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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鈴木-8

蚱蜢 伊坂幸太郎 7350 2018-03-22
“我負責的學生髮生了一些事。”鈴木繼續提出虛假的解釋,“我必須暫時回去一趟。” 小堇聽了露出潔白的牙齒笑著說:“哪有什麼暫時不暫時的,你還要再回來嗎?也去別戶人家推銷看看怎麼樣?” “啊,呃,”鈴木支吾著,“可是,我很希望你們能夠僱用我。”況且根本還沒清楚槿究竟是不是推手。 鈴木嘴上這麼說,卻對寺原長男的事在意得不得了。比與子的聲音在腦中迴盪著。他還活著?怎麼可能。那種慘狀還能活著?現在醫學有這麼進步嗎?再怎麼說,也進步得太誇張了吧。 鈴木還是答應和比與子見面。他當然知道這可能是陷阱,拿那兩個跟他非親非故的年輕人性命作為交涉籌碼,信口開河說什麼“寺原長男還活著”,他們無非是想藉此誘出鈴木。非常有可能,豈止可能,除此之外根本別無可能了。

只是,鈴木評估事態應該不至與太糟,只要小心注意,對方也不會輕舉妄動吧。和比與子交涉完之後,決定不約在車站圓環,而是約在人更多的地方——例如咖啡廳——見面。 “我們只是想听聽你的說明,這種小事可以配合你。”她不以為意地說。 “那,就約在咖啡聽。” 槿一家四口全到玄關送鈴木。 “大哥哥真的要走囉?”鈴木在水泥地穿上鞋子,健太郎問道。 “要回去了嗎?”聽見小聲的問話,鈴木慌忙望向腳邊,孝次郎不知什麼時候站到他的左側來。他穿著拖鞋,像要抱住鈴木似地把手伸進他的口袋。 “我還可以來嗎?”鈴木問他,孝次郎把手掩在嘴邊小聲說道:“我不知道。”哦,是嗎。 “對了,你剛才寫好的明信片,我可以順便拿去寄。”鈴木提議。不過孝次郎搖搖頭,小聲回答:“我還要寫。”你到底有幾張重複的貼紙啊?鈴木忍不住想問。

“東~京~都,文~京~區~”孝次郎又唱誦著。 槿在一旁默默看著。正當鈴木握住玄關門把要開們的時候,小堇出聲喚住他:“對了,鈴木先生。” 彷彿背後被擊中似地,鈴木渾身一震,回過頭去。 “我不曉得你要去哪裡,不過要不要讓外子開車送你?”她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喏,”她對槿說:“送客人一下吧?” “說的也是。”意外的是,槿點頭了。 “仔細想想,這裡離車站有點遠,開車比較快。” 鈴木不曉得該如何回答,揣測起這個行動的真意。 “你要是一個不留神,搞不好會被殺唷。”鈴木回想起比與子電話中的話。他覺得不能放我回去嗎? “既然知道了,就不能讓你活著回去”。恐懼立時竄上背脊,鈴木擔心地想:他該不會打算把我載到遠方,收拾掉我?

“你要去哪裡?”眼前的槿依然給人一種透明的感覺,甚至有種錯覺可以透視他看見他身後的樓梯。 “到品川。”沒有片刻考慮的時間,鈴木被對方牽著走,答案脫口而出:“車站的咖啡聽。” “那我送你到車站。” “不用了,謝謝。”鈴木連連揮手婉拒,但是當槿用他那看透一切、有如吹過靜謐森林的微風般的聲音說“不用客氣”時,他就無法拒絕了。 門前停了一輛藍色轎車。回過神來,鈴木已經坐在副駕駛座了。這裡什麼時候停了一輛車?自己什麼時候打開車門、系上安全帶,鈴木完全沒有印象。就連腳踩過地面的記憶都不復存在。槿沒有誘導自己,也沒有催促自己,無意識下,自己已經坐進了副駕駛座。跟出生的時候一樣呢——鈴木忽地想到。不知不覺間出生,不知不覺間身在此處。 “哪裡都沒有我存在過的證據啊。”亡妻的話語復甦,鈴木赫然一驚。碓實,在不知不覺中出生,自動展開人生旅程的我們,或許並不會在這世上留下任何證據,就像沒有布萊安·瓊斯曾經是滾石樂團一員的證據一樣。

彷彿劇本已經在未知的地方准備妥當,而自己不知不覺中依循著它演出。鈴木甚至認為事情會如此順利展開,會不會是因為身處夢境或幻覺當中?簡直順利到不自然的程度。 槿熟練地開出車子。 轎車平緩行進時,鈴木一直很怕開車的槿會不會說出“我知道你在打什麼鬼主意”這種話來,車窗外的景色讓他知道車子是開往品川方向,卻無法放下心來。鈴木很想縮起肩膀,蜷起身體。 不久後他發現,現在不正是解決疑問的大好機會嗎?自己實在太糊塗了,鈴木因為自己的遲鈍目瞪口呆。只有兩人共處車內,這正是確定對方是不是推手的好機會。鈴木下定決心,感覺到自己體內名為勇氣的士兵們一同奮起,現在正是站出來的時候。 他轉向右邊,“那個……”他看向槿,話卻在這裡停住了。你真的是推手嗎?他說不出這句話,總覺得若是再深入一步,就會掉下懸崖似的。身為“千金”的員工,待會兒我必須向公司報告才行,我可以跟他們說,你就是推手嗎? ——鈴木想這麼問。就算得不到答覆,他也想看看槿的反應。可是他做不到。面對威風凜凜的敵人,勇氣十足的士兵們停下了腳步。

“什麼事?”槿開口。 “健太郎真是個活潑的孩子呢。”怎麼轉移話題了? !鈴木自己都莫名其妙,另一方面卻也覺得拿小孩當開頭也不壞,這是為了尋找突破口的迂迴戰術。 “是嗎?”槿的反應很曖昧,像是漠不關心,也像在裝傻。 “那傢伙書讀得不好,足球倒是踢得很不錯。” “他真的踢得很棒。”沒有奉承和算計,鈴木打從心底認同。他想起兩人一起踢球時的對話。 “只要有好的環境,或許可以靠足球踢出一片天下呢。” “好的環境?” “呃,”鈴木含糊其詞。總不能說如果父親是推手,小孩子也無法全心投入足球。 “我是說自然環境。現在全球暖化的問題不是很嚴重嗎?”他自暴自棄地說。 “孝次郎怎麼樣?”槿接著說,看起來還是意興闌珊。

“他很可愛。”鈴木老實說。 “就像小動物一樣。可是為什麼他總是那樣竊竊私語呢?”他提出疑問。 “那是,”開車的槿望著前方,緩緩說道:“我教他的。” “教他什麼?” “真正重要的事,就算小聲說對方也聽得到。” “是這樣嗎?” “政客大聲嚷嚷說出的話,有人會聽嗎?” “政客說的話,誰也不會聽的。” “真正有難的人,是不會大肆聲張的。” 鈴木不懂槿這番話的真意,卻提不出進一步的疑問。 “你有什麼話想對我說嗎?”槿瞥了他一眼。 “沒有。”鈴木感覺胃部痙攣。 “什麼都沒有。”勇敢的士兵撤退了。 是自己的膽小救了自己呢?還是神經質的慎重而錯失良機?鈴木看著車窗,茫然地想,緩緩地吐了一口氣。

“到了。”車子前進了約二十分種後,槿出聲說道。 他唐突的出聲,讓鈴木彈坐了起來。 “這裡是品川車站嗎?”他伸長脖子左右張望,卻看不見車站的建築物或鐵軌。 “直走就可以看到車站。”坐在駕駛座的槿用下巴指示右側。槿停車的地方,是雙線道的馬路路肩,前方五十公尺可以看到車站。 “你們約在哪裡?” “車站內的咖啡廳。”鈴木說出店名,然後道謝:“我可以從這裡走過去。謝謝你。”車內的時鐘顯示還有十分鐘才到約定的四點。 “不好意思,還麻煩你陪健太郎玩。”槿望著前方說。 “不,我才是。”他解開門鎖,打開副駕駛座的車門。 “我很喜歡踢足球。”他走上人行道,鞠躬致意。槿開始轉動方向盤,車子在號志處右轉,漸行漸遠。 “你是推手嗎?”事到如今,鈴木終於說出了自己的疑問,然而已經太遲了。

品川車站所在的圓環人潮眾多,穿西裝的上班族和提著大行李的旅客匆匆來去,計程車一輛接著一輛,吞入乘客後又駛離。大型巴士才停下,就湧出一群不合時宜、穿著清涼的外國人,消失在車站裡。 鈴木穿過人群,進入車站。裡頭很寬廣,人潮流動得也快。他爬上樓梯,走過漫長的通道。 他們約好的咖啡聽,鈴木在“千金”工作的第一天曾和比與子一起去過。她好像也記得這件事,用一副裝模作樣的少女口吻說:“約在我倆邂逅的回憶之處呢。”去你的回憶之處——鈴木板起面孔。 店內不大,櫃檯站著留鬍鬚的店長和一名服務生,除了鈴木以外,只坐了兩名男客。他在看得見入口的座位坐下,看看手錶,已經四點了。鈴木還未察覺切身的危險,他盤算著,不管發生什麼事,只要大聲嚷嚷,客人或店長應該會幫忙通報警察。

鈴木喝了一半端上來的水時,比與子現身了。她穿著深藍色套裝,雖然樣式樸素,裙子卻異常地短,很不搭調。 “總算見到面了。”比與子露出懷念的笑容,坐到鈴木前面,點了咖啡。她瞪視著讓自己傷透腦筋的問題人物,眼裡透露著不耐煩。 “寺原——先生還活著,是真的嗎?”鈴木首先這麼問,聲調不自然地提高。 “還尊稱他先生,你這人也真了不起呢。” 鈴木有股想要搖晃比與子身體的衝動,他按捺著想要揪住對方衣領逼問“寺原還活著嗎?回答我!”的慾望。那個惡意與倨傲怠慢的化身還活著嗎? “先告訴我你去了哪裡。” “我只想知道他的事。” “你有先報告的義務吧?” “報告什麼?” “推手的事。你跟踪的人是推手吧?告訴我他家在哪裡。寺原急瘋了,大發雷霆。”

“應該,”鈴木搬出準備好的台詞。 “應該不是。我一直在觀察他,但是他似乎只是一個普通人。” “什麼叫普通人?拿刀子殺人的殺手,毒殺鄰居的女人,要說是普通人,這些人也是啊?” “我想他跟那埸意外無關,那個人不是推手。” 鈴木內心則做出相反的結論:那個人一定是推手。槿平靜的表情、銳利的視線、看透鈴木般的發言,在在令人感受到身分特殊的人所具備的獨特壓迫感。光是面對面說話,就有如被刀尖抵住一般。從他提到“蝗蟲”的話中,感覺得到他對人類的嫌惡以及冷酷的觀點。槿是推手,這麼認定才說得通,那種匪夷所思的壓迫感絕不尋常,如果他不是推手,就無法說明他散發出的不協調感,是他把寺原長男推向馬路的。這就是結論。 但是,他不打算把這件事告訴比與子一干人。 一想到健太郎與孝次郎開朗的笑容,鈴木的胸口就猛地哆嗦起來。不能把他們牽扯進來。這個想法超越了義務和使命感,更接近渴望。我必須保護他們。鈴木像是突然成了他們的父親,受到一種使命感驅使。 “最好不要再管那個男人了。他不是推手。”鈴木加重語氣,聳聳肩。 “決定的人不是你,是我們。”比與子的語氣像在斥責鈴木的傲慢。她的瞳仁深處閃過一道詭異的光芒,混合了殘酷與焦躁。 事到如今,鈴木總算察覺到自己的處境比預期中危險。 “你也太天真了。要逃的話,不逃到最後怎麼行呢?竟然傻呼呼地跑出來。像你這種半吊子,人生很悲慘唷。” “我不知道推手在哪裡。那個人不是推手,你們就算逼我也沒用。” 鈴木這麼說,卻感到自己的頭愈來愈沉重。咦?他納悶不已,臉思考都無法隨心所欲。眼皮垂了下來,他慌忙睜眼,但眼皮立刻又垮了下來。 我被下藥了。鈴木總算發現,卻已經遲了,太遲了。他用變得逞鈍的腦袋拚命思考:“這怎麼可能?”他早就設想到比與子可能會用安眠藥,所以比與子進入店里之後,他就一直警戒著不讓對方有機會碰到杯子,她應該沒有下手的機會——鈴木想,但同時省悟了:“劇團?” 那是比與子曾經提過的業者。她不是說過嗎,“只要接到委託,他們什麼角色都能演。”搞不好這家店從客人到店員,都是“劇團”的成員,他們在水里下了藥。很有可能啊——鈴木哀怨地想,就在後悔著“我真是個傻瓜”時,睡著了。 身體彈跳著,鈴木睜開眼睛,頭好痛。鈴木發現自己在車子後座,座椅全被拆掉,鈴木就躺在那裡。是廂型車嗎?車內很寬敞。他被兩名男子挾持住,大衣被脫掉,車體的冰冷隔著毛衣透過體內。 手腳都被綁住了,綁住自己的不是膠帶或繩索,而是被戴上了像束縛具般的東西。準備得真周到——鈴木佩服不已,但是一想到他們八成早就習慣處理這種事,就感到恐怖。 “你啊,真是可憐。”右側的短髮男子對他說。他的臉湊近鈴木,一副要滴下口水的姿勢。這個人好像是咖啡廳的客人。 “劇團?”鈴木出聲說。 比與子的笑聲響起,鈴木歪過脖子,她從副駕駛座探出頭來。 “你記得很清楚嘛。可惜這些人不是,劇團跟我們現在處得不是很好,這些人的本業是……” “本業是……?” “拷問專家。”比與子的嘴唇漂亮地揚起,令人著迷。 啊啊……鈴木只能吐出低吟:“我就知道。” “你也真是蠢,竟然會相信那種謊言。” “謊言?” “蠢兒子被撞得稀巴爛的,怎麼可能還活著嘛?” 我就知道。寺原長男不可能還活著的。鈴木鬆了一口氣,同時感到害怕。這果然是個圈套嗎?自己的不安應驗了,不出所料。 彷彿看透了鈴木的心思,比與子又說了:“不過你應該也是半信半疑吧?” “明明不信,卻還是來了啊。該說是頭殼壞去了嗎?有夠蠢的。”左側的扁鼻子男子說。一頭毛燥的黑髪留得很長,雖然不見頭皮屑,但是看起來不像是為了趕流行而留的。男子右頰貼著紗布塊,微微滲著血。 “你堅持這個男人一定會來,還真說對了。”他望向比與子。 “噯,鈴木的性格我大概清楚。”比與子愛理不理地回答。 “而且危機感這種東西,就算腦袋明白,卻意外地沒什麼真實感。” “什麼意思?”短髪男轉向正面。 “以為自己不要緊。”比與子笑道。 “人不管身處多危險的狀況,還是認為不要緊。寫著'危險'的箱子,實際打開之前,都會以為'不會多危險吧'。就跟通緝犯會去打柏青哥是一樣的心理。噯,不會怎樣的啦,不會突然變那麼嚴重啦。他們深信危險會按部就班地一步步造訪,就像即使被警告會得肺癌,人們也不會戒菸一樣。” 真的就是這樣。鈴木也相信事情會一步一步來,雖然想過比與子可能說謊、自己可能會落入圈套、自己的判斷可能有誤,然而想像歸想像,他卻不認為真的會發生。 “結果如你預料,這傢伙出現了。”臉頰貼著紗布的男子對鈴木投以同情的眼光。 “你最好趕快招出你知道的,我們可是專家。”右側的短髪男說道,兩片嘴唇有如厚實的鱈魚子般詭異地蠕動著。 “拷問可是我們的拿手好戲。” “而且老子今天心情不太好。”左側的男子話中帶刺。 “你最好覺悟。” 鈴木有股冰柱貼上背脊的感覺,毛骨悚然,彷彿下一刻就要被利刃剃穿。 鈴木仰臥著,身體被按住,他望著車內的天花板。他很清楚現在置身的狀況,只是,還沒有把握到事態究竟有多絕望。 都到了這個節骨眼,我還是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 鈴木對這麼想的自己感到目瞪口呆,同時想起亡妻生前說過的話,那是他們漫不經心地望著電視螢幕上的外國紛爭時的事。 “就算敵國的士兵擋在面前,我們或許還是不會有身處的現實感吧。”她說,“我想過去世界上發生的大部分戰爭,都是在大家認為沒什麼大不了的時候發生的。”她遺憾地聳聳肩。你說的果然沒錯,我完全忘了這些話——鈴木把神經集中在無名指的戒指上。 “跟你說,世界上大部分的不幸,都是因為有人認為沒什麼大不了而發生的。”沒錯。 鈴木完全不曉得自己要被帶到哪裡,他望向左右車窗,卻只看得見開始轉暗的雲以及復雜的電線,完全找不到可供辨識方位和所在的線索。因為平躺在車底,就連上下感覺都快消失了。啊——當他驚覺的時候,嘴巴被貼上了膠帶,塑腥的氣味令他暈眩。 “喏,到囉!”沒多久,比與子用一種抵達期待已久的動物園般的開朗聲音說,甚至有種要歡呼“熊貓在哪裡?”的氣氛。 “啊。”一直默默無語的司機出聲了。 “幹嘛?”比與子的聲音響起。 “前面有人。”司機的聲音毫無生氣,不僅沒有生氣,聽起來也缺乏思慮,彷彿他生來就只是為了開車。 “前面是哪邊的前面?” “有人從這條路走過來。” “沒人啊?” “跑掉了,不見了。” “你啊,是不是嗑太多我們家的藥啦?” 聽到這句話,鈴木才知道司機八成是“千金”的客人。沉迷於禁藥的客人為了拿到藥,常被當成牛馬使喚。眼前的司機八成也是這樣吧。 扁鼻子的長發男打開車門,走出車外,看起來不良於行,拖著右腳走路,掛在腰間的金屬鎖鏈發出聲響。 “給我乖乖的。現在就把你搬出來。”右側的短髮男把手插進鈴木的脅下,因為束縛具而動彈不得的鈴木伸長了身體,就像一塊板子。 先下車的紗布男抓住鈴木的腳,把他拖到車外,自己簡直就像搬家的行李。 被搬到車子外頭後,冷風吹了上來。鈴木轉動眼珠,確認自己的所在。這是一條像單行道的小路,左方有一排大樓。 哪裡傅來物體“沙沙”搖晃的聲響。鈴木躺著,抬起下巴,眼睛朝上轉動,在馬路的另一頭他看見了樹林。是杉樹林。風強烈地吹動樹枝,那聲音聽起來像是樹枝在呢喃,也像是威風凜凜的樹木在恫嚇。 鈴木腳先頭後被搬了出去,他的臉朝上,只看得見漆黑的天空。不一會兒,建築物映入眼簾,他們似乎正前往建築物的入口,那裡有五或六層樓高。 這裡原本可能是辦公大樓,但是現在看起來不像有人租用,有些樓層的玻璃窗還是破的,二樓的窗戶看得見堆積如山的輪胎。唯一確定的是,這裡待起來絕不舒服,也絕對不會有熊貓。 鈴木不曉得電梯停在幾樓,門打開的同時,他又被放倒了。穿過通道,經過門扉,被抬進房間。那是一間空蕩盪、一無所有的辦公室。或許公司撤走之後,就這麼保持原狀,只有一片寬闊的空間,水泥牆壁直接裸露出來,地板鋪滿了冰冷的磁磚。 從前也許常在此進行消毒作業,房間的每一個角落都散發出滲入其中的藥品氣味。 房間正中央擺了一塊像床墊的東西,鈴木被放到那上頭,背後的衝擊讓他的五臟六腑震了一下。灰塵挨到臉上,他嗆咳起來,好一陣子都睜不開眼睛。 “我先聲明唷,我可不想折磨你。”此與子坐在椅子上。那是把附有小輪子的椅子,她從相距數公尺遠的地方一口氣滑過來,要不是嘴巴被膠帶貼住,鈴木真想回答她:“我相信。” “只不過,我也說了,我們可不是什麼正派公司。” 鈴木的呼吸急促,布製膠帶獨特的臭味剌痛鼻腔。 “而且,疑神疑鬼到了一種病態的地步。” 這我知道。 鈴木臉龐糾結著。飛揚的灰塵止息了。他轉動脖子,底下的床墊傅來一股潮濕的噁心濕氣。兩個男人站在兩旁,左側的紗布男雙手已經戴上黑色的皮手套。 “我已經給你好幾次機會了,在咖啡聽的時候也是。我拜託過你好幾次,叫你說出那男人的地址,可是你就是不說。我實在不曉得你這麼做有什麼用。對吧?” 鈴木看見右側的短髪男手中握著一把骯髒的鐵槌。 那一瞬間,鈴木知道自己的眼神不安得游移起來。好可怕,在自己動彈不得的此時,他們會對自己做出什麼事?腦中滿是恐懼。 槿的臉、小堇的臉、健太郎與孝次郎的臉依序浮現,他想起他們的住家所在。只要招出,自己就能得救了嗎?突然變得得怯懦的自己,讓鈴木震驚不已。你啊,這麼容易就要拋棄孩子們嗎?他覺得亡妻正用輕蔑的眼神望著自已。 “我覺得這樣的你很了不起呢。是叫沉默的美學嗎?”比與子揚起鮮紅的嘴角,“只不過,這是伴隨著風險的。” 鈴木覺悟到嘴上的膠帶不會被撕掉了,渾身顫抖。對她而言,或許報告什麼的都無所謂了,她不打算從我口中問出情報了。眼睛明明睜著,視野卻被黑暗籠罩;那是遲來的絕望。 “我們會慢慢來的。”左側的紗布男露出鄙俗的笑容。 “我不會整死你,只會讓你生不如死。” 這個男人真像只青蛙——正當鈴木這麼想,對方重重一拳打進自己腹部。無法呼吸,鈴木吐出舌頭呻吟。與其說是出聲,更像是聲音從口裡洩了出來,唾液也不斷地流出,嘴巴被膠帶封住,流出的唾液又回到口中,進入氣管,嗆到了自己。又一次被毆打,有什麼東西從胃部湧了上來,一定是還沒消化的義大利面。鈴木勉強只能想到這種事。 “手指、腳趾、手肘、膝蓋。”他聽見短髪男右手揮舞著鐵槌,打著拍子說,鐵槌虎虎生風地舞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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