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皇糧胡同十九號

第49章 第十一節

皇糧胡同十九號 桃子 9881 2018-03-22
戎冀起身進屋,關掉了唱機,想為秋姍找出一件夾衣。房間裡出現了一時的靜謐……就在這個時候,那台白天被從隔壁二十五號高副市長府邸遷移過來,暫時藉用的電話機,第一次發出了清脆、急促的鈴聲。 戎冀和秋姍都猶豫不決地等待了一會兒,那個關於“殭屍”、“吸血鬼”的話題,還沒有讓他們的心情走出陰森恐怖的陰影。還是戎冀猶猶移移地去拿起放在窗台邊的電話話筒…… “……姐姐,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就是那個戎大夫教給你的吧,你讓我一個晚上,就流光了全身的血……姐姐,你老狠心的哦,我的血都……” 戎冀就像觸電一樣,猛地把話筒扔回了機座,臉色煞白。 秋姍緊張地問:“誰的電話?出什麼事情了?戎冀——” 戎冀顫抖著聲音說:“是……是打給二十五號,找陳佩蘭的電話……好像是……陳招娣……”

“胡說!你肯定是……聽錯了。等一會兒,電話如果再響,我來接!” 戎冀的動作變得有些強直,他重新坐在椅子上,腦子開始在緊張地思索著:打來電話的女人,首先可以肯定,不是陳佩蘭。如果有人惡作劇,企圖達到勒索或其他什麼功利的目的,那麼這個神秘的女人到底知道什麼? “她”根據什麼說,是我教給陳佩蘭給陳招娣“放血”的呢? 這一切,都太不容樂觀、太……令人憂心忡忡了! 果然,那個電話又響了。秋姍搶上前去,拿起了話筒。她聽到的,還是一個女人—— “姐姐,我早就知道了,你跟那個戎冀大夫狼狽為奸。你們是一黨的,就是他教給你的,割斷了我手腕的血管,讓我一個晚上,就流光了全身的血……” 秋姍也面如土色地垂下了拿著電話筒的一隻手——

“是……確實是找陳佩蘭的電話。她好像是……陳招娣……” “她說什麼?這個魔鬼!這個……殭屍!” “無神論者”戎冀,竟不知不覺地進入了與“魔鬼”展開對話的幻想境界。 秋姍握著電話筒結結巴巴地對戎冀重複道:“陳招娣說,是你教給她姐姐,割斷了她手腕的血管,放光了她全身的血……還說她早就知道,你跟陳佩蘭是……” “胡說!那個女魔鬼……她胡說!陳佩蘭不過就是聽我講過一個歐洲醫生的心理殺人試驗。那個醫生把一個自己憎惡的男人,蒙住眼睛綁在床上。然後告訴他,已經割斷了他腳踝上的血管。於是,那個男人不但感覺到自己腳踝上的傷口正在出血,而且聽到了自己的血,不斷滴在水桶裡的聲音……幾個小時以後,那個男人的心臟停跳,呼吸也消失了。其實,陳招娣的死,就是陳佩蘭對這個邪惡醫師的照章效仿。陳招娣的死因,完全就是這樣一場'流血的暗示'所導致的。懂嗎?秋姍,這是一場純粹的心理暗示啊!”

“純粹的心理暗示?我不相信,心理暗示真的能夠達到……物理殺人的目的。”秋姍喃喃地發出了質疑。 “陳佩蘭的實際操作,其實比你想像的要簡單得多。她不過就是事先在陳招娣的湯碗裡,放一點兒安眠藥。為了不留下繩索擠壓軟組織的痕跡,陳佩蘭等妹妹入睡以後,把她的手腳隔著棉被縛在床上。然後,蒙上她的眼睛,堵住她的嘴。在陳招娣的意識處於半清醒的狀態時說,你的血液正在從手腕上一個傷口裡,不斷地流出去……陳佩蘭的'道具',除了一把水果刀,就是一把大茶壺和一隻小洋鐵皮水桶而已。” 秋姍突然微笑了:“這把大茶壺裡的溫水,流過陳招娣手腕上一個淺淺的小口子,水在陳佩蘭的手裡,慢慢地嘀嗒了半點鐘?還是更長些呢?”

戎冀開始重新投入到科學研究的忘我境界中,就像一位正在梯形大教室講課的博士那樣,聲音一下高昂起來: “陳佩蘭干得很漂亮,比我預想的效果更好。嚴格地說,陳招娣的'假像出血',總共持續了四十七分鐘。滴滴答答,滴滴答答……自己身體裡泉湧一般流出的鮮血,正被一隻水桶接著,越來越多,簡直就要溢出了桶沿……” “讓我們設身處地地為陳招娣設想一下吧——當一人明確地感知著自己的身體,正鮮血如注而無能為力時,那種心理狀態,一定是高度緊張、極端恐懼的。陳氏姐妹的這場實驗,為我證實了一個真理,一個具有實踐依據科學結論——徹底的精神崩潰,足以致人於死地!” “不但陳招娣是死於這種'受害性心理暗示',連高子昂也是同樣。嚴格地說,高子昂最初應該被定位在受制於'醫源性心理暗示'——他首先是接受了我這個醫生對他患有心髒病的警告。我很幸運,得到了陳佩蘭事先給我的通知,我得以在電影院門口,親眼目睹了那個小盜賊,他搶走高子昂掛在身上的金藥盒子。接著,我便看到了他從精神恐慌到精神崩潰,直至生理死亡的寶貴過程。”

“通過過去我跟高子昂的接觸,就發現他是個典型的悲觀主義者。在遇到突發性危機的時候,他不會以積極的心態去進行思維和理解。當時,高子昂就這樣跪在地上,嘴裡發出了'藥,藥……'的呻吟。看到我出現在自己的面前時,他的第一心理反應,不是樂觀主義者的'我得救了';卻是'就是這個醫生說,我的心臟已經非常衰弱了,不能一時半刻離開那些急救藥片兒啊'!” “陳佩蘭對我談到過,他與前妻馮雪雁之間發生的一連串事件。不難看出,高子昂正是那種既依賴他人又善於推卸的人。也許換了你、我,陳佩蘭這套東施效顰的雕蟲小技,未必就會要了我們的命。不僅僅因為我們是學醫的,而是一個人本身的性格、氣質和人生觀念,都可能決定他在危機瞬間的精神狀態……”

“當然,能夠馬上參與親自對高子昂進行屍體解剖,這是多麼配套的觀察條件啊……對於我來說,高子昂的死亡,也是具有典型意義的一次心理科學試驗,真是非常完整、極為難得的啊!” “高子昂從對你的'醫學權威性'的心理認可,到對那些小兒用阿司匹林的心理依賴,導致那個藥盒子突然被搶走後,必然地產生了極度的精神恐慌……我說得對嗎?戎冀大夫——” 戎冀聞言突然一怔:秋姍居然已經知道了,自己讓陳佩蘭放在高子昂胸前那個金質藥盒子裡的,兩個月來被高子昂視之為“救命稻草”的藥片兒,不過就是無關健康皮毛的小兒用阿司匹林。 燭光下,一隻金質的“懷錶”連同金鍊子一起,在秋姍伸出的手掌中發出凝重的橙黃色光芒。它的小鈕子被秋姍纖細的手指輕輕一按,“表蓋”彈開來,裡面是幾顆圓圓的小藥片兒。

戎冀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 秋姍也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 突然,秋姍捂著肚子倒了下來。 戎冀上前,雙手捧起秋姍的臉一看,一點兒白色的泡沫兒,正在從她的嘴角滲出來,帶著微微苦澀的味道…… “糟了、糟了——我們今晚吃的是……陳佩蘭送來的晚餐!這個毒辣的女人知道,只有我戎冀,能夠揭穿她謀殺親夫和妹妹的隱蔽手段,她也知道了我和秋姍的密切交往……她是要滅口,也是在為了妒嫉而……復仇啊!” 戎冀只覺得腹部一陣痙攣,絞痛霎時襲遍了全身。 接著,他看到秋姍表情痛苦地,也把手指向了那隻三層的漆木提盒……顯然,她和戎冀同時都想到了,都明白了——這下完了。 戎冀只見秋姍痛得整個身體已經在地板上,漸漸縮成了一團……

他也捂著肚子彎下腰來,一陣陣抑制不住地翻腸倒胃。他開始感到強烈的噁心,嘴角滲出了白色的唾液。漸漸地,意識開始脫離了清晰…… 陳佩蘭,還有她那個化作鬼魂的妹妹陳招娣晃動的陰影,竟出現在戎冀的眼前,她們塗著鮮紅的唇膏,居高臨下,俯身注視著仰面躺在地板上的自己…… 十九號院兒的書房裡,紫姨興致盎然地始終握著自己金色的電話聽筒,通過秋姍始終沒有挂機的電話,就像欣賞一出莎士比亞舞台戲劇的精彩對白一樣,她把戎冀的全部自白,從頭到尾、一字不漏地接聽下來…… 然後,她由衷地發出了感嘆:“秋姍果然是有眼力,這個戎冀,絕非等閒之輩啊!” 等到大浦和小町趕到二十六號院的時候,只見秋姍的身邊,倒著痛苦萬狀,已經進入昏迷狀態的戎冀……

秋姍低聲吩咐著:“小町、隆龍,現在就往戎冀嘴裡灌水!我回自己那兒。這兒就交給你們幾個了——” 小町問:“那灌什麼水呀?” “只要不鬧肚子,什麼水都成。然後再幫助他把水吐出來。紫姨說,這就是暗示戎冀,已經給他洗了胃啦!動作要快。” 隆龍傻乎乎地問:“秋姍姐,你就不用灌水了吧?” 北平警署的楊大署長,他怎麼也聽不明白嚴大浦的結案報告。這也未免太難為他了,想要弄明白這樣兩場手段奧妙的“心理暗示殺人案”,就是等他兒子的兒子當了署長,也未必。 楊署長抓撓著碩大的腦瓜,責備嚴大浦說:“大浦,你說你這破的啥案嘛?我壓根兒就沒聽出個子丑寅卯來!什麼亂七八糟的,鬧了半天,那高副市長和他小姨子,到底是被誰殺死的?是怎麼被殺死的嘛?沒動一槍一刀,也沒有人下藥放毒的。到頭來,還是醫院的一個什麼'心臟猝停'。對不對?至多只能說是……被嚇死的——高子昂是被自己的病,嚇死的;陳招娣是被自己的血,嚇死的。對不對?那個啥小舅子陳小寶被他爹一棒子'嗨'死了,也就是個自家人的誤會,一個意外事故。對不對?行了行了,你就趁早結案吧!”

“什麼?你還問我那個陳佩蘭咋辦?我咋知道咋辦?對了,東郊不是有個洋人教會辦的啥精神病院嗎?咱們就代高副市長盡個心,把這小媳婦送往那兒去做個安置。年紀輕輕的,就這麼成了個呆子,也怪可憐的……什麼?你說什麼——還有個當天晚上坐化升天的奶奶?真他奶奶的麻煩!” “嘿,高家有個私人律師是你的牌友,對不對?那你就跟他商量一下,花點兒錢,找人把'他奶奶的'送哪個寺廟去,叫和尚給做一場法事,再買塊兒地方葬了……真稀罕,怎麼一大家子,咋就死得這麼絕戶呢?大浦你說,怨不得咱們皇糧胡同的老少街坊都傳,那二十五號院兒是個凶宅,八成還真是那麼回事哩。” 嚴大浦在楊署長的話裡,聽到了當初自己說過的一句調侃話:高子昂副市長和他的小姨子,到底還是“被嚇死的”! 戎冀中毒後的二十四小時,真是讓他第一次嚐到了“醫生生病救不了”的滋味。他記得,有人往他胃裡強行灌水;後來又有人往他嘴裡強行餵藥;他只覺得頭昏眼花、全身無力,痛苦萬狀…… 迷迷糊糊地一覺睡到天明。睜開眼睛時,他發現床邊站著一個護士——當然,她不是那個陳佩蘭。戎冀努力地回憶了一會兒,想起這張其貌不揚的面孔,是秋姍診所的一位老護士。 “戎冀大夫,是秋姍醫生派我過來照看您。我叫薛婷。您現在的感覺好些了麼?” “謝謝你,薛小姐。現在,我的血壓和心率,指數都在正常值的範圍嗎?” 戎冀漸漸回復了作為職業醫生的思維方式。儘管他看上去,一下子就消瘦了一圈兒,面色蒼白,話音孱弱…… “戎大夫,昨天夜裡我被傳喚來的時候,看得出您已經出現了脫水的症狀。要知道,您連自己的膽汁都吐出來了……所以,我按照常規的治療,給您補了些液;還給您服用了止吐和止瀉的常用藥。根據我們秋姍大夫的醫囑,還給您服用了適量的鎮靜劑……現在,您總算是穩定下來了。您不想問問……秋姍大夫的情況嗎?” 戎冀看得出,自己身邊站著一個多嘴快舌的女人。她居然會直截了當地對我提出如此令人……難堪的問題,真是缺乏心理常識的教育!如此不懂得察言觀色的護士,跟當年自己身邊那個伶俐、穩重、善解人意的陳佩蘭,真是沒法比了。可是,顯然就是這個不太討人喜歡的老姑娘,整整一夜看護在自己的身邊…… “秋姍有薛小姐這麼優秀的護士,我想,當然就可以放心了。否則,她也不會顧得上把你派來照顧我了。” “戎冀大夫可真會說話,回答了問題,還順便恭維了人。” “為了我,真是辛苦薛小姐了。過兩天,我請你們二位吃頓飯……” “哎呦——您這會兒還敢提'吃'吶!嘖嘖……瞧你們,差點兒吃出人命來不是?” “可我還是應該問問,你們秋姍大夫,現在恢復得怎麼樣了?她在做什麼?” “她?現在很好呀!而且,今天沒有什麼病人,她正在練習打毛活兒……” “打毛活兒?什麼叫'打毛活兒'?” “就是用毛線編織出衣服,或是其他能穿能戴的東西唄!您居然連什麼叫'打毛活兒'都不懂?對我來說,她打的毛活兒,不過是'小兒科'的等級。我七歲就會織毛襪子,可對秋姍大夫來說,她卻是平生第一次拿棒針。就是用最簡單的平針,織出一塊平面的男用圍巾,都要使出吃奶的力氣……” 戎冀的心不禁一熱——秋姍,她是在親手為我這個患難之交“打毛活兒”,編織一條圍巾嗎? 晚飯過後,夕暉照在已經落光了葉子的葡萄藤子上,鋪出了一地金色的花紋…… 紫姨和自己的牌友們一起,在院子裡的葡萄架下,請一位名副其實的“稀客”喝茶——兩天前的那個晚上,被一大瓢清水就給“洗了胃”的戎冀,面色仍然蒼白,一副大病初癒的模樣。 小町代表母親,稍盡主人之職:“戎冀大夫,請問您是喜歡喝咖啡,還是喝茶呢?” 戎冀表現得淳樸平實:“我是個中國鄉下人,我喜歡喝茶。” 曾佐的嘴角,露出一絲不為人注意的冷笑…… “小町小姐,我知道是您和您的朋友,及時地搶救了我的生命。我向您表示由衷的感激。這是我的一點……心意。請您笑納——” 只見戎冀放在桌子上的,還是幾盒“駱駝牌香煙”。 大浦把那天從戎冀手裡接過的兩盒駱駝牌兒香煙,重新放在桌子上:“戎大夫,紫姨說,您是中國'難得的人才'呢!只是我感到有點兒好奇,您手里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美鈔呢?” 戎冀坦然地回答說:“因為我需要給一位已經回國的大學導師送錢,我就請自己那些手裡有美鈔、英鎊或是馬克的病人,向我直接支付……洋錢。我總是不停地在購買自己迫切需要的書籍、資料和雜誌。” 大浦對戎冀的解釋,表示理解:“那麼,這兩包'駱駝牌兒美鈔',您還是自己留著買書做大學問去吧。” 戎冀的臉紅了。他強作鎮定地扶了扶鼻樑上的眼鏡。忽然發現身邊不遠,有一雙十分不友善的目光,正在註視著自己——是曾佐。 戎冀看得出,這個人和自己年齡相仿,鼻樑上的眼鏡也頗為相似。便不太自然地啟齒笑了笑: “秋姍大夫對我提到過您,大律師。” 曾佐也啟齒笑了笑:“如果您有需要我的時候,還請開尊口。我和秋姍都喜歡跟……聰明人打交道。” 戎冀接口說:“如果不是聽說,那位陳佩蘭已經神經失常了,我倒是想起訴她'殺人未遂',請您來做我的法律訴訟代理人。” 曾佐似乎終於有了一個報復“情敵”的機會:“假定陳佩蘭並沒有神經失常,戎冀大夫您也不能告倒她的。” “為什麼呢?我和秋姍……大夫,都是她的受害者啊!” “您沒有證據,戎冀大夫。” “曾律師,此話怎講?” “第一,沒有人能夠證明,您是吃了陳佩蘭下毒的食物,出現了一系列'自覺的'中毒症狀;第二,您沒有能夠及時提交,您確實中毒的法醫學證據;第三,從現場留下的飯菜酒水中,警方並沒有查出與毒藥有關的任何物證。這與去年送到祥和醫院,接受過你們搶救的高子昂夫婦和費陽女士,情況完全不同。” “這位和我共進晚餐的秋姍大夫,就可以證明曾經發生的事件,是一場名副其實的謀殺未遂。” “秋姍大夫說話,同樣也需要有事實依據。何況,你們一起喝了一瓶她本人親自拿去的法國葡萄酒,秋姍大夫也應在犯罪嫌疑人之列。” 戎冀望著夕陽中這位大律師冷冰冰的面孔,很快就在腦海中分析出對方的這番條理嚴謹、滴水不漏的講話,是出於“嫉妒”的心理活動——這就是弗洛伊德曾經闡述過的“性的變位昇華”吧?這個傢伙恰恰因為“性”宣洩的被壓抑,才會將自己的能量“變位昇華”成如此思路清晰、口若懸河的專業才華…… 戎冀忽然發現,自己跟這位曾佐律師,本質上很有些相像呢! 秋姍美麗的面容在暮色中顯得更加溫柔:“戎冀,記不記得,陳佩蘭一共買了三個素餡包子。你吃了兩個,我吃了一個。也許,所謂警方沒有發現食物曾被下毒的物證,是因為我們倆把'物證'全都吞到肚子裡去了。” 戎冀還是在秋姍的話裡,感受到了唯一的理解和患難友情。 嚴大浦窩在一張藤椅裡,皮笑肉不笑地開始說話:“戎大夫,事情都已經過去了,您儘管放心。警署今天已經正式結案,我們大家都可以睡個安生覺嘍。只是,有一個情況您也許有興趣知道,就是二十五號院兒裡,最後一起慘案的發生時間。” 戎冀用眼光錶示,自己很有興趣聽探長把話說下去。 “陳佩蘭的弟弟陳小寶被他們的父親誤殺,是發生在我們在府上找到了那床綠色的絲棉被和長斗篷的同一天晚上。大概,您也曾聽陳佩蘭說過,她的祖母雖然雙目失明,但耳朵特靈。那天晚上,她也許聽清了院子裡發生的一切——孫子死在兒子棒下,兒媳婦上吊自殺,下人們傾巢而逃……她在屋裡,一動不動地等著大孫女陳佩蘭來到自己身邊,誰也不知道她們祖孫兩代之間,最後都說了什麼?或者是什麼都沒說……” “總之,我得到葛巡警的報告趕到二十五號院兒時,是凌晨的四點鐘左右。我看到的景象就是,那位已經坐化升天的老祖母身邊,端坐著變成一個……木頭人兒的陳佩蘭。兩個小時後,她被作為重大嫌犯,送到警署的審訊室。結果證明,這是沒有任何意義的——陳佩蘭永遠不會恢復神誌了,連扎在她手指尖上的鋼針都沾了血,她都沒有皺一皺眉心。真是可憐見的,這麼個年輕漂亮的女人,毀了!這個時間,距離你們兩位——我是說您和我們這位秋姍大夫收到那一提盒食物的時間,至少早了整整十個小時!” 戎冀百思不得其解地把目光,投向了自己唯一的盟友秋姍。 “秋姍,那麼那個以陳佩蘭的名義,給我送來那隻木漆提盒的人,到底是誰?” 秋姍露出了滿臉的困惑,喃喃支吾起來:“其實……我也沒有……見過她……” 戎冀大驚失色:“你說什麼?秋姍啊,你說……你沒有見過她?” 秋姍表現得有些委屈:“是她對我說,自己叫小夏。是二十五號院兒高家的下人,是太太叫她給戎大夫,送來在皇糧御膳房買的幾樣小菜和素餡兒包子呀——” 戎冀馬上追問秋姍:“那個丫頭長得什麼樣子?” “小小的個子,整個人長得……真是又瘦又小。白白的一張小臉,口齒挺伶俐的……不行,我記不清楚了……我……頭疼!” 戎冀突然發現,自己從一開始就被裝進了一個陰謀。他壓抑不住惱羞成怒了: “秋姍,你說什麼?高府的那個下人小夏我見過,她可是個又黑又壯實的憨丫頭!” 暮色越來越厚重,十九號院兒裡,一時人聲寂靜,不知名的秋蟲躲在什麼地方,唱著一支不知名的小曲兒……終於,只聽小町用幽幽的膽怯的聲音說: “也許是……是那個……那個裹著一床翠綠色軟緞被子,站在燈芯胡同二十六號院兒後門的……小個子女人吧?” 戎冀簡直要被這一環接一環的荒唐遊戲,弄得快要發瘋了,他臉色慘白,嘴唇哆嗦個不止。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那年月,北平城十天裡能有五天晚上不停電,就算奢侈的了。家家戶戶,洋油燈和洋燭總是必不可少的照明手段。何四媽端來了茶盤和燃著三隻洋蠟的黃銅燭台。 花茶的噴香,立刻瀰漫在充滿陰鬱氣氛的空間中。卻沒有一個人動手去取茶杯…… 還是紫姨作為女主人,決意打破眼前的沉悶氣氛,她笑著調侃道:“怎麼,戎大夫,您對我家的茶,是不是也有些憂心忡忡啊?” 戎冀這才循聲望去——燭光下,那位滿頭銀髮熠熠生輝的婦人,她的穿戴講究得無可挑剔。特別是那顏色的搭配,完全符合色彩心理學的要求,無論是與眼下特定的季節和環境,與她本人的年齡和氣質……戎冀還是那樣習慣性地徘徊在自己的思維方式中。 他看到,紫姨穿著一身馮雪雁曾經最偏愛的玫瑰紅色唐裝。一條經過打磨的石榴石項鍊,在她的胸前閃著深邃的紅光…… 戎冀突然意識到了,這位神秘的女主人是在用這身服裝的顏色,對自己發出了……兩個“暗示”: 第一,我什麼都知道;第二,我就是你的對手。 戎冀忽然感到慚愧,慚愧自己平時就不大善於恭維女性。其實,女人還是很可愛的——當她們能夠表現出旗鼓相當的才智和幽默的時候……原來,北平城除了那些飽食終日、無病呻吟的太太們、怨婦們,近在咫尺的秋姍背後,原來聳立著一位如此精彩的女性呢! 戎冀微笑了。雖然笑得有點兒……謙卑。他伸手為自己端起一杯茶,送到了嘴邊: “真是好茶,雖然我不精通茶道,但這麼沁人心脾的香氣,對我這麼個習慣於粗茶淡飯的粗人,真是有點兒……浪費了。” 嚴大浦突然放聲大笑——在這十九號院兒裡,自稱“粗人”的從來就是自己一個人。如今跑來這麼個大什麼“家”,竟也自稱起“粗人”來了。 紫姨也微笑了:“戎大夫,您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呢。” 也許正是一杯好茶,恢復了戎冀的理性和機智。他回答說:“直覺和經驗告訴我,紫姨不需要動用任何物理性的手段,去達到自己的任何目的。因為您是……我的同行。我沒有說錯吧?” “不敢不敢,您可是咱們這四九城中的大名醫啊。聽說,您讓一位下肢癱瘓的病人,兩寸兩寸地恢復了知覺。儘管我也知道,這是大戰結束後,一位德國醫生為遭受戰爭後遺症折磨的官兵,治療精神疾患的一個病例。我仍然認為,您能夠舉一反三地將它應用於自己的臨床治療,仍然堪稱是位妙手回春的人物。我呢,您看不是到現在還坐在輪椅上麼?我如果也有幸成為您的'同行',您知道我想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讓自己站起來……” 紫姨說話的聲音,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一絲絲悲情,這是她的女兒和牌友們都感到陌生的心緒表達。只是不知道,紫姨為什麼會對這麼個……叫“戎冀”的怪人,突然道出自己不為人知曉的一面內心。 “我有事相求,戎冀大夫。這是我一直感到好奇,但遲遲找不到合理解釋的一個問題。” “恭候您的指教了——” “您能不能給我講一講,您對歐洲吸血殭屍迷信的分析和看法?” 這下,無論是戎冀,還是在座的每一個人,誰都沒有想到,紫姨突然提出了這麼個“八竿子打不著棗兒”的問題。 戎冀預感到,皇糧胡同十九號院兒的夜晚,將是漫長的。自己這位神秘的“同行”——對手,即將開始與自己正面交鋒了。 “真巧,我和秋姍在發生中毒事件的那天晚上,也談到了關於'吸血鬼'、'吸血殭屍'的問題。怎麼說呢,作為學過現代醫學的一個醫生,我好像也有些動搖了。因為自己的眼前,竟發生了那麼多不可思議的事情……” 一聽到什麼“吸血殭屍”、“吸血鬼”的話題,小町趕緊悄悄的移動椅子。她讓大浦在自己的左邊,曾佐在自己的右邊,而隆龍在自己的背後,然後面對著正在對談的戎冀和母親。 越想听,越害怕;越害怕,越想听——小町從小就是這麼個愛聽大人講鬼故事的孩子。 月亮升起來了,清輝灑滿了紫姨的庭院,讓所有生命和植物,都把圖案不同的陰影,鋪在地面上…… 戎冀開始調動他那顆記憶力非同常人的大腦,他決心跟眼前這幾個不懷好意的“朋友”耐心的周旋下去。儘管他也有更加需要馬上得到答案的問題,但心理學的常識告訴他,首先必須“把自己隱藏在籬笆的後面”: “我跟秋姍也聊過歐羅巴'吸血鬼'、'吸血殭屍'的歷史起因。不能不提到幾個著名的人物,他們一個是一四四零年法國的德·萊斯男爵。據說他在英法百年戰爭中,曾經是聖女貞德的戰友。後來他退隱到馬什庫勒後,迷戀上了煉金術。他企圖從人血裡,提煉出點石成金的神藥。就為了達到這個荒誕不經的目的,他放掉了三百個兒童的鮮血,把他們活活折磨死了……” 秋姍打了個哆嗦——自己做了那麼多年婦兒科醫生,一個孩子的生命,從孕育,到出生、成長……是何等艱難而又美好的歷程! “三百個兒童”……戎冀的腦子裡,居然還裝著這麼多冷酷的史料——只聽戎冀的男中音,繼續在耳畔迴響: “還有一個是瓦拉幾亞公國的督軍弗拉德四世。綽號就是聞名古今的'德考'。'德考'這個名字,後來成了人們所熟悉的'吸血鬼伯爵'最常用的代表名稱。要知道,我一直沒有出國留學的機會,所以我掌握的,不過是典型的'啞巴洋文'。我只能在字典的幫助下,閱讀原文版的著作。書上說,'德考'這個名字,本身含有'魔鬼'或'龍'的意思。根據記載,他熱衷於拜血作樂,曾經奪取了千萬人的生命……” 孫隆龍一聽這個數字,不禁倒吸一口冷氣——這麼大的案子,當時不知道是怎麼破的? “也許人們最熟悉的,莫過於十七世紀匈牙利的巴托里伯爵夫人。她的血腥故事最令人驚心動魄——這個向僕人學習妖術的美麗女人,在自己的塞伊特城堡裡,虐待殺害了三百多名少女,快樂地飲食她們的鮮血,甚至把血裝滿浴缸沐浴,企圖用這種前所未聞的殘忍方式,保持自己永遠的青春美麗……” 只見小町在月光下瞪大了眼睛——原來,這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鬼魂,而是活人……對,應該說,是那些“魔化”了的大活人啊! 秋姍插話了:“戎大夫,您真有才華。我聽說您自學掌握的'啞巴洋文',能讓您通讀至少四種文字的原版學術著作。不難看出,您舉的三個例子,都是歐洲貴族階層的人物,他們都擁有金錢、地位、教養和高貴的氣質。您認為,這是為什麼呢?” 戎冀想了想:“你難住我了,秋姍。對文化範疇的問題,我一向沒有研究。我們為什麼不請教紫姨前輩呢?” 曾佐討厭聽到戎冀直呼秋姍的名字,親親熱熱地稱她“你”長“你”短的。但是他不能不承認,這個與自己同齡的科學怪人,果然是才華出眾、智力超群。 紫姨慢條斯理地參加了討論:“我想,這幾個真實存在過的異化人物,直接影響了後人們的羅曼想像和文學創作。他們被作為藍本,出現在吸血鬼、吸血殭屍的作品中時,個個氣質高貴、風度優雅、外形美麗,具有不可抵擋的誘惑力,甚至充滿濃郁的情慾色彩。也正是這種形象,更容易令人們對吸血鬼迷信充滿持久不衰的好奇心,甚至產生出強烈的……模仿慾望。” 戎冀有點兒吃驚,紫姨為什麼要特意說出“模仿慾望”——這令人費解的四個字呢? “也許,你們幾個人在燈芯胡同二十六號院兒後門,親眼看見的那兩個女性的陰影——高個子的,披著深紅色的長斗篷;小個子的,裹著一床翠綠色的軟緞被子。'她們'正是這樣兩個充滿了鬼魂'模仿慾望'的活人吧?” 曾佐突然參加了談話,把那十萬八千里外的話題,拉回到了眼前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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