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饕餮娘子2·歲寒記

饕餮娘子2·歲寒記

佟婕

  • 驚悚懸疑

    類別
  • 1970-01-01發表
  • 177128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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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歲歲糖

饕餮娘子2·歲寒記 佟婕 19701 2018-03-22
臨近度歲,江都城裡家家戶戶都忙著漿洗、裱糊,也難得這幾日天晴,小秦淮畔一行臨水的窗戶都撐開著,晾出紅布或臘肉,還有一個個荸薺形的蓋籃,也不知各家那籃子裡面備的都是什麼好吃食。 傍晚時分的柳青街歡香館裡,桃三娘總要熬好一鍋桂花赤豆粥,端到大堂中央取暖的黃銅炭爐邊溫著,淡淡的甜香味有種讓人安寧喜悅的感受,引得店外路過的人也不自覺地往裡面張望。 準備年節糕點的雜事是我最願意做的,桃三娘讓我幫她磨糯米粉,小小的一磐石墨,順著一個方向轉,預先泡好的糯米發得很鼓,拿勺舀米進磨眼時,切記要半勺米加半勺水,出來的米漿白膩,之後再摻入一點秈米的干粉,再拌入桂花和紅糖攪拌好,蒸出來便是紅香軟甜的桂花年糕了。

江都人尤其喜歡拿桂花年糕在十二月廿三這日祭送灶君的,因傳說灶君司管人間飲食,且身邊隨侍有二神,一捧“善罐”一捧“惡罐”,用以考察民間每家的種種善惡行徑,年終時便上天庭報告,人們都希望灶君在上天時多說自家的好話,別說壞話,於是都準備些又甜又黏的東西想去塞灶君的嘴巴。桃三娘對這個說法只是笑,街坊的嬸娘來買糕時跟她說起祭灶這事,她便故意壓低了聲說:“其實依我看,不如索性做一缸醪糟給灶君爺,讓他喝個醉眼昏花,頭腦不清,自然就不記得你家還有什麼壞事了。” 街坊嬸娘聽得半信半疑:“還有這可能?” 桃三娘煞有介事地點點頭:“嗯,你倒是不妨試試,我這裡剛好有新釀的,發得正好。” 我在旁邊聽得不由好笑,不過也覺得好奇。過了一會兒,桃三娘送走了幾位嬸娘,我便問她:“三娘,如果被灶君說了壞話,天庭會怎樣懲罰凡間的人?”

桃三娘想了想:“我也是聽說,有大過者將減一紀的壽,一紀也就是三百日,而就算有小過,那也得減個一百日的,所以可不敢得罪灶君爺爺的。”她笑著就回到後面去了,我聽著卻覺有點害怕,心想以後可不敢做錯事了。 正在我發楞之時,一個提籃的女子身影走進店門來:“請問桃三娘在麼?” 我抬頭望去,是個年不過二十左右,容貌清秀的挽髻小婦人,看著倒眼熟,但一時想不起是哪家的。我連忙起身答道:“三娘在後面呢,我幫你去叫她一聲。” 正說著桃三娘就拿著一盒松子仁走出來,看見那小婦人便笑著迎過去:“梅香你來了啊!” 我聽到這個名字,才想起這女子原來就是在本地一帶小有名氣的一位姓薑的廩膳秀才家的通房大丫頭。老早前就曾聽來店裡吃飯閒聊的一些客人議論過他家的事。要說廩膳秀才這一名頭,可是秀才裡面頭甲第一名的地位,而得了這個廩生名義後,每月也就可以得到朝廷發給的廩米六鬥,可是極光耀門楣的身份。而這姜廩生,據說雖是才學滿腹,但為人性情卻有些軟弱,娶了高郵李家的一位小姐。李家本也是乾淨的殷實門戶,但無奈那位小姐卻是出奇的潑辣厲害人物,進了姜家門後,就把薑廩生一家上下攪管得叫苦不迭。去年姜廩生的那位六旬老母因病過世,很多人就在背後議論說姜家的老大人難說不是被兒子房裡的河東獅給氣死的,因為姜廩生身邊跟隨多年的丫鬟梅香,就是老夫人看不過媳婦欺負兒子,才力主讓他正式收房的。起初李氏也不敢大鬧,但時間漸長,不少尖酸挑唆的話語和言行也就越來越放肆,連家裡家外的下人都看不過呢,還好那梅香聰慧有分寸,時時還能幫著擔待分解些,讓家主不至於丟盡臉面。

梅香拉著桃三娘的手笑著說:“那回在你這兒買的玫瑰松子糖,我家相公和娘子嚐過,都讚說味道與尋常買的甚是不同,所以今天差我來再買些,而且務必要跟你這兒仔細學一遭呢!” “呵,這歲歲平安歲歲吃糖,還能有什麼不同的做法?倒是多謝你家姜相公照顧我這小店生意。”桃三娘說著客氣話,拉梅香坐下:“我正剛好又砸了一盒松子仁,做松子糖還不容易?你先喝口茶歇歇腳”她說著一邊又給梅香倒上熱茶。 玫瑰松子糖的做法其實不難,最考究的就是掌握時間和火候,先是把舂碎的黑芝麻粉末、松子仁在鍋裡炒香,然後備下硬糖、麥芽糖,少量玫瑰花醬,另拿一口鍋滴幾點油把糖炒化,切記炒糖的火不能太大,先下硬糖後再下麥芽糖和花醬,待糖漿金黃滴化的時候,就把芝麻粉、松子仁倒入鍋中,之後迅速混攪拌勻好,立刻倒出在一個抹香油的平盤裡,拿木勺壓平整,趁著熱氣未散之際,就把整塊漸硬的糖翻倒出來,在乾燥潔淨的砧板上用刀切出碼齊的小方塊,切完糖塊也幾乎已經全涼,桃三娘拿一塊給梅香:“你嚐嚐!”

梅香接過糖塊咬了一口,有點疑惑地道:“要說這做糖的工序,我家也是差不多,只是出來的味道究竟是與三娘你做的不同啊!” 桃三娘微微一笑:“這花醬是我自己親手采的花做的,這麥芽糖也是自己熬的,興許自家做的味道總比買的不一樣?” 梅香點點頭:“是了,向來聽聞桃三娘對一飲一食皆十分了考究,從這松子糖也可看出,這人做事是不論鉅細都得認真刁鑽些才對的。” 桃三娘替她把糖放入食盒,梅香站在灶旁,無意中身子退了一下,碰到了灶沿上的一柄鐵勺,鐵勺“乒當”一聲落了地。這倒沒什麼出奇的,梅香趕緊抱歉地低身去撿,卻才發現鐵勺竟斷成兩截,長長的鐵柄中間就這麼齊齊分開了。 “呀?”梅香驚呼了一聲,拿起鐵勺一臉詫異:“三娘,這……”

桃三娘也是一怔,但隨即就擺著手接過勺子說:“不礙事、不礙事。” 梅香趕緊從身上拿出錢袋:“真是不好意思,我這賠給你。” 桃三娘麻利地把糖都裝好盒遞給她:“這家甚也用好些年了,原本就是壞的,換掉也是遲早,只是一味心想姑且、可惜,就下不了決心換。其實呀,有好的、新的,為什麼不快換來?我倒覺得該感謝梅香姑娘你呢!” 梅香還是一迭聲地道歉,一定要把鐵勺的錢放下,桃三娘拉著她的手送出門,回來時拿起那個斷了的鐵勺端詳了一下,我在旁邊有點奇怪:“三娘,這東西怎麼會無端斷了?” 桃三娘笑了笑,便隨手丟到一邊,低聲嘀咕了一句:“她身上的兆示恐不好呢!” 第二日是臘月廿二,我娘一早打發我到譚大夫的生藥舖去買些桂皮、甘草。我到了藥店,卻只見譚承一個人蜷著雙手在店中央地上來回走著。我看見他的樣子,不由笑說:“你冷就去炭爐邊坐著嘛!在這裡繞圈作甚?”

譚承抬頭看見我:“原來是小月妹妹,咳!” 我說我來買桂皮甘草,他就到藥櫥裡給我稱,我站在櫃檯前:“怎麼不見譚大夫?” 譚承嘖嘖嘴:“昨兒夜裡剛躺下,就被姜廩生家的人叫走了,好像說他家娘子昨夜小產了,急得人不得了。” “嚇?還有這等事?”我想起昨天他們家的梅香才來過歡香館買松子糖。 譚承苦笑了一下:“你不知道,方才寅時我叔又回來了一趟,除了配幾帖女人藥,還拿了棒創藥,我說這婦人小產,怎麼還有人跌倒受傷麼?你猜怎麼著?說是姜廩生家有祖先顯靈了!姜老爺昨晚飯後挨在暖爐邊打盹,不知不覺就夢見個白鬍子老頭拄著拐杖氣哼哼地走來,二話不說就先拿手裡的拐杖追著他打了一身,然後再說自己是他姜家祖爺,姜老爺還不待說什麼,那老頭對他又緊跟著一通臭罵,姜老爺這一頭嚇得驚醒了,滿身滿腦袋疼,仔細一看都是棒打的紫痕。可他這邊還沒明白過來,外面又聽見養娘在殺豬似的喊不好,娘子摔倒流血了……你說這不是大大的邪門事?”

“祖先顯靈?”譚承嘰里呱啦地說一堆,我還是聽得一知半解:“這事姜老爺自己知道罷了,譚大夫怎麼還能曉得這麼詳細?” “你不知道,我叔叔原也不是那包打聽的人,但他去到以後就看見姜家的老狗瘋了,在他們家供祖先牌位的桌子前轉來轉去,誰敢靠近都毫不留情撲上去一頓咬,姜家幾個下人都傷的傷、怕的怕,鬧得一宿雞飛狗跳的。”譚承說得板上釘釘那麼真,我看他的樣子也不像胡編,不過這事雖然蹊蹺,但也與我無關啊,我接過他稱好的桂皮甘草,付了錢便回家了。 歡香館裡桃三娘也正在熬甘草茶,這臘月三九的寒天,不少街坊沒地方去,就有幾個也跑到歡香館裡喝茶吃果。桃三娘跟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閒話,我正走進門去,看見路那邊由三四個官差走來,每人手上還拿著鐐銬枷鎖,都是一副急兇兇要去拿人的架勢。店裡的人不知誰先覷見了,也紛紛伸長脖子出來張望。

有人說道:“這歲末寒天的,如何縣太爺還要升堂審案子麼?只不知這狗喚的是誰人?” 我看他們去的方向,想起方才譚承說的話,心忖他們莫不是去的薑家吧?我正發呆呢,桃三娘過來一拍我肩膀:“月兒,你快來幫我磨些糕粉,張員外家方才差人來訂了十斤上貢的紅糕呢。” “哦哦。”我趕緊答應了去做,看見官差的事也就拋到腦後了。不曾想這一會兒約過了半個時辰,就見那些官差拘著幾個人回來,為首的一個竟然就是梅香,其他還有一個男小廝,額頭青了一大塊的也跟著走,還有個嚇得半死、哭哭啼啼的丫鬟隨在最末。我驚得張大嘴巴看著他們走過去,這一帶有不少人都認得梅香的,因此店裡其他客人也頓時炸了鍋似的,紛紛跑到門首去看:“那不是姜廩生家的大丫頭梅香麼?這是怎麼說的?官差拘的怎會是她?”

眾目睽睽之下官差一行人走過去,梅香都是緊抿著嘴、目望前方地走著,神情裡強忍著悲慟,完全不去看周遭人的指指點點與說法。他們一行走過去後,人們還沒散去,就又看見意態有點頹唐的譚大夫同樣從那邊走過來,進店門時何大招呼他入座,他累得甩甩手:“快去給我燙壺熱酒來罷了。” 相熟的街坊跟他打招呼道:“譚大夫早啊!這是剛出夜診回來麼?也不帶上譚承給你跑腿?” 譚大夫挑了挑眼皮,懶說話地道:“莫提了、莫提了!老夫給自己灌飽黃湯便回去好歇了。也不曾見過比那姜家還倒霉的事……罷了、罷了!” 眾人一聽譚大夫知道姜家的事,立刻全都圍攏上來,開始七嘴八舌地詢問起來。但譚大夫再不肯吐一個字,何大給他上酒後他就自斟自飲開,桃三娘從後院出來給他上了點小菜,他也只是多聲謝,喝完整一滿壺酒,就醺醺地回生藥舖去了。

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很快,幾乎半個江都城的街頭巷尾都有人在議論姜家發生的事。原來在前兩個月,這正方的娘子李氏得知懷了身孕,李氏家的娘便攜大妗子、小姨子帶著活雞活鴨來探望,梅香自然不敢怠慢,把好酒菜飯都拿出來好生招待著。但可巧這時候就發生了這樣蹊蹺的事,在親家來的第三天早上,廚房里德雞籠子被發現鎖頭開了,裡面的母雞一下丟了兩隻,籠子外面地上還有幾把散落的雞毛,看樣子像是來了愛叼雞吃的狐狸或者黃鼠狼;廚子仔細辨認了一下,說那丟的雞正是李氏娘家人送來的,並且在院子裡到處找了一遍也沒找到兩隻雞的踪影,各人嘀咕了一會兒也就作罷了。不曾想第四天一早李氏的大妗子早上睡醒從屋裡出來打水,一出門就被腳下一滑摔坐在地上,待定睛一看,地上都是雞毛和一些黏糊糊的血塊,大妗子嚇得了不得,顧不上衣服臟,爬起來就嚷嚷開來,把薑家上上下下都叫來看。所有人也都傻眼了,大妗子覺得自己受了大大的晦氣,便坐在門首地上撒起潑,首當其衝就指著梅香大罵,說她心裡妒恨主婦懷了身孕,這是要做妖法整治主家娘子呢!梅香也嚇得跪地連連賭咒發誓,一時間鬧得不可開交,最後還是在姜秀才左賠禮、右服罪,給大妗子買一匹上等絲綢做衣裳,才算完事。但這怨由終歸還是種下了,此後不管梅香再如何小心謹慎地伺候,也再難得到李氏半張好臉,姜秀才又是不管這些小事的,每日只是關在書房背書寫字,所以這家裡也沒人調和。 直到昨晚,李氏吃完飯時走過院子,一個叫杏紅的丫鬟在指使一個小廝從雜物房裡搬幾箱舊東西送出去,那個小廝失手把其中一個箱子落在地上,蓋子打開,裡面居然是一些值點錢的舊衣和瓷器家甚,這些東西不大不小,也不常用,所以偶爾不見了一兩樣也不會引起太多注意。李氏頓時生了大氣,覺得拿到賊窩了,這杏紅和小廝肯定就是串通好了的,而且杏紅平素跟梅香倆人很好,保不准梅香在這其中也有份,於是李氏立刻吩咐自己養娘去叫人把這倆人捆起來,她自己轉身去書房找姜秀才,打算這回要大大地發落這幫下人。可誰知那青磚地在先一個時辰曾讓人打水洗刷過,天又冷,水就結成冰,李氏走得快,一個不留神摔一大跤,養娘過來扶時,她已經開始作痛得不行,還沒回房就發現血順著褲腳流出來了。姜秀才在那邊房裡夢到被祖爺爺毆打,醒來又聽見娘子小產的消息,自然是驚怒非常,又追問是誰讓洗的地,都說是梅香,一頓雷霆遷怒又是加了幾層,這邊派人找大夫、那邊要吊起人來拷打,哪知道後院的老狗突然躥進姜家供奉祖先牌位的屋裡,誰敢靠近就發瘋地亂咬。姜秀才本是個守孝道的人,見狗這樣行徑,想是家裡必定有大禍亂了,而不論怎麼看,那禍首也像是梅香,雖說向來梅香都分寸得體,沒有一絲錯處,但怎知她心底是否窩藏禍心呢?況且姜秀才膝下一直無子,好不容易李氏肚裡有了喜事,這還沒過個安生好年呢,孩子就輕易沒了,禍由還是梅香看似無心做下的……再加上失盜一事,最後姜秀才忍痛含悲親自寫下一呈訴狀,天不亮就差人送去衙門,於是人們才看到後來官差去鎖了梅香等人回衙門的一幕。 歡香館內客人們一下去呷茶嗑著瓜子,說起姜家近來發生的事時,個個好像都是親眼所見一般,口手劃描得形真情切。桃三娘忙碌著迎來送往,添果加水,聽著這些話只是笑笑,也不搭腔。 哪知,世事有時就這麼巧的,這時忽然有個小廝模樣的人進來歡香館找桃三娘,我認得他是平時常來的富家主顧綢緞莊趙家的下人。那人傳話說,他們家主晚上要請幾位客人來這兒吃晚飯,讓老闆娘將臨窗的大桌收拾乾淨,多燒一個炭盆,並準備幾樣拿手好菜云云。桃三娘便順帶問他另外幾位都是何人,那小廝說了幾個名字,其中就有姜廩生薑秀才。這話一出,四下鄰座的街坊不禁面面相覷一眼,都不做聲言語了。 那人走後,身邊就有訕笑的說那姜秀才也有心情出來喝酒吃飯?旁人搭腔說,他是出來走走散心吧?桃三娘要準備些什麼好菜? 桃三娘笑笑道:“我那幾下子大家不是早都吃膩了麼?還有什麼好菜?”說完就進後院去忙活了。 據桃三娘說,綢緞莊的趙家大爺,早年曾在極南之地的嶺南一帶行商,因此有吃山檳榔的嗜好,山檳榔也叫“洗瘴丹”,傳說南方潮濕山多瘴癘,人們吃它以疏通脾胃時氣。恰好前些日子有個常往來湘楚地方販竹蓆的客人送給桃三娘一包乾制的檳榔,她自己又不愛吃,今天趙大爺來,便正好拿它款待。桃三娘一邊說著,還倒出一小把山檳榔來給我看,並把它拿到石磨裡反复壓成粉末,支起一口小鍋,把白糖和檳榔粉以及一些專配做糖用的白細粉一起煮化調和,最後做出顏色偏深喝的糖塊,說這是檳榔糖,讓我嚐嚐,我卻覺得那甜之中帶著一種古怪的味道,一點都不喜歡。 桃三娘準備的涼菜,先是一道冷糟肉,是她早先就用整塊連皮煮熟的大方花肉浸入黃酒調稀的香糟裡,拿壇子貯存約兩三晝夜,這時取出切薄片排在白瓷碟上即可,顏色紅白分明,入口即化。 另一道醬風雞,也是先上的臘菜,是用桃三娘自己初冬時就制好晾乾的肥雞,蒸前以甜醬少許均勻塗抹,再在雞腹內裝花椒、蔥把蒸熟即可。 正經的熱菜套鴨,是有點考究手法的,把一整隻板鴨以好刀工去骨而保留鴨身原形,再另宰一隻肥家鴨,鴨身的脊骨去掉,腹內洗淨去盡內臟,最後把整隻板鴨塞入家鴨肚內,並填以蔥頭、薑片、少許桂皮、紅棗,用棉線將鴨肚重新縫好後入鍋整蒸,時間掌握要得宜,肉爛湯香但菜形不塌才是。 做拆燴鰱魚頭,必須是選用至少四五斤以上的大花鰱魚,魚頭去鱗鰓後,砍為兩爿,入大鍋內,水淹魚頭約一半左右,餘下再倒入黃酒蓋過魚頭之上,一把蔥結和兩塊拇指大的拍爛薑塊,大火燒開,再換小火燜約一小會兒,就用漏勺把魚頭撈出放入冷井水略浸,就可以用手輕輕把魚麵朝下托起,把魚骨小心拆去,拆完後放竹墊上備用;再燒一口砂鍋,化脂油至五成熟,下蔥、薑和筍尖煸香,再將魚頭放入,以黃酒與事先熬好的肉骨白湯燒滾,加鹽、醬油、少量糖後移換小火再燴至湯汁收濃,撒一點椒末與青蒜葉便可出鍋。我在一旁看著,只覺這道菜的拆魚骨法,是最難得的,且要使魚麵不碎,灶膛里火勢更要小心,過旺則滾爛了魚肉,菜相也就不好看了。 此外,桃三娘還用豆腐與蛋白做了假蟹羮,時鮮的冬筍燒火腿,茴香大料與黃豆烹的削碎肉豆,刨絲蘿蔔紮成的圓子托粉炸了再加木耳、肉糜燜的砂鍋菜等,那客人來到,幾色菜餚或剛下鍋或出出鍋,正好熱氣騰騰地上桌。 一桌客人裡,趙大爺坐中間首位,他旁邊那著白襟棉袍的便是姜秀才。只見他年紀不過三十上下,個頭不高,身量清瘦,枯坐在那裡眉頭緊鎖。滿心煩鬱的樣子。同行幾個人都說些寒暄客氣的話,他也不多理睬,唯有那趙大爺似與他特別熟絡,不時向他提起話頭,又叫貼身小廝拿出一把琴,讓桃三娘上好酒,叫在座一個人彈琴,大家行酒令取樂。 滿桌人吃喝玩了一陣,那姜秀才仍是興致不高,遇到他行令說辭時,他還是只悶頭喝酒,別人追問他了,他便自稱想不出辭令,強行奪過別人手裡的酒壺連續滿斟滿飲,趙大爺看不過眼,桃三娘正好端盤上菜來,他就一把拉住姜秀才倒酒的手,大聲問:“老闆娘,你這道菜又是什麼名堂?” 桃三娘上的正是刨絲蘿蔔的砂鍋菜,她笑著放下鍋子掀開鍋蓋,拿湯勺舀起裡頭的蘿蔔絲團說:“你們都是讀書人,我這粗使活計的人又哪能像你們那樣舌綻蓮花?說得出什麼登名大雅之堂的話?這不過是紮絲的蒲草,”又舀起連湯的黑木耳和肉糜:“這就是偶爾遮日的黑雲,我們這種小家人,春時忙割菜子,夏時趕種秋苗,擰一把草苫就蓋一蓬簇蠶……可說不出道理。”她一邊搖頭笑,一邊為眾人碗裡都加一勺湯菜。 趙大爺看了看身邊的薑秀才,笑道:“這歡香館的老闆娘就是伶牙俐齒,不過做菜的手藝也是一等,姜兄可嚐嚐?” 姜秀才面上勉強擠出一點比哭還難看的笑,一手端起碗一手拿筷子,夾起一片木耳正要送到嘴邊,忽然外面遠處不知什麼地方傳來一陣“汪汪”的狗叫聲,他頓時驚得全身一顫,手裡的筷子也“嘩啦”一下脫手掉到地上,碗一傾側,湯都灑到他衣服上,桃三娘連忙拿起桌上的抹布走過去:“哎,客官當心!” 趙大爺也站起身,指著身邊小廝:“還愣著幹什麼?去倒些暖水來給姜相公洗手啊!” 那小廝找不到水盆,還是李二到後院去拿來盛了水送去給姜秀才,桃三娘則走到窗邊推開往外張望了一下:“哪兒來的野狗?” 姜秀才的臉色卻一陣白一陣青的,趙大爺擔憂地問他:“姜兄是否身上不適?” 大冷天的,姜秀才卻一額頭冷津津的細汗,他抬手用袖子抹了抹:“昨夜家中那狗瘋吠了一夜,我……” 趙大爺拍他肩頭安慰道:“姜兄昨夜受驚了,驚魂不定在所難免,今日請你出來就是讓你喝點定魂酒的。”他說著又給姜秀才的杯裡倒上:“來!愚兄敬你一杯!” 姜秀才苦笑了笑,仰脖喝乾了。 外面天已經完全黑下來,隔著厚厚的棉套布簾,也能聽見外面“呼呼”的北風。我一直坐在櫃檯邊角上的炭爐邊看著燒水壺,磨著糯米粉,明天廿三,就是家家戶戶擺供送灶君的日子,所以歡香館的紅年糕賣得特別快。 打更的聲音傳來,是戌時二刻。時不時各處的幾聲狗叫,像是遠近每家養的狗都蹲在家門簷內恪守著庭戶。我微微打了個呵欠,盆裡原本泡得滿滿的米總算見底了,我揉揉發酸的胳膊,桃三娘拿給我一包剛烙號熱氣騰騰的火腿蔥餅:“月兒累了吧?天這麼晚你先回家吧,別耽擱了。” 我向桃三娘道了謝,走出歡香館時,一股冷氣吹得我鼻子裡一刺,不禁打了個噴嚏。竹枝兒巷口處黑洞洞的,只有我家那爿矮牆內依稀看到屋裡透出的光。我懷裡抱著暖呼呼的餅朝那個光走,將到竹枝兒巷口當兒,突然,右近一處暗裡有熒綠的光略一閃動,我猛地一驚,然後卻聽到像是狗喉嚨裡發出的“嚶嚶哼哼”聲,大人們都說狗這麼叫是在哭呢!我站住腳步往那暗裡看,熒綠的兩個光又亮了,我有點害怕,那狗不會撲過來吧?我下意識後退幾步,正要避回家門裡,那狗就蹭著腳底“沙沙”地走過來了,喉嚨裡不時仍發出可憐巴巴的哭聲。我藉著微弱的光,看清這是一隻個頭不小的大黃狗,尾巴一邊搖腦袋一邊半聳拉著,倒絲毫沒有要撲我的意思,我才鬆了口氣。黃狗到我腳邊繞,又抬起爪子在我褲子上輕輕撓幾下,我還是怕它咬我,又退了一步,它好像也看出來了,就不再挨近我,只是坐在那兒擺尾吐舌頭。 懷裡的熱餅猶在散出香氣,我遲疑了一下:“你是不是餓了?” 黃狗喉嚨裡“哼哼”幾聲,也不知道它是什麼意思,我只好在包裡撕下一塊餅扔到它面前:“吃吧。” 黃狗向我點幾下頭,但低下去嗅了嗅餅,又很快抬起頭來繼續朝我“哼哼”。我心疼那塊餅:“你不吃我就回家去了。”我轉身要走,那狗卻連忙緊跟幾步,用頭用力在我腿上朝一個方向蹭。我有點不耐煩了,靠邊繞開它,它還不依不饒,用牙咬我的褲子,要把我往一邊拽似的。我急了,正要強行掙開它時,對面歡香館裡就有人掀簾子魚貫走出來,是趙大爺和幾個人送姜秀才出來,還聽得趙大爺說:“姜賢弟為何急著要走?這飯菜才吃一半……” 大黃狗這時猛地就像被抽了鞭子一樣,立刻鬆開我就朝歡香館飛也奔過去,我看它氣勢洶洶的樣子,不禁大叫:“哎呀!當心……” 就在這當兒,何大突然大踏步從店裡閃身出來,徒手一把抓住已躍上半空的大狗,一人一狗失去重心一齊就勢滾倒在地。那姜秀才和趙大爺都一時驚得呆立在那兒,還是趙家的一個小廝不知從旁邊哪裡找到一根木棒,可又怕錯打到何大,站在一邊看怎麼伺機幫他一把。我不敢太靠近,緊追幾步又站住,何大生得個頭魁偉、腕子力氣特別大,這一回也不含糊,看他正一手掐住狗的脖子,一手又制住狗的兩隻不停抓搔的前爪,狗大張著口露出尖牙,滿口唾沫,仍在奮力掙扎。 突然姜秀才驚呼道:“這不是我家那條狗麼?” 趙大爺奇道:“就是昨晚你家裡那條瘋狗?沒叫人打死?” 姜秀才跺足急道:“逮不到它,讓下人攆著趕出去了,報我說跳牆逃了……如何會知我在此?” 黃狗全身開始抽搐,眼看就要斷氣的樣子,何大翻身將它按在地上,卻鬆開了它的脖子。黃狗不掙扎了,只是發出哭似的“嚶嚶”聲,眼眶裡也是濕亮濕亮的。何大臉色陰沉地盯著它,看它老實了,才慢慢放開自己站起身,姜秀才害怕得不自覺就往趙大爺身後躲,桃三娘這時手拿著一方食盒匆匆從店裡出來,好像對適才一幕並不知情:“哎?這是怎麼一回事?我還說叫姜相公慢點走,還有一盒相公愛吃的糖……”說著就看見一行人都站在那兒,那個拿著木棒的小廝還一副嚴陣以待的樣子,何大則滿身土,地上又躺著那狗,她便更詫異道:“哎?大冷天的,你們這是做什麼?……何大你杵在這兒愣著幹什麼?既然送客就去幫忙張羅馬車來才是。” 趙大爺似乎怕桃三娘要責怪何大,連忙擺手道:“不妨事、不妨事的,因姜兄急著要走,那狗突然衝出來作怪,倒多虧你家何大機靈手快。”他又轉向姜秀才,那姜秀才也不知是被北風吹的還是狗嚇怕的,臉和嘴都煞白,看那狗眼淚汪汪的樣子不由得出神,連趙大爺跟他說話也沒聽到一般;而更奇的是那狗這時也在望他,鼻子“吸溜吸溜”的,好像哭得更厲害。姜秀才盯著狗好一會兒,看它沒有再爬起來撲人的勢頭,才大了膽子挪過去,口裡喃喃地說道:“你在我家也十年有餘了,怎的偏在我家多事作亂時發癲狂?你莫不是年老生痴麼?” 那狗不知是不是聽懂了他的話,望著他更加一味拖長著聲“嗷嗷”地哭著,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並且哽著喉嚨乾嘔起來,嘔著嘔著,嘴裡就“咳咳”地吐出一些東西。趙大爺覺得異樣,就招手叫旁邊提燈籠照路的小廝過來,待燈籠仔細照看一下,趙大爺奇道:“這狗吐的都是雞毛,它還偷吃你家的雞了?” “雞毛?”姜秀才湊過去看,臉色凝重起來,若有所思地端詳那隻狗,那狗用一雙爪子在地上刨著,有點急躁,但仍然乖乖地伏在那裡沒有再亂吠亂動。 一幀呼哨的北風陡然吹過,趙大爺打了個噴嚏,終於有點不耐煩,拍拍姜秀才的肩膀:“賢弟,外間太冷……若不急著回去,不如讓老闆娘先熬碗薑糖水祛祛寒氣?有什麼事再好相商?” 姜秀才也冷得夠嗆,但他看著地上的狗,猶在遲疑。趙大爺拿眼去示意站著沒做聲的桃三娘,桃三娘便識趣地與趙大爺一起將薑秀才半推半拽地拉回到店裡。我望著桃三娘轉身進去,再看看狗,那狗見姜秀才又不理自己了,就立刻站起來,掉頭朝我這邊,我整個人已經凍得發木,見它朝我衝來,腳下也生了根似的抬不動,來不及大叫,那狗一下子把我撲倒在地上—— 狗鼻子噴出“呼哧呼哧”的熱氣掃在我的臉上,它大張著口在我眼前齜出尖利的犬牙,我只能下意識地把手裡抱著的東西擋在它和我之間,但它的爪子已經把我棉衣的袖子都抓出“噝啦”的聲音,恐怕裡面的棉絮都要露出來了,我想我這趟肯定要被黃狗咬斷脖子了……老早以前就听大人說過,某家的某某小孩在家裡睡覺時,被家養的大狗咬掉臉上的肉!這個念頭一在腦子裡閃過,我心裡就“咯噔”一下開始想哭,就在這時,耳邊猛地響起我爹熟悉的聲音:“月兒!” 就听一陣“啪”的鈍響,撲在我身上的黃狗就斜剌里地彈飛了出去,我頭腦裡立時就懵了。 然後就听到我娘的聲音在我耳畔喊:“月兒?月兒你傷著哪兒了?” 我眼前一晃,看見我爹嚴陣以待地拿著一根木棒子站在那兒,我娘急切地摸摸我身上、脖子和臉:“傷到哪兒了?” 但我好像迷迷糊糊有點將醒未醒似的感覺,只看著我爹拿著木棒徑直又去追趕,還有我娘的尖叫:“你當心點……” 然後好些人又從歡香館裡衝了出來,憧憧的人影間只有桃三娘的身影是清晰的,我還能聽到她的聲音喚我:“月兒?月兒……” 我想張嘴答應,但身體完全沒有反應,就像身子被什麼抽掉了,眼前看到的東西全部晃來晃去,晃到我的腦袋昏得也愈發厲害……一會兒我看到幾乎貼近臉般近的方磚地面,夜色裡上面的青苔都熒熒發綠,又過了一下,突然一堵高大的黑牆擋在前面,可一會兒我好像又翻過了牆的另一邊,只是落不到地面。 我腦子裡迷迷昏昏的,只覺得頸背像是被什麼東西鉗住,整個人懸在空中,沒有一點踏實感,也不知道自己這是到了哪裡。方才,我爹和我娘不是都在我身邊麼?還有桃三娘,她喚我名字來著?怎麼一下子都不見了? 一爿院落裡,有兩扇窗戶亮著,裡面依稀傳出人聲,我想開口叫他們,問一問這裡是哪兒,可眼前又一晃,四下里頓時再陷入黑暗。 路階之下結了薄薄一層冰,幽幽發出銀色的光,歲末時分的夜應該很冷吧?但我感覺不到一絲寒意,始終渾渾噩噩的找不到方向。 “沙沙”地穿過一叢草和成山的柴垛,我耳邊聽到“呼哧呼哧”的氣喘聲,接著我被拽著凌空躍上台階,走幾步又有一道門,我的鼻子幾乎碰到門檻,終於,我模糊地意識到自己頸後的確被什麼東西牽著,一切都看著那麼高,我卻失去了身體,只有一點神識還在。 進了門檻裡,屋子都是黑糊糊的,唯一能看清的是兩口灶膛中快燃盡的柴灰上幾星閃動的火苗……這裡是廚房吧?我疑惑怎麼會來到這兒。正想著,就看到灶膛口越來越近,我被徑直帶到火苗跟前,還以為要被投入那堆灰燼,害怕得想喊又喊不出時,卻又停住了。然後看到一隻毛茸茸的爪子伸進灶膛裡面,不顧灰燼的炙熱,顫巍巍地在其中扒來扒去,像是在找什麼。難道灶灰底下還藏著什麼寶貝不成? 突然不知從哪兒“咻”地冒出一股怪異的風,在灶邊四周打了幾個旋,那隻爪子遲疑了一下,從灶膛裡扒處一把一把灰渣,然後又用爪子在灰渣裡仔細挑揀幾下,我依稀剛看清那些灰渣裡有不少灰白色的東西,像是些細小的家禽骨頭,還有爪子—— 我還沒反應過來,灶膛裡“呼”地躥起殷藍的火束,狗嚇得連連後退,我也身不由主地跟著它縮到門邊。那藍火像是活的一般,越燒越旺,很快就蔓延到整個灶台上,可那熊熊的藍火愈發詭異的地方,是連灶邊地上的一捆乾蔥也沒有燒著。 狗想逃出門外,但那藍火和旋風好似串通好一樣,故意將火勢的苗頭吹向門首,狗畏懼得“汪汪”大吠,急得在原地不停打轉。 幸好就在這時,屋外由遠而近傳來人聲,雖然聽不清說了什麼,但灶裡的藍火就像被潑了一盆冷水,登時熄滅德無影無踪。 我被狗銜著轉得暈頭轉向,已經找不見北了,隨著狗出到屋外,看那些人還沒來到,狗就熟門熟路地順著一堵牆邊,往另一個方向跑,四下里除了狗鼻子呼出的氣聲,又陷入一片黑暗。 在這黑暗之中,好似過了很久,就在我幾乎失去只覺想要迷糊睡去的時候,就听見不知從哪兒飄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月兒……桃月兒……”聲音很細,離著很遠,但字字清晰,還有一股好聞的味道,我下意識張開口,聽到一聲叫我名字時,便答應道:“哎?——” 迅速整個人像是被猛勁提起,我一下子睜開眼,眼前好幾盞油燈照得屋裡透亮,我的面前擺著一碗剛焚燒殆盡的草藥和一柱殘香。我爹、我娘以及桃三娘都圍攏在我身邊,低頭關切地看著我,我一睜眼,桃三娘就高興地道:“醒了!月兒她娘,你看月兒她醒了!” 我娘口裡一直在念佛,看見我醒來,趕緊揉揉我的臉:“月兒?你真醒了?認得娘麼?” 我困惑地看著她點點頭。 我爹在旁邊長舒一口氣,向桃三娘作揖謝道:“我家這孩子總是多得你照顧,不然這回可又抓瞎了,我可只曉得灌鹽水,也不頂你這法子管用。” 桃三娘連連擺手:“這不過是我們老家的土辦法罷了,小孩子受了驚嚇,一時丟了魂兒,或被路過的畜生銜走魂魄,也是有的。鄉下都這樣找孩子,不然時間一長,要真迷了路可就糟糕的。” 他們說話的時候,旁邊還有兩個人在等著似的,像是趙家的小廝。他們見我醒了,就過來跟桃三娘說既然這閨女醒來,我們也好回去跟大爺回話交差云云。 我的腦子裡則漸漸想起方才的一幕幕,著急起來:“狗呢?那隻狗去哪兒了?” 我娘嚇得用手摀住我的頭:“狗不在這兒了,沒事、沒事,乖囡。” 我抬起身四下張望,發現自己好好地躺在歡香館裡的一張長桌上,我搖搖頭:“方才那狗去了一個地方……不知是哪家的廚房,狗還爬到灶膛裡找東西,好像找到一些小骨頭……然後那灶上就著火了!” 我娘口裡不住念佛,跟我爹說:“這孩子被嚇著不輕,她爹,怎麼辦?” 那兩個正待要走的小廝聽見我說的話,其中一個就問:“剛才那狗就是姜相公家的吧?昨晚作亂被攆出來的?” “姜相公方才說是的。”另一個道,還回頭看看我說:“我們家大爺正陪姜相公回姜家,我們也可以把這丫頭的話一起回報去。”說著兩人就走了。 我們一家在歡香館也沒耽擱,娘還有孕在身,桃三娘也催促她早點回去歇息,我爹再三跟桃三娘道過謝,領著我回了家。 聽桃三娘說,灶神的全銜是東廚司命九靈元王定福神君,桃三娘家鄉北方那邊的人,則慣稱他為灶王爺。雖說祭祀灶神有講究,所謂的“官三”、“民四”,也就是官家十二月廿三祭灶神,老百姓得在廿四這日才祭,不過大多數人也願沾個貴氣、官氣,因此我看到柳青街、竹枝兒巷的許多戶人家,也在廿三這日擺好了供桌。 我爹在灶神面前恭敬地依次倒了三杯酒,然後將舊有的灶君像撕下,連同事先準備好的金銀紙帛、一個篾扎紙糊的馬、一把黃豆和乾草一股腦兒焚燒完後,便代表送了灶君上天,儀式算是完成。我問爹為啥還要燒黃豆和乾草,爹說是給馱灶君的那匹馬吃的干糧草料呢。 下午我到歡香館去,看見譚大夫坐在暖爐邊,正就著兩碟小菜拿著酒壺在自斟自飲,旁邊喝茶的街坊也跟他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話。有人自然就提起姜廩生家的案子,說衙門里或許最近擇日就要升堂審理,有人又說這沒幾日就要過年了,衙門還管什麼案子? 譚大夫捻鬚聽著他們說話,就搖搖頭:“姜家這趟不知撞什麼邪了,我看這事蹊蹺!蹊蹺!” “這事怎麼個蹊蹺?”眾人立刻齊齊轉過來望著他。 譚大夫抿了一口酒:“這話說起來,我也並不深知什麼,那夜他家娘子小產,我去到時就見那家裡燈火通明的,人都拿著棍子出來了,那陣勢我當要去打架呢!咳……姜秀才這頭給我封開箱錢,那邊屋裡他娘子就在那兒哼哼唧唧罵呢,我聽那話直要把他姜家祖宗都罵遍了也不解恨,我說她那小娘子怎麼這時候了,有口氣也留著養身子吧?那嘴真是不修德的!” 旁人就接話笑道:“所以說姜秀才在家放個屁都得關門躲起來,吃飯要待打嗝,也還要先看人臉色是紅呀,還是白。這才暗自琢磨一番,這嗝是該打呀,還是不該打的好!”這人的話一出口,眾人都笑了。 譚大夫把剩下半杯酒又灌了下去:“後來我把藥給他下面人煎去了,就听得外面越來越鬧,本來姜秀才還陪著我這廂喝茶,後來就進來人慌慌張張地把他請出去,我半盞茶還沒喝完,那後邊就'劈裡啪啦'地打起來,還有砸東西的聲,我以為他們要動家法呢!可聽了會兒又不像,倒像是趕鴨子上架呢!咳!我就納悶了,出去看,又不在這邊院子,我不好在人家裡亂走,正想回屋繼續坐著去,就看見那邊一屋頂著火了……開始是聞到焦味,後來就看見紅紅的光透上來,那些人都炸了鍋似的,又開始嚷嚷抬水救火,”譚大夫說到這兒,卻撇起嘴唇:“別人家的事我也不好多說了,屋裡那位奶奶還真不虧是管家的好媳婦,身子都這樣不好了,還不忘叫養娘出來進去地給她告訴外間的事,讓養娘去傳她話,指揮這個、那個,咳……連夜逼姜秀才寫狀再讓人去衙門叫皂隸來鎖梅香幾個,她也真是費心了,咳!” “嚇?原來不是姜秀才他自己痛恨梅香所以寫狀?譚老您說他們家還走水了?這燒的是哪間屋子啊?這祭灶神爺的日子裡,走水那真是不吉利呀!”有人這麼搭腔道,其他人也紛紛點頭贊同。 眾人這正說道得火熱的時候,店外突然急匆匆跑進一人,我仔細一看,卻是昨晚見過的趙家小廝。他徑直走到譚大夫桌前:“譚大夫,果然您老在這兒,我去藥舖找您不在,店裡伙計跟我說您喝酒去了,我這沿街找了幾處酒館,那伙計也真是,不跟我說清您在哪兒,讓我好找!” 譚大夫笑著端起酒杯道:“怕是你走太急,也沒問個明白。” “您先別喝了,速跟我走一趟吧!”那小廝急得就想拉譚大夫的袖子。 譚大夫怕他弄灑了酒,連忙一手攔住杯子:“有事慢著說,究竟是誰病了?你是誰家的?咳!我這酒勁兒還沒到呢!” 那小廝只好壓低了聲音道:“我是綢緞莊趙家的,姜廩生得了點急症……都在那兒辰勾盼月一般地等著您哪,您要酒還不容易,我們那廂多的是好酒。” 譚大夫沒法,只好把杯裡的一口吸乾,又晃了晃酒壺,站起身:“桃三娘,這壺裡的你替我留好,回頭我再來喝乾了才是。” 桃三娘笑著過來送他出了門,正轉身進門之際,就有一位拄拐棍的白鬍子老頭顫巍巍走來,叫住桃三娘跟她說了幾句話就走了。我正疑惑這附近從未見過這樣一位老者,桃三娘便喚我跟她到後院廚房去做事。 桃三娘要做拉糖。就是把一大包黃糖塊和一大勺麥芽糖一齊在鍋裡煮化,倒出後趁著糖還熱的當兒,把手蘸一點水和油,將糖拿在手裡反复拉扯好幾遍,待糖色發金發亮以後,再捏出各種形狀。桃三娘的手特別巧,一塊糖在她手裡就像變戲法,幾下就捏出花蕊重瓣的一朵朵花樣,再用切好的紅果絲貼在花蕊裡,簡直彷若真花無異。又或是做成魚兒的模樣,在魚身處拿小刀介出鱗片,魚兩顆眼睛上貼瓜子仁,也是活靈活現的。 我一邊學著桃三娘捏糖花,把手燙得又紅又痛,桃三娘笑說我的手還嫩著呢,要做活做到像她的手那般粗了,也就不怕燙了。我困惑道:“三娘,你做這麼好看的糖幹什麼用?” 桃三娘不答我的話,卻反問道:“如果有人生氣了,你覺得拿什麼吃的哄他高興最好?” 我想了想:“吃點心?”再看桃三娘做的糖花:“噢!我知道了!吃糖?是誰生氣了要吃糖?是剛才那個白鬍子老爺爺麼?” 桃三娘笑笑不置可否,繼續低頭做糖。不一會兒,各種蔬果瓜菜式樣的糖也做好了,桃三娘將染綠的蜜餞果子剪成瓜葉和藤絲的模樣,貼在瓜蒂上,與紅的糖花、<盛放在一處,大冬日里看著彷彿真如夏日里紅艷艷、翠生生、水湃過的新鮮瓜果一般,讓人心生喜歡得了不得。 這時外面有人找桃三娘,出去一看,還是方才的那位趙家小廝,他笑著跟桃三娘說:“我來替姜家跑腿的,姜家有兩位都身體不舒服,尤其主家娘子,口淡了好些天,唯獨記掛歡香館的糖食有滋味,方才請了譚大夫去,問過他說可以吃糖,而且這歲末年初,家裡吃糖供糖才吉利,我家大爺就差我再來跟老闆娘說一聲,請老闆娘做些好糖食送去。” “哦,我也聽說了姜家娘子身上不好,請她稍等,我待會兒就送去。”桃三娘留小廝喝杯茶,他便索性坐下來等桃三娘做好了一起走。 廚房裡有事先就做好的玫瑰松子糖,桃三娘盛好一盒子,一邊又叫何二刨些芋艿,蒸熟了就拌桂花糖鹵和炒芝麻,還有川蜜製的牛皮糖,是用川蜜放銅鍋裡熬老了,略加洋塘放露天裡凍過而成的。 用兩層食盒盛好這些,最後桃三娘把那一碟魚花瓜果糖花小心翼翼另拿個盒子蓋好,用布打個小包裹,讓我抱著,給何大、李二等交代幾句,便帶著我跟趙家小廝往姜家去了。 冬日里的天,黑得特別早。凌厲的北風一遍一遍地迎著面像刀子一樣刮,我縮緊了領脖子,留神腳下的路,生怕一不小心摔跤弄壞了懷裡的糖花。 巷子的另一頭,不知什麼地方,傳出“嗷——嗷——”拖長的狗叫,聽得我渾身打一個顫,連忙挨近桃三娘身邊。 姜家的宅子在蕃嫠觀附近,原來據說觀裡曾長有一株千年的瓊花樹,但蒙古人來時,那樹就莫名地自行凋零了,老人都說那老樹有靈,不忍看人間塗炭,遂傷心自絕,我也不知真假,只是在暮春時候來觀裡看過後栽的一些瓊花,倒是十分瑩白可愛……“咻”的一陣風裡帶著幾顆冰碴兒似的雨水打在我的臉上,我打了個噴嚏,趙家小廝回過頭跟我們說:“喏!到了,前面那對燈籠就是姜家。” 姜家的大門裡靜悄悄的,有個應門的老漢,借了我們一盞燈籠看路,還不忘叮囑我們說:“我家夫人這兩天不舒服將養著,因此脾性會有些不好,雖然是她要喚你們來的,但也說話更謹慎小心點才是。” 桃三娘笑著應諾了。我聽這人說的脾性有些不好,起初覺得可能她也只是待人有些不耐煩罷了,哪知去到她住的院子門口,就听到裡面“乓當”一聲碎響,緊接著一連串罵聲:“賤人你是要作死麼?這是誰慣得你這般下作?整日在這兒瞎神搗鬼、佔風使帆,作弄這個整治那個,溺醋攪屎玩的麼?這輩子不做好事就等著下世給人當牛為馬嗎?”那話罵得惡毒,更怪的是聲音聽起來還一時像女一時又像男聲,然後就看見個婆娘從裡面拿著掃帚簸萁,簸萁裡盛著一些碎碗瓷片,跌跌碰碰地退了出來。 趙家小廝也立住腳步吐了吐舌頭,伸手招那婆娘過來,小聲道:“養娘,奶奶又砸東西了?” 那婆娘點點頭,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就一臉驚惶端著碎片走了。 趙家小廝撓撓頭,轉來跟桃三娘說:“沒法子的,是她叫你來,就勞你給送進去吧?” 桃三娘還沒來得及說什麼,聽得“嘩啦”一下門響,一個披著大氅、蓬著一頭亂發的女人從屋裡衝出來,厲聲喊問:“誰在哪兒鬼鬼祟祟的?” 趙家小廝嚇得連忙過去:“我……趙家大爺方才請譚大夫去書房給姜相公診治去了,奶奶您不是要吃好糖食麼?歡香館的老闆娘親自給您送來了。”趙家小廝說話都有點前後不搭對了,我也不自禁就往桃三娘身後退。 “歡香館?”那女人乜斜著眼朝我們看了看,有些茫然,似乎在回想什麼。這時那養娘放好掃帚簸萁,空著手回來了,看見那女人的樣子,嚇得趕緊過去拉她:“奶奶,您身上不好,剛大消了元氣,就別出來吹風了。” 那女人狠狠甩開她:“這裡輪不著你來管我!”她又往前疾走幾步,那養娘正好低頭一看,怪叫道:“奶奶您怎麼不穿鞋就出來了?”我循著她的話去看,果然那女人腳上只纏著腳布,趙家小廝臉色更尷尬,女人豎起兩道眉瞪著養娘,突然身子一軟就坐到地上,養娘去攙她,她才如夢初醒地抬頭四下張望,養娘試探著問她:“奶奶別坐在地上,涼!” 她看著養娘的臉,猛地喊道:“相公呢?相公呢?” 養娘一愣:“在、在書房。” “快!快去請他來,”女人想了想,臉哭喪起來:“不、不,我得去跟他說,這事、這事非同小可……”說著她就往外跑,養娘嚇得大叫:“奶奶您還沒穿鞋!再說相公正跟趙大爺和譚大夫在一處,你去了不成體統呀!” 趙家小廝這時趕緊搭話道:“我去!我去幫您請他來就是!”說罷一溜煙跑了。 那女人仍坐在地上,但神情一瞬間就和方才的不一樣了,全身篩糠似的發抖,轉頭看見桃三娘和我站在那兒,就驚嚇得大叫:“啊!你們是要來抓我的麼?” 養娘無奈在旁邊道:“奶奶方才說要吃歡香館老闆娘做的糖食,老闆娘就親自給您送來了。” “糖?”女人聽到這個字就雙目愣著出神,忽然想起什麼,就掙扎著起身走近前來:“送來的是供糖麼?” 桃三娘笑笑讓她看手中食盒:“讓您久等了。” 養娘催促那女人進屋穿鞋別凍著,那女人猶猶豫豫地看著食盒,又不放心地四下里張望幾遍,緊緊捏住養娘的手:“真的沒有要來抓我的?” 養娘被她搞得哭笑不得:“這是您家,外人輕易進得來的?……相公受風寒上吐下瀉了半日,正煎藥呢。” 女人聽了又是一驚一乍不肯進屋,一會兒罵姜家祖宗,一會兒說有人來抓她,養娘拉不住,桃三娘見狀只好把食盒給我拿著,上前去幫忙。女人正鬧得混攪不清之際,姜秀才披著衣服由趙家小廝攙著來了,看見女人這副樣子,起得手腳和嘴唇直發抖:“你、你,你這是成何體統?” 女人見姜秀才來了,神情猛地一怔,也不吵鬧了,那麼站住定定的,養娘驚詫莫名,拍拍她:“奶奶,我們先回屋去吧?” 姜秀才也過來想推她回去,女人突然一抬手,臉上的表情和聲音一瞬間無比嚴厲:“都什麼時辰了?你還磨磨蹭蹭作甚?” 姜秀才一愣,女人就一把拽住他的手往外走,姜秀才想掙脫,但那女人的手勁似乎很大,他一點反抗不得,就這麼被扯著走,養娘和趙家小廝幫忙去勸解也無濟於事,姜秀才一邊慌裡慌張一徑地問:“娘子,你這是要去哪兒?……你這是作甚?” 女人拖著姜秀才出了院子就朝一個方向走,完全不管不顧他的追問,這時就連趙大爺和譚大夫帶著幾個提燈小廝也從那邊趕來,可他們看到女人衣衫不整的樣子,幾個大男人就都不好去攔她的路,只有桃三娘幫著養娘邊攔邊勸,一行人就這麼拖拖搡搡、鬧哄哄地去拐出這條路,到了一爿院子,那裡原來就是姜家廚房!我昨夜被狗撲倒昏迷了以後,糊里糊塗之中神識曾隨它來過這裡! 我驟然想起昨晚的一幕,還有灶膛裡冒出詭異藍火的情景,這姜家娘子究竟為何要來這兒? 廚房裡一如昨夜的灰燈冷灶,姜宅里相連的幾處院子不多也不甚大,且到處靜悄悄的,想是梅香那幾人被帶走後,家裡除了養娘和看門老漢,也就沒別的下人了。姜家娘子把她相公一直帶到廚房門口,便自己一頭衝進裡面,整個人伏在灶前的地上,趙大爺一手奪過身邊小廝手裡的燈去照她,與呆若木雞的薑秀才面面相覷,都不知道她在做什麼。只見那女人的頭都快伸進灶膛裡去了,勉強用一隻手在灶膛裡不斷扒拉,她的動作讓我想起昨夜那隻狗,可這會兒再沒看見它,只有這女人在重複它昨夜的行徑。我不禁驚呼道:“這裡面有雞骨頭!昨晚那隻狗也刨過這裡!” 眾人聽了我的話,但女人不顧周圍人的驚訝和阻攔,赤著手先是一把一把撥出灶裡的柴灰炭屑,直到黑糊糊地堆在地面一灘,然後她又在這一堆灰渣滓裡翻找,果然揀出不少瑣碎的小骨頭,似乎因為被燒過,這些骨頭有的發白,也很脆,輕輕用手一捻就散開了。 姜秀才驚呼:“誰放的雞骨頭?” 那女人雙手臟兮兮地拿起這些骨頭,說話卻是個老者的嗓音:“這些都是被她們埋在灶膛灰裡的……兩隻雞生劏取血後連毛也不拔就藏在這裡!” 姜秀才目瞪口呆地立在那兒,旁邊趙大爺把燈籠湊近了仔細看:“為何要把雞藏在這兒?” 養娘則好像恍然大悟一般嘀咕起來:“就是自從上回丟了雞以後,這爐灶裡生火就總也不旺,大家都以為是柴濕……現在我們煮什麼東西能用小爐的都不使這大灶。” 養娘的話還未說完,那女人又像方才一樣,全身一軟歪到一邊去,然後隨即再像抽了風似的全身一震醒轉,看著眼前情景,臉上神情立刻換成一副哭喪相,一邊轉過去慌慌張張的朝灶台跪著磕頭,一邊哭著說些諸神仙恕罪、祖宗恕罪,再不敢拿血腥污穢神明之類的話,哭了一陣,又開始大叫,身上左躲右閃,連連告饒別打了,我們旁邊的人都看得驚詫莫名時,她突然過去抱住姜秀才的雙腿:“相公、相公,我都說吧……娘是被我加了藥……但我不是存心讓她死的,她得歷節病要服烏頭湯,我在為她熬藥時另把烏頭加了量……只加過三次,可不曾想她就……原本只是我一時之氣糊塗迷心,想讓她多在床上躺臥些日子罷了。相公!我真沒有殺人的心哪!這白鬍子老鬼日夜跟著我,要我把這事說出來不然就把我打死……相公,我都說給你了,救我!” 姜秀才臉色青白,若不是趙大爺和他的小廝在身邊扶著,早就癱倒在地,聽了女人的一番話,他的雙目都僵直了,半張的口什麼也說不出來。趙大爺也急得在那兒跺腳說:“姜兄,怎麼辦?” 女人猶在地上左躲右閃苦苦呼疼,似乎她口中那個白鬍子老頭還在那兒打她,我正被這女人的癲狂模樣嚇壞了,腳下不由己地一直往後退,也不知怎麼就引得女人注意到我,她一手抱著姜秀才的腿一手指著我:“歲供糖?……你拿著的是給灶神的歲供糖!相公!祖宗爺說要你我拿那盒子裡的東西給灶神,誠心誠意祈求神明饒恕……” 趙大爺也疑惑地看著我道:“你拿著是什麼?” 我看看桃三娘,結結巴巴地說:“是、是三娘做的糖食。” 趙家小廝也搭腔:“下午少奶奶說想吃歡香館的糖食,讓我去叫老闆娘做來的。” 那女人在地上連跪帶爬地過來,從我手裡接過兩個包袱,將裡面一份一份的糖食小心翼翼地端出來,口裡念叨說:“是了,是了,給灶神的歲供糖就是這……” 那一直沒有回過神的薑秀才,這時終於醒味來,他想起了什麼,過去一把抓住那女人的雙肩:“你在娘的藥裡做手腳了?那雞也是你讓人殺的,然後找緣由載到梅香身上?你怎能這麼做?你怎能這麼做?” 那女人猶在仔細地查看一份份糖食祭品,對姜秀才的話置若罔聞,被他抓住搖得厲害了,就才把目光轉回他臉上,只是訥訥地問道:“相公,要供給灶神了……祖宗爺說,我把剛宰的死雞污穢埋進灶膛裡,是對灶神的大不敬,灶神大怒,上天庭要減你我一紀的壽……所以他要你和我一塊去磕頭,給灶神磕頭,請他老人家饒恕。”女人絮絮叨叨地說著這話,姜秀才卻仍在追問她為什麼要害死娘親、栽贓梅香,兩個人都跟對方各說著各話,完全是死擰著糾結不開。 趙大爺實在看不過眼,走過去朝兩人大吼一聲:“別吵了!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然後一把拽住姜秀才的衣領:“姜兄,這事蹊蹺,你先前不也說夢見自稱祖宗太爺的白鬍子老頭拿拐杖打你麼?現在嫂子同樣碰到了這樣的怪事,而且折磨得她說出這些實情,或許冥冥之中神鬼有知,真的不能置之不理呀!” 姜秀才被他的話嚇住了,低頭看女人手端著一碟糖食正用祈求的目光看著自己,沉吟了一下,他起身又走進廚房,看著地上那堆摻雜了雞骨頭的灶灰,再看看灶台旁邊的牆上所貼的那張灶神像,那張紙還是舊的,看樣子他們家今年還沒祭過,姜秀才嘆了口氣:“娘生病的時候,你幾乎不會去替她煲藥,都是梅香在做……那回你和娘慪氣,之後卻爭著要替她老人家煲藥,還說是你後悔頂撞了她,所以親手煲藥贖罪,我想你是良心發現了,卻不曾想你竟如此不知悔悟!娘死後,你又一直把梅香視如眼中釘,我敬你是妻,小事也都不與你計較,可你……”說到這兒,姜秀才雙膝跪下,朝灶神像磕了三個響頭,又叫趙家小廝去給他拿筆和紙,女人也抖抖索索地過來,把幾碟糖食擺在灶台上,跪下一併磕了三個響頭,養娘去廚房的櫃裡找來酒和杯子,姜秀才給三個杯子倒滿,然後一一向灶神祝禱,灑完最後一杯酒時,說來也神奇,就在這三杯酒灑完,那灶裡倏忽一下迸發出一股淡藍煙幕似的火焰,牆上貼的灶神像也頓時化為紙灰飄散殆盡。 那跪著的女人一瞬間才終於完全清醒過來,抬頭四下里張望:“這是哪兒?我怎麼會在這兒?”然後看看姜秀才,一臉迷惑道:“你這是做什麼?” 姜秀才不做聲,這時趙家小廝拿來了筆墨和紙,姜秀才突然一手拉起她:“跟我走!”說著,就像方才那女人強行拉他來廚房一樣,這回輪到他拉著女人往外走。 那女人又驚又怒,尖聲喊道:“你要去哪兒?你想做什麼?放開我!” 姜秀才一反平素溫文內向的樣子,死死抓住女人的手,聲色俱厲道:“跟我到祖宗的牌位去!你做的這些傷天害理的事,竟不知道祖宗有眼麼?” 女人一時語塞,但隨即又掙扎罵道:“方才是有鬼怪魘著我了,那些都是胡說的!你死人麼,這也信?” 但姜秀才任憑她怎麼說,就是鐵了心地拽著她往前走,趙大爺和養娘在一邊跟著勸解,也無濟於事,我和譚大夫、桃三娘都是局外人,什麼都不好說,只能跟在後面看著。 姜秀才把女人帶到面前一間正屋,廳堂正中竟是擺著畫像和牌位,屋樑吊著長明燈,只是一眼就能看見屋樑、門檻等處都有許多被火焚燒過的痕跡。姜秀才硬是將女人拉進屋,然後叫趙家小廝把筆、紙拿來,鋪在牌位前的桌上,飛快把筆頭蘸了墨水就開始寫。我站在屋外,看不清他在做什麼,一會兒卻聽到那女人尖聲慘叫:“你寫休書?你要休了我?” 姜秀才什麼也不說,只是一直低頭寫著。那女人朝他身上又撕又打,幾番想搶筆,但姜秀才都決絕地把她推來,並且叫養娘把女人攔住,養娘是向著女人的,便也幫著連連哀求。 看局面鬧成這樣,趙大爺還算冷靜,從衣服裡拿出錢來回頭分別交給譚大夫與桃三娘,說姜家鬧的這些是非,外人在此多有不便,於是打發我們快走,我也巴不得一聲,跟著譚大夫和桃三娘趕緊離了姜家。 天時已晚,經過在姜家這一番鬧哄哄的場面,我的腦子都犯暈發脹,而且三個人都沒吃晚飯,譚大夫就隨我們一起回到歡香館,草草在歡香館拿冷飯泡湯吃過便各自回家不提。 後來,有關姜廩生家那離奇恩怨的官司,被整個江都城裡的人傳至過了新年也未止歇。姜秀才的正方李氏被姜秀才以“七出”之中數條為由休棄,然後再以謀害家婆,犯下人倫之大逆不道罪被官府收押,定罪後即按律受刑。 關於李氏是如何肯說出害人實情的來龍去脈,也被人們傳說得神乎其神,有說是姜家祖宗顯靈,先是附身於其家黃狗身上對其警示,又正好李氏小產後身體虛弱,才又魘在她身上,借她自己的口說出實話的;可又有人說,她發瘋那日恰好為廿三,是送灶神上天的日子。灶神原本就是專司人間家宅善惡的神明,你這家人若真有惡事,那就算拿再多的好糖供給神祗的嘴巴也是無用,善惡到頭終有報,所以這趟未必就是姜家祖宗顯靈,而是李氏拿血腥污穢褻瀆觸怒了灶神,灶神於是幻化玄妙,懲奸除惡的。 我想,那天預先來歡香館請桃三娘做糖的,必是姜家那位祖爺吧?他知道不孝的孫媳李氏得罪灶神,按照習俗姜家自然要給灶神上供糖希求減輕罪過的,桃三娘幫他做好這個糖滿他的願,只是灶神是否領這個情就未必可知了。 這樁官司了了之後,聽人們說,姜家那位通房丫頭梅香,經歷這番牢獄之災後回到姜家,姜秀才拿她如正房般看待,臘月三十還特地請歡香館的桃三娘為她做了一大盒新年的大紅供糖花,祭祀祖宗牌位時攜著她正兒八經跪過,就開始讓全家上下都對她稱少奶奶,只擬等年節過後便擇日為她做名分,扶正為妻房呢,眾人都說這才是天理不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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