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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第五章京華秋色(2)

英雄志 孙晓 16208 2018-03-12
薛奴兒取出金輪,冷冷地道:"小忠子,你要自己了斷,還是要咱家動手,快快選吧!"胡忠心下一酸,想到了義子小六,一時之間,竟是淚如雨下。薛奴兒森然笑道:"還敢哭!咱們東廠沒你這等無用的東西!"金光一閃,便要將他了帳。 忽見劉敬舉起手來,將薛奴兒攔住了,笑道:"別這樣殺他。"說著將胡忠扶了起來。 胡忠見劉敬滿面堆笑,只低頭朝自己凝視,他不知劉敬有什麼厲害伎倆要來對付自己,心中更感害怕。 眼見劉敬緩緩舉起手來,卻是朝自己背上摸來,胡忠知道這名總管外貌慈祥,好似個尋常老頭,其實手段凶狠,比薛奴兒可怕百倍,他心下戰栗,只恨方才沒死在薛奴兒手下,顫聲道:"總管,求求你,給我個爽快……"

劉敬哈哈一笑,落下手來,道:"什麼爽不爽快的,你想哪兒去了?"卻見他伸手點了胡忠背後傷口的穴道,跟著撕破了自己的衣衫,竟在替他包紮傷處。 胡忠嚇了一跳,顫聲道:"總……總管,你……你到底要怎麼對付我……"劉敬微微一笑,道:"大家認得這許多年,說什麼對付不對付?那不太也見外了麼?" 他哼著小曲兒,親手將胡忠的傷處包紮妥當,笑道:"人生在世麼,要不貪財,要不好色。咱們宮里人,想要女人也要不了,你說吧,咱們東廠幾個老的小的,值得多少錢啊?" 胡忠面色慘澹,垂下首去,低聲道:"江大人親口允諾,等我還鄉之時,便要送我千畝良田,另外給我老家兄弟一筆大錢。"

薛奴兒怒罵道:"無恥小人!幾畝田便買了咱們的命啦!狗雜碎!"說著尖叫一聲,又要動手殺人。劉敬伸手攔住,他凝視著胡忠,頷首笑道:"小忠子啊,你替老家弟兄打算,我也不怪你,更不想殺你。 只是念在宮裡老小的性命上,事情多少有些難辦。 "胡忠面如死灰,慘然道:"我出賣大家,本沒想過有啥好下場。公公便要將我處死,奴才也沒半句怨言。 劉敬搖了搖頭,嘆道:"咱們東廠就這麼幾個人,還能再殺自己人麼?胡忠啊,咱家現下給你條路走,你只要乖乖聽話,日後一樣找江充拿地拿錢,腦袋卻還能留著吃飯,這個主意聽來如何?"胡忠吃了一驚,道:"有……有這麼好的事?總管你可別戲弄我……"

劉敬微微一笑,道:"我好端端的,怎會戲弄你?"他輕撫胡忠的臉頰,道:"我等了幾十年,總算等到一個反間。你想想,日後多少假消息,還要靠你傳給那姓江的,小忠子啊小忠子,你的性命這般要緊,我怎捨得殺啊?"說著竟是哈哈大笑起來。 秦仲海聽到這裡,心中也是駭然,江充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買通了東廠的要角,卻又三兩下給劉敬拿來作反間,看這兩大奸臣如此狠辣,柳門一係要能在朝廷立足,非得加把勁兒不可。 胡忠又驚又喜,又愧又怕,眼看活命有望,正要道謝,卻聽劉敬笑道:"胡忠啊,你那小六近來怎麼啦?身子可好?夜裡還會咳嗽麼?"胡忠聽他提起義子,登時出了一身冷汗,乾笑道:"蒙總管垂詢,這孩子挺好。"劉敬哈哈一笑,道:"是啊,這孩子真是乖啊,方才我才去看過,這孩子挺有孝心,早泡了熱茶等你回去。小忠子啊!你可真好命哪!"

胡忠聽了這番話,知道義子已在這位大內總管的掌握之下,只要自己一反叛,小六便要大禍臨頭,他心下難受,淚水忍不住流了下來,霎時哽咽出聲。 秦仲海看在眼裡,心下也是嘆息,忽見薛奴兒四下打量院中,他暗暗心驚,別要給他發現了自己,以今日情勢的險峻來看,倘給人識破身形,定要見血收場。他屏住了呼吸,動也不敢動上一下。 便在此時,忽聽一個稚嫩的聲音叫道:"總管、副總管、怎麼你們都在這兒?我乾爹呢?"卻是那小六來尋乾爹了。他見胡忠蹲在地下,便急急奔上,叫道:"乾爹!"胡忠見他乍然到來,心下害怕,不知如何是好。 那小六撲了上去,猛見到胡忠背後的包紮,吃驚之下,登時尖叫起來。劉敬走上前去,輕撫小六的頭頂,笑道:"你乾爹方才一個不小心,給鐵釘刮傷了背,總算包紮治療好啦!"

小六緊緊抱住胡忠,哭道:"乾爹!你要有什麼閃失,小六以後怎麼辦?"言語之間,滿是真情,胡忠將他一把抱住,父子兩人竟是哭成一團。 秦仲海見狀,心中便道:"此時不走,更待何時?"趁著眾人心神微分,當場腳底抹油,急急開溜回去。 秦仲海見情勢太亂,不敢在宮裡逗留,便急急回府,他路上不住思量,心道:"這幫賊子狗咬狗,搞得老子地盤一團亂。嘿嘿,瓊貴妃哪裡不好偷人,偏偏鬧到老子頭上,此事我絕不能善了。"眼看江充、劉敬各顯神通,都在抓對方的把柄,秦仲海一來職責所在,二來也是好奇心使然,便有意把內情查個水落石出。 他回府歇息一陣,養精蓄銳,直至深夜時分,這才回到西角牌樓。他取出大批竊盜用的器械,跟著找來十名幹練屬下,吩咐道:"你們等會兒跟我來,咱們有大事要幹。"當下率領眾人,便往仁智殿而去。

眾屬下見他神情凝重,路上便問:"老大帶了這許多傢伙,究竟是要做什麼?" 秦仲海知道案情嚴重,絕不能外傳,便冷笑道:"快別多問了。要知你們的腦袋是拿來吃飯的,不是拿來砍的。"眾人聽他這般說了,都是駭異莫名,個個噤若寒蟬。 行到仁智殿,秦仲海吩咐眾人,只要有人行近附近百尺,立時拍手為訊,他也好有個警覺,眾人都是虎林軍的弟兄,早已給他收服,此時雖見他行止怪誕,卻還是不敢多言。 秦仲海行到殿中深處,跟著來到那幅書畫旁邊,心道:"他奶奶的,老子今日非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不可。"他嘿嘿冷笑,將那幅書畫揭了下來,跟著摸准了鎖匙孔,取出大批器械,猛往那鎖匙撬去。

弄了半天,只搞得全身大汗,那鎖卻分毫不動,看來這鎖非比尋常,定是高手匠人所為。秦仲海心道:"下次可得把伍制使帶進來,他是捕快出身,這種竊盜惡行,他定是在行。" 他喘了一陣,又狠狠地猛撬了幾下,只是那鎖實在牢固至極,仍是毫無辦法。秦仲海心裡越來越是火大,想道:"不管了,細功夫辦不到,老子便出重手。" 他靜心下來,細聽四周聲響,只覺一片寧靜,想來深夜之中,附近應當無人。他取出鋼刀,運起"火貪一刀"第八重功力,猛地一招"三合火貪",便要往壁上砍去。 忽聽耳邊響起一聲嘆息,道:"秦將軍,門是用來開的,不是用來砍的。"

秦仲海猛地跳了起來,這一驚實在非同小可,以他的武功來說,世間能不知不覺地來到他身邊的,實在屈指可數,他情知身後要害已給人制住,自己如要轉身,定會給人暗算,當下背著身子,沉聲道:"來者何人?"那人卻只嘆息一聲,並不打話,秦仲海外表雖然粗豪,其實心思甚是機敏,此時便想道:"這傢伙若要傷我,一上來便把我殺了,這人準是識得我。"心下微一沉吟,已然推算出這人的身分,當下冷笑道:"劉公公有話便說,何必故弄玄虛?" 果聽背後那人咦了一聲,道:"好小子,居然認得出我。" 秦仲海轉過身去,果然眼前站著一名老者,正是劉敬。兩人面對面地站著,都是一動不動。

秦仲海想起屬下,便問:"公公把我的弟兄怎麼了?"他知道自己手下無一高手,決計擋不住劉敬一擊,這才無人出聲警告,心懸他們的安危,便出言來問。劉敬面露微笑,道:"公公只是讓他們好好睡上一覺,全無惡意。要知一個人需得多吃多睡,性命才會久長啊!" 秦仲海放下心來,他明白劉敬在恫嚇自己,便冷笑道:"多吃多睡,性命才會久長?這是什麼道理?"劉敬道:"睡得多,必然看得少;吃得多,自也說得少,這是宮中最淺顯的道理,你懂了麼?"秦仲海冷冷一笑,道:"不懂。" 劉敬道:"少看少說,性命無憂;多吃多睡,享福至終。將軍想要長命百歲,可多記著點。"秦仲海心道:"這老頭在嚇唬老子。"當下裝著蠻不在乎的神氣,道:"我又沒偷人偷漢,也沒教唆搓合,怎會性命不久?這點倒要請教總管了。"

劉敬臉上閃過一陣狡猾的神氣,搖頭道:"秦將軍,偷人總比殺人好,你說是麼?" 秦仲海見他衣帶微微飄起,此時無風吹拂,當是劉敬暗暗運氣所致。秦仲海也不來怕,當下手按刀柄,冷笑道:"抓姦如抓賊,事情掉在我秦仲海的頭上,我也不來怕事。"他內勁到處,一股剛勁透入刀身,刀身與刀鞘的接縫登時散出隱隱紅光。 劉敬見雙方言語益僵,便要大打出手,他微微一笑,忽道:"秦將軍,柳侯爺近來可好?"說話之間,衣帶已然緩緩下垂,一如平常。 秦仲海聽他忽然提起柳昂天,心下一凜,想起劉敬傳信過來,似有意與柳昂天合作,他不願太過失禮,便放開刀柄,回話道:"侯爺很好,多謝總管關心。"劉敬瞇起了眼,笑道:"江大人近日好像也挺好,不是麼?"秦仲海嘿嘿乾笑,道:"江大人不壞,侯爺也好,加上你劉總管也是身子骨壯,算來是天下太平了。" 劉敬指著密室,微微一笑,道:"若要天下大亂,那也不是什麼難事,只管敲破這隻大門。秦將軍如此蠻幹,江大人準會賞你一個大紅包,那可大大發財了。" 秦仲海何等機靈,一聽此言,心下已是了然:"聽他說話意思,那是要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可要答應他?"此時江劉兩派鬥得不可開交,自己若貿然揭發瓊貴妃偷人一事,不免便宜了江充,他沉吟片刻,念及其中厲害,已有讓步之意。當下咳了兩聲,便道:"俗話說得好,勸賭不勸色。雖說偷人比殺人好,但總也要看看偷得是誰,殺得是誰,還希望公公勸勸你的朋友,偷要偷得靈巧干淨,別偷得稀哩嘩啦滿地臟,惹得掃地的心煩。" 劉敬聽他如此說話,知道事情已然緩和,他微微一笑,道:"該給你畚箕打理時,絕不會給你柄大刀耍,這你放心好了。"言下之意,自是說他會收拾得乾乾淨淨,絕不讓秦仲海惹上糾紛。 秦仲海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好吧,看在咱倆都是掃地的份上,我這就回去睡上一陣吧。"劉敬哈哈大笑,拱手道:"難得秦將軍明理,姓劉的欠你一個人情。" 經此之後,秦仲海雖想查出仁智殿裡的機密,但念及劉柳兩派仍須相互援助,只得把心中的好奇壓抑下來,含含混混地放他們過關了。 喧鬧的街道,又是中秋佳節的好時光,這日風流採士、名門閨秀,多會在京城的謫仙樓聚會,屆時才子佳人在此猜謎解聯,賦文吟詩,直是熱鬧至極。恰也是中秋這日,顧家的夫人要過五十大壽,顧府上下自也為此張燈結彩,忙裡忙外,光是寄出的名帖,就達千張之數。眼看再過半月,便要到了八月十五,顧倩兮這幾日都在準備賀禮,她向來靈巧聰穎,自不願送的物事落於俗套,顧夫人見她四處尋訪寶貝,只是笑道:"孩子啊!娘什麼都不缺,就只缺一個好女婿,你只要趕緊出嫁,生個白胖兒子,娘就什麼也不愁了。" 聽得顧夫人這般說話,顧倩兮只淡淡一笑,卻沒人猜得透她的心事。 這日顧倩兮帶同小紅,主僕兩人一同出門採買壽禮,她念及娘親育養自己的辛苦,此時早把私房積蓄全都拿了出來,只希望給顧夫人一個驚喜。眼見顧倩兮談談笑笑,一展難得的歡顏,小紅心下暗暗為她高興。這兩年顧倩兮住在京城,面上雖然強顏歡笑,但夜間卻常淚濕孤枕,獨個兒傷心難受,小紅看在眼裡,自也是心疼無比,想起把她害得這般慘的那個逃犯壞蛋,心裡直是痛恨至極。 也是老天可憐,好容易半年前來了個楊郎中前來追求,也多虧這人文武全才,平日又風趣健談,這才讓顧倩兮慢慢恢復生氣。心念於此,小紅暗暗祝禱,只求上蒼保佑,讓小姐能有個好歸宿,別再給壞人欺侮。 兩人行至熱鬧大街,只見四處都是來往熙攘的路人,端的是繁華至極、喧騰熱鬧,小紅見到一旁有處玉鋪,心下一喜,指著上頭的金招牌,道:"小姐啊!這兒便是京城最大的知古齋,不如咱們在這兒挑些東西吧,也許能找著什麼希罕玩意兒呢?" 顧倩兮知道娘親愛玉如命,當即喜道:"好啊,都說京城是天子腳下,說不定能給咱們找到什麼了不起的寶貝!"當下輕移玉足,便往舖裡逛去。 顧倩兮走入鋪中,四下探看,她自幼出身豪門,珍奇古玩是見多了,左右看了一陣,卻只見到些尋常物事,實在沒有稀奇珍罕。她搖了搖頭,心道:"看來京城雖大,卻還比不上咱們揚州的風情。"她嘆了口氣,正想叫喚小紅離開,忽聽一人道:"老闆哪!這是家傳之寶,我先祖乃是宋代的大官,才有這等好東西留下來,若不是我家裡極需用錢,我也捨不得賣,可你…你卻只出這些銀兩,這……這怎麼使得啊?" 顧倩兮心下一奇,便回頭去看,見是一名中年男子來此賣玉,她見那人手上抱了只玉鹿,看來色澤不凡,頗見寶異,當是北宋時期的大內珍藏。她心下暗喜,尋思道:"娘最是喜歡玉器,要是見了這只玉鹿,準是開心極了。想不到今日運氣這般好,居然教我見到了這隻白玉黃褐沁。"轉念又想道:"可我今日只帶了三百兩銀票出來,不知夠不夠價錢?" 正想間,卻聽那老闆道:"這位老兄啊!咱們生意講究的是童叟無欺,從不欺瞞方家,你這玉鹿我只能出三十兩銀子,這位爺台要是不願賣,那便請回吧!"說著瞇起了眼,一幅愛理不理的神氣。顧倩兮心下暗暗生氣,想道:"這老闆只出三十兩銀子,看來準是在欺負人,要不就是不識這玉鹿的寶貴。" 也是這時節仿古玉器實在太多,沒人敢買來路不明的東西,那男子大概極需用錢,再不便是走投無路,只聽他長長一聲嘆息,道:"好!算我倒楣,遇上了你這種奸商,唉!一切全都是命!"說著伸手出去,道:"三十兩就三十兩,咱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快把現銀拿來吧!" 顧倩兮眉頭一皺,心道:"這男子也真傻,這只玉鹿少說值得上五百兩銀子,這老闆只出三十兩,他怎麼捨得賣?" 哪知那老闆真是十足十的奸商,眼見這賣玉男子確實欠錢使喚,一時貪念大起,又想多污利頭,當下冷冷地道:"什麼奸商不奸商?你說的那幾句話太也難聽,已然傷了我的商譽,現下你若是要賣,我只能出二十兩銀子。"那男子大怒,滿臉脹得通紅,喝道:"你……你這不是欺負人嗎?"那老闆傲然道:"你還敢再說?你再說一句,我就多扣你一兩銀子。" 那男子又急又氣,一時不知要不要翻臉走人。那老闆好整以暇,冷笑道:"要賣便快,我沒工夫與你囉唆。"那人低頭長嘆,搖頭道:"好吧!二十兩便二十兩,你給錢吧。"那老闆見計謀得逞,登時微微一笑,便要取出現銀。顧倩兮不忍那人吃虧,便要向前阻攔,忽聽店門口傳來一個聲音,笑道:"這位爺台,你這玉鹿頗為奇異,可否借我一觀?"那賣玉男子一奇,轉過頭去,只見一名書生笑吟吟地站在面前,顧倩兮心下也是一喜,想道:"有人出來打抱不平了。" 她撇過頭去,只見那書生背對著自己,看不到長相,但聽他吐屬文雅,官話道地,想來也是個飽讀詩書之人,顧倩兮心下暗暗一笑,卻要看他怎麼修理那老闆。 那賣玉男子奇道:"這裡是知古齋,多的良美玉器,公子若要看玉,何不去店裡挑?" 那書生笑道:"我偏只愛閣下的玉鹿,不知可否借我一看?"那賣玉男子點了點頭,正要將玉鹿遞過,那老闆卻已怒喝起來,只聽他大聲叫道:"你給我聽好了!只要你將這玉鹿交給第二人看,老闆我便不買了!"顧倩兮眉頭一皺,心道:"這老闆好生奸詐,自己只出二十兩訛詐,卻又不許旁人來看,真是壞透了。" 那男子麵色為難,他看那老闆已然取出現銀,不願旁生枝節,當下嘆道:"好吧!算你狠!"說著對那書生一彎腰,歉然道:"實在對不住這位兄台,只是我這鹿已賣給旁人了,兄台若要看,改天自來此處找吧!"此時店內客人見此處有熱鬧可看,已有不少人過來圍觀。 那書生哈哈一笑,道:"閣下何必怕這老闆?他若不是做賊心虛,指鹿為馬,硬要訛詐於你,又怎會怕我來看?你別來管他,讓在下替你看上一看,保管有好無壞。"眾人聽那書生言之成理,都對那賣玉男子叫道:"是啊!這老闆定是訛你的,可別給他騙了。" 顧倩兮掩嘴輕笑,知道這書生已然占得上風,料來那老闆已是不得不讓步。 果然那老闆聽了眾人的說話,那可是砸招牌的難堪事,他滿頭冷汗,登時從櫃檯走了出來,指著那書生罵道:"你這小子好生嘴利,莫要在此含血噴人!這玉鹿是什麼來歷,值得多少兩銀子,你這乳臭未乾的小子又懂什麼了!"他哼了兩聲,斜目道:"照我看哪,你這小子準是人家找來的幫手,想來這裡哄抬賣價!" 此言一出,旁觀眾人也覺有理,此刻世道不靖,市面上頗多騙子,這些人一搭一唱,有時竟能把廢鐵哄成黃金,眾人多曾聽聞此類傳言,一時紛紛點頭。顧倩兮見那老闆出言挑撥,心下不禁暗暗為那書生擔憂。 那書生哈哈一笑,道:"老闆啊!我不懂這玉鹿的希罕處,難道你懂了?"那老闆也是哈哈大笑,道:"我出道四五十年有了,算得是北京第一把鑑玉名家,天下間豈有我不懂的玉器?"那書生哦地一聲,微笑道:"聽你誇口的,你真要這麼了得,又怎會把這寶貝看走了眼。" 那老闆呸了一聲,道:"這種西貝貨也能稱作寶貝?你這小鬼別再胡說八道啦!小心我轟你出去!"那書生一笑,道:"看你尖酸成這個模樣,準是不知這鹿的好處,等會兒我若說了出來,只怕你要兩手捧著幾百兩銀子,跪著求人賣你哪!"顧倩兮暗自點頭,想來這老闆也不識這只玉鹿的來歷,否則以他貪財的性子,若是知道這玉鹿價值非凡,又豈會這般刁難於人,把這天外飛來的好處往外推? 那老闆世代在此開設玉樓,乃是京城有數的行家,眼下被那書生一頓數說,這個臉如何丟得起?他不怒反笑,道:"好一個猖狂的小子,在我這知古齋中,有膽說這話的怕沒幾個哪!你不給老闆我說個明白,今日絕不放你出去!"說著伸手一揮,兩旁衝出幾名伙計,盯著那書生冷笑。 小紅低聲驚呼,她急急走來,悄聲道:"這老闆要打人了,咱們要去報官麼?"顧倩兮微笑搖頭:"別怕,有我在這兒,不怕這人使壞。"言語之中,滿是官家小姐的見識氣派。 主僕兩人正說間,那書生卻笑了笑,竟對眾伙計的威脅毫不在乎,他自行將玉鹿提起,用牙齒輕輕一咬,那賣玉男子驚道:"咬不得!"那書生笑道:"不打緊。"他細細看過玉鹿,頷首道:"不簡單,果真是宋代的珍品。" 那賣玉男子又驚又喜,問道:"兄台識得這鹿?"那書生微一點頭,道:"這玉鹿乃是宋代雕琢而成的,再兼玉質溫潤,至少值得幾百兩銀子。" 顧倩兮見他看玉的門道甚是對頭,已知此人乃是方家,便放下心來,看來那老闆雖然強凶霸道,卻為難不了他。 那老闆哈哈大笑,道:"胡說八道!什麼幾百兩銀子,簡直是信口開河!"那書生卻不生氣,只笑道:"尊駕既然不信,那照你的眼光來說,這玉鹿是哪朝哪代的物事?" 那老闆嘿嘿一笑,伸手搶過那玉鹿,道:"這鹿雖然巧奪天工,卻瞞不過我的眼去,你看它上頭的沁色,當是蘇州工匠所為,乃是十餘年前的仿古之作。"顧倩兮未曾細細看過那玉鹿,自不知兩人誰對誰錯,便自提起腳跟,遠遠眺望。 那書生微微一笑,道:"這玉器出自蘇州?老闆憑什麼這般說?"那老闆冷笑道:"你能說這是宋代古物,我卻不能說是當今蘇州匠人所作?你若覺得我所言有錯,何不明白舉了出來?"旁觀眾人聽得此言,登時大聲附和,都要那書生說出道理。 小紅見場面越來越亂,怕生出事來,便拉住顧倩兮,道:"小姐快走吧,這裡沒什麼好看的。"顧倩兮搖頭道:"不忙,再看一會兒。"她也想知道那書生的理由,當即專心傾聽。 卻聽那書生道:"閣下要聽,那我也不客氣了。老闆賣玉多年,當知方今仕女名流多喜玉壺玉瓶,這玉器若是近年蘇州匠人所作,何不雕成時興模樣,也好方便販售?卻又何必雕成一隻玉鹿,讓人來白白訛成二十兩?"眾人聽他譏嘲,都是哈哈大笑,那老闆呸了一聲,喝道:"誰知雕刻師父想什麼?你問我,我卻要問誰啊?" 那書生笑道:"原來老闆也有不知道的東西啊!"眾人更是大笑不止,都在取笑那老闆。 那老闆聽兩旁眾人訕笑不已,當即怒道:"小子莫要猖狂!咱們莫說這些死無對證的廢話,咱們現下就來映證映證,看看這玉鹿究竟是什麼質料所就?你敢不敢?"這老闆對玉質頗有見地,一向自信,此刻便出言相激,就算那書生有什麼怪招,反正旁觀並無方家,料來自己信口雌黃,屆時定能扳回一城。 那書生笑道:"如此也好,大家切磋切磋。"那老闆有意爭回顏面,當即命人取出紙筆,要兩人各自寫下玉質來歷,跟著同時對照。 顧倩兮心下暗笑,尋思道:"聽這位公子的言語,當是個大行家,那老闆又要丟醜了。" 兩人各自寫就,過不多時,那老闆掀開手上白紙,只見上頭寫著:"寒白玉。" 那書生笑道:"只有這樣麼?" 那老闆氣往上沖,怒道:"你冷笑什麼?快快把文字揭了!" 那書生哈哈一笑,掀開白紙一角,上頭卻只寫著"白玉"二字。那老闆傲然道:"你神氣什麼?你紙上只有白玉兩字,卻還比我少了一字,是你輸了。"旁觀眾人無知無識,一見那書生寫的文字短了一字,便紛紛附和,大聲道:"兩字對三字,你輸啦!"卻把文字短長當作了勝負,直是荒唐之至。 那賣玉男子也是搖了搖頭,本以為遇上行家,沒想到這書生只是附庸風雅,全沒真本領。眾人中只有顧倩兮滿臉笑容,似知那書生學問淵博,必能讓人大吃一驚。 那老闆正要出言嘲笑,只聽那書生一聲長笑,道:"看清楚,還沒完呢!"說著將白紙完全掀開,露出整篇文字,一名好事之徒走了過來,照念道:"白玉黃褐沁,寒玉種,當產水間,俗稱子兒玉。"顧倩兮心下暗自一凜,這玉鹿果真是"白玉黃褐沁"所就,自己若能以三百兩銀子買得,那可是撿了個天大的便宜。 那老闆驚道:"你怎麼知道這許多?"那書生道:"我適才咬過一口,這玉鹿質地堅硬,自屬寒玉無疑,我雖不曾親見玉璞,但以此玉的色澤觀之,璞衣當屬黃褐之色,乃是水產玉的極品。"眾人聞言驚嘆,盡皆爭賭玉鹿風采。 那書生道:"宋代古玉多為平淡含蓄之作,雕工多承襲唐代,諸位請看。"說著將玉鹿托起,指著鹿角處道:"此處鹿角雕為斜面,使其更加栩栩如生,這種刀法稱為偏刀,全然不同於當今盛行的花下壓花。其間上下差異,可說判若云泥。只有不識貨的人,才會將其誤認。"眾人聽他說得頭頭是道,忍不住讚歎出聲。 那書生向旁觀眾人微微一笑,道:"這只玉鹿刀功非凡,色澤晶瑩,又是前代古物,這位老闆卻要以二十兩買去,諸位說他公道麼?"眾人嘩然道:"不公道!"更有人叫道:"這人是奸商!"一時群情激憤。 那老闆又氣又怒,喝道:"你這樣亂說一氣,又有誰知道真假了!"他回頭向伙計道:"把他給我轟出去了!"眾伙計答應一聲,便要向前動手。 顧倩兮見那老闆太過蠻橫,當即走上前去,嬌聲叫道:"你說不出道理,便要動手打人,天下焉有是理?"那老闆急忙轉頭去看,見是個美貌少女在此撒潑,當即喝道:"哪來的潑辣婆娘,一併給我趕出去了!" 小紅急忙上前,大聲道:"你們敢!我家小姐是當今兵部尚書的千金,你們要敢動她一下,回頭拆了你們知古齋!"那老闆聽了此言,臉上忍不住變色,顫聲道:"原來是官家的小姐!"旁觀眾人聽得大臣千金到來,忍不住也是議論紛紛。 那書生猛聽"兵部尚書"四字,霎時如同五雷轟頂,全身更是顫抖不已。 顧倩兮向那賣玉男子一笑,道:"這位爺台,這位老闆存心訛詐,你不必理他了。現下我想買你的玉鹿,不知你能否出個價錢?"眾人知道這小姐也是個識貨的,猛地又湊了上來。 那賣玉男子見官家小姐出面來買,登時大喜道:"成!成!"說著往那老闆怒目一瞪,神態甚是不忿。 顧倩兮笑道:"請爺台出個價吧!"那男子卻皺起眉頭,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他已知此物大非尋常,決計不只區區的二十兩,但眼前自己若把價錢出得太高,只怕成了有行無市的慘況,可若出得太低,又怕成了自貶身價的無知之徒,徬徨無措間,猛見那書生背對著眾人,霎時如同見到救星,當即急急走到那書生身邊,低聲問道:"這位兄台,我那玉鹿該出多少價錢?您可有個主意?" 顧倩兮見他二人正自商量,自也不便催促打擾,她細看那玉鹿,讚歎道:"鹿者,祿也。若與蝙蝠同雕,那是福祿雙全,若與馬兒擺在一塊兒,那稱作祿馬同居,最是祥瑞不過。" 眾人聽她見識不凡,心中都道:"果然是尚書府裡的小姐,眼光就是不一樣。" 那書生先前耀武揚威,好不神氣,此時卻只背對著眾人,低頭顫抖,不知是在做啥。那賣玉男子眉頭一皺,低聲催促道:"老兄啊!好人做到底,幫我出個價吧。"那書生聽了問話,卻只把身子一縮,反而更不敢說話了。 顧倩兮見他二人兀自低語不休,想來是要出個天價,她走了過去,搖頭笑道:"你們快別商量了,我今兒個沒帶夠銀兩,最多只能出三百兩銀子,不知您能否廉讓?"說著取出三張百兩銀票,遞給那賣玉男子。 一旁眾人見了這等高價,都忍不住驚呼出聲,那賣玉男子猛吸一口涼氣,萬萬想不到這玉鹿值得這許多錢,當下不再多問那書生,猛地伸手搶過銀票,笑道:"好!好!便是三百兩銀子,咱們就這樣說定啦!"他急忙將銀票藏入懷中,就怕有人覬覦。 那老闆以手支額,慘叫道:"我的三百兩啊!"先前他若不是心存貪念,非要多訛詐那十兩銀子的利頭,此刻這白花花的三百兩銀子便是他的囊中物了,一時又悔又氣,跳腳不已。 顧倩兮向那賣玉男子福了一福,笑道:"大叔倒也爽快得緊,咱們便就說定了?" 那男子拱手笑道:"那當然!咱們銀貨兩訖,小姐可將玉鹿帶走啦!" 顧倩兮微微一笑,她見那書生兀自背對自己,想這人學識廣博,俠義心腸,倒是不能不見上一面,便輕輕走到那書生身旁,道:"這位公子見識不凡,小女子佩服得很。"那書生見她過來,卻急急轉過了身,背對著她,並不言語。 顧倩兮心下一奇,想道:"這人是怎麼了,怎地如此奇怪?"登即走到那書生面前,抬頭去看,霎時全身大震,顫聲道:"是…是你……" 眼前這人長身玉立,劍眉入鬢,正是盧雲。 顧倩兮震驚之下,不由退開一步。 盧雲輕嘆一聲,低聲道:"好巧,我們又見面了。" 當年兩人在揚州匆匆分手,事隔多年,終於再次說話。 顧倩兮凝視盧雲,一顆心怦怦直跳,她本已覺得這書生說話聲音好熟,卻萬萬沒料到這人竟是盧雲,她輕聲道:"這幾年你在哪裡?那天在楊府,你為何走得這般急?"盧雲面色鐵青,慢慢地低下頭去,卻是一句話也接不上口。 那賣玉男子正自開心,卻見那小姐面色詫異,那公子又渾身顫抖,情狀大是奇特,那賣玉男子驚道:"你們相識麼?"他見二人神情如此,只怕他們是一對雌雄騙徒,百忙中急急往那銀票一瞧,就怕給人拐了,待見那銀票蓋的是戶部的大印,端的是萬無一失,這才放下心來。他沖向小紅,叫道:"我已收了你家小姐的錢,你可以取物走人啦!"他怕還有什麼閃失,當即匆匆奔出店去。 眾客人見主角走了一個,都叫道:"過癮!過癮!今日看了一場好戲!"也是紛紛散去。 偌大的玉鋪中,只剩寥寥數人,顧倩兮與盧雲卻是一動不動,仍在痴痴地望向對方。 小紅卻還沒察覺異狀,她見銀貨兩訖,當下抱起玉鹿,走到小姐身邊,道:"小姐,咱們走吧!"猛見顧倩兮面帶淚光,小紅吃了一驚,急忙往盧雲看去,見了他的面貌,忍不住驚叫道:"是你!又是你這騙徒!"雙手一顫,那玉鹿登時摔落,盧雲猛地醒覺,伸手一抄,急急將那玉鹿接起。他輕嘆一聲,把東西往小紅手裡一塞,跟著轉身離去。 顧倩兮追了過去,顫聲道:"盧雲!你為何不理睬我,你不識得我了嗎?"盧雲停下腳來,低聲嘆道:"識與不識,又有什麼不同?"說著迳自離店。 顧倩兮尖叫一聲:"你別走!"登即追了出去,小紅手上抱著玉鹿,叫道:"小姐你別亂走啊!"卻也趕了出來。 顧倩兮奔到街上,叫道:"盧雲!盧雲!"卻只見滿街人潮,哪裡還看得到盧雲高高的身影?她奔得急了,猛地腳下一個踉蹌,便往前頭跌下,此時一人伸手出來,將她抱個滿懷,顧倩兮急忙抬頭去看,只見那人臉上帶著一抹不忍的神情,正自痴痴地看著自己,卻是盧雲。 顧倩兮垂淚道:"你為什麼要跑?你既然不理睬我了,又為何要來相扶?"盧雲低聲道:"小姐,你別這樣說。"他嘆息一聲,眼見顧倩兮嬌美的臉龐上滿是淚痕,忍不住便想伸袖出去,替她拭去面上淚水。卻在此時,心中一個念頭道:"盧雲啊盧雲,你這是乾什麼?你害她還害得不夠慘麼?好容易楊大人過來追求她,你若想要對她好,便該離她遠遠的,你又想害人害己了麼?"他身子一震,又把袖子縮了回去。 正為難間,只見顧倩兮已然拭去淚珠,緩緩站了起來,她指著街旁的茶舖,道:"盧公子,我們去喝杯茶,好不好?"盧雲聽她聲音微微發顫,知道她此時心中激盪,一時也不知該不該答應。 顧倩兮見盧雲沉吟不決,登時捏住了盧雲的衣袖,硬拉著他向前走去。盧雲嘆息一聲,袍袖一拂,將她的手震脫了,輕輕地道:"小姐啊,都幾年了,大家也都生份了,你又何必如此呢?" 顧倩兮看了他一眼,搖頭道:"我不管你是不是逃犯匪人,我只想和你說上一陣子話,就像…就像以前那樣,等會兒你若是要走,我自也不會攔你。"盧雲見她大大的眼睛裡含著一泓淚水,柔美的神色中兀自帶著一抹嬌羞、一抹哀愁,似乎有著無數的話要對自己說。 盧雲心煩意亂,只想轉身就走,卻怕顧倩兮傷心難過,但要留下,人家已有楊肅觀這般文武雙全的奇男子前來追求,自己實不該再與她有所牽連,他滿心苦楚,登時現出極為難受的情容。 顧倩兮見他遲遲不肯應允,便求懇道:"盧公子,就當這是最後一次見面吧,自今而後,你若是不再睬我,我也不會怪你。"說話間語帶哭音,已在哀求。 盧雲聽了這話,也是心如刀割,想道:"看來這次真是最後一回相見了,也好……把話說清楚,這番相思總算也有個了局。"他點了點頭,低聲道:"既然這是最後一次相見,在下恭敬不如從命了。" 盧雲回頭看去,只見小紅抱著玉鹿,遠遠地看著他二人,臉上神情也是極為複雜,好似又感傷,又擔憂。盧雲回思往事,不知該說什麼,只覺心中無限苦悶。 京華秋色中,漫天枯葉紛紛灑落,兩人一前一後,緩緩向茶舖走去,深秋的陽光從街角落下,暖暖地映在兩人的身上,盧雲看著自己的影子照在顧倩兮纖細的背上,好像自己正在緊緊擁抱著她,想起幾年來的相思之苦,忍不住熱淚盈眶。 忽見顧倩兮回過頭來,盧雲急忙舉袖遮面,將淚水拭去。只聽顧倩兮輕輕地道:"盧公子,那日在楊府,為何你一見我就走?"盧雲忍住淚水,搖頭道:"那日我身子有些不大舒坦,只好先行離去,還請莫怪。"顧倩兮看了他一眼,低聲道:"你騙我。" 盧雲心道:"沒錯,我是騙你,可你要我眼睜睜地看著你與別的男子好嗎?我……我也是血肉做的啊……"他看著秋日的浮雲,淚水又已盈眶。 兩人行到茶舖,要了張桌子,便自坐了下來。 茶博士走了上來,招呼二人,顧倩兮輕聲吩咐:"店家,給送上一壺龍井。"茶博士答應一聲,迳自去了。 眼見顧倩兮就坐在身前,盧雲極力克制,心中不斷地告誡自己:"不行!你該走了,她已經跟你沒半點干係……為了她好,你萬萬不該再與她坐在一塊兒。"雖說該當離去,兩腿卻像是極力反抗心意一般,就是一動不動,心中一個念頭道:"她不再是我的,那…那沒有關係,只要再讓我坐一會兒,和她說上一段話,我今生也沒有遺憾了……"轉念又想道:"盧雲啊盧雲,明明你倆就不可能再有將來了,你為何還這等放不開?你讀了這許多聖賢書,卻為何這等無恥……" 心煩意亂間,忽然一隻纖纖素手伸到眼前,修長的玉指上捧了只茶碗,卻是顧倩兮為他奉上茶來。只聽她柔聲道:"天有些涼了,快趁熱喝吧!" 盧雲見顧倩兮待己親厚,一如往昔,心下登時一動,想道:"她…她不曾忘了我啊!"霎時之間,無數往事飛入心中,眼淚險些掉了下來,他連忙舉起茶碗,撇開頭去,就怕自己失態。 遠處日光照過樹枝,映得客店點點燦爛,宛如夢境。顧倩兮兩手托腮,怔怔地看著他,低聲道:"時光好快,都兩年了。"盧雲轉頭望著斜陽,瞇起了眼,嘆道:"是啊,光陰似箭,現下我三十好幾了,而你……也不再是當年的小姑娘了。" 顧倩兮聽他說得愁苦,搖了搖頭,淡淡地道:"幾年不見,大家都長大了,不是麼?" 盧雲望著她的盈盈眼波,只覺她神色嫵媚,比當年分手時更增嬌豔,忍不住嘆道:"我這般年紀,還能長大什麼?反倒是你,出落得更加美了。" 顧倩兮聽他稱讚自己,忽地露出歡喜的眼色,霎時愁容盡褪,道:"認識你這麼久,你第一回說我美。"她掠了掠秀發,對著盧雲淺淺一笑,眼中盡是萬般柔情。盧雲見了她美艷絕倫的神色,心下大震,碗裡茶水猛地濺了出來。 顧倩兮見了他的失態,卻是微微一笑,她端起茶壺,替盧雲斟上了茶水,盧雲咳了一聲,忙道:"我自己來吧!"跟著伸手出去,顧倩兮卻舉手擋開,將盧雲的手推了回來,說道:"不忙,讓我幫你吧!" 兩人雙手相觸,盧雲只覺顧倩兮的手背滑膩柔嫩,他心中激盪,一時竟不捨得縮手。顧倩兮一雙鳳眼卻只盯著桌上的茶碗,好似不知盧雲正撫摸著自己的手背,她俏臉低垂,臉上卻泛起淡淡的紅暈。 過了良久良久,盧雲輕嘆一聲,終於緩緩縮手回去。 顧倩兮秀目低望,一邊替他斟茶,一邊問道:"盧公子,這幾年你上哪兒去了?"盧雲輕咳一聲,尋思道:"我該怎麼說,一五一十的告訴她麼?"顧倩兮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柔聲道:"你若是不想說,那也沒有關係。" 盧雲想道:"看她這幅模樣,只怕還是當我做逃犯,唉…我該怎麼解釋才好?"正想間,只見顧倩兮已然倒好了茶水,緩緩將茶碗端到他面前。 盧雲嚅囓地道:"我……我那年離開你家,便做了個面販,在江南一帶賣麵維生。"他只覺喉頭乾澀,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這幾句話擠出來。也是這些年來飽受世人輕賤,他心頭暗暗害怕,只怕顧倩兮看不起自己。 顧倩兮聽了這話,卻是絲毫不以為意,只對他微微一笑,道:"看不出來盧大學士也會煮麵,我還以為你只會寫詩畫畫呢。"盧雲見她不來恥笑自己,心下一寬,輕聲道:"我在江南賣了幾個月的面,覺得這般下去也不是辦法,便決定上京城來闖蕩看看。後來總算安定下來,就一直在王府胡同外賣麵。" 顧倩兮啊地一聲,道:"原來你就在王府胡同外賣麵,我常經過那兒呢……"盧雲微微苦笑,道:"想不到吧,那個面販就是我。" 顧倩兮做了個頑皮的神情,道:"每回經過王府胡同,都覺得那兒的面好香,可惜沒去吃上一碗。"霎時四目交投,兩人一起微笑。盧雲心中一陣溫暖,想道:"若能天天為她煮上一碗麵,與她這般說笑,今生於願足已。" 兩人對望一眼,盧雲忽地想起顧家老爺,他嘆了一聲,低聲問道:"令尊呢?他這幾年可好?"顧倩兮聽他這一問,登時低下頭去,眼中淚光閃動,道:"你問他做什麼?你真的還念著他嗎?"盧雲見她神情如此,忙道:"我……我那日不告而別,心裡很是過意不去……" 顧倩兮別過頭去,兩手捧住茶碗,低聲道:"盧雲啊盧雲,你只知道自己是全天下最委屈、最可憐的人,你說來便來,要走便走,從來不管別人的苦處,你…你好生自私……"說著淚光一閃,兩行清淚落了下來。 盧雲心下一動,尋思道:"沒錯,我……我真的很自私,我從沒顧慮旁人的感受,那日我離開顧府是這樣,離開定遠時也是這樣,我……我從沒替他們想過……"言念及此,忍不住全身震動。 顧倩兮見他全身顫抖,深怕自己這幾句話又刺傷了他,忙凝目去看,柔聲道:"你生氣了,是不是?"盧雲見她愛憐橫溢地看著自己,心道:"她怕自己說話重了,會因此傷了我,這才柔聲安慰……盧雲啊盧雲,你配麼?你配消受人家的心意麼?" 顧倩兮見他低頭不語,輕聲道:"兩年了,難得我們有緣再見,你可別為了我一句話生氣,好不好?"盧雲聽了這話,心中又愛又慟,他仰天一嘆,尋思道:"我到底該怎麼辦?要我忘了她,我……我捨得麼?可要和她在一塊兒,我又配麼?"滿心悲苦間,一手支額,舉袖擋住了淚水。 盧雲心裡明白,橫亙在兩人面前的,不是這一張薄薄的板桌,而是令人窒息的身世差距。若非那一縷愁苦的相思之情,今日兩人卻連見也見不上一面了。 盧雲望著店外來往的行人,心下悲傷,苦笑道:"你知道嗎?我…我真是個沒用的人…" 顧倩兮痴痴地看著他,忽爾道:"盧公子,你是宰相也好,乞丐也好,對我都是一樣的。你永遠都是那個不服輸的盧公子。"說著緩緩伸手出去,輕輕按在盧雲的手背上。 盧雲被她這麼一握,登時雙目泛紅,顫聲道:"倩兮!我…我……"顧倩兮見他真情流露,心中也是一酸,哽咽道:"盧郎……盧郎……自你走後,我每日每夜都在擔憂,只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可還有人欺侮你……我……我好生掛記你……"她再也忍耐不住,淚水灑下,竟在盧雲面前哭泣出聲。 盧雲心中大慟,他緊抓顧倩兮的小手,顫聲道:"倩兮,我…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爹…" 顧倩兮低聲嘆息,她拭去淚水,幽幽地道:"那日在楊家,我見你吐血的模樣,我心中好生難過,我不要你這樣……" 盧雲聽得此言,陡地想到楊肅觀,他身子一震,緩緩地放開了手。顧倩兮見他這幅神態,臉上神色黯淡,她搖了搖頭,低聲道:"你又看不起自己了,對不對?你…你為何總是這樣……" 盧雲低頭凝望自己的茶碗,咬住了牙根,心道:"我真是看不起自己麼?嘿嘿,盧雲啊盧雲,只怕連你自己也回答不出來吧……" 盧雲是個不服輸、不認份的人,無論是大牢裡的百般折磨,還是二姨娘的惡毒陷害,他始終堅持自己的風骨,絕不向命運低頭。當年若非他斷然拒絕二姨娘的提議,此刻的他,仍是顧嗣源身邊的書僮。只是盧雲心中明白,他之所以熬過大牢裡的拷打,絕不是要成為一名卑微的書僮,繼續在姨娘、小姐與老爺之間的夾縫尷尬的活著。他飽受世人的譏嘲怒罵,只因他要做個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的偉大人物,但是眼前的他,敗得如此之慘,如此令人難堪,這要他如何面對心愛之人? 對盧雲來說,只要能忘卻自己卑微的身世,遠遠地瞧著顧倩兮,那已是生平最大的福份了,顧倩兮越是接近他,他心中的苦痛越是加深,深到他自己也難以承擔的地步。 在揚州分手時還只是一場無奈,但眼前的局面卻是現實無比,兩年了,他卑微依舊,貧賤如昔,所差者,只是馬齒漸長而已。 過了一會兒,盧雲見茶壺裡沒了水,當即道:"我……我去添點水,一會兒就來。"顧倩兮嗯了一聲,道:"你快些回來。"盧雲走到後廚,將茶壺遞給了伙計,一時之間,只覺心中千頭萬緒,實有莫衷一是之感。他嘆了一聲,眼看茶博士已將茶水裝好,提著茶壺,便要走迴座位霎時之間,忽見一名年輕男子走進店來,那人見了顧倩兮,登即滿面驚喜,道:"啊!倩兮!怎地你也在這兒?"這人好生英挺,直可說是氣宇非凡,他腰上懸了隻長劍,身穿一襲寶藍色的長衫,卻是一名貴公子。 盧雲心頭大震,心道:"他…他也來了。" 這人正是五輔大學士之子,少林天絕親傳門人楊肅觀。 盧雲萬萬料想不到,竟會在這兒遇上了楊肅觀,他心下慌張,不知該要如何應對,急忙別過頭去,手裡卻還拿著那隻茶壺。 楊肅觀滿面驚喜,道:"真是巧了,想不到你也在這兒。"顧倩兮點頭道:"是啊,還真是巧。"楊肅觀指向門口的幾名文士,道:"那些是我的朋友,咱們也才剛到。" 顧倩兮微微一笑,轉頭看向門口,幾名年輕男子向她微一點頭,紛紛走進店來。這幾人舉止文雅,看來都是京城裡的俊傑。其中幾人曾與顧倩兮在楊府家宴照過面。 顧倩兮眼波流轉,嫣然一笑,道:"楊郎中也是來喝茶的麼?"楊肅觀笑道:"與幾個朋友約了,便到這兒一敘。"楊肅觀的幾名友人見他與一名美貌女子說話,登時心中暗笑,都想道:"好一個風流司郎中啊!又在擄掠芳心了。"諸人互望一眼,臉上都露出笑容。 楊肅觀向來世故,當即介紹眾人,這幾人多是知書達禮之輩,紛紛向顧倩兮微笑點頭。顧倩兮也是含笑回禮。 盧雲呆呆地看著這對男女,眼見楊肅觀衣著光鮮,顧倩兮言笑晏晏,兩人相貌家世,無一不配,直可說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盧雲猛地自慚形穢,尋思道:"盧雲啊盧雲,都說人各有命,今日今時,你再不認命,還想如何呢?" 熱淚盈眶之中,盧雲緩緩地垂下手去,壺中的茶水猛地傾了出來,灑上他的褲腳。 客店中的幾名文士都是楊肅觀的知交,眼見楊肅觀對這名小姐神態大為不同,而這小姐也是落落大方,確是名門閨秀的風範,眾人都覺這對男女郎才女貌,心下都是有意撮合。一人便道:"難得在此相會,不如咱們同坐一桌,也好說談則個,不知此議如何?"說著往楊肅觀看了一眼。 楊肅觀微微一笑,正要說話,卻見顧倩兮神色間頗有為難,料知她另有朋友在此,他雖不知顧倩兮與何人相約,但察言觀色,自己絕不該在此時打擾於她,當即笑道:"咱們這群不速之客,可別打擾了人家的清興,到那兒坐吧!"說著伸手肅客,將眾人引到了一旁。 眼見楊肅觀等人往一旁的空桌坐去,卻留了顧倩兮一人坐在那兒,盧雲心中感慨萬千,尋思道:"人家好好的一對金童玉女,我何必拆散他們?等會兒我若走了過去,與她坐在一塊兒,豈不讓她被旁人看輕?盧雲啊盧雲,你在山東時不是想得清楚了麼?怎麼臨到她的面前,你又不能自已了……"他雖然這般想,心中卻有個聲音吶喊道:"別放棄啊,她曾經是你的啊!" 盧雲兩行淚水滴下,已然淚濕衫袖。 這一縷相思直是如此錐心,令他萬般痛苦難為。 一次又一次的相會,換來一次又一次的痛苦惆悵,儘管他曾燃起過熊熊的希望火焰,但此時此刻,卻已隨著楊肅觀的來到而消滅殆盡。淚眼朦朧間,盧雲的手指已然捏碎茶壺,碎片割裂了肌膚,只弄得滿手鮮血,他自己卻渾然不知。 顧倩兮等了盧雲良久,卻始終不見他來,忍不住便起身去找,只是店里店外看了一陣,卻見不到他的影子,正自焦慮間,只見小紅匆匆走來,顧倩兮急問道:"你有看見盧公子麼?"小紅低聲道:"他走了。" 顧倩兮啊地一聲,顫聲道:"又是這樣不告而別,他……他到底在想什麼?" 小紅道:"他要我轉告小姐,說從今以後,請你不必再記得他這人,就當你二人不曾相識。" 顧倩兮全身巨震,俏臉毫無血色,顫聲道:"他真的這樣說?" 小紅點頭道:"他說了這兩句話後,就急急地走了。"顧倩兮再也忍耐不住,眼淚奪眶而出,登時淚灑當場。 楊肅觀始終留意顧倩兮的神態,待見她忽地悲傷哭泣,頓時一驚,急急走向前來,溫言道:"倩兮你怎麼了?可是有什麼事麼?怎地哭成這樣?" 顧倩兮望著楊肅觀的英俊面孔,耳聽他軟語相慰,淚光盈盈中,實不知該從何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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