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芄由盥洗間出來的時候,迎面被譚天攔住。 他低聲說:“馬副主任有幾句話,想和你說,他在二樓的會客室內等你!” 於芄向來卑視馬白風的為人,馬上把臉色一沉,說:“有什麼話為什麼不下來和我當面說,鬼鬼祟祟想幹甚麼?” “不,這是公事!”譚天仍不肯讓路。 “屬於機密的公事!” “……什麼機密?”於芄怒目相視。 “你上去就知道了!” 本來,於芄是黨方派來的見習生,潘文甲把她收在“個人秘書”的檔內,她就可以不受任何人指揮,但她為著避免和譚天糾纏,便毅然走上二樓。 原來,馬白風是個色中餓鬼,自從看見於芄,便有些非非之想和不軌的企圖,礙在潘文甲的權勢下,隱而未發,只想找著機會再和她胡纏。 二樓除了會議室外,通過走廊,一邊是電報室和藏書室,另一邊是機密文件室,和會客室。 於芄壯著膽子,來到會客室前,思量著在光天化日之下,馬白風不敢對她怎樣,便大踏步跨了進去。 “於小姐,你的架子好大,我等你很久了!”馬白風在沙發椅上高高蹺起兩腳,擱置在琉璃桌上,大模大樣地說。 “馬副經理,有什麼事情找我?請快說吧!我忙得很!”於芄全沒有把馬白風放在眼內。 “喲!於小姐,這樣急幹嗎?”馬白風躍起身來,嬉皮笑臉地說:“我們坐下來慢慢的談不好嗎?” “我沒空!”於芄轉身就走。 “別忙——”馬白風伸手一把揪著她的玉臂,“我話還沒有說完呢!” “放手!”於芄高聲吼喝。 馬白風不敢輕薄,帶著羞怒,把於芄使勁一拖,摔倒沙發椅上。 “你敢無禮……”於芄要掙紮起來反抗,馬白風用雙手將她的肩膀按著,還抬起一隻腳踩到沙發椅上,這樣,於芄便無法逃開他的魔掌。 “你聽我說——”馬白風怒目圓睜說:“潘文甲今天受了申斥,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她忿怒的回答。 “潘文甲因為辦事不力,李主委交待下來,命我以後在公司里分負責任……” “這是你和潘文甲的事情,與我無干!” “你得負百分之四十的責任,潘文甲獨裁,你還替他把一切的消息封鎖,助紂為虐,為虎作倀,使我們無法工作下去!” “我奉命做事不管你們的明爭暗鬥——把你的腳讓開!” 馬白風不理訴她的叫嚷,仍是假裝嚴厲地說:“這是李主委的意思,命令你以後多供給我們消息,潘文甲的一切行動計劃,要給我們公開,否則……” 於芄知道馬白風僅是藉題發揮,有意胡纏,懶得再聽下去,驀地使盡全身力量,將馬白風死勁一推,馬白風冷不防踉蹌倒退出好幾步,險些栽倒,於芄便趁勢溜出門外,頭也不回,匆匆奔落樓下去了。 馬白風怒不可遏,追出門外,到了樓梯口間,只見於芄已經跨進了經理室,在無計可施之下,聳聳肩膀,發出陰森的冷笑。
約在黃昏六七點鐘的時候,李統和他的秘書林琳回來了,進門碰見潘文甲,第一句話便說: “有消息沒有?” “唉……”潘文甲悲慘的臉上裝出笑容,把頭一搖,沒有說甚麼。 “唔——”李統也有點困惑了。說:“各方面都向我們責難,你被抨擊得體無完膚!” “唉——”,潘文甲又是一聲嘆息。 “可不可以出去想點辦法呢?”林琳問:“你多少總該有一點線索可以找尋他羅?” “唉——”潘文甲悔恨交加,假如他手中有手槍的話他就會一槍向著自己的腦袋打進去。 “光嘆氣有什麼用處呢?何不做一點實際的事情!”李統又打官腔了。 “這就是一個人做事荒唐的後果。” 潘文甲忍氣吞聲,絕口不作任何辯護。 “文化供應公司”照例是每天晚上七點鐘開晚飯的,除了潘文甲、馬白風、於芄和俄文翻譯孫可夫是特種階級在辦公室內開“小灶飯”外(共黨稱為保健飯),其餘的人一律在飯廳裡開大鍋飯。 這夜為了歡迎李統光臨,特地大排筵席,於是上上下下的員工全沾了“主委”的油水。 李統因為心事重重,無心茶飯,喝了幾杯悶酒,就把晚飯打發過去。 潘文甲有苦難言,任是山珍海味也咽不下去,所有的員工,全是看著主子的臉色行事的,主子鬱悶不樂,也就不敢肆意鬧酒,草草把飯用過,提早上門打烊。 現在他們唯一的大事就是等候“情報販子”的電話,潘文甲的命運,也決定在這個電話能否打來上面。 李統原是“紅朝”的特殊階級,出差到香港來,是應該居住在有特種防衛的“招待所”裡的,他的秘書林琳,已經替他接洽好在“幹諾道”共黨的一所公寓里和統戰部的“顏主委”同住。本來經過了舟車的勞頓及整天開會應酬,早就該回到公寓裡歇息去了,但為著“情報販子”的問題沒有解決,也只有枯坐在經理室中等候電話。 時鐘的指針,慢慢地移動著。潘文甲挨一刻,似一秋,心焦如焚,坐立不安,好容易熬到了九點鐘,時鐘在報喪似地敲打著。 李統的臉色也隨著時間的溜過而轉變,陰沉沉的,似乎充滿了懊惱,隱藏著殺機,對象自然就是潘文甲了。 所有的員工似乎都有個預感,知道將有重大的事情發生,一個個全不敢停留在樓底下,紛紛溜進宿舍,也有的躲在會客室裡下象棋打發時間。 樓下一片岑寂,只有經理室中坐著四個人,李統、林琳、潘文甲、馬白風團團圍著辦公桌上的一部電話。 又過了一個鐘點,仍沒有動靜,潘文甲的不安已無法鎮持下去,終於他開口說話了: “李主委,我想,不到十二點鐘以後,'情報販子'的電話是不會來的,趁著這個時候,我報告一下我們今後的工作計劃……” 馬白風馬上搭腔說:“對了,這計劃我到現在還沒有知道!” “馬白風,讓潘文甲說話!”李統以呵叱的口吻說。自然他已洞悉他們兩人間冰炭不相容的對立情形,如果不予以製壓,內訌馬上就要爆發。 潘文甲稍稍挽回了一點顏面,便小心翼翼地打開他辦公桌背後的保險庫,裡面裝的不是錢鈔,全是文件檔案。這些文件都是屬於極機密性,非常重要,所以由潘文甲親自保管。 本來,管理情報資料,及文件檔案是由出納員胡大號負責,二樓會議室的隔鄰,就有著一間專門收藏秘密文件的密室;但是潘文甲交給他的全是無關重要的東西,比較重要的文件都由自己親自收藏,從這上面可以看出潘文甲的作風就是信不及別人。 潘文甲翻出一疊文件,封皮上寫著“計劃書”三字,雙手遞到李統面前。 “咦?潘主任還自己兼差管理檔案呢?”馬白風又乘機挖苦。 “這是草案,屬未定稿……”潘文甲為自己掩飾。 李統也瞪了馬白風一眼。 翻開文件,潘文甲喋喋不休,報告出一大套的補充理由。 忽然電話的鈴響了。四個人全都一楞,尤其潘文甲更是激動非常,他那顆忐忑不安的心,幾乎由口腔中跳了出來,顫著手連忙拾起了話筒。 “餵……”他的嗓子被痰梗住了。 “餵,你們是東華殯儀館嗎?請你們派一架'屍車'來好嗎?” “呸!”潘文甲氣得話也說不出來,便把電話掛斷了。 “什麼人打來的?”馬白風問。一面還看著壁上的掛鐘,剛剛只有十點零五分。 “打錯了……”潘文甲紅著臉答。 李統以銳利的眼光同時向他們兩人一掃,意思是製止他們兩人再次鬥舌。 當潘文甲再度準備講述他的計劃時,驀地電話又響了。 這次馬白風搶先執起話筒。 “餵,什麼人?” “餵,你們是東華醫院嗎?我們有急病患者,請你們馬上派一架救護車來好嗎?” “混賬……”馬白風罵回去,馬上就將電話掛斷了。 李統、潘文甲、林琳三人都怔怔地凝望著馬白風,對他的舉動表示詫異。 “什麼電話?”李統問。 “打錯了,有人在開我們的玩笑!”馬白風答。 “開玩笑……”潘文甲驀地領悟,這兩個打錯的電話,準是那個老怪物佈置下的勾當來尋開心的。他心中雖是這樣想著,但是不敢道出真情,以致貽人口實,資為嘲笑。 奇怪的是等到潘文甲領悟以後,電話再也不響了。潘文甲的情緒,愈加不安,他顧忌的是馬白風窺破隱微,藉題發揮,增加他的困擾,所以他貫注全副精神到電話機上,準備於鈴響時,搶先接聽。恰好李統翻閱潘文甲的計劃書到“狙擊行動”的一節,上面列著一張“黑名單”,準備相機行事。李統略為批閱一過,便吹毛求疵,不厭其煩地挑剔毛病,細細向潘文甲詢問;潘文甲因把全副精神用在電話機上,倉促應對,答非所問。李統不禁動了肝火,忿然將計劃書擲到桌上。 “我看你的工作能力大大的不如從前了……”李統正欲擺出主管身份斥責時,電話的鈴聲又開始響起來,這無異是潘文甲的救命恩人。 “餵,你是什麼人……?” “我——我要找我的新娘子,哈哈……”正是那老怪物的聲音。 “噢,別開玩笑了……我就是潘文甲。”潘文甲如吃了定心丸般,揩了一把冷汗,臉上才恢復了些許生氣。 “餵,老范,你把我弄苦了……請你馬上到我這裡來一次好嗎?”他以對老朋友的口吻說話,同時,兩隻眼睛還向馬白風一瞟,似乎表示他的工作並沒有失敗。 李統和林琳聽到潘文甲的語氣,知道是他需要找尋的人已經有電語來了,剎時神色也開始緊張起來,都同時湊攏上來,注意他們的說話。 “呸!誰是你的老范?”那隻老怪物仍是以嬉笑怒罵的語氣說話。 “馬上到你那兒去?幹什麼呢?難道說你真的要我進洞房不成?你既然怕受苦,我就不必乘興了!再見!” “餵,喂喂……”潘文甲又開始焦急,生怕他突然把電話掛斷。 “請你別開玩笑了好不好?我就是有急事才登啟事找你的!” “我就是看見啟事才打電話的——有什麼急事呢?” “請你馬上到我們公司裡來一次好嗎?我們當面詳談,你的安全我絕對負責……” “負責?嚇!你負責請我的後腦袋吃花生米——我領教過一次,現在不感興趣了……” 潘文甲的臉孔脹得通紅,確實怨他自己不好,在公園取到文件時,曾經動過暗殺情報販子,奪回六萬元的壞主意。 “叫他快一點來!”李統以命令的方式說話,語氣高亢而響亮。 “咦!什麼人說話?”情報販子在電話中問。 “難道說你的頂頭上司在旁監視你的行動不成?” “哦……是的,所以我急著要請你來!” “你的頂頭上司需要找我嗎?”他又是一句裝瘋賣傻的話。 “是的,而且還希望和你長期交易!”潘文甲感到有點轉機,講話的態度也跟著隨便了些。 “那我就不來了——”老怪物斷然說。 “為什麼……。”潘文甲驚呼。 “和你交易過一次就怕了!老是拖泥帶水的,一點也不爽快,我不希望有第二次交易了!” “唉……”潘文甲感到失望,連話也說不出來。 “叫他馬上來!”李統按捺不住,高聲吼喝。 “潘主任做事老愛扯皮拉筋的!”馬白風又開始在旁加油加醬。 潘文甲已急得滿額大汗,連忙用手將話筒堵住。說:“這傢伙向來吃軟不吃硬,我們不能用高壓方式……” “哼!”李統嗤之以鼻,“那麼你去央求他吧!” “餵!情報販子……”潘文甲果真的就轉變成哀求的語調,戰戰兢兢地說:“請你看在我倆的交情上,無論如何來一趟吧?” “怪事了,你和我有什麼交情?” “唉——何必呢?我們交易過一次,以後慢慢的就可以結交成好朋友了……” “和你們共黨做好朋友才倒霉呢!要就中毒,要就吃'蓮子羹'!” “我看你們扯到天亮也沒完了!”馬白風又從旁說話。 “餵!潘文甲你的頂頭上司為什麼要逼著你找我呢?”情報販子忽然反問。 “這個……”潘文甲楞住了。 “直告訴他也無所謂!”李統作主意說。 潘文甲如獲聖旨,馬上高聲說:“餵,你賣給我的文件,少掉了後面的一節!” “啊,這個嗎?哈哈!……”這老奸巨滑的傢伙,竟哈哈大笑起來。 “我以為什麼了不起的事情。這最後的一節,於你們有什麼用處?少掉了有什麼關係呢?” “那是關於胡志明部隊的新部署。也就是整疊文件裡最重要的一部份……” “那就奇怪了,你們是共產黨,胡志明也是共產黨,他的軍事部署,對你們還有什麼機密可言?既然失落了,再向胡志明要一份就是了,何至於氣急敗壞到這個樣子?” “唉!你是聰明人,難道說連這一點也不懂嗎?蘇聯是我們的老大哥,我們是胡志明、金日成的老大哥,我們的老大哥怎樣對待我們,我們就怎樣對待別人,要不然怎樣能夠控制得住那些小弟弟呢?” “哈,'不相信人'是你們的劣根性!”情報販子吃吃發笑。 “那麼你們現在的意思是怎樣呢?” “我們需要和你談交易,向你購買最後的一節文件……” “唉,做買賣的人,全是看在利潤上面的,這一節文件賣給你們,不會得到高價,我要找出大價錢的出手。” “大價錢?……這是什麼意思?” “我準備賣給法國領事館,他們用得著,肯出大價錢。” “餵?”潘文甲驚叫一聲,“這……這……這怎麼行?” “告訴他!我們肯出任何價錢!”李統在旁插嘴,給潘文甲指示。 “餵!老朋友,看在我們曾經交易過一次的情份上,這份文件無論如何請你賣給我們,我們肯出任何代價……” “那麼你肯出多少呢?”情報販子又開始討價了,似乎早有準備。 “依你說——” “法國領事館肯出六萬元,你們既要爭取,當然要多一點羅?” 潘文甲目瞪口呆,又是六萬元,連同上次所付出的六萬共計是十二萬了。他揩了一把汗,說:“餵!朋友,在道義上講,你這份文件應該完整地賣給我們,如此勒索,太苛刻了……這樣吧,請你馬上就來,我們從事詳談好麼?……” “不!談好了再來!”對方回答。 於是潘文甲只好請示李統了。 “好吧!六萬就六萬,請他來了再說!”李統胸有成竹,他就怕情報販子不肯來,只要來了,就有方法對付他的。 潘文甲和李統遞過眼色,雙方會意,便繼續向話筒說:“餵!我們是否採取以前同樣的方式,把屋子上下的人完全支出去呢?” “不!採取上次同樣方式,把現款預備好,你親自一人送到普慶坊公園裡來。記著,千萬別再打壞主意!不許派人跟踪,不許帶助手……” “餵,我們的李主委想和你會會面,還是請你到這裡來吧!他以性命保證你的安全……”潘文甲急切地說。 “不,我的行動不討人喜歡,何必登門獻醜,假如你的主委想見我的話,可以請他同來公園,我同樣用性命保證你們的安全。好吧!一點三十分我在公園裡恭候,來與不來,由你們選擇,反正現在我是待價而沽,你們不買,自有人買,我不怕沒地方出手,再見!”跟著“豁郎”一聲,電話掛斷了。 找到了情報販子的踪跡,而且他還肯將文件的末節出售,潘文甲已經算是鬆了一口氣,放下了聽筒,向李統說:“這傢伙很用心計,絕對不肯接受我們的要求,只有在公園里和他會面了……” “嗯!”李統用纖長的指甲搔著他的頭皮。兩眼灼灼四下里一掃,像在思索應付良策,忽然他若有所悟似的說:“你們有香港地圖沒有?” 馬白風爭先找出了一幅香港市區地圖,在桌子上攤開,潘文甲已恢復了鎮定,察言觀色,馬上洞悉李統的用意,便指出普慶坊的所在地勢,加以解釋說: “普慶坊公園原是個破敗的球場空地,後來改建成為市區公園,下望是荷李活道,右側是水池巷,左面是普仁街。除普慶坊街外,這三條街道是到公園的必經之路。假如能把這條幾道路把守好,自然就可以把情報販子截住。” “據我看,這傢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人物!”李統露出他的精明說:“我們假如採用武力,不會像在公司裡面那樣的方便,可能雙方發生拼鬥,那後果就麻煩了,最要緊的是不要打草驚蛇,暗中派人把守各要道路口,設法追踪找出他的居住地點,以後再作道理!” 李統所說的計劃,和潘文甲第一次想像的完全一樣,但在這時他又不得不低首下心,讚揚頂頭上司的高見。 “但是,現在我們公司裡的現款不夠六萬元哩!”潘文甲說。 “打支票吧!”李統說。 “他向來不要支票的!”潘文甲解釋說。 “這當然,做這種買賣的人,最忌支票,一則:怕空頭。二則:怕提款時被人追踪——我們盡量湊出現款,不敷之數,打出劃線支票,他可以過戶轉賬,就不怕別人追踪了,這點我可以說服他!” “咦!李主委,你的意思是和我一同到公園去麼?”潘文甲大為詫異。 “當然,我乾了幾十年特工還沒有碰過紮手的人物,這個人敢在'老虎頭上捉蝨子'嬉笑怒罵,冷嘲熱諷,玩弄你們於股掌之上,這未免太也目中無人了,恁他是三頭六臂,我也要會會他的!”李統非常自信地說。 這卻難為了潘文甲,羞慚得無以自容。 “李主委只要把在蘇聯所學'格別烏'的工作技術稍一展施,那傢伙不乖乖地就範……”秘書林琳露出他拍馬的本能。 “殺雞焉用牛刀?”馬白風在旁說,他隨時隨地都在爭取表現才幹的機會,可惜李統沒有反應。 看時鐘,還差二十五分就是約定在公園會面的時間了。潘文甲已經命出納員胡大號將“文化公司”所有的現款全部提出來,另外再打一張劃線支票湊滿六萬元數字。一面又吩咐外勤行動員集中,準備行動。 研究普慶坊公園周圍的地勢,假如情報販子是乘坐汽車而來,可能是走堅道經水池巷,或自荷李活道比較寬闊的街道出進。所以就派定組長譚天帶領射擊手薛阿根,把守在水池巷與堅道的交界處。副組長畢熱,帶領射擊手石保富,把守荷李活道要衝。行動員伍月雲把守公園左側普仁街,張福泉負責巡視普慶坊馬路。 李統見潘文甲又沒派副主任馬白風的差事,便迳自命令說:“讓馬副經理四面流動巡視連絡……” “不!”潘文甲說。 “情報販子是個非常機警狡獪的人物,他們也可能有相當龐大的組織,我們屋子內的一舉一動相信他已經派人在外監視了。他剛剛關照過,請我們其他的人一個也不許外出,所以我們派出去的行動員,一個個要從後門溜出去,否則露了痕跡,恐怕他就不肯入彀了。而且屋子裡也過份危險,總得留個可以看檔的人看家,否則我們首尾不相應,給人有機可乘。所以我的意思是最好馬副主任在家裡留守——” 李統經潘文甲這樣一說,又覺得頗有道理,馬白風正欲抗辯時,李統已改派湯胖代替了馬白風的任務。 “各位負責行動的同志注意!”李統高舉雙手,制止大家的議論紛紜:“我們這一次的任務並沒有什麼特殊,目的只有追踪一個人的居住地點,有任務的同志,要按照機宜行事,沒有任務的同志,要安份守在家裡,聽從馬副主任的命令,否則一律依違犯紀律處分!” 命令發過以後,李統便分別對派有任務的人員面授機宜,再三嚴厲叮囑,在不必要時,不得動用武力。假如對方是乘坐汽車,務必要將汽車的牌號牢牢記住;假如對方是步行,就必須跟踪將對方的居住地點偵察明白。 另外,還派出保鑣何澄,負責往來公園和公司間的聯絡。 一切準備停當,潘文甲命大家撥準手錶,以李統的手錶為標準時間,一方面檢查槍械。 距離一點半還只有十五分鐘,潘文甲將款項連同支票收拾妥當,和李統兩人由大門步出去。 約十分鐘後,負有任務的人員,相繼溜出了後門。 後門是一條貼近山牆約丈餘深的橫巷,假如沒有人潛伏在巷子裡,而僅隱藏在山牆上的馬路以窺探屋子裡的動靜,橫巷內的情形是無法看得到的。他們由後門溜出來,便立即迅速向橫巷的兩端分頭撲過去。檢查過沒有人潛伏在橫巷內,才互相招呼,分散開各人走的路線,找尋有石階的地方,升到馬路上,繞道而行,準備在二十分鐘後,到達公園四周的崗位。 在這段時間裡,潘文甲和李統已緩步走上了普慶坊馬路,公園內仍是靜悄悄的,沒有人跡,一切的情形和上次無異。 “他們會有多少人作策應呢?”李統輕聲問了一句。 “很難預料!”潘文甲答。 但是這次並沒有彭虎現身出來帶路,潘文甲自覺老馬識途,帶著李統走到上次情報販子的會面地方。 果然的,在那垂楊樹下的石椅上正睡著一個個子短小的漢子,同樣以一頂陳舊的呢帽壓蓋在臉孔上,安逸的呼呼入睡。 但是情報販子向來是穿西裝的,而這個漢子卻穿著一身襤褸的粗布衫褲。 “餵,老朋友,累你久候了!”潘文甲上前,打了個招呼,伸手去推搖那個懶漢:“我們的李主委久慕閣下的大名,特意趕來拜訪啦!” 那小個滾了個翻身,繼著呼呼大睡,也不知道是故意做作還是真的睡熟了。 “餵!老哥,自己人,何必來這一套?……”潘文甲再伸手推了他一把。 驀地,那小個子揭開了帽子,雙腳一抬,翻身坐起。 “咦!誰是你的老哥?誰和你是自己人?”好怪的嗓子,又尖又高,男不男,女不女,襯著一副怪臉孔,迷縫眼,朝天鼻子,兩顆大匏牙,像起釘的老虎鉗子般露出唇外,下巴很短,幾乎被大匏牙遮住,顴骨高聳,頭髮蓬亂,蓋住了前額,這個人陌生的很,那裡是什麼情報販子。 潘文甲被問得楞住了,到這時候他知道看錯了人,小個子的身材,比情報販子更矮,更瘦。而且穿著一身破破爛爛的粗布衫褲,和情報販子那種強充紳士的打扮,絕然不同,他真後悔這樣冒失,在自己上司的面前,鬧下笑話。 “你別欺我個子小,我是什麼也不怕的……”那人個子雖小,火氣倒是挺盛,仍舊在高聲叫嚷:“想睡覺也有個先來後到,憑著你的肚皮大想欺侮人嗎?就是英皇老子也不管應……”他一面叫著,一面攢拳怒目,似乎預備打架。 “對不起……我看錯人了……我並不和你爭地方睡覺……”潘文甲連連道歉說:“你看我這個樣子會在這裡爭地方睡覺嗎?”說時,把身上的西裝向前一比。 “呸!瞧不起人嗎?穿西裝又怎樣?穿西裝就不能在公園睡覺嗎?就可以隨便欺侮人嗎?我穿中國衣服又怎樣?穿中國衣服就不是人嗎?……呸!”這傢伙蠻不講理,像罵街的村婦,亂叫亂跳。 潘文甲本來就是一肚子牢騷,這一來激起了無名怒火,立時握起拳頭想劈頭就打下去;但因礙在李統跟前,而且正事還未辦妥,馬上就懸崖勒馬,制住了怒氣,向那人鞠躬點頭陪小心,任由他叫罵,最後說: “我是來找人的!你可曾看見一個身材和你差不多的人,穿西裝的,在這裡嗎?” “這不關我的事,這裡的石椅子很多,睡覺的人也很多,你自己去找吧!”他說完又躺到石椅子上,以帽子蓋上面孔,繼續尋他的香夢。 李統身為主委,平日作威作福,一呼百應,那能看得慣別人無理取鬧,在旁目睹這種情形,不禁氣憤填胸,再也忍耐不住,挺身上前,舉起拳頭就要向那矮個子打下去。 正在這一剎那間,他倆的背後,起了一陣嘻嘻笑聲。怪腔怪調地說:“你們倆位是要找我的嗎?”聲音很熟,像是那老怪物的腔調。 潘文甲和李統猛然回頭,果然不錯,正是那刁鑽古怪的老怪物,仍是穿著那身破舊的西裝。 “啊,老哥,把我們找苦了……”潘文甲大喜過望,慌忙上前握手。 “來,我替你們介紹,這位就是我們的李主任,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情報販子。” “相見何必曾相識,我們就算一見如故了——現在先談買賣吧!現款帶來了沒有?”情報販子,禮貌地揭起帽子在和李統握手的當兒,嬉皮笑臉的說。 李統在未和情報販子見面之前,聽得他的所作所為,以為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人物,這當兒看見他的個子矮小,貌不驚人,滿臉庸俗之氣,早就有點瞧不起的心理,更加上情報販子說話時,故意賣弄幽默,心中更是不樂。便擺出一副道貌岸然之相,嚴肅正經地說: “你的文件帶來了沒有?” “我們向有規定,先交錢後交貨!”他擠眉弄眼,一副死要錢的醜惡相。 “潘文甲,付給他錢吧!”李統噘著嘴唇兒說。 “好吧!”潘文甲掏出鈔票,說:“這裡是四萬二,尚差一萬八……” “那怎麼——行?”情報販子頓時沉下臉色說:“你們是誠心交易,還是存心開我的玩笑?” “我們打了一張支票。”潘文甲連忙解釋。 “是劃線的,你可以轉賬過戶……” 李統搶著說:“這張劃線支票,等於現款一樣,以我個人的地位,信譽來保證,絕不會是空頭,同時既然肯花錢購買你的文件,就不會派人偵查你的底細,你放心好了!” “你比百靈鳥還靈,比八哥鳥還會講話,我相信你一次就是了!”情報販子說著,便以擊掌為號,從那樹叢黑處閃出一個彪形大漢。 潘文甲一看便認識,那大漢就是上次替他領路,孔武有力的“彭虎哥”。 “彭虎哥,又麻煩你來點點鈔票吧!”情報販子說。 “想不到你們還有人埋伏呢!”李統冷笑說:“我們做事向來光明磊落,假如要互相猜疑,就不能合作了!” “哈,假如你們共產黨做事光明磊落,我今天也不會來向你們討債了!”情報販子反唇相譏。 “這話怎麼講?”李統詫異地問。 “說老實話,像我這一把年紀,和你一樣,已經是'行將就木'的人了,在江湖上闖了半輩子,就什麼都乾夠啦!難道還出來幹這勞什子?就因為你們共產黨搞得天翻地覆,連我這個蕭然物外的苦老頭子也不肯放過,給我來一個'掃地出門'把我的家產,全部佔有,迫不得已,我只好拼著老命逃了出來,想想辦法撈個棺材本錢罷了。” 這一席話把李統和潘文甲說得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也不知他是指何而言,不過由他話意裡,可以聽出他是存心要向共產黨報復似的。 彭虎點過鈔票以後,說:“咦!怎麼有一張支票?” “沒關係,我們就相信他們一次吧!”情報販子說。 “相信共產黨要上當的呀……” 情報販子沒理睬彭虎的話,迳自在他的衣袋裡,掏出一個牛皮紙信封,交給潘文甲說:“這文件是否同樣請人監定一下呢?” “我也相信你一次!”潘文甲口裡雖是這樣說,卻把文件抽出來交給李統察看。 “我有一點小疑問,你這些文件是由那裡弄來的呢?”李統問。 “舊貨攤是最好的情報蒐集地!”情報販子說時,注意那些錢鈔已經點妥:“對嗎?彭虎哥?” “當然啦!”那大漢答。拍拍肚皮,鈔票已貼身藏起。 “好吧!錢貨兩清,我們手續辦完就該分手了!”情報販子復又戴上帽子,向彭虎使個眼色,說聲:“BYE-BYE!”便大搖大擺離開公園而去。 李統知道譚天那一批幹部已經在公園外面布好局勢,胸有成竹,不怕情報販子插翅飛去,便故作客氣,連連揮手道別。 “餵!老哥,假如再想找你,應該用什麼方法聯絡?”潘文甲追在後面發問。 “就登一個離婚啟事吧,新娘子!”情報販子已經走得老遠,回頭說。 “別打草驚蛇,我們等他們走得遠一點再出去不遲!”李統拖住潘文甲不讓他追上去。 潘文甲在回首的一剎那間,偶然發覺剛才躺在石椅上睡覺的那個矮個子,早已不知去向,潘文甲頓時若有所悟,這小子準又是情報販子,預先佈置下的人馬,掩護他們的行動,窺察對方的動態。 在和情報販子進行交易的一段時間裡,並沒發現有人進出公園,所以斷定這傢伙仍然潛伏在公園裡,當無疑義。至於這個人以外,公園裡有多少人馬潛伏著,正難以預料。潘文甲便低聲向李統說明此意,李統以為自己佈置已如銅牆鐵壁,只要情報販子走出公園,不管他是乘車或是步行,都逃不出他的人馬的盯梢。在這時也用不著追踪在他們的背後了。 約過了兩三分鐘,計算情報販子和彭虎兩人已經離開了公園範圍以外,潘文甲和李統兩人,方才由普仁街偏門走了出去。 迎面正碰著行動員伍月雲。 李統馬上說:“伍同志,沒你的事了,這傢伙由普慶坊街出去的!” 接著負責流動巡視的湯胖也來了。他看見李統潘文甲二人和伍月雲聚在一起便高聲嚷叫說:“怎麼啦?李主委,我們守了半天連他媽的鬼影子也沒有看見一個,畢熱和石保富已經在荷里活道發牢騷罵大街……”這傢伙說話向來不經過大腦子的,任何粗俗不耐的話,他只是脫口而出。 他這句話觸怒了李統,以叱喝的語氣向湯胖說:“沒他們的事了,你去通知他們,叫他們滾回去吧!” “蠢豬!”潘文甲在湯胖應命轉身離去時咒罵著。 李統和潘文甲是目睹情報販子由普慶坊正門走出公園去的,他不由左側普仁街行走,必定是要從水池巷方面經過無疑。負責把守水池巷的是行動組長譚天和射擊手薛阿根,他們聚精會神以待,當然不會失之交臂。假如情報販子是步行的話,譚天就會追踪尾隨,讓薛阿根回來傳遞消息;假如情報販子有汽車等候,他們就會把牌名號碼,一併抄錄下來。 李統打發伍月雲等人回“文化公司”去後,便和潘文甲兩人匆匆趕往水池巷。 譚天把守的地點是在水池巷和堅道大馬路的街口處,地勢是傾斜的,路是順著山勢開闢,成S形。 來到這地方,卻不見譚天的影子,連薛阿根也不知道到那裡去了。李統不免起了疑慮。 “看樣子他們是追踪下去了!”潘文甲給他的主委一劑“定心丸”。 “我關照過,假如需要行動時,一個人追踪,一個人回來傳遞消息,否則怎樣接應呢?”李統氣急敗壞地說:“你幹特工也不是一兩天了,難道說連這一點技巧都不懂嗎?……你平常指揮他們也是這樣的疏忽,任由他們自由行動嗎?” 潘文甲無端的又受到申斥,實在滿肚子委屈,分明關照得好好的,他們不遵照意思去做,又將奈何,這個責任,當然是應該由行動組長譚天自己去擔承的。 譚天是馬白風的忠實爪牙,和馬白風狼狽為奸,不聽指揮,常常自作聰明,任意行事,潘文甲確實有苦說不出,正欲解釋間,只見路坡上面有兩個人影,跑步飛奔而下,正是譚天和薛阿根呢。 “你們那裡去了?為什麼擅離崗位?”潘文甲找到了發洩的機會。 “我找薛阿根回來……”譚天喘著氣說。 “他負責盯牢了一輛汽車……” “那傢伙是乘汽車走的嗎?”李統問。 “是的……是一輛'黃色'汽車公司的金邊'的士'。號碼我已經抄下來了,是'KC一○二四'號!”譚天說:“當我們從般含道兜上去的時候,為求慎重計,我首先巡視堅道馬路一趟,果然就在城隍街口間發現一輛出租汽車。後來又在樓梯口發現一輛汽車,這兩條街道和普慶坊公園都很接近,我就懷疑這兩輛汽車可能有一輛是在等候那情報販子的……但是又不能確定是那一輛?” “車上有人嗎?”李統問。 “在城隍街口間停著一輛沒有人,在樓梯街口的那一輛金邊'的士'卻有一個年約二十來歲的青年人坐在車中,像在等候什麼似的。我知道那自稱為情報販子的傢伙,鬼計多端,為慎重計,所以就吩咐薛阿根暗中守候在城隍街附近,監視那輛汽車。同時我偷偷的把兩輛汽車的牌照都抄下來。到後來,發現有兩個人從公園中出來,一高一矮,我就知道是我們需要追踪的人來了,悄悄地跟在後面,果然不出所料,停放在樓梯口間的那輛汽車正是等候他們兩人的。他倆跳上汽車,揚長而去,好在牌照號碼我已經抄下來了,就是'KC一○二四號'……” 李統頻頻點頭,似乎在默許譚天處理得當。 “那末在城隍街的一輛車子呢?”潘文甲問。 “到現在為止,還是停放在那裡,也許在等候其他的什麼人吧!”譚天說。 “所以我就趕過去把薛阿根找回來。” “你還看見有什麼人自公園裡出來沒有?” “沒有!”譚天搖著頭,他考慮了半晌,復又向李統提出疑問說:“主任委員,這一次的工作,我認為我們是失敗了,為什麼我們不預早派好汽車守候在附近,等到他們乘汽車離去時,我們就追踪在他們的汽車之後呢?這樣就不難偵查出他們的住址了……” “那是打草驚蛇的辦法。”李統揚著手中的一疊文件,異常傲慢地說:“我們今天主要的目標是這些文件,現在已經到手,就算達成任務,而且已經抄到他們汽車的牌號,就算我們沒有跟踪,也不難找出他們的巢穴……” “但是那隻是一輛出租汽車呢!”薛阿根楞頭楞腦插嘴說。 “哼!'菩薩歸廟,鬼魂歸墳,落葉歸根。'他總有住的地方吧,我們到汽車公司去查,只要查出汽車停下的地方,他們的特徵如此顯著,在附近一查,自然可以找出他們的地址。你的頭腦應該靈活一點!”李統以教訓的態度說。 不一會,負責往來聯絡的何澄也趕到了,李統便招呼大家回“文化公司”而去。 當他們走後,路旁的樹叢中跳出來一個形狀如猴子般的怪物,兩眼霎霎地左顧右盼,正就是剛才躺在石椅上睡覺的小個子呢。他伸了個長長的懶腰,打著呵欠,自言自語說: “駱大哥和這幾個蠢才鬥智,簡直是鳳凰和雞鬥,龍和泥鰍鬥,嗨……打擾我的好夢,唉……”
註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