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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章紅毛衣

接頭 丁东歌 4252 2018-03-22
約定的地點是一家裝修得很好的西餐廳。秦錚等了一會,沈瓊才匆匆趕到。秦錚把菜單遞給她,沈瓊卻搖了搖頭。 “我們在執行任務。你最好自然一點。”秦錚低聲說道。 沈瓊勉強要了一杯咖啡。接下來,秦錚把處決田貴品的過程說了一遍。並請沈瓊轉告內線同志目前他很安全,因為敵人很難查清刺殺者是來自上海還是南京。至少上海方面是不願意承擔這個責任的。然後,秦錚要求制定一套定期的接頭時間和地點。這樣,如果內線同誌有什麼新的線索秦錚也可以及時掌握。當然,如果遇到緊急突發的情況沈瓊可以直接去診所。 “我要告訴你的是,我正在寫一份材料。內容是你在學校期間的表現。我覺得有必要向組織匯報這件事情。”沈瓊說這句話的時候目光第一次與秦錚相對。然後她起身走出了西餐廳。

秦錚默然地攪動著咖啡。過了許久他才離開。 回到診所還有很遠的路,但秦錚仍然選擇了步行。他把西裝的衣領豎起來抵禦著深秋的寒氣。在一家服裝店的櫥窗前秦錚止住了腳步。一個假人穿著華麗的衣服,在美妙的燈光的映射下對著每一位路人都露出甜甜的微笑。 吸引秦錚的是模特上身穿著的一件紅色的開式毛衣。在他的心底也珍藏著一件紅色的毛衣。那件毛衣的領口沒有這些精緻的花紋,下擺也沒有那些漂亮的滾邊,那是一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毛衣。 秦錚第一次看到它是在八年前,那也是一個秋天。秦錚彷彿又一次聽到了那慷慨激昂的話語:“同學們,同日寇浴血奮戰的十九路軍被出賣了!將士們的鮮血白流了!國民政府簽訂的停戰協定是一份徹頭徹尾的賣國協定……”

站在一張課桌上,正在演講的沈瓊成了幾百名學生目光的焦點。 “山河,那個穿紅毛衣的女生是你們班的吧。”一個高年級的同學拍著他的肩膀問道。 “是的,她叫沈瓊。”那時他不叫秦錚叫秦山河,是蘇州的一所大學醫學部的二年級學生。 在課桌的旁邊還站著幾個青年學生,其中有一個穿西裝的身材魁梧的小伙子顯得格外出眾,他叫馬國安。秦山河知道,他們都屬於一個叫“德意志哲學研究會”的學術小組。有人說他們只研究一位德國哲學家,叫馬克思。還有人說他們都是共產黨。但是秦山河並不關心這些。學校里當時還有各種各樣的學術小組和研究會。什麼“三民主義研究會”“法蘭西詩社”等等,但是秦山河都沒有參加,他只是埋頭於他的醫學專業裡。因此他的學習成績一直是非常好的。

秦山河從小就是一個聰明好學的孩子。他出生在陝西臨潼,父親是一個小學教員。母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就病故了。在他十二歲那年父親失去了工作,無奈之下只好帶著他投奔遠在蘇州的姑姑。走到河南許昌時,父親不幸身染重病,彌留之際唯一的遺言就是讓兒子努力讀書,將來做一個有用的人。 十二歲的秦錚獨自一人來到了蘇州。萬沒想到的是姑姑也於一年之前病逝。他所有的親人中只剩下了一位姑父。姑父是一個賣肉的小販。身量不高,一條腿還有點跛。這個渾身上下油膩膩地小老頭看都沒看秦山河一眼,只是自顧自地喝著小酒。 秦山河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把父親的書信連同身上僅有的五塊銀元放在他面前。姑父看了看那五元錢,往嘴里扔了一顆花生米終於開了口。

“來了我這,你想干點啥?” “讀書。” “讀書?”姑父輕蔑地撇了撇嘴,就又不說話了。秦錚沒有辦法,只好傻傻地站在他的面前。過了很久,姑父才說:“到後面屋子裡,找個地方睡去吧。” 雖然秦錚最後還是如願進了學校。但那種寄人籬下的感覺卻極其強烈。姑父跟他沒有話,他也沒有別的朋友。他生活中的一切就是只有讀書。他的成績是那樣的出色,幾年裡連續跳級。在他十八歲的時候竟然以全額獎學金的資格考上了大學。其實,只過了一年,秦山河就看出姑父實際上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當他一次次把優異的成績單拿回家以後,他發現姑父慢慢把酒給戒了。而秦錚的飯碗裡也多了幾片肉、豆腐一類的營養品。秦山河依舊每天放學後把家裡打掃得乾乾淨淨。有時候姑父乾咳兩聲說:“你,別乾了。去溫習你的功課吧。”

夏天的蘇州,潮濕悶熱。秦山河索性把上衣脫掉。他發現姑父常常盯著他的赤膊若有所思。終於,有一天姑父又一次乾咳了兩聲之後說道:“我看你這身子板是個好練武的,我教你點本事吧。這年頭,學點本事有用。” 從此以後,秦山河早晨起來、放學回家都扎上半個時辰的馬步。姑父說這是實實在在的功夫。打鬥起來誰的下盤穩誰才能佔大便宜。又過了一年,姑父在不大的院字裡置了木樁和四五個吊著的沙袋。秦錚除了紮馬步,還要擊打木樁,在悠動的幾個沙袋之間閃展騰挪。再後來,姑父教了他一套拳。 “這叫什麼拳,連我也不知道。這套拳沒有街上耍把式的打得漂亮,可它管用。當初要不是會這個,別說這條腿,連命都沒了。知道我這條腿的事嗎?”姑父拍著他的瘸腿問道。

“知道。我爹跟我說過。”據他爹講,姑父年輕的時候做過鏢局的武師。他的腿就是在一次押鏢的路上被土匪打折的。 在他踏進大學校園前的那個早晨,他醒來之後發現床前竟然擺著一雙嶄新的皮鞋。秦山河的眼淚當時就流了下來。他暗暗發誓,一定要拼命地學習,他要成為一個技藝高超的醫生,他要賺很多的錢,他要他的姑父——那個身材矮小的瘸老頭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然而當他從海參崴趕回來後得到的卻是姑父死亡的噩耗。姑父是酗酒而死的。這是後話。 秦山河沒有捨得穿那雙皮鞋,他是穿著一雙舊佈鞋踏入學校大門的。儘管他成績優異,可他衣著土氣,說話還帶著一點硬邦邦的陝西腔,因此他沒有什麼朋友。秦山河也不以為意,他早已習慣了孤獨。

“山河同學,請等一下。”那天,當他剛從圖書館出來。 看到她向他走來,他的臉不禁紅了。沈瓊是全校公認的校花。 “我看過你的論文,你的字寫得很好看,文筆也好,想不想參加我們的哲學研討會?”沈瓊落落大方地問道。 不知為什麼,秦山河竟然無法拒絕她的邀請。 第二天晚上,他就參加了研討會的一次活動。 活動是在一家豪華的酒吧舉行的,大約有十幾個同學參加。組織者是馬國安。他是一位富商的兒子,每一次活動不是在飯館就是在酒吧。費用也全部由他負責。幾乎全校的學生都默認了他和沈瓊是般配的一對。 桌子上擺著咖啡、紅酒和各種各樣秦山河從來沒見過的洋點心。由於秦山河是新會員,所以沈瓊對他格外照顧,特意把他的座位安排到自己旁邊。

所謂的研討會就是每個人把自己最近看過什麼書以及心得體會拿出來講一講。 馬國安站起來講了很長一段時間。開頭是他列舉的一些讀過和正在閱讀的著作、以及一些非常繞口的作家的名字。他還拿出一些紙片大聲朗讀著。那是他摘抄的他認為其中精彩的篇章。最後他開始總結他的思想心得。 “……所以,我認為革命必須由資產階級中率先覺醒的先進分子來領導。當然我並不反對革命的主體來自工人和農民。但是!必須承認,這些人包括小知識分子在革命的初期是無法擺脫因經濟條件的限製而與生俱來的自私與短視。比如他……”馬國安突然指著秦山河繼續說道“就必須由我們來引導、來開拓他們的世界觀,使他們走出小我……” “國安,你不覺得自己太過分了嗎?!”沈瓊嚯地站了起來。

“小瓊,我不過是舉例而已……”馬國安一臉陪笑著解釋道。 秦山河忘了研討會後半部分的內容,只是他後來就沒有再次參加活動。即使沈瓊拉著馬國安來向他道歉,他也沒有同意。 淞滬停戰協議簽訂之後,學生們組織過幾次大規模的遊行示威,抗議政府的賣國行徑,但是秦山河都沒有參加過。在一次課後,講師陳光告誡同學們不要隨意外出,因為學校附近最近常有流氓地痞活動。昨天就有同學被他們尋釁打傷。 “我知道他們是誰派來的,想不到他們竟如此下作。”馬國安第一個站起來。他的話引來了同學們的強烈反響。 秦山河沒有在教室裡多呆,因為他的糧食不夠了。雖說是全額獎學金,但裡面並不包括飯費。為了節省,秦山河也從不去食堂而是定期從家裡背些糧食來。

那天,當他背著糧食往學校趕的時候天色已經微黑了。可是當他路過學校附近的一座小橋時,那件紅色的毛衣還是醒目地出現在他的視線裡。他遠遠地看到十幾個人把一對青年男女拖進了一條更狹窄的弄堂。他想都沒想就跟了過去。 弄堂深處,他看到馬國安跪在地上,一把砍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但他看不到沈瓊。因為一夥流氓圍繞著她。他能聽到沈瓊發出的“嗚嗚”聲。他想她的嘴一定被他們摀住了。 秦山河放下糧食輕輕走到他們身後,他拍了拍其中一個人的肩膀。那個人已經快把紅毛衣最後一個鈕扣解開了。 他回過頭來一臉詫異地看著秦山河。 “請你放開她。”秦山河的聲音很低,他甚至感覺到些許的羞澀。 “為什麼?” “因為她是我同學。” “哈哈哈……”那些人不由自主地同時大笑了起來。 突然,一根大棒夾帶著風聲從秦山河身側砸了下來。他本能向後一躲。當他看到襲擊者的重心在一霎那間落到了左腿的時候。他一腳就蹬在他的側關節上。 一聲慘叫,襲擊者跪在地上。那些人愣了一下,立馬向他撲了過來。秦山河利落地奪下一根木棒把最前面兩個打得頭破血流。一開始他還能夠利用姑父交給他的本事左閃右躲尋機反攻。但是對方人太多了,很快他就結結實實地挨了幾下。他憤怒了,可能是因為被打疼了。後來,他的憤怒超越了疼痛。他想起了父親的死,想起了可憐的姑父,想起了別人的白眼和自己的苦悶和孤寂。然後他不再憤怒只是感到無比地痛快。無論是打人還是被打他都一種無法言說的快感。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對方停了下來。他們恐懼地看著他,然後背起幾個躺在地上的同伴跑出了弄堂。 當陳光老師帶著幾個身體強壯的男生趕到的時候,幾乎沒有人認得出他是誰。他們看到一個牢牢握著木棒的血人靠在牆上,依然頑強地站著。他們不知道秦山河的下盤很穩固。 事後,秦山河回憶不起沈瓊的哭喊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被送回學校的。 陳光老師當晚就找到了校長。這是一個胖子,是老校長被免職之後,省教育部直接任命的。 新校長一听就勃然大怒,硬說秦山河是在校外惹是生非。醫藥費?不開除他就不錯了! 陳光沒有再說什麼,他冷笑了一聲就離開了。 作為醫學院的講師,陳光本身就是一位技藝高超的醫生。他給秦山河做了檢查。所幸的是除了骨折,軟組織受傷和刀砍的皮肉傷之外,秦錚的大腦和內臟並沒有受到傷害。他忙了大半夜,秦山河的左臂被接好後打上了石膏。全身上下的刀傷都被他精心地消毒縫合。幾個血型吻合的同學的血液流進了秦山河的靜脈。他們還瞞著校長騰出了學校的一間器材室作了秦山河的病房。第二天,陳光還派了一個同學去見了他的姑父,謊稱他臨時去外地實習。 一個月後,秦山河正在用右手翻看著沈瓊推薦給他的《普希金詩歌集》,沈瓊推門而入。她的手上提著一些中藥,身上沾滿了雪花。那一年格外地冷,連蘇州這樣的江南城市也下起了雪。但是秦山河的病房卻格外溫暖,沈瓊在火爐上烤了一會手就開始麻利地煎起藥來。 秦山河看了她一會終於發現了那個不對勁的地方。 “你的毛衣呢?” “我……我當掉了。”沈瓊有些尷尬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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