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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6章 第一章正統軍

英雄志 孙晓 17148 2018-03-12
正統熱、好熱……熱汗沿面頰滾滾而下,流進了胸口,溽濕了內衫。 七月盛暑,最是汗流浹背的時節。內衫緊貼皮肉,身子像給蒸熟了,汗水蒸發成煙,急於飄出,卻又給短袖葛衣擋了下來。 烈日當空,火傘高張,打赤膊也不嫌過,可此際身上不只穿了短衣,還多加一件內衫,更外頭居然還有一件棉袍,總計內一件、裡一件、外一件,內外三件。汗水在裡頭悶煮,背後冒出紅痱子,奇癢難忍,偏又搔抓不得。因為內外三層衫之上,尚有一件厚馬甲,馬甲之外,還有一層重重的大鐵衣。 鐵衣精鋼所製,少說十來斤,太陽一曬,既悶且燙又重,路旁明明有樹蔭可供乘涼,這人卻視若無睹,看他低著頭,嘴角含笑,彷彿能頭頂驕陽、站立不動,便是人生無上快事。

大熱天的,瘋子便出門晃蕩了。看這人行徑詭異,樣貌也頗古怪,稱不上英俊,卻也談不上醜惡,陽光映照五官,看他好似二十來歲,又像四十好幾,一張臉給烤得紅如火、焦如炭,眼白望來加倍明亮,極顯精神。 正午時分,太陽毒烈,儘管滿身汗濕,瘋子卻一臉怡然,正享受間,突聽背後馬蹄聲大作,一匹快馬從後方奔馳而來,捲起了陣陣黃砂,馬上坐了一名乘客,同樣身穿鐵衣,面紅微焦,與那瘋子好生神似,宛如親兄弟一般。 “噹噹噹噹當……”快馬奔過,背後隨即響起鑼聲,瘋子微微嘆氣,知道又要動身了,他從腳邊拾起一隻鐵盔,套到了頭上,隨後提起一隻皮囊,細細數了數,但見囊里共計二十四發白羽箭,不消說,這是隻箭袋,依規矩須縛於大腿右方。

箭袋提入手裡秤一秤,至少十斤。十斤很沈,可渾身上下就屬這玩意兒最輕了,看鐵甲十五斤,步戰軍刀二十八斤,盾牌十二斤,紫藤大弓斜掛身後,刀箭弓三者合計,共達六十五斤,除此之外,背後還負了一隻大行囊,內裝二十斤糧,四隻皮囊各置四斤清水,皆縛腰上。 “嘸嗚……嘸嗚……”鑼聲大起,隨後又響起了嗩吶聲。吹鳴半晌,漸漸止息,大地一片荒靜,猛然間,響起了陣陣雷聲。 轟踏!轟踏!轟轟踏……轟轟踏……皮靴踏落,濺起飛灰泥沙,皮靴提起,後方又踩下一隻皮靴,更後方還有更多更多的皮靴,一隻只形制相同,主人也生得一模一樣,人人面孔焦火,眼白髮亮、肩膀寬而手腳大,不消說,這幫人其實不是瘋子,而是一名又一名戰士。

陽光曬上,光芒刺眼,臉上的汗水結成了鹽晶,閃閃發光,望之如同寶石。戰士們全身武裝,乾糧飲水,弓箭軍刀,自己吃的自己背,自個兒用的自己拿,人人負重超過百斤。 運氣不好的人,尚須扛長槍、舉狼蒺,運氣更差的,還得拖拉“洪武炮”,背拱腰彎,苦不堪言。 不過這些活兒都不累,最累的活兒在前頭,那兒有樣東西,舉在手上,可以累垮一頭牛。 細長長的木杆儿,杉木所製,長約三丈,十斤不到,然而雙手提舉時,卻似扛起千斤,因為桿頂懸了一樣物事,重如九州島巨鼎。 轟轟……轟轟……狂風撲面而來,拂開木桿上的一面布巾,現出兩個字,左“日”、右“月”。 日月旗!驅逐韃虜的旗號!帶頭軍官揚鞭而起,呼喚滿場士卒的姓名:“正…統……軍!”

“嘸嗚……嘸嗚……”嗩吶聲中,全場暴然答諾,場中兵卒不論出身,全因這三字而得尊嚴。帶頭軍官提鞭向天,指示方位:“吾皇有令,全軍挺進……西北三原城!” 轟踏!轟踏!轟轟踏……轟轟踏……“正統軍”出征了,兩萬兩千名兵卒開隊奔跑,煙塵飛起,聲勢驚人,四面大旗當前領隊,但見日月王纛招展於天,兩面帥旗相伴相隨,左是方今朝號,右為本軍總號,其後才是一面火紅巨幟,標明了兵馬隸屬師號:“藏武四衛”。 正統軍編制宏大,除“北關四鎮”外,就只有這只“藏武四衛”駐派邊疆,他們另有個通名,稱作“藏遠天高師”。此師下轄四衛,乃是朝廷派駐“烏斯藏”的精銳兵馬,上可及天頂孤峰,下可至深壑淵藪,體力遠過常人,是以個個都能負重百斤,即使行軍百里,也無人落隊喊苦。

正統軍裡有句話,稱作“生於藏武,死於北關”,每逢新人入伍,必然先赴烏斯藏,待得三年之後,訓練精實,便能移防前線,“荊州”、“潼關”、“漢中”等地任君挑選,再過三年,若能平安歸來,便可移防北關,頤養天年,不必再去前線受苦。故稱:“生於藏武、死於北關”。 正統建軍以來,“藏武四衛”始終為後備兵馬之用,從未開赴前線。只是眼下情勢有些不同,一個月前朝廷緊急傳書,將他們徵調出藏,想來必有什麼大事發生。 轟踏!轟踏!轟轟踏……轟轟踏……煙塵飛揚中,兩萬兵卒腳步齊整,一里又一里,一程過一程,一片奔馳震踏聲中,突聽前方傳來號令:“全軍布陣!預備迎敵!”乍聞號令,眾兵卒立時向兩旁分開,或提弓拉箭、或拔刀出鞘,正嚴陣以待間,前方一面旌旗現出,上書“汾州”。

“汾州大漠師!”眾兵卒齊聲歡呼,都知友軍搶先抵達了。 “汾州三衛”遊走紫荊關一帶,人稱“汾州大漠師”,軍中兵卒多是蒙漢混血,指揮主將姓“虎”,名喚“虎大熾”,驍勇善戰,使一口三尖兩刃刀,騎一口雙峰怪駱駝,自稱是“太陽汗”後裔,平生最愛伍都督,次愛打架,三愛喝酒。 眼看友軍在前,“藏武四衛”紛紛收起兵器,指揮使便也駕馬上前,喊道:“藏武師管帶熊杰在此,敢問虎將軍何在!”這藏武師指揮姓“熊”,單名一個“傑”字,二十五六年紀,平生最愛讀書,英俊挺拔,頗有文人之風。 兩師荒漠交會,一是“藏武天高師”,一是“汾州大漠師”,只是熊杰連喊幾聲,友軍卻無動靜,當即縱馬向前,喊道:“虎將軍!我是熊杰!請你現身相會!”話聲甫畢,但聽沙地磨磨,對面陣中飛出一騎,來勢奇快,迅雷不及掩耳,似乎不懷好意。 “藏武四衛”心下大驚,正待拉弓禦敵,熊杰卻揮了揮手,喊道: “沒事!是自己人!”

面前奔來一頭雙峰大駱駝,上頭坐了一名戎裝男子,披頭散發、狀似野人,不是“虎大熾”是誰?聽他提聲喊道:“小熊老弟!是你麼?”熊杰拍馬迎上,笑道:“虎大哥!闊別多年了!” 雙騎靠到近處,虎大熾突然把手一揚,刀鋒暴起,竟已架到熊杰的頸上,熊杰心下震驚:“虎大哥,你……你這是……” “藏武四衛”見主官被襲,不由分說,全數拔刀出鞘。 “汾州三衛”發一聲喊,也是摯刀在手,雙方兵戎相見,宛如窩裡反了。熊俊駭然不已,還不知該當如何,虎大熾已把腰刀收起,淡淡地道:“小熊老弟,別見怪啊,咱這是給你點教訓。” “教訓?”熊杰心裡有些不快了,沈聲道:“什麼意思?”虎大熾淡淡地道:“下回見到友軍旗幟,千萬別莽撞。記得先遣使察看,驗過令牌再說。否則要是撞上怒匪喬裝,你還有命在麼?”熊杰啊了一聲,頓時醒悟過來,拱手道:“多謝虎大哥提點,熊杰受教了。”

虎大熾道:“不經一事、不長一智,以後多學著點。”簇唇做哨,呼溜一聲,大駱駝立時屈膝坐下。熊杰見他下來了,自也不好失禮,便也跟著翻身下馬。 這虎大熾是“汾州衛”總兵官,看他虯髯濃須,蒙漢雜血,形貌極為豪邁,真有幾分“太陽汗”的英風。那熊杰也不遑多讓,看他雖未蓄須,身高卻達八尺以上,胸厚膀粗,相貌堂堂,站在虎大熾身旁,分毫不顯細弱。 眼看兩名主帥言歸於好,“汾州三衛”便也收了刀,紛紛為友軍遞上水壺,“藏武四衛”卻是心有餘悸,一來怕給老兵欺侮,二來初臨前線,滿心忐忑間,便只緊隨主帥身側,時時準備保駕。虎大熾曉得他們怕生,有意開個小玩笑,當即向前一指,怒喊道:“看!怒王本隊!”“什麼!”藏武四衛全震驚了,面面相覷間,一同抽出了傢伙,吶喊道:“殺啊!”煙塵滾滾,眾兵卒衝上前去,準備拿性命來搏,虎大熾哈哈笑道:“傻小子,跟你們鬧著玩的。”熊杰聞言大怒,一把扯住虎大熾的鬍鬚,厲聲道:“兵凶戰危的!拿這個玩笑?不怕軍法究辦麼?”虎大熾乃是胡人後裔,爽朗達觀,時時嬉戲胡鬧,只是軍法在前,管那胡人漢人、苗人藏人,都只有一顆腦袋可砍。聽得熊杰要報軍法了,自是慌了手腳,忙道:“別動氣、別動氣,前線戰事已經定下啦。”熊杰起疑道:“定下了?真的假的?”虎大熾忙道:“真的真的,五天前戰事就平定了。不然我吃了熊心豹子膽,拿那廝的名字胡鬧?”熊杰心想不錯,便放開了虎鬚,道:“大都督接到消息了麼?”虎大熾道:“早接到了,他一會兒便到前線了。”眾兵卒喜形於色,齊聲喊道:“大都督要來視察麼?”虎大熾笑道:“三羊鎮與他的老家相距不遠,大都督心懸故里,當然得來瞧瞧了。”熊杰點了點頭,自知伍大都督發跡於西涼,早年是公門名捕,擒姦摘伏,正直不阿,其後又為了反對奸臣江充,不惜千里奔波,投靠前朝大臣“善穆侯”柳昂天,一生慷慨俠義,方有今日的偉大事業。正敬佩間,忽又想起一事:“等等,大都督親來前線,可有兵馬保駕?”虎大熾嘿嘿笑道:“放心,荊州師已經奉調北上啦。”聽得“荊州師”三字,熊杰大驚道:“什麼?我哥也來了?”虎大熾哈哈大笑:“瞧你樂啦?你大哥一聽說大都督離京,連夜便從荊州率軍北上,你再晚片刻,他就趕到你前頭啦。”正統軍裡有大小雙熊,大熊單名一個“俊”字,便是外號“荊州獅”的熊俊。此人是家中長子,派駐荊州,乃是第一批入伍的老將。至於“小熊”,則是眼前這位熊杰,兄弟倆一在荊州,一在烏斯藏,說來已有兩年不見,沒想今日託大都督之福,竟能在此相逢了。

眾人說了一陣子話,便又上馬整隊,直朝前線而去。熊杰坐於馬上,眺望前方,道:“虎大哥,這回戰況很是慘烈,是麼?”虎大熾訝道:“你怎麼知道的?”熊杰道:“我是用猜的。你看藏武師遠在天邊,卻讓朝廷調了出來,戰情若非十萬火急,何必找我們?” 烏斯藏兵馬雖甚年輕,卻是能寫能說,文武雙全,極有潛力,向得伍定遠看重。虎大熾嘆道:“你說對了,這個把月來打了個昏天暗地,白日里明殺,夜裡襲寨,任誰都是沒吃沒睡。若非寧武、風武的主將都死了。朝廷也不會請你們出藏馳援。” 眾部將吃了一驚,情不自禁手按刀柄,退開一步。虎大熾忙道:“放心放心,五天前諸師匯聚三羊鎮,賊匪挨不住猛攻,拂曉時便自行退去了。”熊杰沈吟道:“諸師匯聚?一共來了多少兵馬?”虎大熾道:“二十四萬。”眾人大驚道:“二十四萬?”

虎大熾屈指來數:“此戰前後到了十二師、四十八衛,騎駱駝的是咱們『汾州大漠師』,騎馬的是漢中輕騎師,靠兩條腿的是『寧武衛』、『風武衛』……連你們藏武師算進去,合計是二十四萬兵馬沒錯。” 眾人暗暗駭然,方知戰況慘烈,遠在想像之上。正說話間,忽見路邊倒著一塊石碑,字跡黑髒髒的,難以辨識.一名校尉拿靴底望石碑上擦了擦,赫然露出了“三羊鎮”三字。 熊杰低聲道:“虎大哥,這……這是界碑麼?”虎大熾道:“沒錯.過了這塊石碑,就是前線了。” 投入正統軍以來,眾將士還是首次開抵戰場,一時人人肅穆,四下自是鴉雀無聲。 虎大熾當前帶路,眾人默默隨行,方入鎮內,便聞得一股腐敗惡臭,地下滿是屍首,看服色都是“留守軍”,一行一行,排列得整整齊齊,屍身卻是斷手殘肢、血肉模糊。再看蒼蠅飛舞,蛆蟲蠕動,饒那“藏武四衛”以勇士自居,仍不禁為之色變,不少人更是當眾嘔吐。 凡事都有第一遭,當年虎大熾初至前線,乍見滿地死屍,直嚇得膝間發軟,連路也不會走了,此時見得新人的醜態,自無取笑之意。正嘆息間,幾名校尉迎面而來,喊道:“哪個是熊杰?” 正統軍向來不拘小節,尋人便似喊狗。熊杰卻是文武雙全之人,把軍靴一併,躬身抱拳,沈聲道:“末將熊杰,敢問兩位是……”那人道:“咱是漢武衛的校尉,想向你借幾個僧兵來用。” 熊杰皺眉道:“僧兵?”虎大熾湊頭過來,附耳道:“他們要做法事.”熊杰頓時醒悟,忙道:“僧兵沒有,藏兵倒是極多。你們要么?”那校尉道:“能念經就成。” 藏人篤信佛法,打小虔誠膜拜,人人都能誦經,不少人還隨身帶了佛圖“唐卡”,自也能念些往生咒。熊杰自知不能拖延,忙召集了部眾,便隨那兩名校尉而去。 來到漢武本營,只見眼前一座小山,堆滿了屍首,地下佈滿柴薪,已然等著火化。 看這“漢武衛”是輕裝騎兵,一旦有了傷亡,那就不只人死,尚有馬亡,加之天氣炎熱,再不燒化屍首,立時便要鬧瘟疫,無怪急尋僧兵做法事。 兩邊主帥相見敘禮,熊杰見他們死傷慘重,也不知該說什麼,只吩咐屬下上前,趕緊為亡靈超渡。大批藏兵掩住鼻子,來到了屍首前,自將唐卡翻開,隨即咿咿啊啊地頌起經來了。一名兵卒手持火把,自問熊杰道:“佛祖來接引了麼?” 藏語深奧,誰也聽不懂他們在念些什麼,熊杰當然也不知佛祖身在何方,低聲便道:“再等會兒。”蚊蠅飛舞,嗡嗡擾響,漢武主帥呆坐地下,面色茫然,什麼也不知道了。虎大熾低聲道:“別等了,趕緊放火吧。” 幾名兵卒點燃了柴火,拋入屍堆中,霎時烈焰高漲,傳出了陣陣焦臭。 一片誦經中,一條人命就這樣沒了,火海吞噬了同伴,戰士們的身軀即將裝入骨灰壇,讓戰友們背回故鄉。半年之後,他們的家人會領到一個骨灰壇子,此外還有五十兩銀子。 縣官送些輓聯、父老們說些好話,日後妻子改嫁、兒女改姓,至於這人是因何而戰、為何而死,也只有天知道了。 熊杰熱淚盈眶,慢慢跪倒在地,虎大熾道:“弟兄們,一齊跪下。”滿場將士伏地拜倒,一齊向戰死弟兄道別。 眼看熊杰哭了,虎大熾拉住了他,道:“走了,沒什麼好看的,咱倆去歇歇。” 兩人來到陰涼處坐下,虎大熾拍了拍熊杰,道:“老弟,打仗便是這樣,生死由命、愿賭服輸,沒啥好哭的。”提起水壺,咕嘟嘟地喝著,卻聽熊杰呆呆地道:“是啊,生死天定,說不定下個就輪到我了。”虎大熾噗地一聲,滿口涼水都噴了出來,罵道:“放屁!”他提起手來,朝熊杰背後重重一拍,喝道:“撿點吉利的說!你大哥就要來啦,還這般愁眉苦臉的?” 熊杰接過水壺,灌下一大口,嘆道:“虎大哥,事情是怎麼鬧出來的,你曉得麼?” 虎大熾罵道:“還不就是民變?”熊杰沈吟道:“民變?這三原城不是派有留守兵馬,怎麼鎮不住場面?”虎大熾悻悻地道:“留守軍,稻草兵,吃飯喝酒包打聽,你沒聽說過麼?” 熊杰苦笑幾聲:“既然留守軍不管用,地方官怎不早點向咱們求援?” 虎大熾嘆道:“你想得美哪。這些縣官是屁一樣的東西,每日里就只想他媽的升官發財,巴結奉迎,遇上了事情,還不就是那八個字:『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你要他們把事情望上報,那不是搬石頭砸腳啦?” 天下文官八字箴言:“爭功諉過,七個老婆”,總之好官我自為之,百姓好自為之,老天下雨稱為水災,老天不雨稱作旱災,上天殘暴不仁,與本官德政何關?至於秦仲海如何造孽,罪犯如何殺人,反正還有老天爺監督,何勞本官代勞? 熊杰情知如此,只能長嘆一聲,道:“後來呢?縣官不望上報,消息又是怎麼傳出來的?”虎大熾道:“三原落陷當晚,災民包圍布政使衙門,見人就打,幾名西域商旅見狀不好,便逃去了漢中,『漢武三衛』這才驚覺大事不好,便連夜出兵馳援了。” “漢武三衛”駐派漢中,乃是正統軍裡的輕裝騎兵,兵行神速,最好野戰,熊杰精神一振,道:“這下大勢可要底定了,是吧?”虎大熾嘆道:“哪來這種事?你忘了麼?怒蒼派了誰在漢中?”熊杰喃喃地道:“誰?”虎大熾嘆道:“鐵劍震天南。” 熊杰大驚道:“鐵劍震天南?可就是拿鐵劍的那個老頭?”虎大熾道:“就是他,這李鐵衫是五虎上將之一,善於衝陣,我軍將領與之交鋒,往往一刀斃於馬下,最是厲害不過。『漢武三衛』見李老匪現身,不敢和他硬幹,只能便就近向嘉峪關求援。誰知這麼一來,又引來了一個魔頭。”熊杰忙道:“誰?”虎大熾道:“拿方天畫戟的那個。” 二人說話之間,熊杰的下屬慢慢聚集而來,都在聆聽說話,熊杰駭然道:“西涼小呂布?連他也來了?”虎大熾嘆道:“這韓毅有匹赤兔馬,日行千里,『寧武』、『風武』雙衛還蹲在茅坑里,他便已現身前線,殺得我軍大敗,眼看陝西全境岌岌可危,布政使知道紙包不住火,終於發布了『正統之令』,向天下一切兵馬求援。我軍本部接到消息,立時兵分兩路,一面召集關外兵馬,一面儌文前線,命『潼關六鎮』出征。” “潼關六鎮”長駐西北前線,乃是精銳中的精銳,正統軍中無出其右,熊俊大喜道:“這可好了,潼關六鎮來了,天下誰能抗手?”虎大熾罵道:“你傻啦?我都還沒登場,就這麼打完啦?”熊杰愕然道:“怎麼?怒蒼……怒蒼還有援軍麼?” 虎大熾嘆道:“多囉,東邊一個元老、北邊一個元帥,其它堂主彪將什麼的、數也數不完,反正潼關六鎮出兵,怒蒼總寨也燃起了狼煙,動用了十萬大軍,咱們當然也不能示弱,這便調了『汾州大漠師』、『威州豹頭師』、『靈州黑甲師』,總之雙方兵馬越打越多,到得後來,咱們已無可用之兵,只能召你們新人出藏來啦……” 熊杰默默點頭,這才想起怒匪有所謂“雙英三雄四招撫”,這東北兩大元帥一姓陸、一姓石,正是怒蒼初創時的兩大元老。想來“正統之令”發布,黑峰頂上便也燃起魔火,這裡傾巢而出,那兒前仆後繼,不免打得哀鴻遍野、屍積如山了。 一名兵卒道:“虎將軍,事出必有因,到底這民變是怎么生出的?該不會是官兵強搶民女吧?”虎大熾惱道:“放你媽的屁!三羊鎮又窮又苦,人人黑癟癟的,哪來的美女好搶?你當官軍都是畜生麼?” 那小兵微微一窘:“既是如此,百姓何故發怒?”虎大熾嘆道:“一籃花卷。” “什麼?一籃花卷?”眾將士錯愕不已,還以為自己聽錯了。虎大熾懶得說了,只朝地下吐了口痰,去去晦氣。 眾人面面相覷,看這花卷乃是尋常麵點,一竹籃也不過值得幾文錢,豈料朝廷先後調動“寧武”、“漢武”、“潼關六鎮”等兵馬,其後連烏斯藏的駐軍也奉召馳援,鬧得百師會戰,烽火連天,卻是為了區區一藍花卷? 天干物躁,農作難收,什麼怪事都生得出來。熊杰還想追問,虎大熾卻不肯多說了,道:“反正亂事敉平,咱們總算奪回了三原城,不算白忙一場。只是居民頗有死傷,不能不稍加安撫……”說著說,兵卒們便推上了兩輛大車,車上堆滿了熱騰騰的麵食,全是剛蒸出來的花卷。 熊杰咦了一聲,道:“虎大哥,你這是要……”虎大熾道:“我要勞駕你的兵馬,前去慰問災民。”熊杰道:“虎大哥,非是小弟推辭,只是我軍遠道而來,又是第一回上前線,人生地不熟的,恐有閃失,虎兄可否另請高明?” “不行。”虎大熾神色鄭重:“各部兵馬都不方便出面,只能勞駕你們了。” 熊杰啊了一聲,卻也懂了道理。看這場大戰好生慘烈,各路兵馬於三羊鎮激戰,必與當地居民有些誤會。若由虎大熾等人過去撫慰,不免火上加油,只能請烏斯藏的兵馬代勞了。 心念於此,熊杰也不好再推辭,便向虎大熾要了兩名斥候,引領全軍開進鎮中。 這“三羊鎮”與西涼城相距不遠,此番打得遍地焦土,大都督念在同鄉之誼,無怪要親來視察。只是此地委實窮困,過去有何歷史,出過什麼名流,誰也不知,惟見一片殘垣斷壁,地下又是血跡、又是火燒,遠處更隱隱傳來哭泣聲,讓人心生茫然。 熊杰沿路探看,四下房舍盡數倒塌,也不知還有什麼活人。約莫行過半條街,眼前總算有一棟半倒房舍,屋裡隱傳啜泣聲,熊杰心下惻然,忙探頭向內,只見一名老漢領著兒女,全家老小縮於屋角,哀哀啼哭,好似失去了什麼親人。 熊杰曉得這戶人家受災極重,也是怕驚嚇了他們,便先解落佩刀,取來竹籃,放了十來只花卷,這才走入破屋中,輕聲道:“老丈,末將奉朝廷之命,特來饋贈食糧。” 那老漢低頭哽咽,身上微微發抖,並不應聲。熊杰柔聲道:“老丈,這不要錢的,您快收下吧。”他說了幾句,那老漢仍是颼颼發抖,熊杰嘆了口氣,便將竹籃放於地下,正要轉身離開,忽然竹籃給提了起來,朝他背後扔來。 “滾!滾!”一名女子邊扔邊罵:“誰希罕你的東西!拿著你的臭花捲滾!快滾!快滾!” 漫天花卷扔來,幾名小孩也是又哭又叫,抓起石塊便砸。 熊杰武功精強,挨了幾枚石子,無甚大礙。大批將官卻火了,手按刀柄,怒目喝止:“幹什麼?又想造反了?”聽得“造反”二字,這家人不知怎地,竟然抱頭痛哭起來,那女子提起竹竿,哭吼道:“我就是要造反!你待怎地?過來殺了我啊!” 幾名軍官氣憤不過,正要上前理論,卻給熊杰攔住了,道:“夠了。” 夠了,打得夠了。眾兵卒心下一凜,不約而同放開了刀柄。熊杰從地下拾起竹籃,悄悄擱在門邊,低聲道:“走吧。” 眾人隨著熊俊離去,沿途望去,滿街屋舍倒的倒、燒的燒,家家都有哭聲,眾兵卒每逢災民,莫不上前贈糧致意。奈何親手奉出的花卷,卻無人願意來接,甚且無人願意開口說話,唯獨望向他們的眼神,道盡了心中的一切。 彷彿孤軍深入敵境,什麼都不對勁了,過去“藏武師”常駐邊疆,與烏斯藏百姓公私來往,軍愛民、民敬軍,彼此甚是融洽。誰知下來了平地,反倒見了這些仇恨怨毒的目光。 眾將士垂頭喪氣,心情低迷,虎大熾的兩名屬下卻是習以為常了,便向熊杰道:“別理這些人,趕緊把花捲髮一發,大都督快來視察了。” 聽得大都督行將抵達,人人士氣為之一振。熊杰也是微微一笑,自知大都督到來,哥哥熊俊也將率眾北上,兄弟倆多年不見,今晚必當熱鬧。便又振作起精神,等著把公事辦完。 正走間,忽見一對母子跪在地下,撫著一具屍身啼哭,那屍體手中卻還緊握一柄刀,想來是個匪幫亂民,卻讓正統軍格殺了。 眼看災民現身,眾軍官紛紛停步,只是想起適才所見的怨毒目光,心裡竟然微感害怕,一時無人敢近身旁。虎大熾的部屬都是老將了,附耳便道:“熊將軍,這些是亂民遺孀,不必糟蹋食糧了。”熊杰躊躇沈吟,忽道:“不行。”兩名老卒皺眉道:“為何不行?”熊杰凝視那對母子,道:“亂民也是民。” 亂民亦民,朝廷武人,絕不該是百姓之敵。他們既奉天子之命而來,奉的便是天理。 便拼著給百姓毆打辱罵,也得按章論法,把事情辦完。 悶了一整天,一事無成,熊杰暗下決心,無論何等侮辱,也要把食糧交到災民手中。 他來到那對母子麵前,小心拿起了竹籃,還不及奉上,臉上便給吐了一口唾沫。熊杰微一咬牙,索性單膝跪倒,拜伏在地,朗聲道:“末將熊杰!特奉吾皇之命,前來發放食糧!請大嬸看在我家大都督的面上,務必收下!” 那對母子聽得“大都督”三字,頓時放聲大哭,提起了竹竿,對熊杰又敲又打。眾下屬紛紛搶上前來,大聲道:“熊將軍!走了!這些人不識好歹,何必與他們囉唆!” 身為武人,唾面自乾,這在景泰朝聞所未聞,誰知卻降臨在“正統朝”、“正統軍”身上。熊杰猶不死心,他跪得極低,咬牙懇求:“大嬸,求您收下這些東西,末將是誠心的。” 滿滿一藍花卷,盡是朝廷上下的心意。然而那女人硬是不肯接,熊杰又能如何呢?他又是苦惱、又是擔憂,就怕那對母子挨餓受苦,無可奈何間,只能大著膽子,拉起那女人的手,將花卷小心送了過去。 那女人本在啜泣,一旦給熊杰拉住了手,頓時放聲尖叫起來,正拉扯間,忽聽部眾驚道:“將軍!快退開!”在眾人的駭然注視下,只見那女子淒厲哭嚎,她扔掉了手上花卷,隨即抄起丈夫留下的那柄刀,便朝熊杰狠狠刺來。 “大嬸!別亂來!把刀鬆了!鬆了!”兩旁將官大驚大喊,刀鋒距胸前一尺不到,已難閃避,熊杰卻遲遲不肯反擊,只管緊閉雙眼,拜伏在地,像是相信那女人,她絕不會殺害自己。 正統軍官,絕不該是百姓之敵。刀鋒越發逼近,熊杰硬是低頭不動。兩旁軍官驚惶喝阻,那女人卻也不聽勸,噫噫哭喊中,刀鋒已近喉頸,眼看熊杰命在旦夕,虎大熾的部屬怒吼道:“還等什麼?殺了!” 斬!刀光一閃,那女人的哭聲從中斷絕,倒臥於地,鮮血從衣衫底下泊泊滲出,花卷掉落一地,全都沾上了碧血。 熊杰霍地抬頭,見了這幅景象,忍不住張大了嘴。他萬萬料想不到,那女人真有意殺死自己?更讓人料想不到的是,只因自己執意送上一藍花卷,便害得那女人賠掉了性命,可他該怎麼做呢?若連一籃花卷也送不出去,他還能幹什麼?他可是朝廷命官啊? 滿心自責間,他俯身向前,正要察看屍身,猛聽一聲大喊:“別碰我娘!” 一道小小的身影撲了過來,伏在媽媽的屍身上,呱呱大哭。熊杰痛苦咬牙,正要抱住那孩子,猛聽一聲尖叫,那孩子竟從娘親手中取起鋼刀,眾人震驚駭然:“小鬼!別碰那柄刀!” 這家人一個接一個,前仆後繼而來,眼見爹娘已死,那孩子幾近瘋狂,提刀便刺。眾將喝地一聲,拔刀立斬。熊杰驚惶萬分,立時轉身護住那孩子,厲聲道:“誰都不許動他!” 話到口邊,身子忽然晃了晃,熊杰低頭下望,只見自己的馬甲滲出鮮血,胸口處透出了刀鋒。他吐出血來,緩緩轉頭過去,卻見那孩子躲在自己背後,手持鋼刀,正自滿面怨毒地瞪視自己。 兩旁官兵激動吶喊,都要殺死那孩子,熊杰喝地一聲,張臂攔住,隨即單膝跪倒,慢慢撿起了一隻花卷,再次遞給那孩子。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熊杰什麼念頭也沒了,此刻惟一的心願,就是將這花卷送出去。 他面露乞求之色,希望那孩子賞光。那孩子卻恨恨別開頭去,堅拒不接。熊杰也不知該怎麼辦了,他瞧著手裡的花卷,忽然放入自己的嘴裡,自己吃了起來。 算了,你不吃,那我自己吃吧。熊杰這樣想著,他嚼著自己帶來的花卷,發覺滋味居然不壞,他面露微笑,打算再來一口,陡然身子一個脫力,便已面觸塵埃。 炎夏午後,馬蹄聲此起彼落,從山丘上望去,已能見到那面火紅大纛:“荊州三百師”。 正統三年六月,最後的援軍抵達了,這只兵馬名為“三百師”,並非是說荊州養了三百支師旅,而是說這批勇士吃苦耐勞,能夠“負重百斤”、“夜行百里”,甚且“身經百戰”,故稱“三百師”。他們的主將姓熊,單名一個“俊”字,三年前正統建軍,第一個投效大都督的便是他。 都說“窮文富武”,熊俊出身槍棒世家,生下來就有錢。然自從軍以來,他比誰都清苦。他每月奉餉不過八錢,比客棧跑堂還不如。只是熊俊不曾抱怨,因為他本就不是跑堂伙計,憑他的身手,別說八錢銀子請不動他,便算八十兩、八百兩,他也不會放在眼裡。 如同正統軍的七十二名校尉,熊俊入伍前也有一段轟轟烈烈的故事。他少年時曾經愛上鄰村一位姑娘,誰知她長得太漂亮了,便讓洞庭水盜擄走了。為了救她,熊俊便孤身闖入水寨,單槍匹馬殺死百名盜匪,其後學了武鬆的模樣,大剌剌地來到衙門自首。 天下縣官都是一個樣,抓匪徒的本領沒有,可別人若替他抓了賊,卻又不免觸罪犯法。 那縣官見他腰懸人頭,渾身血污,自是嚇得魂飛天外,他不敢定熊俊的罪,也不好放他走,只能請來父老們定奪。父老們叫苦連天,就怕熊俊放火燒掉衙門,便急急向他說了“周處除三害”的故事,意思是要他趕緊從軍報國,千萬別辜負一身好本領。 熊俊不是傻子,一聽說話,立知用心。這幫父老平日道貌岸然,私下卻謀地爭產,陷害鄰人,比那幫盜匪還陰險幾分,誰不巴望他早些滾蛋?只是熊俊不想走,他想迎娶心上人,養雞養鴨,過著與世無爭的日子。於是他興沖衝上門提親,可惜事與願違,那女孩死也不肯嫁給熊俊,她怕哪天熊俊同她吵嘴,會用刀子割下她的頭,便像武鬆對付潘金蓮那個樣。 熊俊落下淚來,他沒法辯解什麼,也不敢擔保自己絕不是武松,他只能拜別父母,一個人背起行囊,帶著“荊州獅”的名號離開故鄉,正式投效了朝廷。 朝廷者,天下之公道也。熊俊內心明白,這個天下太大了,他無法事事出頭。若想在有生之年做點大事,他必須投效朝廷。朝廷中人須得信奉公道、須得明辨是非,倘若朝廷毀敗了,整個天下也就毀了。 正因志向如此,熊俊從不願投效廠衛,也不想入邊軍納涼,他自願來到“正統軍”,成為伍定遠的部屬,他相信大都督是當代忠良,只要能護住他,便能為天下人留下一線生機。為此有人譏諷熊俊,說他是朝廷鷹爪,也有人說他自命清高,就想沽名釣譽。不論旁人如何譏諷,熊俊都無所謂。反正他心裡明白,這世上總得有個傻瓜來報效國家,這個傻瓜就是他。倘使連他也動搖了,那整個天下就完了。 天氣很熱,兩天前大軍由荊州開拔,將士們徹夜行軍,人人都累了。熊俊也倦了,他放開韁繩,正閉眼小歇間,突聽遠方傳來陣陣嗩吶聲。 “嘸嗚——嗚嗚嗚嗚——”嗩吶聲間歇不定,當是“正統軍”的暗號無疑,想來友軍必在左近。只是熊俊百戰之身,看也不看,便道:“全軍散開,預備迎敵。”話聲未畢,前方馬蹄隆隆,一面旌旗急馳而來,喊道:“熊將軍!熊將軍!”熊俊厲聲道:“拉滿弦!” 萬弩拉開,箭矢向天,一片精光閃耀中,大軍已然分散列陣。便在此時,快馬驟停,幾名兵卒翻身下馬,急急拋棄刀械,喊道:“熊將軍!我等是汾州三衛、虎大熾將軍手下將士!奉命來此迎接將軍!”熊俊哼了一聲,把眼色一使,幾名斥候縱馬上前,厲聲道:“繳驗令牌!” 兵卒們不敢違抗,便將令牌小心置於地下,隨即後退百尺,眾斥候則是如臨大敵,慢慢拾起,急急回陣。熊俊接過了令牌,拇指徑朝鐵牌下方一搓,觸到了暗記,當即道:“騎兵下馬。” 嘩地一聲,五千兵卒同刻翻身,一併下馬,聲勢驚人。熊俊淡淡又道:“後排箭手,護衛本陣,餘人隨我上前。”號令下達,大批兵卒各自拔出腰刀,隨主帥徐徐向前。 三年多來,“荊州師”不知遭遇過多少突襲埋伏,令牌即使是真,使者也能有假,使者即使是真,來意也可能有假,稍一不慎,全軍立陷重圍。是以熊俊一到前線,向來先斬後奏,寧可錯殺友軍,也不能讓部屬身陷重圍。 熊俊提韁駕馬,一路來到友軍面前,那幾名兵卒始終雙手高舉,不敢言動。來到近處,熊俊也不下馬,目光炯炯,一一朝兵卒臉上掃過,忽在一人面上略做停留,道:“你是鄭老五吧?”那兵卒忙道:“將軍好記性,某正是姓鄭。” 聽得來人身分無誤,眾將士略感寬心,紛紛放下了箭矢。熊俊沈聲道:“荊州師。”話聲一出,全軍暴然答諾,聲震平野,如同旱地焦雷,陣式複又齊整。 “荊州師”號令嚴明,無愧“三百師”之名,友軍兵卒看在眼裡,卻也沒多說什麼,想來彼此都是正統軍,什麼都習慣了。熊俊淡然道:“現下戰況如何了?”鄭老五道:“托將軍的福,戰事已然平息。”說著送上一封文書,蓋了兵部的大印。 見得兵部文書到來,熊俊稍感寬心了,又道:“大都督到了麼?”鄭老五道:“尚未抵達。” 熊俊鬆了口氣,看他整晚兼程趕路,總算比大都督搶先一步抵達,可稱不辱使命。也是昨晚徹夜未眠,便從腰囊裡取出一把乾茶葉,拋入嘴裡,咀嚼提神,道:“現今鎮上多少駐軍?”鄭老五答道:“沿三原城數組百里,共計二十四萬。” 眾軍官全轉過頭來了,熊俊也是眉頭微皺,道:“搞什麼?為何動用這許多兵馬?” 鄭老五道:“此戰空前慘烈,怒蒼前後動用五員大將,韓、李、郝、陸、石,前仆後繼而來,雙方激戰月餘,留守軍盡數戰死,我正統軍傷亡也達三萬以上。” 熊俊瞇起了眼,慢慢嚼著茶梗子,道:“事情怎麼鬧出來的?”鄭老五道:“一籃子花卷。” 熊俊原本低著頭,聽得此言,眼縫便又微微睜開,道:“死了幾萬人,就為這個?” 鄭老五沒有說話,只是目光向地,點了點頭。熊俊也不追問了,嚼了嚼茶葉,自朝地下吐出了汁水,道:“你們汾州衛呢?死了多少人?”鄭老五道:“我軍來得晚,損失不大,只戰死兩千名弟兄。” 汾州大漠師不過兩萬兩千人,戰死兩千,已然十去其一。熊俊眼縫瞇得更緊了,道:“虎大熾呢?還活著麼?”鄭老五道:“托將軍的福。我家將軍平安無恙。你一會兒便能見到他了。” 熊俊大大鬆了口氣,冷冰冰的臉上露出笑容:“活著就好。虎大熾那廝還欠我幾百兩銀子,他要給打死了,我上哪兒收錢?”正說話間,一匹龐然大物奔馳而來,卻是一頭雙峰怪駱駝,遠遠聽得叫喊聲:“來人可是荊州熊俊?” 說曹操,曹操就到,見了當年同袍,熊俊什麼威嚴都沒了,自管哈哈大笑:“老虎!好久不見啦!”凡人暱稱“老黃”、“老李”,這“虎大熾”卻給稱做“老虎”,自是大大的神氣露臉。熊俊提鞭抽打馬臀,竟連一刻也等不得了,雙騎衝鋒靠近,主將同時翻身、同刻下馬,隨即摟抱到一塊兒,叫道:“老熊!”、 “老虎!” 二將相擁,熊俊喜不自勝,上下打量同袍,笑道:“看你氣色不壞嘛,讓我數數,一二三四,四肢都還留著。”正統軍都是男人,日常閒來無事,便愛胡說八道,正等著虎大熾嘻嘻哈哈,說什麼“少的地方你沒瞧到”、“老子原有八隻腳”,誰曉得這小子今日卻似吃錯藥了,只嚅嚅囓囓,吭不出氣。熊俊哈哈笑道: “怎麼啦?瞧你滿頭急汗的,老婆又跟誰跑啦?” 正統軍身處前線,上從校尉,下至兵卒,多未成親,這話自是玩笑了。那虎大熾給作弄一陣,臉上卻殊無笑意,只低聲道:“先別鬧,我……我有件事跟你說……”熊俊笑道:“瞧你陰陽怪氣的,怎麼?莫非身上真少了什麼地方?” “藏武師……”虎大熾神情有些惶恐:“已經到了。”熊俊狂喜道:“藏武師到了!那……那咱老弟不也來了?快說、快說,他人在哪兒?”虎大熾低聲道:“他在營裡。”熊俊喜孜孜地道:“今兒是什麼黃道吉日?咱兄弟可有兩年沒見了,好,我先去安頓兵馬,一會兒再找他喝酒……”正要調度下屬,虎大熾卻拉住了他,道:“熊將軍,你得快些……” 熊俊拂然道:“快什麼?”虎大熾欲言又止,忽然彎下腰去,撐住了熊俊的胳肢窩。 熊俊是軍中有名的硬漢,縱使身中十來箭,也不須旁人攙扶,拂然道:“老虎,你在鬧些什麼?”他滿心不快,正要推開虎大熾,瞬息之間,心裡忽有異感:“等等……你方才說,藏武師已經到了……”虎大熾默默低頭,輕聲道:“大家都過來,保著熊將軍。” 剎那之間,熊俊什麼都明白了,只聽他嗚地一聲,兩腿一軟,左右兵卒知道他立時要倒,忙搶上前來,矮身撐住了他。 “讓讓!讓讓!前頭讓條路出來!”虎大熾一路背著同袍,拼命推開人潮,熊俊嘴唇微開,腦海一片空白,呆呆趴在虎大熾的背上,聽著老友不住怒喊:“別看了!別擠在這兒!快讓開!快!” 此情此景,正統軍許多人都經歷過,熊俊卻是第一回遇上。前方將士紛紛迴避,望著他的眼神都帶了幾分不忍,因為人人都明白,這個人遭遇了什麼事。 熊俊呆呆趴在同袍的背上,只見自己奔進了營帳大門,踏上了營中地氈、見到了一座擔架,虎大熾撲了過去,拼命搖動一人的肩膀,大喊道:“小熊!快起來!你哥哥來看你了!小熊!小熊!”正喊間,一名校尉俯身過來,附耳道:“別叫了。” 虎大熾啊了一聲,苦笑道:“斷氣了?”那校尉輕輕地道:“剛走。” 風吹營帳,轟颼颼地振響,全場無人作聲,虎大熾、眾校尉,乃至於小兵小卒,人人都想說些什麼,卻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正統軍就是這樣,即使生離死別,依然只能做啞巴。眼見熊俊趴在地下,把臉埋在地氈裡,久久不作聲。眾校尉慢慢行上,低聲道:“熊將軍……請節哀……”熊俊深深吸了口氣,猛地雙臂俯撐,站了起來。虎大熾慌道:“老熊,你……”熊俊搖了搖頭,示意他不必多說。 熊俊不是第一天上戰場了。打了幾年仗,他早就預想過這一刻,因而他也和弟弟約定過,真有這麼一天,他們兄第倆絕不在人前落下一滴淚。 在眾人的注視下,熊俊緩緩行到擔架旁,蹲了下來,凝視弟弟,預備向他告別。 兩年沒見,弟弟的面貌變得陌生了,他曬黑了許多,也比分手時結實不少,看得出來,他已經是一個“正統軍”了。 萬籟俱寂間,熊俊默默在弟弟身旁坐下,神色帶了幾分茫然、幾分疲憊。他當然知道弟弟已經死了,可他卻未曾流下一滴淚,甚且感不到悲傷,說真的,他料不到自己竟是這樣的心情。 說不出為什麼,或許兄弟分別太久了,抑或看慣了生離死別,總之自己腦袋裡想得全是晚間的行軍、明日的回防,弟弟死了或活著,竟與自己沒啥干係。 先前的驚駭錯愕,在這一刻全消褪了,代之而起的,是為小弟驕傲的心情。 兩旁軍官見他一臉木然,低聲便問:“熊將軍,咱們要抬走令弟了,可以麼?”熊俊道:“抬吧。”眾校尉行上前來,慢慢將熊杰的身子翻了過來,只見他緊閉雙眼,頭頸側向一邊,手中還握著半只花卷,尚未吃完。眾校尉拿住了四肢,齊聲道:“一、二……” 正要將人抬起,卻聽一聲哽咽,眾人回頭望去,只見背後的熊俊張大了嘴,右臂伸得老長,像是要叫醒自己的弟弟。 一直到這最後一刻,熊俊才發覺一件事,弟弟真的不會動了。他再也不會哭、不會笑,不會起來和自己說話。他即將燒化成點點骨灰,永遠也看不到了。 熊俊哭了,儘管不想在人前掉淚,他還是嗚嗚地哭出了聲。他張開雙臂,想要去抱弟弟的屍體,卻怎麼也使不出氣力,在虎大熾的幫忙下,總算從眾兵卒手中接下了弟弟,最後一次抱住了他。虎大熾望著他們兄弟倆,只想說些話來安慰,可話到口邊,自己卻也哭出了聲。 正統朝創建以來,熊俊是第一批投效的江湖人物。為求剿滅怒匪,他煞費苦心,不只策動了一幫好友從軍,還拉著小弟一齊報答國家。當然他也答應過老邁的爹娘,即使自己粉身碎骨,他也會讓弟弟平安回家。可惜他食言了,他只能背起弟弟的骨灰,帶他回家。 熊俊把臉埋在弟弟的懷裡,無聲無息地哭著。一名軍官怕他傷心過度,慢慢行上前來,輕聲勸道:“熊將軍……人死不能複生,你……你要節哀……” “滾開!”熊俊怒吼一聲,振臂揮出,掃出了一股烈風,眾人心下大驚,紛紛向後退開。 熊俊背對著眾人,慢慢擦乾了淚水,低聲道:“老虎,我弟弟……我弟弟是怎麼死的?” 虎大熾道:“讓怒匪打死的。”熊俊鬚髮俱張,奮力回首過來,厲聲道:“胡說!” 熊俊是沙場老將,誰都瞞不住他。弟弟的死因是背後中刀,他並非是身陷戰場、明刀明槍交戰而死,他是在大戰後受人暗算而死,他死得很冤枉。 眼見熊俊雙目大睜,淚水盡在眼眶裡滾動,眾人忙低下頭去,誰也不敢與他的目光相接。熊俊壓抑哭聲,一字一頓:“老虎,說……我弟弟是……是怎麼死的?”虎大熾搖了搖頭,道:“對不住,我不能說。” 熊俊怒之極矣,揪住同袍,提起衣襟,厲聲道:“為何不能說?”暴吼一出,眾人耳中莫不嗡嗡作響,虎大熾聞風不動,輕聲道:“因為你是個武人……奉令不能報私仇。” 這話一說,滿場將士盡低頭,熊俊也被迫鬆開了手,一片寂靜間,只聽老友低聲道:“武人者,國家之兵器,百姓之護衛。身為朝廷武官,你的刀劍歸於國家。你絕不能公報私仇,否則你就……”熊俊淚流滿面,哽咽道:“背叛了最初的約定。” 兩旁將士聞言惻然,卻也無話可說。怒匪快意恩仇,行俠仗義,向來為一己之怒而殺人。正統軍不同,他們是朝廷命官,生來就得聽命行事。他們不能替自己出征,也不能為私怨下手。他們是國家的刀、百姓的劍,他們只能為國殺人,這就是身為武人的天命。 黃昏將至,夕陽照入營內,熊俊垂下頭去,成了一團濛濛隆隆的黑影。此時此刻,除了哭,他什麼都不能做了。 為國家、為百姓,莫說熊俊不能公報私仇,倘使有一天熊杰背叛了朝廷,熊俊雖是他的兄長,卻也只能聽命行事,下手殺害自己的親弟弟。這是他自己選好的路子。誰也怨不得。 為國為民、身不由己,熊俊神情微見呆滯,他慢慢摘下自己的頭盔,俯首撞下,猛聽“當”地一聲金響,那頭盔做得牢靠,分毫不損,主人卻已頭破血流。他毫不氣餒,舉頭再撞,噹噹聲響中,鋼盔漸漸凹陷下去,額間鮮血卻也飛灑而出。 “熊將軍!快別這樣了!”眾人急忙上前阻攔,熊俊卻是置之不理,拉拉扯扯間,虎大熾猛地暴吼一聲:“罷了、罷了,把人帶出來。”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色都有遲疑。虎大熾舉腳踢翻了矮几,厲聲道:“怕什麼?有事我來擔!” 一名校尉轉身離帳,朝外頭說了幾句話,眾兵卒立時帶出了一人,交到熊俊面前。 殺人兇手來了,饒那熊俊百戰之身,乍見這人的面孔,也不禁傻住了。 面前站了一名孩童,他身形瘦小,衣衫襤褸,約莫十歲上下,神態極為無助。虎大熾道:“老熊,令弟奉命救賑災民,卻不幸受這孩子刺殺而死,不過你要報仇前,我得提醒一聲……”他頓了一頓,道:“這孩子的爹娘也被殺了。” 面前的孩子父母雙亡,乃是戰後遺孤,熊俊胸口起伏,面上筋肉顫抖。虎大熾知道自己說動了他,低聲又道:“令弟一心一意,只在乞求這孩子的原諒,直到斷氣時,他也不改初衷。” 熊俊呆呆地道:“乞求他的原諒?”虎大熾道:“是。令弟直到死前,都在求他寬恕。” 熊俊淚水流下,低聲道:“那我們呢?我們這些人……誰來求我們的寬恕?”這話一出,眾皆低頭,竟無一人答得出話來。一名校尉大膽上前,附耳道:“熊將軍,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何況人死不能複生,你且節哀,讓大都督處置這孩子……” 熊俊怒道:“滾!”把手一揮,震開那名校尉,隨即行到那孩童面前,靜靜地道:“小兄弟,我不要聽別人說,我要你自己說……”手指熊杰的屍身,一字一頓:“這人是不是你殺的?” 那小孩本有些膽怯,低頭半晌,突然放聲大喊:“對!是我殺了他!你想怎麼樣?” 熊俊仰起頭來,竭力壓抑淚水,過得半晌,方才嘶啞地道:“跟我說,你為何想殺他?” 那小孩仰頭大叫:“我為何不殺他!”全場將士為之震動,熊俊也愣住了,他張大了嘴、呆了半晌,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為國為民、揮別父母,來到這遙遠不知名的異鄉,吃盡了千辛萬苦,誰知最後成了這鬼模樣? 熊俊笑了好一陣子,總算垂下臉來,手指擔架上的屍身,道:“小弟弟,你可知他是誰?”那孩子大聲道:“我管他是誰!你們全都長得一個樣!”熊俊淚水奪眶而出,哽咽道:“他是我弟弟。”反手一抽,從熊杰的屍體上拔出兇刀,朝那孩子喉間劃過。 虎大熾閉上了眼,旁觀眾人也把頭轉了開來,卻於此時,一隻鐵手半空探來,握住熊俊的手,稍一發力,便將他的鋼刀奪了下來。 “大都督!”眾將又驚又喜,齊聲吶喊。但見背後立了一條鐵塔似的大漢,國字臉上滿佈風霜,來人正是“龍手大都督”、“天山傳人”伍定遠。他那隻鐵手宛似巨鉗,稍稍挾制了熊俊,便讓他動彈不得。 正統三年六月,黃昏時分,伍定遠終於趕抵三原城。在眾人的注視下,熊俊被迫鬆開了刀,俯身屈膝,向大都督的威權跪下。 “來人!”伍定遠沈聲道:“將熊俊、虎大熾拖出營外,重打一百軍棍。” 號令一下,大批部屬奔上前來,將熊俊、虎大熾壓倒在地,剝除鋼盔鐵甲,伍定遠環顧四遭,容情彷彿天神,凜然道:“熊俊,你公報私仇,虎大熾,你徇私縱容,你二人觸犯軍法,理當處斬,我卻只責打你倆一百軍棍,可知這是為什麼?” 虎大熾沒吭氣,熊俊也只垂首望地,不發一語,伍定遠放緩了臉色,說道:“前因後果,我都聽說了。熊俊,殺人不過頭點地。你今日縱使殺了這孩子,令弟也活不過來,同樣的,我若殺了你們,也救不回無辜死傷的百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要你們雙方各讓一步、相互寬諒。” 聽得此言,熊俊忽然張大了雙眼,呆呆地道:“殺人不過頭點地?”眼看伍定遠點了點頭,熊俊霍地仰起頭來,縱聲大吼:“伍——定——遠!” 營中將士矍然一驚,只見熊俊眼眶濕紅,他手指弟弟的屍身,低聲道:“伍定遠,你跟我說,他是什麼人?”伍定遠沒有回答,只是別開了頭,熊俊哽咽道:“他是武人,為你打仗的武人……你口口聲聲說上天有好生之德,我這兒請教你……”探手出來,揪緊伍定遠的衣襟,厲聲哭嚎:“我們是為誰而殺人?” “喔喔喔喔喔喔!”熊俊淚流滿面,怒目圓睜,霎時俯首向前,重重撞在伍定遠的鼻樑上。 “住手!”眾人大驚失色,只見大都督鼻樑受擊,上身微仰,十來名校尉奔了過來,架開了熊俊,這批武官都是練家子,熊俊縱然力大無窮,卻也難以抵敵,他四肢遭人擒拿,受壓在地,突然奮力向前一撲,緊抱弟弟的屍身,痛哭失聲:“正——統——軍——”聲音悲憤痛苦,遠遠傳了出去,眾校尉驚喊道:“快撬開他的嘴!快!”熊俊激動太過,隨時會嚼舌而死,只見他翻起了白眼,口吐白沫,四肢痙攣不休,他好希望自己再也不會思想、再也不會反抗,那樣他又可以開開心心地從軍報國……再一次心甘情願的…… 為國為民了…… 軍營上下亂成了一片,眾校尉有的低頭垂淚,有的忙於救人,滿場叫囂間,忽聽一人喊道:“大都督!那孩子跑了!” 眾人急急轉頭,只見一條小小的身影發足疾奔,離帳飛奔,已然穿過了營寨,便朝鎮上而去。眾兵卒守在帳外,不明究裡,便也沒下手阻攔。 眾校尉發一聲喊,紛紛取下紫藤大弓,彎弓搭箭,瞄向那孩子的背心。不過人人心裡有數,這只是做個幌子,那隻斑駁鐵手未曾放落前,誰也不敢擅自發箭。 晚霞繽紛,落日夕照,在這正統三年六月盛夏的傍晚,伍定遠遙望西方,只見那孩子越奔越遠,他像在追逐血紅的夕陽,一路向西、拼命向西。只因在那夕陽隱沒的極西苦寒之地,有一座夢寐以求的高山,世稱…… 怒蒼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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