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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鈴木-5

蚱蜢 伊坂幸太郎 5853 2018-03-22
“哎呀,你好。”從玄關進來的女子開朗地向鈴木打招呼。他看起來很年輕,完全不像家庭主婦,就像個快活的大學生,要是槿沒有向他介紹“這是內子”,他一定想像不到。 槿介紹鈴木,說明他來訪的經緯,她聽了露出極為吃驚的表情。 “我叫小堇。”她自我介紹後,興奮地說:“他很少會招待來客呢,嚇了我一跳。”這樣的她看上去更像女大學生了。 小堇戴著黑框眼鏡,給人一種知性的印象,短髮染成了褐色。 鈴木不曉得該如何應對,無法立刻接話。 小堇腳邊粘著一個小男孩,像要躲起來似的站在她身後。 “那個小的是次男。”槿說。 “他叫孝次郎。” 他或許是害羞,又像是從巢穴裡偷窺世界的小動物,右手抱著一本類似相簿的東西。

“初次見面,你好。”鈴木生硬地鞠躬後,小男孩又神秘兮兮地掩起臉來。 “不過說到家教,”小堇一面思索一面說道:“我家健太郎還是小學生,好像稍嫌早了一些呢。” “嗯,您說的也沒錯。”鈴木隨身附和。坐在沙發上的槿立刻開口:“業務員這麼輕易放棄好嗎?” 鈴木慌忙回頭,望向槿。他的聲音與其是在激勵業務員,更像是看透了鈴木的演技,識破了這場騙局。他再次化身為湖泊,表情有如平靜地湖面。鈴木直直地註視著槿的臉,卻看不出所以然,就像想揣測湖水的真心卻只是徒勞,感到無力。 “可是,也有人說啊,”鈴木急忙找話,在腦袋裡的倉庫翻箱倒櫃,把能用的素材一一挖出。 “唸書的習慣,應該從小培養。”就連當老師的時候,他都不曾說過這種鬼話。

健太郎走近孝次郎,問他:“還好吧?” “醫生說只是感冒而已。喏,孝次郎?”小堇對著像只無尾熊般抱著自己大腿的少年說。 不曉得是因為有陌生來客在場,還是一向如此,孝次郎的聲音小得像睡著的呼吸聲,有氣無力地說:“感冒了。”點了點頭。 “醫生很可怕吧?”健太郎問,像在展現做哥哥的風範。 孝次郎聽了把右手湊到嘴邊,像在講悄悄話似地低聲說:“嗯,很可怕。”然後接著說:“可是,媽媽買了貼紙給我。” 為什麼要用這種故作神秘的方式說話呢?鈴木看不出理由,不過這似乎是孝次郎講話的習慣。 “是哦。”健太郎答道,然後一把搶過孝次郎挾在腋下的本子,不理會弟弟的抗議聲,翻開,然後一副做哥哥的口氣說:“你收集很多了嘛。”

鈴木也看過去,打開的是一本貼著一排一排昆蟲貼紙的收集本,上面貼了各式昆蟲貼紙,色彩艷毒,有些蟲的翅膀花紋教人毛骨悚然。 鈴木想到那可能是隨零食附送的贈品,同時也感到訝異,這年頭還有沉迷於蒐集昆蟲貼紙的少年啊。 “今天拿到了甲蟲唷。”孝次郎的聲音雖小,卻聽得出有幾分自豪,他指著哥哥打開的那一頁的最右上角。 “這就是甲蟲?好酷啊!”健太郎表現出分不出是感嘆還是驚嘆的興奮模樣。鈴木也望過去,大吃一驚。那是一隻綠色的、有如樹木尖刺的蟲子,形姿非常怪異。雖然不能說不可愛,外表卻讓人忍不住懷疑“這真的是蟲?”令他啞口無言。 人類這種生物,很像蟲。 他想起這麼說的教授。不,不管怎麼看,蟲子都跟人類不一樣,根本一點也不像。

看來,孝次郎寶貝似的抱著的,似乎是專用的貼紙收集冊。 “喏,大哥哥,你會做什麼?”健太郎仰望著鈴木。 “咦?” “家教能做什麼呢?” “做什麼……?”根據發問的時機不同,這個問題其實很嚴肅。鈴木苦笑著,像是有人詰問自己:說說看,你這個人究竟能為這世上留下什麼功績? “我先說,”健太郎明白地宣言。 “我很討厭唸書唷。” 小堇笑了出來,槿則面不改色。 “對了,親愛的。”小堇出聲,她對著槿的側臉說:“我後天不是要去京都出差嗎?” “有這回事嗎?”槿側了側頭。 “如果鈴木先生能照顧健太郎他們,實在幫了大忙呢。” 鈴木望向小堇。這不正是意料之外的搭救之聲嗎?他忍不住期待起來,手握得更緊了。

“但是,”槿站了起來,伸展著背脊。 “這與其說是家庭教師,更像是保姆的工作不是嗎?” 靜謐的聲音像要滲入體內似的,但是鈴木不能就此敗下陣來。 “不,這也無妨。”他閒不容髮地回答。 “當然上課也很重要,但是孩子還小的時候,也應該重視書本以外的教育才對。”他隨便掰了一些迎合的話。 “廣義來說,家庭教師跟保姆是一樣的。”兩者差得可遠了。 “咦,意思是大哥哥要陪我玩嗎?”健太郎出聲問道。 “你很高興嗎?”槿望向健太郎,瞇著眼睛的他與其說在看親兒子,更像是在觀察動物,眼神冷漠。 “因為爸爸都不陪我玩嘛。”健太郎像在挑剔長官的失策。 “大哥哥會陪我玩吧?”說完,他像吟誦不熟練的咒文似地接著說:“你看起來像個濫好人。”

現在不是因為被說成濫好人而動怒的時候,鈴木姑且點頭附和:“是啊,我也能陪健太郎玩遊戲。”他加強語氣說。 “你會踢足球嗎?” “足球也行。”他雙手抱胸,嗯、嗯地點著頭。 “高中時,我可是以國立為目標的。” “國立跟足球有關係嗎?” “說有的話是有啦。”說沒有的話就沒有嗎? “哦……” 於是,健太郎露出一種想要發表世界和平宣言的認真神情,用斬釘截鐵的口氣說了:“爸爸,你最好僱用這個大哥哥唷。” 聽到“僱用”這個詞從小學生嘴裡說出來,鈴木有些狼狽;即使如此,健太郎的話無疑是一計強心針。 “如何呢?就當作試用期吧。”鈴木繼續遊說。 “就像剛才說的,夫人出遠門的那幾天,就當作試用期,僱用我看看如何?”他揣度討價還價的分寸。

槿雙手環胸正在考慮,小堇出聲問話:“要不要試試看呢?”等待判決的鈴木嚥下了口中的唾液。 “那,”發言的是健太郎。 “大哥哥,我們出去玩吧,去踢足球。這段期間就讓爸爸他們去討論,看是要雇用大哥哥,還是開除你。” “呃,你們都還沒僱我,也談不上什麼開除不開除的……”鈴木開口訂正,但健太郎不理會,拉著他的手。 “走嘛,走嘛!”說著大步走向玄關。 “孝次郎也一起來吧。” 孝次郎聽了又把手湊近嘴邊,一副在講秘密的模樣。 “我不去了。”他說:“我感冒。” “沒關係,大哥哥走吧!”健太郎硬是要拖走鈴木,看鈴木要拿大衣,就說:“踢足球用不著那個啦,放著就好。” 鈴木束手無策,只好帶了手機離開房間,在玄關穿鞋。

自己應該是來查出推手的真面目,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呢?鈴木微微甩頭,覺得事態的發展很沒有真實感。這是誰準備的鬧劇嗎?他不禁提出疑問。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不過,也只能做了啊。你說的沒錯——嗎? 走出玄關一看,雨已經停了,天空出現晴朗的藍天,彷彿太陽的眼睛在發光,陽光從雲間射出。馬路上車痕的積水、大門磚牆表面的一顆顆雨滴,像會在轉眼間蒸發而去。 “走吧。”健太郎從庭園抱來足球,拉扯鈴木的袖子,伸出右手指示。 “附近有河岸,去那裡吧!” 兩人走在住宅區,並列的房屋外觀大同小異,像是以混淆訪問者為目的,毫無個性可言。 穿過這個平凡無奇的城鎮,走了一會兒,抵達了河岸,距離並不遠。這個足球場排水良好,地面幾乎全乾了,因為鋪上了沙子,也不會濺起泥濘,也設置了球門。並沒有看見其他遊客。

兩人間隔了約二十公尺,互相傳球了好一陣子。 一開始先瞄準對方的腳邊,慢慢地把球踢過去,像把球推出去一般,輕踢。漸漸地,兩人踢球的力道增強,球在地上彈跳著,他們開始朝左右方踢去,做些變化。 健太郎的足球踢得很好。不管是用腳內側踢球,還是用腳尖射門,都有模有樣。而且出腳相當謹慎,做為重心的腳尖總是朝著正確的方向,技巧相當熟練。 踏穩地面,移動中心,扭轉身體,咬緊牙關,抬腳。 健太郎接住球的同時用力回踢,球偏右側滾來,不過感覺上是刻意瞄準鈴木可以勉強接住的位置,鈴木伸長右腳,好不容易停住球。 既然對方有那個意思——鈴木也把球踢向健太郎的右側。不動作快點就來不及囉!鈴木在心中催促著,激動著。而健太郎的動作比想像中迅速,他小跑步趕向球,直接踢了回來。

真狂妄。鈴木接到球,照樣直接把球踢回去。 他漸漸忘記對手只是個小學生,不管往哪裡踢去,健太郎一定會確實地把球踢回來,鈴木認真起來,不知不覺間加強了腳上的力道。 這樣下去太沒面子了,鈴木焦慮起來。什麼面子?身為大人的面子?以國立為目標的足球選手的面子?抑或身為家教的面子?自己明明就是冒牌物。 他感覺腦中出現了一個空洞,也沒有心力胡思亂想了,腦中只想著要怎麼把球踢到哪裡,健太郎才會佩服我?這樣的自己,實在可笑。 活動肉體真是不錯,這是人類最原始的喜悅,而原始也就代表著根源。他想。 每當把球傳給健太郎,腦中比與子的聲音似乎也變得更小,他逐漸忘去寺原長男被車撞死的淒慘景象,壓在胸口的重量消失了。也再也聽不見那句威脅:“你要是再不說,那對男女就死定了。”咦,那對男女是在說誰?鈴木用左腳內側接住了傳球。 “會感到不安、氣氛,是很動物性的情緒。”他想到亡妻的話。她繼續說:“而追究原因、尋找解決方法,或為此憂心忡忡,則是人類獨有的情感。” “你的意思是人類因此而偉大?還是想說人類很沒用?”鈴木反問。 “如果你問動物'你為什麼活了下來',它們絕對會這麼回答你:'恰好如此罷了。'” 換句話說,她或許是想表示千方百計、費盡心機地玩弄伎倆,是人類的缺點。的確,踢球時,有種問題已經快要解決的錯覺——儘管事實上毫無進展。 腳尖觸碰到球的感覺,像是用手緊緊抓住球一般,踢出去的球就像沿著軌道般飛了出去,儘管球已經離腳,還是覺得飛出去的球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球畫出的平緩拋物線,就像從體內發射出去的箭矢,準確地貼在對方腳上,被接住了。 此時,推手跟比與子的事都無關緊要了,鈴木沉迷於踢球與接球,陷入放空狀態。好舒服,一種恍惚感在全身擴散開來。 休息休息!直到健太郎大喊之前,鈴木完全聽不見周遭的聲音,連戒指從無名指上脫落了都沒發現。 戒指不見了!糟糕!鈴木臉色蒼白,慌忙望向腳邊。 “該不會弄丟了吧?”他好像聽見了亡妻的指責,立刻在心中回答:“怎麼可能?”我怎麼可能弄丟呢? 亡妻總是害怕自己被遺忘。 平日不管遇到什麼事,她總是表現得豁達大度,不管是電費調漲、曬好的棉被被午後雷陣雨淋濕、還是鈴木失去了擔任教師的自信,她總是笑著說:“沒關係,沒什麼大不了的。”然而她偶爾卻會不經意地透露:“會不會有一天,大家全忘了有我這個人呢?畢竟沒有我存在過的證據嘛。”即使她口吻故作輕鬆,還用裝模作樣的詠嘆調說,鈴木知道那其實是她內心的不安之聲。 現在想起來,“膝下無子”或許也是原因之一吧。鈴木記得她曾好幾次這麼說:“如果有孩子,我的孩子會記住我吧,而那個孩子的孩子會記得那孩子的事,這樣我就永遠不會被遺忘了。” “不要緊的。你不會那麼容易被忘記的。”鈴木這麼回答,她舉了一個可笑的例子:“可是,誰都不記得滾石樂團裡有布萊安·瓊斯(註一)這個人不是嗎?” “大家都記得吧。”鈴木立刻接口。 “騙人,你又沒有證據。” “不是有唱片和CD嗎?”鈴木原想補充說明布萊安·瓊斯也曾出現在高達的電影(註二)裡,雖然影片中的他看起來很落寞。 “是嗎?”她誇張地提出質疑。 “才沒有會記得布萊安·瓊斯是滾石的成員呢。又沒有證據。” “不,只是你自己不記得而已。” 雖然不曉得她有多認真看待這件事,不過她確實一直擔心被遺忘。 “這樣做就好啦。”剛好在她過世兩個月前,鈴木曾如此提議。當時他苦思該如何為妻子打氣,結果靈光一閃,想出辦法。這個提議很普通、很單純,不過正因如此,也很有說服力。他秀出左手的無名指,說:“這個戒指,每當我看到戒指,就會想起你。就這麼決定吧。這樣一來,不就很難忘記你了嗎?” “'很難'忘記是什麼意思?應該說'絕不會'忘記才對吧?”她好笑地反駁。 “世上沒有絕對這回事吧?” “那是你努力不夠。”她指著鈴木。 “你要努力,絕不忘記我。” 註一:布萊安·瓊斯(Brian Jones,1942~1969)為早期滾石樂團領軍人,是一位音樂鬼才。後因沉迷毒品酒色,於1969年退團,一個月後溺斃於家中泳池。 註二:指高達一九六八年以滾石樂團為主題拍攝的半紀錄片《一加一》(OnePlusOne)。 “我很努力啊。” “胡說,每次都是我比較努力。不管是打掃還是準備三餐,都是我在做,加班一定也是我加得比較多吧?” “我們討論的不是這種努力吧?” “還有,”她繼續彎著手指說:“替支持的棒球隊加油也是我比較努力,做愛的時候一定也是我比較努力,也是我努力發現好吃的蛋糕店的。”她一口氣列舉了一大串,像在誇耀自己有多努力,簡直就像發動努力的波狀攻擊。 鈴木被她的氣勢折服,心想:“你這麼聒噪,我怎麼可能忘記你呢?”事後想想,那或許是她掩飾難為情的方法。 要是弄丟了戒指就糟了,可能是踢球的時候弄丟的,他湊近地面想像戒指落下的軌道,睜大眼睛趴在地上。 幸好,在一公尺外的地方發現了戒指。鈴木撿起戒指拍掉泥土,戴在無名指上。你真的記得我吧?亡妻彷彿瞪視著自己。當然記得啊,就是因為記得,才遇上這種麻煩事嘛。 健太郎運著球走過來,兩人一起坐在長椅上。 “大哥哥很厲害嘛。”健太郎喘著氣仰望鈴木。 “你也很厲害啊。在學校也踢球嗎?” 健太郎俯視著腳邊,嘔氣似地嘟起了嘴巴。 “沒有嘛?”鈴木追問。 “嗯。”健太郎搖搖頭。 “差不多。” “可是你踢得這麼好。” “就是嘛!” 這不是奉承也不是安慰,像他踢得這麼好,社團活動時想必也能出盡風頭。真可惜——正當鈴木想這麼說突然恍然大悟,該不會與父親的職業是推手有關吧?想當然,推手不能引人注目。錯不了的。換言之,這也意味著他們不能長期定居在同一個地區吧。 “你們常常搬家吧?”他試探著。 健太郎目不轉睛地盯著鈴木,他張開小嘴想說什麼,最後卻還是癟起嘴。鈴木想,應該是父母叮嚀過他不能告訴別人吧。 “不過,大哥哥的足球真的踢得好棒。”健太郎開心地說。 “不只是個濫好人而已吧?” “嗯。”健太郎就像一隻認定主人的狗,被升格當家貓的野貓,眼睛閃閃發光的。 “欸、欸,那你也知道PK吧?PK是什麼意思?英文我不太懂說。” “啊。”這個問題讓鈴木發出驚呼,又想起了亡妻。 “你知道PK是什麼字的縮寫嗎?”有一天,她這麼問鈴木。 “或許有一天孩子會這麼問自己,先知道比較好。”她的不安怎麼看都操之過急。 “這其實不是英文單字,而是由兩個詞的第一個字母組成的。”鈴木想健太郎解釋,就像哄騙亡妻的時候。 “所謂PK,就是各取小熊維尼的第一個字母。”這說明雖然荒誕無稽,但鈴木覺得很適合說給小朋友聽。 “什麼嘛?”亡妻當時聽了很不服氣,直到鈴木解釋:“你不覺得教小孩罰則的意義也沒意思嗎?”她才接受。 “咦?”聽到意料之外的解答,健太郎吃了一驚,但隨即嘟起了嘴巴:“少蠢了。”他的發音全無抑揚頓挫,就像在念外來語一般。 “因為全世界第一個進行PK賽的就是小熊維尼。那時候,擔任守門員的就是那隻老虎——叫什麼名字我忘了,就是跳來跳去很吵的那隻。” “跳跳虎?” “對,就是它。” “少蠢了。”健太郎又說了一次。 總覺得——鈴木不禁想起笑著向亡妻報告——好像在陪自己的孩子玩啊。如果我們有孩子,就是這種感覺吧。 “少蠢了。”鈴木模仿健太郎的發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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