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皇糧胡同十九號

第47章 第九節

皇糧胡同十九號 桃子 5746 2018-03-22
嚴大浦還是習慣地腆著大肚子背著手,悠閒地在院子中央轉悠兒。看那樣子,他是胸有成竹,就像對事後的搜查結果“三年早知道”了一般;又像是他對任何搜查結果都不在乎,只等著部下走個過場,然後划划復命了事…… 葛巡警的手電棒,又粗又亮的光柱開始掃射院子的各個角落。他恭恭敬敬地請求說: “勞駕你們哪位帶個路,去看看朝北衝著燈芯胡同的那個小後門?” 秋姍輕輕捅捅身體僵直的戎冀,示意他和自己一起,陪著葛警官等人去後門。戎冀只好和秋姍一道走在前面,後面緊跟著葛警官和那個無事生非的“私家偵探”。 葛巡警的手電光柱,晃來晃去……一個令人不可思議的情景,出現在眾人的面前——一床翠綠色的軟緞被子,居然就掉在北後門裡面的地上!

戎冀和秋姍,兩人不約而同大驚失色。 孫隆龍露出了得意洋洋的笑容。 葛巡警興沖沖地上前,就像搶頭功一樣,從地上一把抱起了那床被子! 前面院子裡,小町趁著沒人,對著嚴大浦做鬼臉:“這傢伙,居然用涼水,把我的手背燙倆水泡兒!” 嚴大浦根本就不相信:“吹!讓哥看看——” 小町伸出自己的左手——手背光溜溜的,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她自己又傻了眼。逗得嚴大浦笑了起來…… 這時,葛巡警的興沖衝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他把那床棉被舉到長官面前: “報告!找到了——物證!” 垂頭喪氣跟在孫隆龍後面幾步之遙的戎冀和秋姍,互相偷偷地交換著迷惑不解的目光。 秋姍小聲說:“戎大夫,會不會我們……我們真的……沒有拴好門栓?”

戎冀努力回憶著當時驚惶失措的慌亂情形,似乎也開始有點兒動搖了。但是,他有著必須堅持院子裡沒有藏人的理由: “不,這不可能。我明明是拴好了門的。” 嚴大浦壓根兒沒有伸手去觸摸一下那床翠綠色的軟緞被子,眯縫著小眼睛掃視了一下,就說: “這床鋪蓋,倒真跟那天蓋在陳招娣屍體上的,幾乎是一模一樣嘛!戎大夫,是不是再勞駕您帶個路,讓葛巡警把這院子裡所有的房間,都查看一下啊?” 戎冀壓抑著內心的惶惑,引著幾個男人向自己佔用的幾間正北房走去…… 葛巡警今晚就像中了彩票一樣,他在沒有人住用的空廂房,用手電的光芒掃射到了一隻柳條箱。裡面,居然塞著一件玫瑰紅色的絲絨長斗篷。 戎冀抖動著嘴唇辯解說:“我從來沒有進過那間東廂房……那不是……屬於我的東西……”

嚴大浦不緊不慢地:“戎大夫,咱們屋裡……商量?你們幾個,就在院子裡等一會兒。” 戎冀的眼珠兒在鏡片後面緊張地轉動著…… 小町心想,這個戎大夫也許還以為,自己撞上的,也是個為錢就會幫他推幾圈磨盤的“小鬼”吧? 果然,走進正房後,戎冀馬上就從臥室裡,找出幾包駱駝牌香煙,窘迫地放在嚴大浦的面前。 嚴大浦擺擺胖乎乎的手:“別客氣,戎大夫。我不會——” 戎冀話中有話地說:“這是朋友特地從美國給我帶來的。味道不太嗆人,您不妨先帶回去……嚐一根……” 嚴大浦倒也不拂主人的面子:“好好,那我就不客氣了。帶回去,讓署裡的同僚們也跟著開開洋葷。戎大夫,我也不想把事情往大了張揚,這對大家都沒有好處,您說是不是?”

戎冀不知這個胖官兒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只有連連點頭表示贊成。 大浦接著說:“我聽說,戎大夫是一位醫術罕見的天才人物。我想請您協助我,查清楚二十五號高府兩個人突然死亡的真正原因。上面,雖說對你們祥和醫院的屍體檢查報告,也提不出反駁的依據,可總覺得接二連三這麼……莫名其妙地死人,未免蹊蹺。這其中還有個內情,這會兒也不妨讓您心裡有個底兒——您也知道,原副市長夫人馮雪雁的家族,是咱們民國何等顯赫的門第。馮家的親族裙帶們,對高副市長和他的新夫人一家子,就這麼不費舉手之勞地佔據了皇糧胡同二十五號院兒的馮家祖產,可是一直……猜測紛紛的。馮家的人脈關係中,有權有勢的還大有人在嘛——” 戎冀點頭表示理解:“嚴警官說得是個常理。我能夠協助您具體做什麼呢?”

“幫助我設法讓有關的嫌疑人,開口說出自己知道的真相。” “這……我並不是你們公家的人,我出面審問嫌疑人,不太……合適吧?” “戎大夫的顧慮,完全可以諒解。容我也想一想,看是不是我們就在這兩天再商量商量?當然,今天晚上這個事情,咱們可以另當別論。為了不要引起其他什麼意外,在您幫助我審完了二十五號院的案子之前,就暫時委屈您一下,不要離開這個院子。生活上的事情嘛,我可以請您的朋友秋姍大夫代勞照顧照顧。也就不要再讓其他閒雜人等進進出出,以免節外生枝。至於那個神神道道的小記者,還有那個冒冒失失的什麼'孫偵探',我都會讓他們乖乖地閉上嘴巴。” “還有嘛,我考慮把隔壁二十五號副市長家的電話暫時藉用兩天,馬上找人拉一條線過牆,移到您屋裡來。您畢竟還是個治病救人的醫生嘛,萬一醫院那邊兒,老病人們有啥急事,至少可以請您的同事,代著支應一下……我想,只要查清了大事兒的真相,這一床被子、一件斗篷的小事兒,自然也就沒有太多追查的必要了嘛!”

戎冀到現在終於明白,自己已經別無選擇了。 作為醫生,戎冀對自己說,無論如何也要保持自己旺盛的精力和清醒的頭腦。當天晚上,等這幫不速之客都離開了院子,他破天荒服下了適量的安眠藥。 果然,這一覺睡到大天亮,直到秋姍親自為他送來了油條、豆漿,戎冀才起身。夜裡,隔壁發生的事情,沒有人傳話,戎冀便是一概無從知曉了…… 當晚,秋姍和小町回到十九號院兒時,“紫町牌友俱樂部”的其他人還沒有散去。中心話題很快進入了那個古怪的圈子—— 小町自然是忍不住要把自己剛剛經歷過的“水泡兒事件”,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一番,聽得隆龍直吸溜儿。原來一點兒也不相信的大浦,聽了秋姍的“目擊證言”,將信將疑地一個勁兒抓耳撓腮:

“還真神了,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哩!” 曾佐冷冷地揶揄道:“那鄉下巫婆、神漢的把戲,嚴大探長從來就沒有見過?” 嚴大浦認真地反問:“這是一回事麼?” 隆龍像是明白曾佐的比喻:“就是嘛,你們鄉下人鬧個小病小災的,去請那巫婆、神漢來跳大神,煙熏火燎、昏天黑地大鬧一場,有時,不也莫名其妙地,就把些個事情解決了嗎?!” 小町不同意了:“要照你們的比喻,愚昧迷信和現代科學,不成了一回事嗎?” 隆龍騎在牆頭上,又馬上應和小町說:“對啊,民間巫術和醫學科學,畢竟不能相提並論嘛!” 曾佐冷言冷語道:“什麼'醫學'、'藥學'、'生理學'……別以為那就是個多麼神聖的領域。如果巫術根本就沒有一點道理,它就不會在民間存在了幾千年!醫生如果都是想像得那麼萬能,高子昂和陳招娣,也就不會死得如此不明不白!”

秋姍一聽,就感覺到曾佐的話裡又帶刺兒了。 紫姨不緊不慢地插了一句話:“我倒是同意曾佐的比喻。” 嚴大浦不解了:“那為啥?照您這麼說,我去鄉下請個算命先生、馬路上揪個麻衣相士,讓他們來幫我辦案得了。” 曾佐又犯損了:“這主意不錯。也許還真比如今的中國警察,更派用場呢!” 沒想到紫姨又插了一句話:“我認為曾佐的看法,也有一定道理。” 大家都覺得,今天紫姨是不分青紅皂白,一味地偏著曾佐說話呢。 幾張嘴一起發出了含著抗議的反問:“為什麼?” 紫姨笑瞇瞇的:“我閨女手背上的水泡兒,不就是論據麼?心理學雖說還是一門年輕的科學,人類對心理活動的認知本身,那可就太久遠了。巫婆巫師、神婆神漢們,大多搞的就是暗示和催眠術……你們小時候,不就听過'望梅止渴'和'杯弓蛇影'的典故麼?”

秋姍說:“不錯,那就是古人揭示和運用'心理暗示',最著名的實例啊!” 紫姨連連點頭:“對。其實,就連動物也會因為接受了暗示,改變行為和習慣不是?比如說我這小點兒,我教它幫我把掉在地上的東西撿起來,開始就是故意把手絹扔到地上;然後我撿起來塞到它嘴裡,我再取出來;緊接著就給它一小塊冰糖……如此反反复复,使它形成了條件反射,以為只要把東西從地上叼起來再吐給我,就能夠得到一塊糖。小町子五歲時,每天晚上一過凌晨四點,肯定就要尿炕……” 小町不高興了:“媽媽,說著小點兒呢,扯我幹嘛!” 孫隆龍樂了:“沒關係,我不嫌棄你。我都上高小了,還在褥子上畫地圖呢!” 紫姨接著說:“我呢,發現其實町子自己也特別緊張,老是睜著眼睛熬夜。一個小孩子家家,上半夜越是睡不好,後半夜可不就睡得更死?我就想了個辦法,有一天晚上,我把鬧鐘撥快一個小時,然後叫醒她說,你真了不起,現在已經過了四點,你也沒有尿炕啊!你長大了,尿炕的毛病已經好了!就這樣,反复折騰了幾個晚上,她真的就再也沒給我上演'水漫金山'了……”

曾佐頗有感觸地說:“那個戎冀大夫玩的,也跟巫婆神漢們的把戲,至少有殊途同歸之處。他無非都是在高妙地利用了心理暗示對理性認知的影響。他那一套跟巫術,區別不過就是一個是樸素直觀的經驗發揮,另一個是進入理論層面的科學實踐而已……” 秋姍終於感到不公平了:“可就是你這輕描淡寫的一個'而已',標誌著人類認識自身的關鍵性轉折。” 嚴大浦打哈欠了:“你們能不能說得……白點兒。” 曾佐偏要說:“紫姨,請您說些心理暗示的學院研究,不要遷就這個房間裡的'愚昧落後'。” 紫姨繼續講故事:“'自我暗示'療法的發現者是三十年前法國一名叫古爾的藥劑師。一天,有個沒有處方的'絕症病人'纏著他買藥——當然,我無從考察那個病人到底得的是什麼病。至少當時他自己認為,得的是某種'絕症'吧。古爾藥劑師被他糾纏得沒有辦法,就給了他幾片毫無藥用的糖衣片,吹噓是特效藥。數日後,那位病人竟前來致謝——糖衣片真的治好了他的病!” 大浦又打了個大哈欠:“那人本來得的就是——'心病'。要是真有病,那個姓'古'的藥劑師,就是請他直接喝蜜,一準兒也治不好他的病。” 曾佐心想,這麼有意思的例子,說給大浦這種人聽,真是對牛彈琴:“這是紫姨的催眠術,為了哄探長睡覺的。” 秋姍指指旁邊的孫隆龍:“偵探已經睡著了。” 紫姨還真有耐性,接著講故事:“俄國的大心理學家巴甫洛夫博士,做過一個有趣的實驗。他在一段日子裡,經常反复地對一個學生說,當心啊,最近,我要在你洗澡的時候,把一塊燒紅的烙鐵按在你的後背……有一天,那個學生坐在澡盆裡的時候,突然感到背後一陣鑽心的劇痛,接著就彷佛聞到了皮膚被燒焦的味道,他想都沒想,就發出了受刑人的慘叫聲……” 紫姨的故事就這樣終止了。 “後來呢?”隆龍一個激靈兒,突然又睜開了眼睛。 紫姨不痛不癢地回答:“背上,落下一大塊深度燒傷唄!” 大浦還是傻了:“這麼厲害?那個姓巴的洋博士夠狠心的,真用烙鐵把自己的學生給燙壞啦!” 曾佐露出一臉揶揄的笑容:“擱在那個學生背後的,根本就不是燒紅的烙鐵。” 隆龍進入了自己的推測:“我猜,不是烙鐵,最多就是塊烤得熱乎乎的……俄式灌腸。” 小町接著琢磨:“要不然就是……一隻手,巴甫洛夫博士用自己的一隻手。根本就沒有那麼高的溫度。剛才我不是還被涼水燙出水泡兒來了?我信——巴甫洛夫大博士一伸手,就能放出電來!” 紫姨用眼睛看著秋姍,等著她說話。秋姍偏不說,就是出了神地琢磨自己的心事。 小町耐不住了:“曾佐你說,到底是什麼能夠把那個學生的皮膚,燙成深度燒傷呢?” 曾佐專注著自己手裡的紙牌,漫不經心地回答:“我猜嘛,是一塊……冰。” 大家把充滿懷疑的目光,一起投向擁有謎底的紫姨。 紫姨故意吊著:“剛才有人打哈欠,傳染我了——懂嗎,這就是典型的'疲勞暗示'。乏了,明兒再聊……” 小町和隆龍哪肯罷休,跟老太太撒嬌了:“說完這句話,我們馬上推您去臥室,好不好,拜託了——” 紫姨用嘴朝曾佐一努:“曾佐不是已經把答案說出來了嘛。” 啊——還真是一塊冰,愣是把人給……燙傷了! 這回嚴大浦聽出道道兒了:“別走別走,紫姨。這一回,粗人我真的有點兒……開竅了。” “那就再多說八個字——佛說,'萬法為心';我說,'舉一反三'。前面四個字,算是玩兒宗教;後面四個字嘛,算是玩兒科學吧!諸位,明兒見。” 紫姨說完,搖起掛在輪椅把上的小銅鈴鐺,很快就傳喚來那位終日無語,耳朵永遠醒著的老獨頭……她留下自己大眼兒瞪小眼兒的牌友們,徑自睡覺去了。 十九號院兒這邊兒,紫姨講著故事的時候,二十五號院兒裡的“故事”,也譜寫出了腥風血雨的最後一章…… 那天深夜,陳佩蘭突然發現,有個人在高子昂的書房裡,鬼鬼祟祟地翻弄東西。她趕緊偷偷打發身邊一個下人,去給父親報信兒;一邊躲在書房門口,觀察著屋裡那個人的動靜。 陳家老爺子最近因為家喪連連,每天借酒澆愁直到深夜。當聽到下人跑來報告說,有賊跑進了高副市長的書房。馬上就帶一個體格魁梧的男下人,每人手提著根手腕粗的硬木棒子,匆匆地跑來…… 陳老爺子見大女兒正在向光線昏暗的屋裡,緊張地窺視著。他也躡手躡腳地湊上去,努力向書房裡面發出響動的地方望去—— 家裡難道真的正在鬧賊不成?從那賊子弄出的聲響,就能夠聽出,那人有多麼著急、多麼張皇失措……書房裡結實的紅木櫃門,被用力撬得發出刺耳的“嘎嘎”聲。 仗著酒力,血氣上頭的陳家老爺子大吼一聲,自己率先就衝進漆黑一團的書房裡。那個年富力強的中年男人二話沒說,對著半蹲在地板上那個正在用鐵器專心撬動櫃子銅鎖的人影,舉手就是重重的一棒子! 那人影應聲倒下——頭顱中迸出的鮮血和腦漿,噴濺了陳家老爺子一身一臉。下手過重——當時他的腦海,似乎瞬間也掠過這麼個念頭…… “快,掌燈!掌燈!” 知道“賊人”已經沒有反抗能力了,不知是誰在昏暗中發出了需要光明的提示……燈亮了,呈現在陳氏父女眼前的,竟是個再直截了當不過的悲劇結局—— 棒下斃命的,竟是陳小寶。 “皇糧胡同二十五號院兒,就是個招了魔鬼、妖怪、討債鬼詛咒的院兒!” 這下,從家裡的每位主子到每個下人,所有人都對此深信不疑了。 面對接二連三的悲劇,陳佩蘭的母親當天晚上就在廚房——那個她頤指氣使、樂此不疲的一個地方,懸樑上吊。 緊接著,陳佩蘭的父親在皇糧胡同的黑暗中,留下一串聽不出是大哭還是大笑的噪音,從此消失了身影…… 家裡所有的下人,連跟太太討了工錢再逃的心都省了,一個不拉地倉皇離去……這個曾經輝煌,曾經繁榮的大宅門,呈現出了前所未有的一片死寂。 看上去,這是一個偶然的誤傷事件。 黎明前,當嚴大浦聞訊帶人趕來,他看到陳小寶那甚至沒有被觸動過的屍體,手裡還握著一把鐵鉗子…… 被找到的陳佩蘭,正依偎在雙目失明的祖母身邊。這祖孫兩代的面龐,呈現出了同樣的……淡定?麻木?亦或是萬般無奈後的大徹大悟? 老奶奶保持著手握佛珠、莊嚴端坐的姿勢,已經魂飛西天。陳佩蘭已徹底地神形分離,成了心智不醒的一具活死人。 大浦久久注視著眼前這石頭般冷冰冰的一雙人形,晨曦中那默不做聲的白髮人與黑髮人,頓使他的胸膛中湧起了無限的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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