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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鈴木-17

蚱蜢 伊坂幸太郎 3366 2018-03-22
鈴木在飯店的餐聽——廣島飯店的最頂樓——面對著盤子,柔和的朝陽傾注窗邊,他坐在那裡嚼著叉子上的油炸料理,把食物用力咬碎,塞進喉嚨。 “您吃的真多呢。” 聽到聲音,鈴木抬起頭來,一名瘦削的中年男子站在他的桌邊,是個陌生人,可能是剛好經過感到在意才出聲搭訕吧,從他的語氣聽不出是讚賞或輕蔑。 “食慾真旺盛。果然還年輕哪。” “那是因為,”鈴木臉頰肌肉放鬆,露出微笑。 “自助餐是一對一決勝負啊。” “什麼意思?”男人嘴角皺紋加深,露出苦笑。 “是跟每一道料理的封決呀。拿著盤子,面對每一道料理,問說:'這個吃得下嗎?還是吃不下?'” “同誰?” “問自己呀。如果吃得下就拿,就算整體分量因此變多,也根本不重要。”

“不,這很重要吧?”中年男子露出參差的齒列,他的盤子上只有味噌湯、白飯和鹽烤鮭魚。 “像我,這樣就夠了。” 你瞧不起自助餐嗎?雖然想這麼回答,但鈴木只是“哈哈”地笑著,又把料理塞進嘴,淋在肉上的醋,味道在口中擴散開來。 鈴木一面用餐,回想起半年前的冬天。 “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徒寺原長男之死開始,圍繞著推手的那埸騷動。 那之後,當鈴木突然轉醒時,人已經在品川車站,就坐在上行月台的長椅上。醒來後,他慌忙掃視四周,卻沒有發現不對勁的地方。不曉得巨漢的屍體及小貨車的事故後來怎麼樣了,記憶一片朦膿,就連自己是走路還是坐車到車站來的,都不記得。 “對了。”他突然想起,摸摸衣服口袋,他想到裡面有孝次郎給他的貼紙。鈴木想看看貼紙,確定它的觸感,好印證至今為止的事並不是幻覺。但是他找不到,怎麼找都找不到貼紙,他一籌莫展。

回到住處也未免太沒戒心了,鈴木決定暫時找便宜的旅館住,他實在不曉得自己現在的處境。 鈴木在御茶水的商務旅館住了一個月,屏聲息氣地過日子,生活沒有特別燮化。手機放著沒充電,自然不會接到自比與子的電話,而天牛的貼紙終究沒有找到。 後來他戰戰兢兢地回到公寓一趟,沒發現巽狀。雖然仍是困惑,但他怯生生地決定開始新生活。他到鬧區打聽情報,聽說“千金”的勢力基本上已經完全瓦解了。 鈴木不曉得那天發生的種種是不是公司倒閉的開端,或者不如說,他甚至不確定那埸體驗是否實際發生過,連自己是否曾在“千金”工作過都忍不住懷疑。總之可以確定的是,“千金”似乎已經不存在了。 至於根戶澤公園城,他曾經在數個月之前造訪過,憑著直覺與記憶,他在房屋外觀相似的住宅區徘徊了一小時,卻沒能找出那戶人家,至少他找不到記憶中的那棟房子和車子。他走在路上,留心地上有沒有那張遺失的昆蟲貼紙,但是也沒有發現。

上個月的報紙刊載了一名二十多歲的女子跳下地下鐵自殺的新聞。女子自殺前言行舉止異常,運動報刊以相當大的篇幅刊登了這則新聞。鈴木總覺得那是比與子,照片拍到了掉在月台上的高跟鞋,看起來也像她的鞋子。當然,真相不明。 唯一清楚的,是亡妻依然在另一個世界,而自己沒有為亡妻復仇。 所以,這幾倜月,他悶悶不樂地活著。 “你在消沉什麼啊?”儘管聽見妻子鞭策的聲音,鈴木卻連回應的力氣也沒有。他關在公寓裡,期待榻榻米散發出的濕氣能讓自己發霉。 又過了一個多月,他下定決心,不再繼續迷惘。契機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偶然打開的電視機裡,畫面上出現許多狗,那些狗兒爭先恐後地爭食容器裡的狗食。它們心無旁騖地,甚至可說粗魯地張動著嘴巴,它們搶食的模樣讓鈴木赫然一驚。

他趕忙去買求職雜誌,找工作,覺得“不工作不行”。那些忘我爭食的狗兒讓他感受到一股可愛又可笑的生命力,讓他覺得“我也得活下去才行”。 他找到一個補習班臨時講師的工作,算是臨時約聘員工。招募廣告耠人的感覺有些可疑,但鈴木並沒有猶豫。那家補習班離新宿有點遠,位在小巷裡。鈴木下定決心,要靠這個工作重新來過。 就在上班前一天,鈴木搭乘新幹線來到鷹島。他想在重新開始前,到邂逅亡妻的飯店餐廳一趟,以這當作新生的儀式,再回到東京直接前往夜間的補習班工作。這是他預定的行程。 為了翌日的早餐,他從中午開始就沒用餐,忍耐著空腹,緬懷與亡妻的回憶,拜訪了好幾年沒去的原爆圓頂館,等待早晨。晚上躺在床上幾乎無法入睡,不是因為肚子餓,而是儀式之前的緊張。

而現在,鈴木面前裝了一大堆料理的大盤子,嘴巴嚼動著。他咀嚼、蠕動舌根,連味道也沒仔細品嚐就吞下喉嚨。 “你看起來好像在挑戰什麼呢。”中年男子佩服地說。 “我正在消化。”鈴木嚼著炒蛋回答。 “吃下肚,當然會消化啦。” “我是為了消化很多事。”鈴木決心一次將亡妻消化。 “我要活下去。”鈴木吞下食物,自言自語地說。 “什麼意思?” “我想了很多。身而為人,卻活得像行屍走肉,實在對內子太過意不去了。” “你結婚了?” “為了活下去,得盡可能多吃才行,不是嗎?所以我要盡量多吃。”食物塞滿嘴巴,咬碎,吞嚥,不斷重複。他不打算說“吃飽了”然後放棄。 為了活下去,得盡可能多吃才行。

鈴木的話含在口中,與食物混在一起,沒有發出聲來。 他覺得亡妻彷彿就坐在對面,前方一樣擺著裝得滿滿食物的盤子,按著肚子,臉色蒼白地說:“我吃不下了。” 我要全部吃完,我要活下去。鈴木幹勁十足。看著好了!我要活得像樣一點。 “你的志氣是不錯,”男子露出同情的表情,“可是照你那種吃法,含早死唷。” 那天午後,搭乘新幹線回到東京車站的鈴木,站在月台上等待快速列車。時值黃昏,周圍有許多乘客,有彎著腰的老人,也有染了頭髮的男人,每個人都一臉悶悶不樂地提著皮包。黏在月台上的鴿子糞看起來就像白色的塗料。 即將進入盛夏的七月中旬,襯衫衣領和接觸脖子的部分滲滿了汗水。 夕陽燦爛地傾注而下,用一種符合“放射”這種形容、無分軒輊的照射方法。陽光反射在車站前矗立的電力公司大樓上。

鈴木的正面有軌道,前方是下行列車的月台,那裡也有人排隊,每個人都對惡毒的陽光感到厭煩,鈴木心想這些人期待的大概不是電車,而是電車裡頭的冷氣。 他聽見背後有個年輕男人嚷嚷著“我不是你的人偶”,似曾相識的一句話,但他沒有回頭。 鈴木轉頭望向軌道兩側,心想“電車怎麼還不來呢”,望向右邊,視線緩慢移動到對面的月台,發出了驚叫聲,“啊!” 正對面有兩個少年,穿著同一款式的不同色T卹,及膝的褲子襯托出他們的活潑與可愛。 他們似乎也注意到鈴木,較高的少年伸手指向遣袒,是健太郎。一旁像是弟弟的少年也露出牙齒,是孝次郎。 鈴木知道自己的臉頰線條頓時柔和許多,同時感覺胸口糾結的繩結鬆脫了,溫暖的空氣慢慢地蕩漾出來。 “啊,是真的。”他差點脫口而出,“他們果然真的存在。”他想告訴亡妻。

沒看到小堇的人影,也沒看到槿。取而代之的是,兩個少年背後站著一個未曾謀面的戴眼鏡男子。 那也是——鈴木想。那也是為了工作嗎?是隸屬於“劇團”這個團體的他們的新角色嗎? 他看見孝次郎腋下挾著一本像大相簿的東西,一定是那本貼滿了昆蟲貼紙的收集冊。他說那是他的寶物,這一定不是騙人的。 你給我的貼紙不見了——他想告訴孝次郎。既然是他多出來的,弄丟了也沒關係吧?站內廣播在這時響起,低沉模糊的聲音通知回程空車即將通過。 鈴木微笑著,目不轉睛地望著健太郎他倆,一時間不曉得該怎麼做才好,少年們也只是面露笑容。鈴木舉起右手想要揮手,恰好這個時候,左方開進了進站的列車,電車迅速地駛入月台間。 就像河川堤防決堤,泥流傾洩而下般剌耳。急流通過眼前,完全看不見對岸了。

電車遲遲沒通過,鈴木有些焦急。健太郎跟孝次郎會不會在列車通過時就消失不見?他感到不安。 電車好不容易通過了——才這麼想,幾乎在同時間右方又駛進一列電車,車子在鈴木面前經過,車廂內有人影,所以不是回程空車,而是不停靠此站的急行列車。 帶著像要抹去景色股的猛勢,列車轟然急駛,揚長而去。視野被遮蔽,被車子的轟聲震懾,就在那一瞬間,鈴木聽見了聲音。 咦? ——他感到詫異。正面月台傅來少年高亢的嗓音,喊著“少蠢了~”。那聲音雖然稚嫩,卻異常有活力,即使混在電車的轟聲當中,依然傅到這裡。這樣的話——鈴木心想,右手用力握拳。 “這樣的話,把他們當成我們的孩子又何妨呢?”鈴木想這麼問亡妻。 “哪有這樣的?”總覺得她會這麼麼反駁自己。

“少蠢了~”另一個少年的聲音響起,一定是孝次郎。怎麼,原來你能大聲說話啊,鈴木愣愣地想。 好想穿越軌道,走到他們身邊,鈴木有股衝動想這麼做,卻又覺得那簡直像是有推手推著自己去撞車一般,差點笑出來。 鈴木靜靜地望著列車通過。 “話說回來,這電車會不會太長了點?”他悄聲地問亡妻。 急行列車依然通過。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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