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網絡玄幻 英雄志

第197章 第十八卷吾國吾民第一章皇天在上

英雄志 孙晓 17018 2018-03-12
寒天冷颼颼,鍋子裡的湯滾了,筍也熟了。 咚咚咚,鍋旁擱來三隻碗,全是空的,望來便似三張小鳥嘴,仰天啊啊,嗷嗷待哺。小鳥肚子餓了,湯瓢最懂小鳥的心事,它舀入鍋中,盛來一隻香嫩雞腿,直向第一隻瓷碗而去。 湯瓢知道,這只碗是給老婆準備的,坐月子的女人,不能不補。 空碗漸漸滿了,裡頭有濃湯、兩隻嫩雞腿、外加一瓢筍。應該夠吃了。勺子四下搜索,這回又撈起一大瓢雞爪,轉向第二隻空碗而去。這碗是給娘親的。老人家這兩日犯咳,身子要緊。 湯瓢撈撈找找,便又把雞頭、雞屁股、雞脖子找全了,這些統通留給女兒吃,還在長大的乖乖小姑娘,不能不吃肉。 三個女人三隻碗,老婆、親娘、小姑娘,卻把鍋子掏光了。可憐還有個人杵在那兒,此人姓王名一通,三十五歲,他是這個家的阿爹。

湯瓢子搖來晃去,小王口涎橫流,可憐他也餓了,只想偷口雞湯來喝。 該偷誰的呢?偷老婆的?剛生產坐月子,自己再卑鄙無恥千百倍,卻也不能偷她的。嘗女兒的好了?身為人父,居然欺侮愛女,豈有顏面去見祖宗? 偷娘的?不孝有三,偷竊父母不知多大,八成比無後還來得大。 可惡……陣陣香氣撲面而來,小王卻如木頭人一般,他忽然抓了抓腦袋,心下暗暗忿恚:"可惡啊……為何公雞不像蜈蚣呢……" 那樣就有一百隻雞腿了,大家都能吃飽了…… 小王越想越惱,越惱越餓,終於不顧一切,趴頭向桌,嗖嗖哩三聲,每碗各偷一口濃雞湯,最是公平不過。 嗯……小王嘴角發抖,閉目回味,仿彿神游太虛。 "來!來!來!"後廚布廉掀起,王一通端著木盤出奔,笑喊道:"瞧瞧什麼來啦!"

"雞湯!"元宵這日大清早,北京銅罐胡同綠竹巷爆出一聲歡呼,寒舍裡一家三口如數轉過頭來,齊聲歡叫。王一通望著玉雪可愛的小姑娘,笑道:"瞧,這是什麼?" "雞屁股。"小姑娘從爹爹手中接過湯碗,歡容嬌喊:"燙!燙!燙!"小姑娘燙得跳腳,卻也燙得心裡歡喜,三步並做兩步,不顧雙手紅通通,迳自拿起筷子,上桌大嚼起來。 小王嘴角含笑,取起第二隻湯碗,交到娘親手中,聽得老邁笑聲響起:"哎,雞爪子呀!可多久沒吃囉?"笑完之後,除了那呼嚕吸吮之聲,便只餘下嗯嗯讚賞聲,其餘再無聲息。 晨曦普照,小王身穿寶藍印花長袍,他輕輕坐到床邊,對著家中最後一個女人微笑頷首,柔聲道:"來,我服侍你喝湯吧。"

第三隻湯碗送出,床上迎來了一雙玉臂。清秀的老婆坐起身來,她懷抱剛出生的小嬰兒,輕聲笑道:"好香呢,瞧不出你這麼好手藝。" 小王微微一笑,送來了一調羹雞湯,替老婆呼了呼熱氣。老婆卻不張口吃,只柔聲問道:"你自己呢?吃過了麼?"小王乾笑道:"吃了,早在廚房里便吃飽了。"眼看老婆還要多問,趕忙舉起手來,硬將湯瓢塞入她的嘴裡。 竹筍鮮湯,慢火燉了烏骨雞,吃得全家和樂融融,但見老娘吮雞腳,女兒啃雞嘴,連老婆也給餵得滿頭是汗,再也吭不出氣來。 小王笑吟吟地看著,自從門後拾起一隻包袱,道:"你們慢吃啊,我得走了。"老娘小女正忙著,無暇理會,老婆卻放落了湯碗,訝道:"今兒不是元宵麼?你們藥舖還開門啊?"

"是啊。"小王哈哈笑道:"春冬交際,傷風咳嗽的人多了,這兩日忙得不成話呢。" 老婆秀目一眨,輕輕"咦"了一聲,還待要問,小王卻將頭一撇,急急出門走了。 "讀書好、讀書妙,綠竹巷裡問大字,找了一通便識字。" 看今晨便如過去多少年,王一通一早起床,先替家中老小安頓了飲食,之後昂首闊步,嘴裡哼曲,便朝京城第一大藥舖而去。 風雨無阻的二十年,打弱冠開始,王一通便在藥舖里幹活,除了初二、十六兩日關鋪休憩,每日天光一亮,便該是上工時候,這時他也要行過長長的五里路,方能抵達上工地方。 五里不算近,可這五里風光不俗,走來一點不累。

"嗨,一通。"回頭去看,東鄰鳳娘回眸笑,直了柳腰送秋波。王一通還不及抱拳作揖,便又聽一聲輕嘆:"嗨,王哥。"轉頭再瞧,西窗丫鬟推窗扉,含情脈脈羞羞嘆。 "早啊!大家早啊!"王一通精神爽利,向左鄰右舍的姑娘們道早問安,眼角堆滿笑意。 王一通廣受婦女歡迎,這倒不僅是因為他樣貌好,也不是為了他嘴巴甜,而是因為他能"顧家"。人人都曉得,銅鑼胡同里最好的男人,便是王一通。 好男人不是自誇的,要作好男人,便得照顧一家老小。說起這點,王一通可是深明奧要,他上有高堂、下有妻小,想讓她們平平安安度日,一得有心,二得有錢,三還得有閒,缺一不可。王一通打小孝順侍親,當然有心,他不是什麼達官貴人,自也有空閒,唯一缺得便是錢了。不過他雖沒有萬貫宗財,卻還有個倚靠。

"大洪堂?您……您在大洪堂當差?"每回街坊鄰居聽說此事,莫不先吸一口氣,再從胸瞠裡鼓出一個大字:"好啊!" "大洪堂"不是普通地方,而是全國第一大藥行,店裡伙計家世清白、能言善道,個個有本領,一能識字,二能算帳,三還得通曉藥理……傳說"大洪堂"的伙計若去鄉試,十個有五個考得中秀才。也是如此,每回一通大哥從鄰家門前走過,都要害得少女們氣鼓鼓死瞪後廚的櫃子。沒法子,誰要櫥裡擱了成堆的"晚"呢? "讀書好、讀書妙,綠竹巷裡問大字,找了一通便識字。" 王一通洋洋自得,正感讀書之樂樂無窮,忽見天光高照,不免驚道:"晚了,晚了……可得走快些……也是他太受婦女喜愛,沿途只顧著陪姑娘們招呼,不免耽誤了上工時辰,一時慌了手腳,正半走半跑間,忽見一名老漢迎面而來,神色有些不善。王一通見這老人像是窮苦乞丐,忙駐足避讓,免遭糾纏。

老乞丐低頭行過,忽然發現了王一通,他喝地一聲,快步奔來,喊道:"別走!你別想走!" 老乞丐攔路,想來憎恨有錢人。王一通只得咳了一聲,將頭別了開,那老漢重重哼了一聲,左手搭住王一通的肩膀,跟著右手一伸,掌心向上,森然道:"拿來。" 拿什麼呢?也是王一通心地善良,當下嘆了口氣,先提起手來,將老漢的五隻指頭掃落下去,跟著又從口袋裡掏出一隻爛銅板,便望老漢掌心賞落。 "操你媽!"銅錢賞出,卻得回這三個字,那老漢發怒了:"真當我是乞丐麼?" 有骨氣的年頭,乞丐不食嗟來食,王一通眨了眨眼,還不及致歉,衣襟卻又給老漢揪了起來,聽他咬牙切齒地道:"臭小子!你到底在想什麼?整整拖欠我三個月的房租,卻想塞個爛銅板蒙過去?枉費老漢專程找你收租,你……你不覺得自己可恨麼?"

啊,難怪有些眼熟……原來是自家的房東來了。 王一通認出人來了,趕忙陪笑道:"哎呀,原來是賢翁啊,這是利錢,利錢。" "利你個大頭。"老漢忿忿不平,他拿起爛銅板,往地下恨恨一砸,怒道:"我大兒子下月討媳婦了,正愁沒房子住。你今兒不把租銀給我,小心老頭兒轟你全家出門!"耳聽老房東說得狠,王一通不驚反怒,霎時大吼道:"老丈!恕王某耳背!請你把話再說一遍!" 老虎不發威,當真變病貓? "大洪堂"的大爺發怒了,只嚇得老漢倒退一步。 大洪堂!大洪堂!上好的藥方不外賣!這便是威震京都的藥舖大洪堂。聽得藥舖的赫赫威名,老漢心下一醒,自知話說得重了,忙陪笑道:"對不住、對不住,都是老頭兒缺錢缺得急,這才口無遮攔……"形勢逆轉,王一通冷冷便道:"夠了!這個月我老婆生產,家裡事忙,這才忘了給你房錢。你今晚吃過飯,記得過來收租,我另加三錢銀子給你打賞!"

"賞"字拖得長長的,也賞得老漢謹身肅立,聽他朗聲道:"多謝一通大哥,您慢走。" "勢利鬼!"王一通斜了他一眼,揚首高哼,便自掉頭而去。 元宵節裡討晦氣,一大早便滿肚火,王一通沿途咒罵,幸幸而去。他一路穿過了祟文門,來到了一條大街,名喚"東廠胡同",跟著見到內城門,名喚"朝陽門",他穿過門下,駐足停步,瞻仰著面前的大藥舖。 金字招牌閃閃生輝,不消說,此地正是"大洪堂"。也是王一通從小到大上工的地方。 王一通嘴角微笑,正想跨進大門上工,猛聽藥舖門里傳來如雷暴吼:"你新來的啊!都上工半年了,連煎個藥也不會麼?"

老掌櫃破口大罵,語音淒厲,王一通停下腳來,用力嗅了嗅,一股焦臭隔空飄來,已知藥材給煎糊了。也難怪老掌櫃發火,天候幹早,農作難生,藥材得來加倍不易,怎能給這般糟蹋?但聽吼聲頻繁,左一個喝哩哈抽、右一句媽媽哇啊,藤條揮打迭聲,老掌櫃拿出絕活,大冷天裡猛抽小腿,小伙計跳得老高,沒準要撞上屋樑了。 王一通搖了搖頭,心道:"老的不會教,小的不會學,真是,看我過去救人吧。"他儼然閉目,整理了衣裝,還不及跨出步伐,卻聽老掌櫃罵著罵著,嘴里居然罵出了自己的姓名。 "臭小子!瞧你這般德行,莫非想學王一通麼?" 老掌櫃疾言厲色,邊揍小伙計邊罵,那小孩兒原本還嘻皮笑臉,聽得"王一通"三字,竟然赫得哭了起來,慌道:"不要啊!不要啊!我不要學王哥啊!他好慘啊!好慘啊!" "還知道慘啊!不想和他一樣下場,那便認份聽話!否則惹火了大少爺,休怪他轟你出門,便像轟走王一通那般!讓你一輩子回不來!"老掌櫃提起藤條亂抽,小伙計的哭聲更是不絕傳來:"不敢啊!不敢啊!求掌櫃的開恩啊!小人不敢了啊!不敢了啊!" 不敢了……不敢了……王一通淚眼朦朧,一時垂下頭去,口唇喃喃,好似也在低聲哀求。 三個月前為了一樁不平事,自己對著大老闆的公子拍桌怒喝,當場便給人掃地出門。自此之後,自己不再是京城第一大藥舖的伙計,而是門外的過路漢。 王一通默默聽著小伙計的哭聲,他的模樣光鮮依舊,可那眼神卻早已茫然。也不知過了多久,他馱著背、低下頭,終於轉身離開。 自十五歲起算,直到現今三十五歲,王一通二十年來如一日,每天黎明即起,準時上工,每日里都要來一趟大洪堂。即使他不再是此地的伙計,他還是得走這一趟路,好似一日不來,他便覺得這天還沒開始。 一翻兩瞪眼的年頭,一拳槌上了桌,砰地大響過後,什麼都沒了。小伙計的哭聲漸漸遠去,王一通腳下悠悠慢慢,卻也遠離了大洪堂。 新的一天又開始了。三個月下來,找不到一份差事,卻把全北京遊歷遍了,今兒該怎麼打發時光呢?前天才去永定河畔賞景,昨日又溜到鐘樓底下睡覺,今兒真不曉得該做什麼? 王一通嘆了口氣,自知又要瞎混一日,當下默默走著,回到了朝陽門大街。 時候還早,朝陽門大街遊人無多,望來空蕩盪一片,小王此時得了自由身,卻不曉得該做什麼,只能倚在牆角發呆。他慢慢坐了下來,笑道:"什麼玩意兒,幹啥為五斗米折腰,瞧我多清閒啊?"他懶懶打了個哈欠,正啊啊欲睡間,忽然"啊"字拔尖,成了一聲慘叫。 慘了、慘了……自己怎麼忘了,今晚房東要收三兩銀啊! 三兩銀,每月房租一兩銀。可小王沒錢了。昨日兒子滿月,小王拼出全身上下十隻銅板,總算替家人熬了一隻雞,如今數遍全身,卻只剩一個破銅板,該怎麼辦呢? 想起老房東的小頭銳面,王一通慌忙自忖:"不行!今兒可得認真幹活了!"他左瞧右望,眼見街上無人,趕緊躲入暗巷,先脫下一身光鮮衣物,之後打開包袱,左手捏鼻,右手發抖,顫巍巍地拎起全套破褲衫。 破衣爛褲,全身補丁,一股惡臭撲鼻而來,霎時之間,小王也已驗明真身,他不再是大洪堂的大伙計,而是京城裡的污衣名丐"王阿通"。 三個月來找不到活兒乾,家裡卻是老的老,小的小,全都等著吃。眼前局面險惡無比,王一通非只花光了全身積蓄,尚且拖欠了三個月的租銀,再不去街上撿銅板兒,卻要怎麼辦? 王一通搖了搖頭,咒罵兩聲,自從地下撈起爛泥,望臉上拍了拍。霎時滿臉爛泥,渾身臭黑,好似換了個人。 啦啦啦,讀書好,讀書妙,讀書之樂祟何如,臭氣薰天鬼不如。 不知不覺間,兩行熱淚滾落腮邊,也洗出王一通原本的玉潔白膚。他咬緊牙關,又從地下抹起黑泥,奮力再朝臉頰亂打:"王兄弟,沒什麼可恥的!別怕、別怕!行乞而已,不偷不搶啊!" 說著揮拳舞腳,振作士氣:"老婆!女兒!娘親!你們瞧好了!今日我定要替你們討回三兩銀!否則誓不為人了!" "三兩銀、三兩銀……"春眠不覺曉,行乞要趁早,王一通振作起來,一時口中嚷嚷,腳下急急,趕緊溜上了大街,趁著天光還早,他要搶占街頭第一號行乞大位,大發利市一番。 來到了東直門,撇眼看去,地下已然躺了名老乞丐,正自呼呼大睡,王一通捏著鼻子,蹙眉道。 "老丈,借個光啊。"他將臭烘烘的泥腳搬開,就地坐了下來。他整理了一下臉上黑泥,跟著咳了咳,取出破碗,拉開歌喉,唱道:"三、兩、銀……"王一通敲碗試唱,頗見怡然,當下清了清嗓子,引吭高歌:"好心的大爺行行好,救人救命要趁早。一兩賞銀不嫌多,一文子兒不算少,多積陰德哪錯不了哪……錯、不、了……" 在蓮花落的歌聲中,滿街的乞兒聽了王一通的召喚,也都打著哈欠起身。王一通微微一驚:"嘿啊,一山還比一山高啊……" 太陽漸漸升起,同行同業如同雨後春筍,全都冒出來了。但見老的老、小的小、躺的躺、倒的倒,滿街全是衣衫襤褸的乞兒,沿道望去,幾達數百人之多。 這幫乞兒全是鄉下來的。天干地旱,收成無著者。老天不給活,莊稼漢若不想做土匪,便只能這般活了。也使京城裡乞丐越來越多,朝廷便頒下了一條規炬:今後乞丐若想討飯,只准上東直門大街聚集。其餘地方要見了污衣大小丐,一律威武棒伺候。 這條規炬頗見道理,久住京城的都明白,這東直門便是朝廷六部衙門所在,一來官差多,巡邏方便,二來乞兒聚居一處,也不易驚擾良民,可說一舉數得。也是為此,王一通若想入行,便得來此地報到了。 辰時已到,衙門開堂,眾乞兒也全數起床了。看這些人懶洋洋的,有的一醒便拎起破酒瓶,咕嚕嚕地灌著臭酒,有的則是就地拉屎撒尿,弄得滿街腥臭。少不了給乞丐鄰居一陣撾打。整條東直門大街鬧烘烘地,王一通自也無心多看,只懶懶坐地,等候生意上門。 一片吵嚷間,街上忽然安靜下來了,每個乞丐鼻孔噴氣,全在望著街頭的一名行人。 今日第一樁生意上門了,看那行人抱著厚厚一疊公文,卻是一名洽公百姓。他站上街頭,先瞧了瞧街尾轉角處的六部衙門,又看了看街邊兩旁的乞丐,神色膽怯,好似不敢過來。 "來吆,來吆……"眾乞丐嘻嘻而笑。紛紛招手呼喚:"別怕啊,想到六部衙門辦事,便得經過這兒吆。" 朝廷第一德政,便是將乞丐聚在六部衙門,卻不知是哪個混帳官員出的餿主意。那行人面色發寒,偏生有事在身,不得不走,他遲疑良久,終於發一聲喊,低頭直衝而過。 "三兩銀!給我三兩銀!"王一通第一個悲情慘叫,卻沒能攔住那人,身邊老乞丐同仇敵愾,大哭大吼:"別走!你沒瞧咱們多可憐?快拿出你的良心來啊!"大街上滾動哭嚷,有的乞丐擂胸頓地,有的倒地慟哭,更有大批兒童邁步飛奔,不住去追那人的褲角。 "救命啊!"行人慘叫起來,都說豐年口袋飽,路上行乞少,荒年褲帶縮,滿街要飯多,這人八成也是個窮酸,一見乞丐追捕自己,趕忙拼出了老命,逃進了工部衙門。 咚,大門關上了,滿街乞丐又滾又爬又倒立,一見財神爺走了,便又懶洋洋地躺下。王一通惡狠狠地呸了一聲,罵道:"小氣鬼!" 早歲不知世事艱,昔年王一通也曾風光過,想那時他路過東直門,每回見得街邊乞兒,總要笑其懶、惡其形,嗤之以鼻,豈料風水輪流轉,今日輪到自己討飯,方知乞丐一點不懶,一點不好做。 嗚呼哀哉,太陽升到頂了,已在午飯時分,行人過去了幾百個,有的拔腿便跑,有的掩面而過,眾乞兒徒然喊得口乾舌燥,卻拿不到幾文錢。眼看今兒生意不好,遠處居然還飄出了炊煙,不知是哪戶缺德人家蒸起了包子。蒸籠米麵飄香,一眾乞丐饞涎欲滴,霎時大的哭、小的叫,滿街哭喊吵嚷,嚇得路人更是落荒而逃。 乞丐餓了,王一通自也餓了,他今日僅喝了三口湯,不免頭暈眼花。一時捧著空肚子,呼呼喘氣,轉看身邊的老乞丐不愧是前輩,竟然準備了一個窩窩頭,望來黑巴巴的,好似是根棍子。那老乞丐倒也大方,一見王一通瞧向自己,便笑道:"小兄弟,一塊吃點兒吧?" 王一通一臉靦腆,不由低下頭去,俗話說得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看人家已經是要飯的,自己居然還想找要飯的討飯,卻該算是什麼?正臆測著自己的新身分,那老乞丐已從地下摸起了磚塊,狠狠朝窩窩頭砸落。 轟隆一聲,磚塊粉碎,窩窩頭聞風不動,老乞丐不慌不忙,只提起黑赤腳來一陣亂踩,將之踏為兩塊。他俯身拾起一塊小的,便遞給了王一通,笑道:"吃吧,香得很。" 王一通心要口怕,有點不敢吃,可要說傲慢不接,必會惹得老丐生氣,當下雙手捧過,低聲苦笑道:"多謝老丈。"眼見那老乞丐呵呵笑著,一邊摸著花白鬍鬚,一邊吃起了窩窩頭,王一通乾笑道:"老大爺,就您一個人在這兒?您家里人呢?" 那老丐樂天知命,只哈哈笑道:"甭提囉,有等於沒有。管他去死的。"王一通見他豁達,心下倒也佩服,暗付道:"原來是個孤家寡人,難怪這般自在。" 他拿著窩窩頭,左右採看,忽覺街上乞兒有老有少,有大有小,卻都是男兒,並無一個女子。 王一通心下暗嘆:"這幫人倒有先見之明,自知早晚要成乞兒,這才沒成親,倒不似我老老小小,拖著蝸牛殼……" 王一通懶洋洋地想著,也是按耐不住肚子餓,便咬了一口窩窩頭。臭氣沖來,不由嘔地一聲,正要嗚嗚流淚,身旁卻有人搶先哭了,但見一名乞童低頭走來,沿途掩面哭道:"媽媽……娃娃肚子餓,娃娃要找媽媽……媽媽……"哭聲感染,鄰近幼童全都哭了起來,一個個哭嚷找親娘,氣得親爹又喊又罵,卻阻不住孩子們的哭聲。 "怪了……"王一通眨了眨眼,看街邊乞兒既然有孩子,想來他們也有娘。可這些女人上哪兒去了?為何乞丐的老婆全不見了? 王一通呆呆想著,忽然啊地一聲,滿口窩窩頭碎屑墜下,卻也讓他看懂了道理。 懂了,這幫乞丐並非全是光棍,可他們既已淪落到這個境地,他們的老婆便不會過來這條街。 為了養家活口,她們會默默去到隔壁的另一條……那條好像叫什麼花……什麼柳…… 渾沌間見到妻子的下場,王一通卻也放聲尖叫起來:"三兩銀!他媽的三兩銀啊!"王一通如癲似狂,他拋開了窩窩頭,直直衝上大街,逢人便是六個字吐出:"他媽的!三兩銀!" 眼前的情勢再明白不過,一旦繳不出房租,一家老小便要流落街頭,屆時為了養活一家老小,以妻子的賢慧貌美,她必然挺身而出,為家人賣身下海。 "快!快!誰快給我三兩銀,快啊!"王一通邊跑邊喊,無能的丈夫、窩囊的爹爹、不孝的兒子,三條大罪壓上頭來,逼得他心急癡狂,四處追討錢銀。 三兩銀不是小數目,王一通越是心急,越是嚇得路人落荒而逃。整整追跑了小半個時辰,王一通筋疲力竭,他跪倒在地,目望滿街行人,哭道:"各位大爺。求求你們快把銀兩交出來!錢帶多了……難道……難道……" "不嫌重嗎?" 咚地一聲,腦袋觸到了地下,正要倒地不起,陡聽嘩啦一聲,無數銅板飛天而起,錢子兒灑得滿地都是,王一通大吃一驚,心道:"怎麼了?真有人嫌錢重麼?"正疑心間,卻聽街心處傳來粗聲吶喊:"宰輔……出巡!元宵……打賞!" 大官來了。威武官差前面開道,後頭還跟著長長一列轎子,那兩隻手向天揮動,撒得銅子兒開花似的飛起,惹得一群群乞丐歡呼跳起,搶繡球般的爭著銅子兒。 王一通心下大喜,他行乞資歷甚淺,自不知每年元宵還有這等甜頭。他擠到人群裡,正要起跳,誰曉得"哎喲"一聲,竟給人推倒了,眼見一枚銅子兒滾到面前,正要伸手去抓,又是"喔啊"一聲,手掌給人踩痛了,銅錢卻給摸走了。 當琅琅當,銅錢滾花花,王一通腦袋也開花,他掙扎半天,東奔西跑,卻始終拿不到半個子兒。倒是挨了不少拳,好容易一枚銅錢直飛腦門而來,總該是他的了,當下拿著腦袋一頂,將之擋到了腳邊,正要伸手去撿,卻叉給身旁的老乞丐搶先撈走了。 可憐的老乞兒,無依無靠,體力微弱,自難和別人爭搶。看他顫巍巍地拾起銅板,笑呵呵地放入嘴裡,想來他渾身破衣爛褲,獨獨這張嘴牢靠。眼見人家比自己淒慘十倍,王一通自也不忍心下手來搶,他轉望著滿街哭嚷叫喊的乞兒,不禁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算了……縱使撿到了十隻銅板,那又能如何呢?現下他可不是要幾文賞錢去買饅頭,而是要整整三兩房銀。籌不出,家不保,身為家裡唯一的男子漢,他必須替老老小小找到生路。 官差腳步越來越近,閣揆大人的轎子已在眼前,王一通咬住銀牙,當下不顧一切,撲到了路上,攔轎大喊:"大人!小民有冤情呈報!請您務必救我全家!" 轎夫嚇了一跳,不覺震動了腳步,簾裡的高官似正飲酒,當場給潑了一身,王一通還沒及跪下,威武棍掃出,已將他打翻在地,王一通自知全家性命在此一舉,自是顧不得痛楚,仰頭便叫:"大人!賞我三兩銀!求求您!這是我一家的救命錢!" 砰地一聲,背後重棍砸來,只打得王一通脊骨欲斷,聽得官差怒道:"賤民!路倒死猴逢人乞!滿地銅板兒,你自個兒不會撿麼?"王一通大哭道,"不夠啊!不夠啊!小人家裡有妻有小,定得湊足三兩銀啊!各位大人若不救我,內子可要墜入風塵了!" "去你媽的!"頭頂官差一腳踹落,罵道:"你老婆不做妓女,天下光棍能睡誰?"這句風涼話當真寒入冰心,王一通面色泛青,大驚道:"你……你說什麼?" "說什麼?"一旁官差提起威武棍,罵道:"說你不識相!要你老婆早些掛牌出道!咱們兄弟也好去捧場啊!" 哈哈大笑中,王一通氣得眼冒金星,胸腔打鼓,便望官差懷裡撞去,眾官差大為驚訝:"這小子窮瘋了!"眾人發一聲喊,十來條威武棍反手砸下,隨時能讓小王腦漿迸流。 生死危難時刻,一隻手掌橫空而來,但見修白的手指輕輕一撥,第一根旋轉飛出,餘勢所及,第二根、第三根……帶得十來條棍子一同飛上了天,宛如魔法一般。 得救了!貴人駕到,恩公蒞臨,元宵節裡喜慶多,該不會遇上大善人了! 嗚嗚喘息中,面前來了一雙黑頭官靴,順延靴頭望上,先見了一身大紅官袍,祥雲緊簇之中,官袍上仙鶴卓卓不群,正於雲端施法眼,鳥瞰浮生大地。 一品仙鶴,二品錦雞,三品孔雀,毋庸置疑,面前站的是一品文職大員。看他頭戴烏紗帽,面如冠玉,唇蓄短髴,卻是個四十歲不到的英俊男子。 "楊大人!"眾官差端正身形,一齊喊出了來人身分,叫聲才出,那宰輔便急急掀開轎帘,慌道:"哎呀,楊五輔。您怎麼下轎來了?"那年輕官員搖頭道:"沒什麼事。只是見道路堵了,這便下來瞧瞧。" 眾官差瞪著王一通,大吼道:"臭小子!瞧瞧你做了什麼好事!"王一通嚇了一跳,趕忙回頭去望,驚見整條街水洩不通,一頂又一頂官轎動彈不得,全給自己堵住了。還沒來得及告饒,眾官差便又圍攬過來,打算活活打死攔轎惡丐,"住手。"那年輕官員淡淡一句話,卻已喝住了眾差人。 俗話說了,官不威而牙爪威,一品閣臣有令,眾差人自又發一聲喊,全數向後退開。王一通心頭惴惴,不知是吉是兇,正憂慮間,那年輕官員已然蹲身下地,道:"當街攔轎者,必有冤情在身。告訴我,你可是遭遇了什麼委屈?" 難得遇上貴人垂詢,王一通自是喜出望外,忙道:"冤啊!冤啊!小民昔時是藥舖伙計,三個月前無辜丟了差,家中不巧又添了丁,實在缺銀使喚,請大人務必做點好事,賞給小民三兩銀啊……"嬰兒吃奶要娘,娘坐月子要錢。那年輕官員聽聞泣訴,心裡多少有譜,淡然便道:"行了,你挨了他們多少棍?"王一通摸了摸疼背,忍淚道:"五六棍有吧。" 那年輕官員頷首會意,伸手入懷,取出了金絲錢囊。王一通自知有錢拿了,他心頭撲通通跳著,雙膝跪地,高高捧起雙手,一時淚中帶笑,低聲道:"多謝大人。" 一個、兩個、三個…… 四個、五個、六個…… 六個銅板兒放入掌心。整整齊齊排作兩列。王一通張大了嘴,他呆呆望著手中的六枚銅板,驚道:"這……這算什麼?" 那官員淡淡地道:"你攔轎申冤,情有可憫,朝廷不該打你。"王一通愕然道:"不該打我?所以呢?"那官員道:"所以一棍一文錢,以來補報你的皮肉苦。"說著說,便將王一通扶了起來,替他拍去了膝間泥灰,轉身便行。 "別走!"王一通抱住貴人的腿,激動呼嚎:"求求你!您定得給我三兩銀!小人今夜要是湊不出錢,內子便要墜入風塵了!三兩銀!快給我三兩銀啊!" 乞丐毆官,怎麼得了?兩旁官差大吼一聲,一個個勇字當頭,精忠報國,把那禮義廉恥記心頭,便又要過來毒打惡丐,那官兒搖頭道:"住了!朝廷的棍子能這般用麼?" 眾官差發一聲喊,再次退了開,這回王一通卻不怕了,他自己撲了過來,拉住眾官差的褲腳,尖叫道:"別走啊!不是一棍一文錢么?你們儘管下手打!姓王的今日算你們一個便宜,讓你們狠打三百棍,賺個三兩銀了!快呀!快動手啊!別客氣啊!" 王一通異想天開,說什麼也不放手,眾官差反而不敢下手了。王一通爬到那官員面前,喘息道:"大人,你……你定得救救我。"二人一個站、一個跪,那官員低下頭來,反問道:"你我一來非親非故,二來我也沒虧欠閣下,我為何要救你?" 有道理啊,各人過各人的,憑什麼人家要救他呢?王一通微微一愣,一時間竟也說不出話來,他仰頭看著那人,但見藍天白雲在上,從那官兒背後飄過,陽光掩映玉面,但見此人白皙俊雅,滿身光輝,一雙眸子尤其漂亮,世上若有天神,便該生得這般好樣貌吧?一瞬間,王一通心裡找出了答案,他抱住那人的腿,大聲道:"因為你是官,我是民!所以你得出手救我!" 朝廷威權在上,百姓疾苦在下,萬萬不該推諉。那官員聽得此言,頷首便道:"說得好。" 他點了點頭,看那玉白手指緩緩移入懷中,輕輕取出光閃閃的東西,瞧那兩邊翹翹的胖寶模樣,不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 …… "三兩銀啊!"官規龍銀現出,王一通哇地歡笑,如餓犬撲肉、又似蒼蠅叮屎,正要撲向前去,那官員擋下了他,輕聲道:"且慢片刻。朋友,看你模樣像是讀書人,可會撥算盤麼?"王一通喜道:"會會會,怎麼不會呢?我日日都在舖裡撥著呢……" 那官兒伸手一招,便從隨人手裡接過了紅木算盤,道:"那好,下官給您銀子前,得先請你替我加個數兒,可好?"王一通大喜過望,此時甭說一道算題,便算百道難題、三道謎題,那也是甘之如飴。忙道:"行!行!行!隨你愛加幾千萬,小人都奉陪到底!" 那官員將算盤嘩啦啦一撥,交給了王一通,真個報起了數字:"二千四百九十九,另加一。" 王一通不假思索,接過了算盤,撥十進位,怡然道:"那是兩千五。"那官員摸了摸唇上的短鬚,含笑道:"再來是兩千五乘二千一百三十九。" 一堆大數目出來了,王一通不由低呼一聲,慢慢撥了撥算盤,喃喃算道:"那是…五百三十四萬又……又……"尾數還未撥清,那官員卻已空手計數了,答道:"是五百三十四萬另七千五百。"王一通乾笑道:"是、是,您真能算。"話聲未畢,那官員又道:"另加一千二百四十一萬。"王一通急急加總了,蹙眉道:"一共是……一千七百七十五萬另…另……"話聲末畢,那官員迳自道:"另七千五百名……乞丐。" 聽聞"乞丐"二字,王一通不由驚呼一聲,方才曉得這數字的來歷。那官員目向街邊群丐,解釋道:"二千四百九十九,便是東直門大街的乞丐。至於那個一呢……"說著朝王一通望去,道:"便是閣下了。"王一通苦笑幾聲,道:"挺好的,人越多,益發熱鬧了。" 那官員幽幽又道:"全國似這般乞丐窩,共計二千一百二十九處。兩者相乘,共得五百三十四萬七千五百名乞丐,那一千二百四十一萬人呢,則是西北災地的荒民。" 那官員蹲身下來,左手搭在王一通的肩上,遙指滿街乞兒,輕聲道:"朋友,億萬眾生嗷嗷待哺,可天旱無雨,上蒼卻只交給我這麼多米糧……您說,我若獨厚閣下一人,對他們公平麼?" 王一通呆呆聽著,只見,東直門全是哭喊吵鬧的可憐乞丐,一個個如螻如蟻,猶在爭奪地下的幾個爛錢子兒。小王嘆了口氣,方知天下水深火熱,若要他獨自一個人超生,確實沒這個道理。 他搖了搖頭,低聲道:"這……這確實不公平。" 那官兒聳了聳肩,淡然道:"那我該怎麼辦?"王一通想了半晌,忽地雙手一拍,笑道:"那還不容易麼?大人您只管記得普渡眾生啊,你讓每個人都快活,那不就天下太平啦?" 那官員恍然大悟,也是雙手一拍,喜道:"是啊,我怎沒想到呢?來,來,快領賞了。" 東拉西扯之後,總算可以領餉了,王一通歡呼喜悅,一時雙手高舉,掌心向上,便來恭迎大元寶。那官員含笑頷首,迳自伸出了指甲兒,自朝元寶擦了擦,似替它撓痒了。王一通笑道:"恩公,元寶夠亮了,您就甭擦啦。快給錢吧。" 那官員笑了笑,將手指甲輕輕彈了彈,但見一點銀粉徐徐飄降,好似天女散花。王一通咦了一聲,低頭去看掌心,驚見手裡銀閃閃的,多了一點粉末,不由駭然道:"這……這算什麼?"那官員淡淡地道:"三兩銀。" 王一通大怒道:"胡說!你給我的是銀粉,連一毫也不到!"那官員搖頭道:"你別生氣,是您要下官普渡眾生的。這三兩銀分作一千七百七十五萬份,便得此數。" 一片駭然間,一股微風吹來,兀自把銀粉送上了九重天,消失不見了。王一通愕然坐地,不知該說什麼,那官兒卻又俯身下來,柔聲道:"朋友,輪迴六道,眾生皆苦,想要普渡眾生前,別忘了兩句話,稱作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阿彌陀佛,恭喜您闔府光臨……地獄道。"當即雙手微敞,做歡迎狀,便自轉身而去。 王一通錯愕之間,眼見那官員便欲離開,他大喊一聲,緊緊抓住那人的腳踝,咬牙道:"且慢……為何是我入地獄,不是你入地獄?王八蛋……趕緊把你貪污的銀錢交出來!否則休想走!" 王一通撕破了臉,已有賭命犯上之意。左右官差正待上前打人,那官員卻再次蹲了下來,道:"你別生氣,我佛制定這個輪迴,從來便是這樣,沒半分道理可言。不如這樣,下官雖無力為你改造六道,卻可以為你指點一條出路。你想听麼?"王一通聽了說話,心頭又生出希望,忙道:"說!你快說!" 小老百姓聲嘶力竭。那修白的玉指便舉了起來,指向遙遠的城外。王一通喃喃看著,那官員便又附耳過來,輕聲道:"朋友,你從東直門望外走……穿過了東廠胡同,朝南走,約莫三里過後,便會見到……" "永定河!"王一通歡喜大叫。他世居北京,地理自是詳熟,耳聽永定河附近埋有寶藏,不免心下狂喜,慌忙道:"好了、好了,再來呢?小人見到水定河之後。該望哪兒挖?" "不必挖……不必挖……"那官員附耳低聲:"閣下見到永定河後,只管……"說著附耳輕聲,做了個手勢出來。 "望下跳?"王一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瞠目結舌中,顫聲便問:"那……那兒水深麼?"那官員點了點頭,道:"非常深。金水河下漩渦湧,在下親身所試。"王一通心頭震怒:"好啊!那你還要我跳!你想害我淹死麼!" 那官員微微嘆息,"朋友言重了……宇宙共分六道,各有各的緣法業報。您既然厭倦了輪迴六道,何妨試試這條解脫捷徑?"他見王一通張大了嘴,便拍了拍他的肩頭,幽幽說謁道:"唯生不戀生,生非生,死不懼死,死非死……"說著合十欠身,靜靜地道:"再會了。" 那官員語氣慈愛,行徑卻是冷酷無比,在左右隨人的陪伴下,他登檻入轎,便又回到天界了。 只把王一通獨個人留在地獄裡,兀自瞠目結舌。 官府官府,好生辛苦。它管婚姻順便收田租,管販貨還兼著賣房屋,僧道凡俗給它管,黎民百姓歸它管,士農工商任它管,由南到北,從西望東,總之人只消沒死、獸只消拉屎,全都聽官府來管。可說也奇怪,官府管盡了天下萬物,就只一件事不管。 "他媽的!"王一通氣得淚水直流:"真不管我死活麼?" 王一通越想越恨,想起過去田租賦稅一兩沒少交,如今向朝廷求個三兩銀,卻是推三阻四,他滾地哭喊:"奸臣!把我繳的稅銀還給我!還給我!"破口大罵間,便追著那轎子而去,天幸罵聲夾雜哭聲,官差聽不清楚,否則此人毀謗官府,不免又要入獄關關。 正放聲咒罵間,街上一頂又一頂華轎接踵而來,卻把他擠到街邊去了。王一通邊哭邊罵,一路追著轎子,竟然奔出了安定門,也是天無絕人之路。王一通心下忽想:"等等!這許多大官傾巢而出,卻是去哪兒啊?"他反覆採看,只見轎子魚貫而過,全是朝北方而去,王一通恍然大悟:"啊呀!我怎地忘了,今兒是元宵,他們這是去紅螺寺啊!" 紅螺寺不是別的地方,而是朝廷舉辦祈雨法會的寶地。連著三日燈會下來,北京的達官貴人全上廟裡去了。王一通腦中靈光一閃,心中撲通撲通地跳了起來:"有救了!有救了!我幹啥在這兒糟蹋時光?要找善心的大老爺,該去紅螺寺才是啊!" 街上百姓自私涼薄,紅螺寺的善男信女卻都是大好人,一會兒只消遇上好心的官太太、善心的大小姐,還怕湊不齊三兩銀麼?王一通越想越覺道理,他仰頭去望天際,但見紅日西斜,已然過了中午,他袱起袖子,大喊道:"三兩銀!老婆!阿娘!女兒!爹爹這會兒拼上啦!" 小王發覺了大秘密,街上眾乞兒卻還在你爭我奪,搶那三文兩角。朝不保夕的年頭,王一通也無暇理會別人的死活了,忙將破碗收入包袱,直衝北門而去。 紅螺寺位在京北,頗有路程,只是王一通早已豁出了性命,路上逢車借坐,遇河過橋,只管死命趕路。日頭越來越斜,將至申牌之際,終也看到了紅螺塔。香火錢在前,希望也在前,王一通哈哈大笑:"三兩銀!吾來也!"不及擦抹熱汗,便要上山行乞去也。 "站住!"方才來到山道上,猛見一顆光頭飛也似地趕來,就地便是一聲怪吼。王一通吃了一驚,急忙去看,面前卻來了一名冷眼知客僧,聽他森然道:"乞丐不准入寺。" 凶狠的和尚來了。紅螺寺是北京氣功聖地,門裡僧人便如少林武僧,一個個功夫在身。看那知客僧手提棍棒,王一通手無寸鐵,自然不敢硬闖。他陪笑幾聲,心道:"好你條看門狗,專往低處瞧啊。"眼看僧人模樣兇冷,當下也不求饒,便溜到山邊樹後,取出光鮮交裳換上。 第二回出征,王一通哪裡還是乞兒,看他身穿長袍,玉樹臨風,卻又變回了大洪堂的掌櫃氣派。那僧人依舊守在道上,猛見一名香客大搖大擺行來,長相卻頗為面熟,趕忙攔住了道路,冷然道:"你是乾啥的?" "幹啥的?"王一通傲然一笑,將手揮出,但聽噹噹亂響,手上的六個銅板全數滾入了缽中,已然驗明正身。 "施主請進。"知客佾放落了棍棒,躬身道:"今兒香客雲集熱鬧,花燈美崙美奐,您老多走走。"王一通含笑答禮,心中卻默默念咒:"死賊禿,你爹睡你娘,合計六隻腳。" 人有兩條腿,狗長四隻腳,疊起來一共六隻。王一通嘻嘻哈哈,連三個月的悶氣一掃而空,總算有了笑容。 走啊走,來到了山門前,王一通滿心喜樂,站在山門左瞧右看,但見四下燈籠高懸,廟門廣場盡是攤販,賣花燈的、打陀螺的、煮麵燒茶的,熱鬧的不成話,卻獨獨不見乞丐。王一通微微一笑,心道:"咱今日做得是獨門生意,一會兒可要發財了。" 無論做啥事,總得用點小聰明,靠著皮疼肉痛換來的買路財,今日王一通公然上山入寺,成了闔山唯一的乞兒。瞧紅螺寺裡信眾無數,一會兒這個三毛救濟、那個五錢施捨,聚沙成塔,非但能渡過今夜之危,說不定連下月的飯錢也有著落。 王一通哈哈大笑,越想越是得意,他見一株樹下頗為寬敞,草皮尤其柔軟,想來合適打滾哭喊。便笑吟吟地來到樹底,打算喬裝行乞。 拿出了破碗,正待取出污衣換上,卻聽背後一人笑道:"這不是綠竹巷的王一通?也來看花燈啊?"耳邊傳來熟悉的話聲,王一通回頭望去,卻見面前站著一名男子,正對著自己指指點點,看這人嘴歪鼻塌,醜得怕人,不是花貓巷裡的董老五是誰? 屋漏偏逢連夜雨,好容易來到紅螺寺,哪知財神爺沒來,卻先遇上禽獸逛花燈。這個董老五世居花貓巷,鎮日打著鄰人老婆的念頭,算是半個地痞。想起董老五平日言行無恥,王一通額頭冷汗涔下,趕忙舉袖遮面,假作不識。 董老五起疑道:"王一通!你不認得我啦?"眼看王一通拼命閃避,董老五更是疑惑,他低頭一見。猛地見到一個破碗,不由驚道:"他奶奶的,你死小子拿個爛碗?可是做乞丐啦?" 聽得乞丐身分被人揭破,王一通大為害怕,全身冷汗涔涔而下。 眼前道理再明白不過,人心涼薄,雪中送炭絕無僅有,要找落井下石之輩,真乃俯拾皆是。自己落難事小,萬一給董老五得知自家慘況,這地痞必會想盡法子誘拐妻女。說不得,這當口決計不能承認身分。當即喝道:"去!什麼王一通、王二通!本大爺姓黃,不姓王!" "放屁!"儘管王一通堅稱不識,董老五卻似咬定了他,登時喝道:"老子嘴斜鼻子歪,這雙眼可沒歪個半點。就是你,王一通。"說著東瞧瞧、西逛逛,蹙眉道:"聽說大洪堂生意不好,遣了幾個伙計回家,你該不是其中之一吧?"王一通不敢再說了,趕忙收拾包袱,便要換處地方行乞。偏生董老五起了疑心,卻隻死纏不放。兩人繞樹打轉,怎麼也甩脫不開。 頭頂太陽漸漸下山,時光寸寸流逝。可憐綠竹巷裡的美男子、大藥舖裡的好伙計,如今熱汗滿身,卻拿不出一點辦法。 一旦夜色降臨、房東上門收租,那就保不住房子了,萬一無家可歸,自己的愛女便要送人大戶人家做丫鬟,美貌妻子則要墜入青樓賣笑,連董老五那廝也能嫖…… 不行!當此生死時刻,唯有向天下蒼生呼救。王一通咬住銀牙,握緊雙拳,挺起胸膛,自望地下跪倒,雙手高揮道:"好心的小姐太太、英俊的少爺老爺,快賞小人一文錢啊……" 晚霞漫天,在董老五的哈哈大笑中,王一通大喊大叫,自向四境蒼生求救,華轎紛至沓來,達官貴人步上高台,但聽噹啷一聲,錢子兒飛入香油筒,又聽噹啷一響,銅板摔到攤老闆的桌上,說也奇怪,善男信女好生慈悲,王一通的碗裡卻沒有半點東西。 太陽一點一點下山,王一通一個又一個頭拼命磕著。可不知怎麼回事,行人來來去去,望著一通的眼神帶著訝異、帶著納悶,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憐憫。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晚霞曬上王家男主人的背,暖呼呼的,可一通的心裡卻是一片冰涼,他不懂為何沒人施捨他……也許是因為他喊得太細聲,也許是他的模樣不夠可憐,也許是淚水弄花了假黑泥,總之除了董老五的冷笑譏嘲,就是沒人可憐他。 最後一線晚霞隱沒,太陽終於下山了,"咚"地一聲,王一通也磕下最後一個頭。 大地昏暗,面前的碗卻還是空的,這場歹戲總算演完了。一通軟倒在地,呆呆喃喃:"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正要舉袖拭淚,忽然心下大驚,這才醒覺自個兒的衣袖仍是寶藍色的。 原來如此……也難怪無人理會自己……原來他還穿著那身寶藍長袍,根本沒換上污衣裳啊。誰會可憐他呢? 原來……如此……啊……先前給董老五一鬧,什麼都忘了,可憐這輩子煎過幾千帖藥,從未出過半點差錯,今日卻在陰溝裡翻船。王一通想要保住妻小,他雙手向天揮舞,喃喃地道:"不要這樣……饒了我。再給我一個機會……求求你們……" 好似在回應他的悲喊,遠處砰地一聲爆響,山門傳來爆竹聲,四下百姓也成了要飯的,竟隨王一通跪倒在地,聽得眾人同聲高喊:"萬歲!萬歲!萬萬歲!"奉天承運,皇上駕到,董老五也隨勢跪倒在地,他偷眼望著小王,微笑道:"小王甭哭啦,有啥困難,儘管要你老婆來跟我說啊,何必客氣呢?嘿嘿?" 嘻嘻哈哈中,皇帝莞爾,百姓歡呼,人人都擠到山門前慶賀元宵。無人廣場裡,連董老五也走了,地下只餘下一名乞丐、一隻空碗。王家男主人打了一個大敗仗,他低垂臉面,輕聲問道:"老天爺:老天爺……"他揚起臉面,忿恨握拳,向上蒼慟聲悲訴:"求求你!讓我一家活下去啊!" 當…… 天籟響起,老天爺終於賞臉了,小王啊了一聲,急急去看碗裡,不覺張大了嘴。 碗裡沒有錢,卻扔來了一柄刀,它壓碎了破碗,靜靜立在地下,像個傲然的小兵兒。 "是你在……"沉雄的嗓音響起,如斯問。 "呼喚天麼?" 奇怪的人來了…… 面前來了一隻鐵腳,冷冷地站在刀旁,小王全身發抖,拾眼向上,先見到了一雙火眼,之後才見到那頭黑白雜生的華髮,黑焦黑,白燼白,此人全身如受火焚,那兩道濃眉更似火焰飛騰之狀,極具霸氣。王一通心頭大震,他雖不認得此人,卻曉得面前的男子決不是解救蒼生的眾神,他比較像魔。 不管是神是魔,此時只要能解救一家老小,那便是親爺爺。王一通把鋼刀扔開,反手抱住那人的鐵腳,哭道:"爺,爺!小人不要刀,小人要的是錢啊!三兩銀錢啊!" 錢錢錢,錢就是道理,錢就是仙丹。身無分文的一家人,活不過三天。 王一通哭著要錢,那華髮男子卻不答話,他靜靜看著王一通,默默無言間,竟似要離開了。小王不知從哪兒冒出的膽氣,趕忙扯住那人的手掌,喘息道:"不能走,不能走,爺,您聽著,您定要給小人三兩銀……不然您絕不許走……不許走……" 不許二字說出,已有放話威嚇之意。瀕臨絕境的王一通,他有不能鬆手的理由,此時此刻,必須抓緊眼前的機會,縱是死,他也得拿回三兩銀…… 華髮男子不言不動,他沒有甩開王一通,也沒有出言喝罵,只把那雙火眼瞇了,凝視著面前可憐的小老百姓。 說不出那是什麼眼光,那裡頭像是懷藏了怒火、又似帶著一抹憂傷,總之王一通見到了那對火眼,他感到身子漸漸發熱,也發覺自己的眼眶漸漸濕紅…… 絕情無義的人世間,往事一幕一幕飛躍眼前,回思藥舖老闆的冷酷無情、店中掌櫃的勢利涼薄,再看方才董老五的無賴冷笑……王一通嗚地一聲,兩行熱淚終於滾落腮邊。 整整掙扎了一天,終於哭出來了,悲哀催動了淚水,而那淚水又助長了怒火,渾身怒火中,王一通咬牙道:"爺!您看到我的苦了麼?給我三兩銀、三兩銀!求求你!趕快……" 王一通越是求懇,那人容情越見輕蔑,只見他的嘴角撇向一旁,撲地一響,竟然啐了口唾沫出來。陡見這幅神態,王一通終於大吼起來,他拾起地下的鋼刀,厲聲道:"殺了你!" 鋼刀戳出,正中那人的肚子,王一通全身大震,這才發覺自己正在行凶,他啊了一聲,好似大夢初醒,慌忙扔下刀柄,哭道:"對不住,我不是故意的,對不住,爺爺,我……我給你賠命……" 王一通滿面愧疚,那人卻似不痛不癢,他將兩根手指提了起來,笑了笑,看那柄刀好端端地夾在指縫間,竟不曾傷了他一分一毫。 對方身懷絕藝,王一通自是驚喜交迸,忍不住又哭了起來,正要跪倒謝罪,那人卻將他一把揪了起來。跟著左手摟住了可憐人的肩頭,右手食指點出,定向遠處的佛寺山門。 順著那人指端去望,卻見山門前行來兩名僧人,四手合抬大木箱,箱體沉重,帶得僧侶腳步蹣跚,可四周百姓卻不體恤他倆的辛苦,仍不絕拋入銅子兒。 當、當、當,不消說,箱裡全是香油錢。 王一通呆呆望向華髮男子,喉頭嘶嘶沙啞,說不出話來,那人並不多做勸說,只反手拍了拍良民的腦袋,面露嘉許之色,跟著轉身離開。 絕望降臨,希望也降臨,王一通不再跪地,不再哭嚎,他遙望紅螺寺,但見遠處煙火奔騰,炸亮了夜空,寺前百姓拍手歡笑,都在慶賀元宵到來。轉看那董老五,兀自縮在人群裡嘻笑,想來還在打什麼如意算盤。 命運巨輪即將轉動。做了一輩子良民,如今來到了界線上,王一通低下頭,深深吸了口氣,猛地高高仰起頭來,望向那無盡璀璨地三千里夜空。 天頂明月高懸,在這無情大地裡,她是唯一的有情眾生,那自小看著自己長大的月亮姊姊,仍在亦步亦趨地守護一通。她並沒有放棄自己。 人兒月兒倆相視,王一通看著美麗的月亮姊姊,淚水不覺湧了出來,他想向月兒姊姊解釋,讓她明白自己的苦衷,奈何他讀書不多,硬是說不出什麼為國為民的大道理。他紅了眼、低下頭,泯著唇,陡然間,心頭一片閃亮,想到了四個字。 "皇天在上!" 王一通雙手緊緊握拳。向天頂穹蒼淒厲哭喊。 皇天在上……皇天在上……王一通胸膛起伏,大口喘氣,四下不聞一點回音,唯有體內十億八千萬個毛孔曉得他的苦,隨他一起掙扎呻吟,陪他一起尖叫慟噑:"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吾為人夫,亦為人父……" 鋼刀離地而起,來到了手中,那冰冷刀身好生晶亮,它輝映著月光,也映出小王的莊嚴容情。 說不出來像誰,刀子裡的王家男主人沒有咬牙,也不曾忿恚,此時此刻,他顯得很肅穆,很莊嚴,在那二十五年的傲慢歲月裡,沒一刻比此時更聖白了。 明月掩面,天地一片黑沉,無極幽冥里傳來啜泣聲:"老天爺……您不讓我活……" "我便自己活!" 鋼刀迴旋,如瘋似狂的王家主人,發出了今生最大的怒號。他抓緊了冰冷鋼刀,已然殺向喜氣洋洋的紅螺山……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