夫從屋裡走出來,韓奶奶送著出來,已是老淚縱橫的模樣。 我白日里才經歷完弟弟的死,一時強壓下去就為了趕路回嚴家,不曾想嚴家竟也發生這事,聽那同樣撕心裂肺的哭聲,我心裡原壓著的悲痛又止不住了,眼淚一時湧出,韓奶奶送完大夫看見我,也忘了責備,仍用衣袖掩著臉哭著進去了。 我隨她身後也進屋去,只見那挑起帳子的床裡,被子從頭到尾蓋了一個人,二夫人、大少奶奶、二少爺都哭倒在跟前,還有她們兩位貼身伺候的丫鬟和婆子也都哭著,只是單不見大少爺。 二夫人忽然對大少奶奶罵道:“若不是大少爺在外面做那見不得光的事,氣得老也這樣,老爺康康健健一個人怎會說去就去了?” 大少奶奶不敢反駁,只是哭得更兇,這時外面有人一迭聲大喊跑來:“大少奶奶不好了!大少奶奶……” 二夫人聽到氣得跳起來大罵:“沒規矩的東西!這是什麼時候?敢在這兒撒野……” 門簾子一挑,進來的卻是麻刁利,他才不理會二夫人的罵,只急著跟大少奶奶說:“大少奶奶,大事不好了!大爺被收進牢裡了!牽扯人命,怕是要判個死罪!” 大少奶奶聽了幾乎就要昏過去,幸得二少爺和丫鬟在旁邊扶住,半晌才睜開眼道:“先不是趙師爺說改了賬本,收得二千兩便可了事麼?” 麻刁利跺跺腳:“說起來是和那菜市裡賣魚的李成相關,他最近新死了的老婆,娘家那邊幾個叔伯兄弟,都是先前跟大爺一起插手公糧買辦一項,他們幫著跑腿,前、去年的幾批米、面就是他們去鄉下四處收了來的,其實都是水泡爛了的壞糧,大爺就照舊讓管賬的買辦師爺按上等的收了,再把倉裡好的拿出去賣了不少,他們這夥人自然也跟著賺了不少,去年隨大爺去莊上的時候吃酒不還誤殺了人?當時也遮掩過去了,他們也說得好好的,無論如何不會供出大爺的名。這回北方打仗,上頭籌軍糧為頭等大事,這事查出不對,就責令真的認真辦起來,原本確如趙師爺所說,賬子重做一遍,再在重要關節人身上打點一番,也就混得過去,可現在這幾個人卻不肯真的出來頂罪,今日不就在衙門吵翻了天?大爺把原本的話咬死不變,那些人也沒轍,可府太爺不知怎麼聽見人說李成知道點這事,因為當初他老婆就幫著這些人藏銀子,還拿出去放點給別人使用,收點利錢,現在李成老婆跟他吵架,一時想不開跳水淹死了,他老婆的家人正要告他呢,就一起拿了他來審問,他怕老婆家這些叔伯說他逼妻致死,於是上了公堂就先把他知道的,老婆幾番幫他們收多少銀子,去年莊上死人又是什麼始末,或七七八八外面傳的、裡面說的,全部添油加醋都講了遍。現在府太爺只信他的,也不信大爺的和那伙人了,於是都收押起來。” 麻刁利一口氣說了這麼多,所有人都聽傻了。二夫人也不敢再罵,木了一下,就忽又扯起嗓子撲到床前哭嚎:“老爺啊!您這一去,只剩下我們娘兒們都沒了主意啊!老爺,您怎麼忍心丟下我在這裡受苦,大爺又不中用了……” 大少奶奶聽得眼淚直流,轉向麻刁利:“那你可打聽到,還有什麼法子麼?再花錢也好歹把大爺救出來啊!” 麻刁利點點頭:“我回來正是為了這事呢!趙師爺剛跟小的說,府太爺也不是不想幫大爺,還是上面來了巡察,以及京城裡掌管刑獄的侍郎大人的親信這幾日不也到了江都?所以啊……也就說嘛,再有多少錢,也抵不過大爺的命重要啊!” “那……還得多少?”大少奶奶急切問道。 麻刁利搔搔頭有點為難的樣子:“這裡面沒有定數吧?自然是錢多好辦事,有再多也不抵大爺的命不是?”他一說這話,大少奶奶就听不得:“你快隨我來拿銀子,今晚務必跟他見一面,跟他說……爹沒了……”就一邊哭著一邊出去了,麻刁利覷了一眼床上老爺的屍身,眉毛挑了挑,不說什麼也就跟著出去了。 我總覺得這麻刁利靠不住,只是又說不出哪裡不對,起初還想告訴他們唐媽等人偷竊之事,但看這樣情景也就不好多插嘴了,便陪著二夫人和二少爺在這兒,並等大少奶奶回來,聽他們談論祭奠發喪事宜。
嚴家這一夜,為了等麻刁利幾個出去辦事的人回話,夫人、少爺通懸著心沒怎麼睡。 我一大清早就去廚房給他們做幾樣清淡早飯,熬一鍋赤豆粥,蝦米炒青菜鑲麵筋,還有下粥的炸醬蓬蒿,韭菜切碎拌雞蛋麵漿煎餅,做好後在花廳裡擺上桌,大少奶奶好說歹說拉著二夫人來一起吃,可眾人都哭腫了眼眶,個個端著碗低頭也全沒胃口的樣子。正吃到一半,剛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一個門房小廝趕了回來,一路小跑進了花廳,大少奶奶立刻放下碗:“見到大爺沒?” 小廝喘著粗氣:“沒、沒見到……監牢大門把得嚴嚴實實根本不讓進,給錢也不行。” “那你可找到麻刁利他們幾個?”二少爺接著問。 “也不曾見到。”小廝搖搖頭:“我從衙門口過時,正好看見那日來家時在門口坐過一陣的那個官差,我當時給他送茶,因此說過兩句話,方才就問了他可曾看見我們家大爺沒有,他就推不知道,我又問趙師爺,他就說府太爺忽然有一份緊急公文要送至姑蘇,趙師爺昨兒晚間就親自帶著公文上船去姑甦了。” “怎麼?麻刁利昨晚不說的是去找趙師爺麼?”大少奶奶一時驚疑起來。 “正是呢,我也這麼跟那官差說,他就說他今晨卯末時分去巡視開城門,倒是看見麻刁利跟幾個人一道拉著騾子馱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就急急忙忙出城去了,他想是去辦什麼急事吧?……別的小的就再打聽不來了。”小廝怯怯地道。 “拉著騾子?還馱著東西?”大少奶奶無措地站起身,又腳步不穩地跌坐回凳子上,眼淚滾滾往下落:“怎麼辦?湛鋯……那些靠不住的奴才……定是拿了我昨晚給的銀子和東西跑了。” “你、你都給他們什麼了?”二夫人聽了一把拉住她的衣服:“給多少值錢的東西了?你呀你呀!就想著你那漢子,也不多動動腦子!先大夫人留下的那串大東珠?還有佛頭翡翠串子呢?還、還有那尊硨磲觀音?” “因為他們說,那巡察御史也是個好佛的,還有刑部侍郎的家眷……”大少奶奶哭得更兇:“我一直厭惡這姓麻的為人,但湛鋯說他既圓滑辦事又乖巧,很喜歡用他,這回不也帶著他前後跑,我想他是知道這裡面關節的,哪裡像我們?” “別說這個了!”二少爺猛地打斷她們兩個:“現在想法子救大哥最要緊,我去寫個狀子,待會兒送去告那幾個家奴挾物私逃的罪,說不定還來得及抓人。” 他說著就回屋,並且叫這個門房小廝:“你跟我來。” 我也隨他身後,幫著研墨鋪紙,他略一沉吟便揮筆寫好一張,待墨水一干便折好遞給那小廝:“待衙門發出投文牌你就立刻遞了,等狀子准出恐怕也得明後日,你先帶人去打聽下大爺的事,見不到面也好歹傳個話。” 小廝去後,二少爺便一個人坐在書桌前不說話,我點起炭爐子煮水給他泡茶,一邊拿扇子扇火,一邊又想到弟弟死時的慘景,現在嚴家眼看也是家破人亡的敗相了,我眼淚止不住地流出來,眼睛模糊得只得拿袖子抹了又抹,卻不知二少爺何時就走到我身後,說了一句:“水早就開了。”然後便自己伸手拿起了銅壺,去往茶壺裡沖水。 “少爺,還是我來。”我想去搶回水壺,他卻攔住我喃喃地道:“先是娘,再是玉香,現在又到爹還有大哥……荼夼說的都是真的啊!” “荼夼說了什麼?”我也想起昨晚小武的那些話。 “他說這天要變了,死的人有千千萬萬,這江都城裡會血流成河,人畜無生,他是貶謫在此受罪的龍神,是逃不了的,索性再睡過去不必再看這一場生靈塗炭……所以叫我趁早離開這讓,往南去,越遠越好。”二少爺說著,端茶壺倒出兩杯茶來,一杯自己拿著,一杯竟遞到我手邊,我有點遲疑地接過,他勉強擠出一絲苦笑:“我身邊可以說話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其實,看你昨天回來到現在的樣子,你弟弟也……” 我手裡拿著杯子不禁發抖,只得咬著嘴唇點頭。
因老爺早已為自己有備下的上等壽材,又等不及大少爺回來,所以由二少爺主持,給他擦身裝入了殮。 接著家中上下清點家丁小廝人數,原本是要安排設靈堂擺白事的準備,哪知才查明了里外幾處門房、聽差、跟隨,十幾個人裡竟少了十個,只有女傭婆子裡,除了死的元珍,剩下各房八個人還在,大少奶奶忍著煩亂把眾人聚集起來大概吩咐了一遍,我卻看到唐媽和廚娘李嫂她們互相眨眼睛,想是還在算計趁機多撈東西。 等到家裡掛起白布,所有人穿上孝服,卻忽然聽見屋外大街上亂哄哄的,一夥人瘋了似的四面八方亂跑,口中嚷嚷著:“大明沒啦!皇帝老子自盡於煤山……上月十九闖賊破入京城,皇帝老子自盡於煤山啦!” 起初家裡也聽不清,二夫人執著佛珠走出來問道:“外面那些人吵嚷些什麼?” 二少爺側耳聽了聽,臉色大變拔腿就跑出去,我也跟在後面,一直出了大門,他抓住街上一個人問:“這些話是哪兒傳來的?” 那人穿著長衫,滿臉汗珠子,也像個斯文讀書人樣:“城外來了一群逃難的,他們傳出來的,今上午衙門的人聽說還派人去查,恍惚說的是今年正月裡就在陝西那邊自立國號'大順',三月初幾路大軍就包圍了京城,十九日逼得皇帝自縊了!現如今北方還在打呢……”說話間這人就甩開二少爺的手跑了。 “真是個……國破家亡了?”二少爺面如死灰地立在那兒,口裡說出這麼一句。 天空裡陰沉沉的,眼看雨又要下了,我便拉他:“天快黑了,別又淋著雨生病。” 他也就默不作聲地隨我進來,在小廊下的圍欄靠著就不動了,說屋裡太氣悶,不如在這裡待一會兒。 大約又過了半個時辰,廚房的雜役說找李嫂不見,便過來叫我去做晚飯。我跟著他去到廚房裡,打開米缸看時,裡面只剩下薄薄一層,頂多再夠燒一頓的,我再到儲倉裡看時,幾口米麵袋子打開,裡面竟全換成了泥沙,我只得一邊叫他去禀告一邊把剩米淘洗了燜上,現成的菜也沒幾樣,因要守孝所以不開葷腥,我便用水泡發的冬菇、木耳、青筍等佐菜燒了幾樣豆腐菜出來,二夫人說心口疼不吃了,大少奶奶正為查家盜事項煩心盤查,也沒顧上吃,二少爺更是守在靈前,不吃不喝。 晚間大少奶奶的娘家人過來問候,但想來也是知道家裡這官司牽扯重大,所以情面上坐了坐,說幾句話也就走了。 一宿也無別話。 第二日一早,大少奶奶就叫了二少爺一起到二夫人這邊房裡,說是二夫人有話吩咐。 我一同隨了來,進屋看見二夫人病得臉色蠟黃,歪在床上,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包錢來:“昨晚做夢時見到老爺走來跟我說,他在生時曾叫玉香在澄衣庵供了他的長生牌位,現在該換成靈牌,且這事得交由兒子親手去做,我在夢裡也不敢跟他說大少爺在監的事,只得胡亂答應。小琥,這裡是十兩銀子,你就出城去澄衣庵走一趟吧!” 大少奶奶也拭淚道:“你把靈位換了以後,務必當場念誦三遍《地藏菩薩本願經》才好,只求老爺走得安詳。” 二少爺一一答應了,便領著我一道出門坐車去。 到了澄衣庵,拜見玩惠贈師太,由她領著到長生牌位前,恭恭敬敬洗手焚香,換過牌位,再點火盆,將牌位與帶來的冥錢香燭等仔細燒了,跟著惠贈師太我們三人跪在蒲團上將經文又念了三遍,等一切做完,惠贈又留吃過午飯,我們正收拾著準備往回走,卻見昨日那個門房小廝帶著一個包袱跌跌撞撞地跑來,一進門就喊著:“少爺!大事不好了!少爺……” 家中連日的出事,我們都已成了驚弓之鳥,聽他進門就喊這句,二少爺臉都青了:“又出什麼事了?” 那小廝塞他手裡,然後一行哭一行說出原委,二少爺走後不到半個時辰,就來了幾十個官兵,團團將嚴家大門堵住,領頭的一個拿出該有衙門印戳的公文,說什麼嚴家長子嚴湛鋯之公糧私販、殺人行賄等數罪查明確鑿,昨夜四更天時已於牢中畏罪自殺,然其虧空公銀巨大,必得家財充公抵算,家裡親眷也得一概搬出原房產,另行收押…… 這小廝還沒說完,二少爺已經氣得要衝出門去:“什麼畏罪自殺?這夥官匪!就是看眼下朝廷傾覆混亂,就敢公然明搶良家……” 我趕緊去拉,那小廝更是把他緊緊拽住:“當時我正在屋裡向大少奶奶回話,她一聽到外間這些聲音,便連忙收拾了這一包東西,把我從窗子推出來,叫我拿了這些東西走角門出來到澄衣庵找二爺,叫您千萬別回去,只找個地方躲著……大爺若真已死在牢裡,那她也要隨大爺而去的,但二爺是嚴家眼下唯一的香火和希望,切不可意氣用事,官府為免後患,必定斬草除根,只求……少爺平安……”小廝說著自己就哭起來,惠贈師太聽著不停地念“阿彌陀佛”,二少爺一手捶在身邊的門板上:“這一家人死的死、散的散,留下我一個人又有什麼意思?”然後又要衝出門去,我死死擋在門前:“少爺!您還不明白老爺的用意麼?他為何昨晚託夢給二夫人?為何指明了要您一早出城趕來澄衣庵為他供靈位?都是老爺泉下有知嚴家這一場大禍,所以他只好使這個法子讓您脫身,您若這時趕回去,不正是羊入虎口啊?” 二少爺回頭看了看那佛堂裡的靈牌,終於哭著歪坐在地,我靠在門上哭,倒是惠贈師太拉著二少爺起身:“既如此,我這澄衣庵與嚴家素有淵源,近來這里香客日稀,來往人也不多,少爺暫且可以在我這庵里藏匿幾日,只是往後之事,還得細作打算。我這又是尼姑庵,男施主多有不便,隻請於後院的雜物房屈尊吧。” 二少爺別無他法,我們一行三人便在澄衣庵暫時停留下來,一切事從長計議。
送東西報信的門房小廝名叫嚴楚,他的祖父母原就是嚴家太爺還在通州縣經商時收在身邊的下人,只是他爹娘前些年相繼得病死了,現就剩下他一個,因為性格不活絡、口齒不快,雖然忠心耿耿,大爺也就派了他做個門房,並沒有過多重用。 二少爺一日都跪在嚴老爺的牌位前不說話,我偷偷問嚴楚,嚴家這等於是抄家麼?嚴楚撓撓頭說弄不清,只是這些日子外面太亂,官家分明只是斂財,李成家的死了,官府把李成抓來了解大爺這樁事的始末,然後又判了他個凌逼妻子自盡的說法,若不想坐監,就交罰銀一百兩抵罪可了。那李成急得差點都想一頭撞死,說柴米油鹽斯貴,家裡已經快連飯都吃不上了,哪還有這些錢交?因此現在還在籌措也未可知。還有,自從傳出京城已被大順闖賊攻陷,皇帝自盡殉國之後,城裡不少乞丐或饑民就開始明著打砸搶,官府或管到一些,但也有更多管不到的,良家老百姓只自求多福罷了。 我聽完這話,心中越發惦記爹娘的安危,總想回去再看他們一眼,可二少爺這副模樣又叫人放心不下,怕他一陣想不開又要回家去。 到了晚間,我幫淨玉師太做飯,庵外忽然來了好幾個男人,“砰砰啪啪”用力地敲庵門。淨玉趕去門邊問是誰,對方答說是江都知府派來抓通緝要犯的,淨玉一邊做手勢叫我去帶二少爺等藏好,一邊與他們答說:“這裡是清淨尼姑修行的庵舍,至夜便關門,你們尋人來錯地方了。” 二少爺在裡面也已聽到拍門,和嚴楚走出來觀望,恰好聽見那些人說是來抓要犯的,又一時找不到該躲哪兒去,我急得額頭出汗,指指後院,小聲說:“菜地裡種著一片茄子,現在天黑,人伏在裡面或許看不見。” 惠贈師太走出來,先作勢叫我們別驚惶,到那門邊往縫裡張看,便大聲道:“你們既是官差,如何沒穿官服?現在已是戌時,城門且關了,聽你等幾人說話更不是本地人士,竟自稱官差卻不穿官服還夜裡出城辦案的道理?” 那幾人聽了一時大怒起來,開始抬腳踹門:“廢話少說!開是不開?爺們儿幾個砸你一道門也是輕而易舉!”接著就是不干不淨地叫罵。 看來是路過的強盜?二少爺驚魂甫定,就與嚴楚商議去找棍棒,淨玉幫著一起到廚房找來幾根粗大木棍,大家一起頂住門,那些人繼續踢打,惠贈師太嚇得喊:“你們既不是官差,又是這等豪強行徑,我是萬萬不得開門的,你們竟不知存些敬畏?我這廟裡也有菩薩天王供奉,若有傷天害理之心,不怕報應?” 外面那些人聽了還更大笑,叫囂說:“皇帝老子年年拜、歲歲供這些泥胎土塑,國家也照樣亡敗,你們這些拿著狗命裝虎嚇人騙錢的三姑六婆只去那有錢沒膽的人家裡尚可混拐些日子,要在我等面前搬弄唇舌,小心爺兒們賞你的嘴!” 這些人洋洋得意地說道著,其中有個又建議說:“這牆也不高,就是翻過去也無妨。” 淨玉聽了也不言語,拿一根大棒在手,就如座鐵塔一般的架勢立在那兒,牆外那些人果然一個做墊背一個踩著就從牆上露出頭來,朝庵里面看了一眼,就跟同夥笑說:“這師姑庵子裡有寶咧!還藏個眉清目秀小相公,怪道不讓我們進去!”那些人聽了就笑,淨玉看那人不注意,抬起棍子就朝他腦門一捅,那人慘叫一聲往後倒過去了,外面的人立刻火光起來,瘋了似的踢門,惠贈不禁埋怨淨玉說:“你這般激進更要惹毛這夥強人,門破之後我們幾個如何抵擋?” 淨玉道:“師父不妨,外面統共六、七個人,你和嚴相公可進屋去避避,我這棒子一掄也能撂倒他三、五個的。” 惠贈還是不放心:“你雖然比常人粗壯些,可畢竟還是女流……”她一句話沒說完,門上鐵栓的鉚釘就鬆了一顆滾落在地,淨玉氣頭上來:“狗賊!弄壞了門還得我修!”說時就一手扳著門閂,猛撩過去,外面踢門的幾個還正用力伸腳,冷不丁門鬆開,他們幾個藉著慣性就一頭往前撞了進來,淨玉眼明手快一頓大棒揮去,只聽“梆梆”幾聲實打實的悶響,三個人沒發出一聲就撲在地上不動了。門外的人一看這情景,也都一愣,淨玉大跨步躍出門檻,又掄起大棒在那些人身上一頓打,立時揍得他們叫爹喊娘地四處逃竄,淨玉倒不追任何一個,看他們跑遠了,就回身把屋裡幾個倒地的,像小雞一樣拎著後頸就提起來扔出門外。 淨玉這事做得一氣呵成,我們眾人都看得傻在那裡,回來重關好門後,淨玉就雙手合十向惠贈師太道:“師父,這些不過是沒硬氣的臭雞蛋,徒弟這就打發了。只是恐防他們夜裡再折回頭使壞,我今晚便不睡,依次在前屋後院巡走便是。” 惠贈師太一時也沒了言語,只好點頭聽她安排。 這夜,我就與惠贈睡在她的禪房裡,少爺和嚴楚睡在後院菜地旁的小屋,淨玉值夜,原本大家都戰戰兢兢怕那些人回來報復,不曾想後半夜也沒有動靜,大家才安穩睡到天亮。
第二日早起,我幫淨玉灑掃門庭並打開庵門,不見昨晚那幾個被淨玉扔出去的強人,倒是看見三三兩兩推著雜貨板車的鄉民,看樣子應是一早進城販賣的,卻不知怎麼都往回的方向走了。 我奇怪道:“這些人怎麼不是進城去的?” 淨玉為人實在,開口就去問,這一問之下驚得我魂飛魄散,原來城裡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