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中,不知道為什麼,那張鮮紅色的嘴唇如此清晰可見,甚至紅得很艷麗,就好像在跳動雀躍著一樣。
呼呼,呼呼。我走過去,發現聲音更清楚了。我慢慢地伸出手,將手背放在布娃娃那張鮮紅的“嘴”前。
地產中介這活,還真不是那麼好乾呀。
將雙手交叉枕在腦後雙腳架的於光叼著鋼筆,無聊地發出這樣的感嘆。自己已經乾這行將近三年了,但存款什麼的幾乎為零,眼看著周圍的同學朋友都混得風生水起,而自己依然在這個不起眼的小地產公司虛度時光,他忍不住發起一陣陣牢騷。
看樣子,今天依舊沒有生意,上一次來租房的人是什麼時候來的?都好幾個月了,難道現在的人都喜歡買房子了嗎?感覺到腰部一陣酸脹的於光從椅子上起來想活動一下筋骨,門口的光線突然暗了下來。
哦!哦!有生意來了!於光立即調整好表情,迎了上去。
唉!這傢伙看上去實在太差勁了,佈滿褶皺的二手灰色西服,灰白色的襯衣還從西裝袖口露出一截,釦子也掉了,臉頰上青色的胡茬儿根本就不是兩三天沒刮的樣子,臉頰瘦削,顴骨也突出來,黑眼圈裡的眼睛中佈滿血絲,皮鞋更加不堪,沾上了不少干掉的泥漿。
這個男人站在那裡,分明就是一個大號的“窮”字啊!
該不會是乞丐吧?或者是來求職的?於光忍不住一陣厭煩。
“請問,有便宜的房子出租嗎?”中年男子小心翼翼地開口詢問。
還好,的確是來租房的,雖然有些看不起這個男人,但於光還是熱情地拿出了租房信息簿。他打開封面,一張張指著照片朝他推薦著。
“這個採光很好,交通方便。”
男人搖搖頭。
“那這個吧,雖然是舊房,但多出一個小院子,可以種種花草。”
他的眼睛裡充滿了拒絕。
於光咽了嚥口水。 “太貴了。”他這樣答道。
“那隻有這套了,月租六百,一室一廳有廚房有廁所,不過沒有熱水洗浴。這是最便宜的了。”於光打了個哈欠。
男人露出了為難的表情。
“爸爸,還沒好嗎?”
從門口探出一個小腦袋,充滿黑色光澤的柔軟頭髮一片片地堆積在小腦袋上,可愛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裡面的兩個大人。孩子七八歲的樣子,長得很結實,背著紅色的小書包,穿得體面乾淨,很有朝氣。
“你兒子?”於光饒有興致地指著孩子問道。
“嗯,我是他兒子。”沒等那男人回答,小孩自己搶先大聲回答道。
“好可愛。”於光忍不住喜歡上了那孩子,不過他又仔細看了看孩子的父親,忽然又有點理解了。
“小亮,去外面等我下,馬上就好了。”男人慈愛地朝孩子揮了揮手,小男孩聽話地走開了。
“讓你見笑了。”
“哪裡,很聰明的孩子。”於光的語氣溫柔了一些,他想了想,努力思考著。
“真的沒有更便宜的嗎?”
嗯,我好像記得有一間來著。
叫什麼來著?為什麼想不起來了?
時間彷彿停止了一秒,不,半秒?總之,那一瞬間於光的眼睛忽然失去了焦點似的,漫無目的地遊蕩著,最後停留在桌上的鬧鐘上面。
現在是下午四點十六分。
“我想起來了!”於光高喊了一句,然後拿起信息簿飛快地翻閱著,接著指著其中一則信息欄,高興地衝那男人喊道。
“就是這間房子!”房產中介大門外白色的光線突然扭曲起來,就像被風侵蝕的燭焰一般搖曳著。
我不是太喜歡那個地產中介公司的男人,雖然對他的輕浮和市儈的表情無法忍受,可我告訴自己還是要忍耐下去。對於失業的我來說必須先要找到安身之所,起碼也要讓兒子能夠過上稍微正常的生活。可是在這個大城市想要租到一套房子實在太困難了,如果光是我一個人的話倒無所謂,貧民窟、廉租旅館都可以,關鍵是絕不能讓兒子去住那種地方,一天、一晚上、一分鐘也不允許。
上個星期我投出了十二分簡歷,我沒有把握會有家公司肯讓一個三十四歲的男人重新獲得一份工作。不過至少這是一種希望寄託,口袋裡的錢必須節省著用,嗯,香煙、啤酒什麼的對我來說已經是奢侈品了,鬍子有多久沒刮過了?不記得,總之刀片錢也是很貴的,確定要去面試的時候再好好整理下面容吧,至少可以留出幾元錢給兒子買他最愛吃的肉包子。當那個房產中介說沒有更便宜的房子時,我本來打算離開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感覺到腳底一陣發麻,那種古怪的感覺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時候,那個叫余光的男人告訴我,的確有一套很便宜的房子可供租住。當我看到房子的介紹的和照片的時候,簡直不敢相信好運氣居然會降臨到我身上。那是套三居室,水電煤氣俱全,交通方便,離兒子的學校步行也只需要十五分鐘,採光充足,而且有電梯。我感覺到一陣頭暈,突如其來的幸運讓我一下子不知道該如何應付了。
可是,冷靜下來後我不免覺得奇怪,這樣一套房子為什麼租金只要三百元?太不可思議了,而且押金也不必支付。
那個,具體的我也不是太清楚。我來公司之前這房子就掛在這裡了,至少有好幾年了吧。
這傢伙眼神閃爍地回答著我的詢問。
難道說,那房子發生過什麼?
哪裡的話,你看看,是非常不錯的住宅樓。不過嘛,好像聽說之前出現過一些事,發生過意外的事吧,不過你完全不必擔心,既然房子是住人的,人是要死的,死過人的房子再正常不過了吧?再說,是你要求租金低廉的房子,只有這間了。
地產中介很有信心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依然有些猶豫。
凶宅什麼的,自己倒是無所謂,可是兒子……
我知道你擔心你孩子,但是你仔細想想,哪個地方死人最多?醫院啊!去住院的人,誰知道你躺下去的那張床,之前到底有多少個人死在上面?晚上睡覺的時候會不會覺得脊背一陣冰涼?都要這樣的話,醫院早關門了,對吧?
聽上去的確很有道理,一想到兒子就要開學了,我終於下定決心。那傢伙立即帶上合同和鑰匙領著我和小亮去了。的確是套很不錯的房子,裡面連必須的家具都有了。
我沒有拒絕的理由。更何況兒子好像也很喜歡這裡,很開心地躺在沙發上嬉戲著。我立即從口袋裡掏出了僅剩下的錢付清了租金,簽訂了合同。
那就祝你們父子居住愉快!地產中介帶著滿足的笑容沖我們揮了揮手,帶上房門離開了。
我環視著房間,實在沒必要再去整理什麼了。臥室裡很乾淨,一點也不像空置了好幾年的房子。我將衣物整理出來掛到廚子裡,然後幫兒子將書桌稍微整理了一下。
“有點累了。”兒子帶著疲憊的聲音沖我喊道。
“嗯,去洗個澡,睡一會兒,我幫你做晚飯,今天做點兒好吃的,慶祝我們搬進新家!”
兒子的屁股像裝了彈簧似的跳起來,跑過來摟住我,用圓圓的小臉蹭著,像極了粘人的小貓。我瞇起眼睛撫摸著他的腦袋。
很好的房子,如果一定要說有點什麼不好的話……
說實話,有點冷。
算了,也許是我多心了,畢竟是六樓,高處不勝寒嘛。
“走,我們去洗澡。”我將兒子抱了起來,朝浴室走去。浴室非常寬敞,還有一個不算小的浴缸。
“去脫衣服,換上拖鞋,爸爸去清洗下浴缸。”我拍了拍兒子的屁股,他聽話地跑到客廳去了。
雖然浴缸看上去很乾淨,不過我還是不太放心。小孩的皮膚嬌嫩,如果感染到細菌什麼的會相當麻煩,我先用肥皂擦洗了一遍,接著再用清水沖著洗刷了幾次,確定乾淨後才開始朝里面放熱水。不知道為什麼,兒子在房間裡一開始還很有興致地唱著學校老師教的兒歌,但現在卻聽不到他的聲音了,再說,脫衣服也不用這麼長時間吧?
“小亮?”我喊了一句,但沒有回答。
“亮亮?”我加大了音量,聲音在浴室裡迴盪著,但我仍然沒有聽到兒子稚嫩的童音。
我將浴缸塞子塞進,繼續用鹽水浸泡,接著站起身來抖了抖手上的水,朝客廳走去。
空無一人。
“小亮?”
只有我的聲音在這裡迴盪著,心臟跳動得越發快起來。不知道為什麼,雖然外面陽光充足,但是越往房子的里面走,光線就慢慢黯淡下來。我打開剛才的臥室門,發現兒子並不在這裡。接著我又去了另外一個房間,這房間比臥室稍稍小一些,裡面擺放著一張雙人床。
雙人床?紅色的雙人床。
我看到床上一個人形的東西蜷曲著身體側躺著,從頭到腳都被一條白色的毛巾蓋著。
“搞什麼啊,爸爸叫你這麼多聲呢。”我嘆了口氣,走了過去。一定又是兒子開的小玩笑。
手快碰到毛巾了。
“爸爸,你在幹嘛?”身後傳來兒子的聲音。
我立即轉過頭,看到兒子光著屁股,穿著一雙藍色的拖鞋站在房間門口,非常疑惑地看著我。
床上是什麼?我再次轉過頭來,看到雙人床上什麼也沒有。
“你剛才去哪兒了?為什麼叫你不答應?”我走到兒子麵前蹲下。
“去找拖鞋了,在陽台上找到的,只有一雙,我沒聽到你叫我啊。”兒子指著拖鞋說。我低下頭看去,那是雙很漂亮的塑料拖鞋,不過似乎並不是兒童的,但也不是太大,更像女性穿的拖鞋。
也許是上任房客留下的吧。
不過剛才明明看到床上有人形的東西,我站起來朝著床的另外一邊走去,想看個究竟。
視線慢慢移動過去,果然,在床的另一側,剛才的那個東西正躺在地上。不過,我剛才並沒聽到有東西落地的聲音。我走過去解開白色的毛巾,看到的是一個用舊的淡黃色人偶。
做得很拙劣,沒有縫製衣服及頭髮,只是簡單得像稻草人一般,不,應該說稻草人也比這個好吧。在名為頭部的地方只是一個毛絨圓球,五官全都沒有,看上去似乎是未完成的作品。我摸了摸,非常柔軟,很輕,大概是填充著毛絨或者海綿之類的東西,難怪掉下去時一點聲音也沒有。
幹嘛放這種東西在床上?我有點哭笑不得。
“啊,好像很好玩的樣子。”兒子指著我手上的東西說。
“先去洗澡,娃娃放在這裡,等爸爸有時間找人把它做得漂亮點,走吧。”我笑著拍著兒子的屁股,拉著他朝浴室走去。沒走幾步,兒子突然停住了,我回過頭看到,他的小臉皺到一起去了。
“又怎麼了?”
“不知道,腳好像走不動了似的,感覺拖鞋好重好重。”兒子指了指拖鞋。
“脫下來爸爸看看。”兒子脫下一隻給我。我拿起拖鞋,並不重啊,甚至比普通的還要輕便,自己試穿了一下,很舒適,看來價格不菲,拖鞋上面還有精緻的卡通造型,底部也沒有任何破洞硬物之類。
“沒什麼啊,要不今天將就下,爸爸明天幫你買,或者你光著腳也可以。”
“那不行,光著腳很髒啊。”
小亮很愛乾淨,甚至說有著和他年紀完全不相稱的潔癖,這讓我總是想起他母親。
“好了,再廢話,爸爸沒工夫做晚飯了。”我抱起兒子,“我知道,你就是想讓我抱你,對吧,可不能再隨便扯謊哦。”
“我沒說謊,剛才是很重。”兒子有點兒不高興了。
“好的好的,我只是這麼一說,去洗澡吧。”我將兒子抱進了浴室,小傢伙高興地跳進浴缸,濺起很多水花,我也慢慢將身體放進去。
真舒服啊,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就沒享受過熱水澡了,幾乎有種昏昏欲睡的感覺。
“爸爸,怎麼是鹹的啊?”兒子吐出一口水,滿臉苦澀。
鹹的?我嚐了嘗浴缸中的水,的確是鹹的,而且有些發澀,簡直就是海水無異。
雖然浸透在熱水里,骨子裡卻還是一陣冰涼。
死去的妻子,有潔癖的妻子,整天嘮叨著說什麼泡澡最好用適度的鹽水。那時候因為我討厭所以堅持不准,結果她只好自己用鹽水洗浴,可是剛才我明明沒有放任何鹽進去啊,這附近也根本沒什麼大海。
“沒事,就當是殺菌吧,洗成個白白胖胖的鹽水鴨。”我逗著兒子,他也哈哈笑了起來。
有些累了,明天會如何呢?希望會更好吧。
紅色雙人床上一片凌亂,一個男人趴在上面睡得正香。從臥室門口小心翼翼地走進一個年輕女子,她穿著白色的睡衣,留著及肩的長發,腳上穿著一雙水晶藍的皮拖鞋。她一下子撲了過去,壓在睡著的男人身上。
“傻瓜,還沒睡醒啊?”
“啊,好睏啊,放過我吧,老婆。”男人被壓得發出呻吟聲,依舊閉著眼睛,一副耍賴的樣子。
“不記得了?今天是新婚的第一個週末哦,你答應人家去買鞋啦。”女人伸出細長如蔥白的手指,撥弄著丈夫耳後的亂發。
“昨天看球兩點才睡啊。”男人伸出手像趕蚊子似的撥弄著妻子的手指頭,這讓他很癢,不過始終無法做到。
“什麼?還想睡?這怎麼可以!已經九點了。”
“怕了你了,去幫我放下洗澡水,等我出來的時候,你可要做好香噴噴的煎雞蛋麵!”他終於還是從床上下來,裸露著上半身,年輕而富有朝氣的身體在燈光下更加性感。
“好了,別撒嬌了,我去放水。”女人背過身朝浴室走去,突然發現拖鞋無法移動了,像被強力膠水粘在地面上一般,接著身後傳來一陣壓迫感,腰部被一雙大手環抱住。
“討厭啦,又把臭腳伸到人家拖鞋裡,鞋子都快被撐裂了!”
原來男人突然將兩隻腳墊在女人的腳底下,看上去就像是兩個人穿著同一雙拖鞋,難怪女人無法邁開步子。
“我們一起起腳啊,多好玩,像機器人一樣。”看上去雖是大人,卻依然童心未泯似的。嬉笑了一陣後,男人走進浴室,浴缸裡已經放好了洗澡水,他脫去內褲將身體壓了進去。
咦,有點咸,溢出的水流到男人嘴裡。他皺起了眉毛,衝著浴室外廚房裡正在忙碌的妻子喊道。
“雪來,你又加鹽了啊?”
“嗯,淡鹽水可以殺菌,對皮膚也好啊!阿希你不知道嗎,現在還流行海鹽浴呢,你閉上眼就當是在海裡吧。”雪來將雞蛋放進熱油裡,想起一陣劈啪聲。在浴室的阿希嘆了口氣,盡量讓嘴巴不碰到水。
說什麼細菌對皮膚好,其實只是把我當做東西一樣洗滌吧,什麼都好,為什麼就是這麼愛乾淨,不,簡直是潔癖了吧。
阿希在心底苦惱地想,以前沒結婚覺得雪來乾淨漂亮,女孩子嘛,討厭臟東西倒也正常,只是沒想到這麼誇張。
完全將疲乏趕走後,阿希走出浴缸,又站在花灑下用淡水洗乾淨身體。他走出來的時候,已經聞到一陣令人垂涎的煎蛋味,混合著蔥花和麻油的香氣。
“啊哈,我要開動了。”阿希走到餐桌前大口地吃著麵條,喝著麵湯,坐在對面的雪來一臉的幸福。
“老婆的煎蛋麵絕對是世界第一!”阿希奉承道。
“原來只有面是第一而已,說到底我也只是個廚子。”
“哪裡哪裡,人也是世界第一!”年輕夫妻的歡笑聲在房間裡迴盪著。
“下個星期我去新公司面試,今天就好好放鬆下,陪你四處逛逛。”阿希快將麵條吃完了。
“祝你面試成功!我相信我老公一定行的,到時候我送給你個禮物!”雪來瞇起眼睛,雙手撐著下巴,滿懷愛意地看著丈夫。
“哦?是什麼?”
“不告訴你!秘密哦,秘——密。”
臥室的一角,被白色圍巾緊緊罩住的東西,被微風輕撫開來,露出一段粗糙的淡黃色。
我走到床邊,拍了拍兒子的屁股,他很不情願地爬了起來,眼睛還是瞇著的。
“我得買個鬧鐘,否則你小子過了一個暑假,肯定習慣了睡懶覺。”我幫他穿好衣服。
“爸爸買早點了嗎?”睜開眼睛就惦記著吃啊。
“嗯,灌湯包、油條,還有自己熬的白粥。”
“好哦。”他歡呼著跑下床去刷牙了。今天是面試的日子,我早早地起來趕緊刮鬍子,並且挑了一套還算勉強過得去的衣服,第一印像很關鍵。催促著兒子吃完早飯後,我還得先送他回學校,今天是開學第一天。
“爸,晚上睡覺的時候,你是不是沒關窗戶啊?”兒子的臉色看上去有點泛青。
“沒啊,關得死死的,你爸沒那麼粗心。”我隨口回答著,其實我也不確定是否關嚴實了,或者說好像我壓根兒沒打開過。
“總覺得睡覺的時候有點兒冷,今天晚上我和你睡好嗎?”他懇求道。
“你都八歲了,大孩子了,怎麼還跟著老爸睡呢?你沒看電視裡的美國孩子很小就一個人睡了嗎?”
“可我總覺得有點兒冷。”
我心裡只想著面試,該如何去應對考官,兒子的話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付著。一直走到學校門口,兒子依然不肯撒手。
“爸,今晚我和你睡好嗎?”
“到學校了,老師在等你呢。”我看了看手錶。
“你不答應我就不進去。”小亮開始耍賴了。我很不喜歡他這樣,不過我今天沒工夫和他糾纏,我掏出五元錢塞到他手裡。
“中午爸爸可能不能來接你,你好好呆在學校,我和老師打過招呼了,你在學校買點兒吃的,中午可以自己回家,在學校和其他同學玩也可以。今天晚上爸和你一起睡,不過以後可不能再這樣撒嬌了。”
我拍了拍他的腦袋,兒子感激地看著我,鬆開了手,跟著其他孩子匯成的人流擁進了學校。
忽然間,我有種輕鬆的感覺,原來獨自帶孩子是這麼艱難的事情。
沒時間了,我連忙奔向汽車站,希望今天路上別太擁擠。
這是唯一的機會了,我已經投出了幾十封簡歷,對於一個已經失業六個月的人來說,我是禁不起時間的打磨的。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喬遷之喜的緣故,我居然被其中一個大公司通知去面試,太不可思議了,也許這就是人倒霉到底後的強勢反彈吧,也許那種灰暗的日子真的要離我和兒子遠去了,看似奢侈的幸福真的來了。等工作穩定後,我還可以再找一個妻子。
手抓著公車的吊環,我忍不住亂想起來,嘴角不自覺地浮現出笑意。這都要歸功於那廉價租金的房子,是它帶來的好運氣吧。
我的主面試官是一位看上去比我年輕的男人,身材高大,長相英俊,不知道為什麼這讓我相形見絀。也許這就是失敗者遇到成功者所產生的自卑吧,的確,比起他來,我真的是一無是處。
面試過程出奇的簡單,也許是我準備充分的緣故,這個廣告設計師的職位我該是到手了,出去的時候我正好和主考官一起走出來。
“你,你好。”我有點結巴。
“別那麼拘謹,下個星期就是同事了。”他笑起來很有自信,也很優雅。
“那個,請問貴姓?我叫谷陽。”我伸出手,他也禮貌地出手。
“吳遠希,大家都叫我阿希。”
“我還是叫你吳經理吧。”我有點不太習慣,他爽朗地大笑起來,拍了拍我後背。
“沒關係,隨便你。不過我敢打賭,你到我的團隊來,不到一個星期就會跟著那幫傢伙一起叫我阿希了。”
他伸出手腕看了看手錶。
“那我先走了,對了,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不,不用了,我還要去接兒子。”我推辭了,人得有自知之明。
“好好乾,谷陽,我看得出你是個很踏實的人,也很有才華。不過你欠缺一點自信,太不陽光了,也不擅長和人溝通,我想你一定是因為這些因素才從上一個公司裁掉的吧?我相信,你只要克服這些缺點,一定會成為一名十分優秀的設計師。這個公司很有前途,我到這裡也只有幾年而已,所以你一定要有信心!”
“嗯,嗯!”我使勁點了點頭,他終於朝前走去,消失在視野裡。
“運氣的確不錯,沒想到上司也比以前的那個混蛋好這麼多。”我暗自慶幸,他沒說錯,我的確是因為不會拍馬屁加上不太合群,而被那個死胖子排擠出來的。不過看樣子,吳遠希是個好人,起碼看上去是。
太不陽光了。這是很多人給我的評價,但問題是我該如何陽光起來,該從喪妻八年的痛苦中恢復過來。
去接兒子吧,順便買點好吃的,慶祝面試順利。
趕到學校的時候,剛剛下課,我將買好的烤鴨和牛肉藏在身後朝兒子走去。這傢伙看到我後,像小狗一樣飛快地跑過來。
“爸,爸!你一定面試成功了吧?”還真是聰明。
“這你也知道了?”他使勁嗅了嗅,然後繞到我身後,一臉的興奮。
“烤鴨!烤鴨!是慶祝用的,對吧!噢!噢!吃烤鴨嘍!”小亮大力地拍著巴掌。
心裡一陣內疚,兒子最喜歡吃烤鴨,卻已經大半年沒見過了。
“爸,以後還會買烤鴨嗎?”
“回去吧,我們好好吃一頓,不過別撐著了,以後發了工資天天都能吃的,就怕你吃膩了!”
兒子高興地走在前面,我也欣慰地跟在後頭。不過,我發現他的走路姿勢有點奇怪,不,應該說是腳的動作。
小亮是踮著腳走路的。
管他呢,或許是小孩子別出心裁吧,我在這個年紀的時候也沒個正形。
回到家,兒子先去洗澡,我則開始收拾食物和晾曬的衣服。等他出來的時候,我已經將牛肉切好裝盤,鴨子也放好了。
“去吃吧。”我沖他喊道。
小亮站在桌子邊,背對著我一言不發。剛出來的時候,我就發現他好像有點奇怪。按理應該很興奮地跑出來,然後用手去夾起一塊鴨子。這時候,我則站出來教育他一下用餐禮儀什麼的——應該這樣才對嘛。
“吃啊。”我又喊了句,他依然不理我,只是一動不動地盯著鴨子。
“兒子,幹嗎?難道你還要先祈禱一番?還是為鴨子超度啊?”我走過去逗他。
“我不喜歡吃這個。”他冷著臉說。
“什麼?”我納悶了,這小子怎麼變臉這麼快。
“我不喜歡吃這個!”他的聲音提高了許多,非常尖銳,弄得我很難受,今天心情很好,我不想被他弄糟了。
“那好吧,乖兒子,你說,你想吃什麼,爸爸現在做。”我蹲下來摸著他的腦袋。
“煎蛋麵。”他面無表情地回答。
“什麼?”我以為自己聽錯了。
“煎蛋麵,麵條上放一個煎雞蛋!”他大聲解釋著,“我要吃煎蛋麵!”
我有點厭煩了,不過還是耐著性子去拿雞蛋。他則坐在桌子旁,低著頭拿著筷子,口中念念有詞。
“煎蛋麵,煎蛋麵,煎蛋麵。”
這小子是不是在學校被哪個傢伙騙了,這個年紀的孩子好奇心都很重,你只要口才夠好,就是沙子也能忽悠他們去嚐嚐。
還好他要的是煎蛋麵,否則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應付。
“來嘍,煎蛋麵一碗,客官您慢用。”我端著麵條放到他面前,小亮的眼睛立即放起光來,挑起麵條就往嘴裡塞。
“你傻啊,麵條很燙!”我衝過去打下了麵條。
“啊,好燙。”小亮放下筷子,伸出燙得通紅的舌頭,依舊像小狗的樣子。
“慢點吃,我又不和你搶。”我搖搖頭,夾了塊牛肉給他。小亮吹著麵條,開心地吃著面。
這小子怎麼了,平時叫他吃麵條都一臉的不高興。
也好,以後我也免得累個半死去買早點了吧?
晚飯用畢,我準備好上班的東西,他則去做功課。準備睡覺的時候,兒子抱著枕頭可憐巴巴地站在我的房門口。
“爸,今晚一起睡嗎?”
“嗯,一起睡。”我拍了拍床,兒子跳上來,鑽進我懷裡,用小手摟著我,開心地睡著了。
日子果然在一天天變好,希望是她在天上保佑我吧,一定是的。
我有些倦意了,睡吧。
“新工作如何?”
“好極了,這家公司很有活力,雖然我剛進來,但是大家相處得都很快樂。”阿希挑著麵條放進嘴裡。
“那就好,不過不用每天都會來這麼晚吧。”
“我是新人,如果不加油幹的話,怎麼付房子的租金啊,加上以後還要買車。話說這公司哪點都好,就是太遠了,每天早上都得趕著打卡,我都快得心髒病了。”
雪來垂下眼簾默不作聲,她抬起頭看了看牆上的鐘,快十一點了。回過神來的時候,阿希已經吃完麵條,打著飽嗝拿著碗去廚房了。
“洗澡水放好了。”雪來喊道。
“嗯,整個人快散架了,如果過了十分鐘還不出來,你就喊下我,我真怕自己在裡面睡著了。”
雪來嗯了一聲,然後換上睡衣,回到床上拿起雜誌隨便翻看起來。幾分鐘後,阿希用毛巾擦著頭坐在床上,雪來看著阿希的肩膀,放下雜誌,用雙手溫柔地從後面抱住他。
“怎麼了?”阿希轉過身,一隻手摸著雪來的頭髮。
“沒什麼,只是想抱抱你,最近你都很少抱我。”雪來像隻貓一般地撒嬌。
“怎麼了?工作不開心嗎?”
“沒,單位沒什麼,你也知道我只是個公務員,談不上壓力,也沒大公司那麼緊張的人際關係,只是覺得有點枯燥,總是想著你,以前多好,我們總有時間在一起。”
“你也說以前了,現實就是這樣,我們只能靠自己。”阿希將頭髮擦乾淨,“明天雖然是周末,我還是得早點起來去公司。”
“週末也要上班?”
“傻瓜,雖然說是不加班,但那麼多事,工作日里怎麼解決得了?唉,想睡個懶覺都不行。”阿希打著哈欠,“睡吧,明天的公車肯定擠。”
他將雪來的手掰開。
關上燈,黑暗中阿希很快就睡著了。雪來睜著眼睛盯著天花板,一直到很晚都無法入睡。她似乎想起了什麼似的從床上爬起來,小心翼翼地走到阿希旁邊,彎下腰摸索著什麼,接著又回到床上,這才安心地睡著了。
被鬧鐘吵醒的時候,我睜開眼睛,忽然有種不對勁的感覺。這與前幾個星期醒來的狀態不同,我明顯感覺舒服很多。公司在上升期,這也是他們為什麼寧肯要我這樣的熟手,而不願意我只有幾年經驗的新人的緣故。我的上司彷彿是個上滿發條的機器人,永遠不知道疲倦似的,而且基本每個週末都要去公司。而我最為可憐,所有人中只有我是沒有車的,而周末的公車既人多又難等,所以我一般都把鬧鐘調得很早。
但今天感覺不對,我拿過鬧鐘,接著重重地把它放在床頭桌上。走出客廳的時候,我忽然聞到一陣香味冒著熱氣的油條和豆漿放在客廳的桌子上。我有點納悶地走進廚房,發現兒子正在擦廚房裡沾著油漬的牆壁。他的動作很用力,不停地重複著,這讓我有點不舒服,彷彿又看到了他母親的樣子。我走過去從兒子手裡拿過抹布,他也不說話,只是站在那裡看著我。
“是不是你調了鬧鐘?”他只是看著我,接著搖頭。
一定是他,昨天晚上睡前,他纏著我說周末要去書店陪他買漫畫。我說沒時間,告訴他自己必須在九點半之前趕到公司。他問我如果趕不到怎麼辦,我回答說那就沒法工作了。小孩子的想法很簡單,目的也很明確。
“是不是你?”兒子依舊搖著頭。
“晚上,覺得,臉很冷,有風。”他突然冒出這麼一句不相干的話,而且斷斷續續地,像老舊的收音機。
“還敢說謊?不是你調了,難道是我?你知不知道我工作有多辛苦?”我將抹布狠狠地摔在他面前。
“不是我調的,但我希望你多睡一會兒。你昨天去接我的時候,同學都說你長著熊貓眼。”他怯生生地回答。
我嘆了口氣,走過去將手放在他的小腦袋上撫摸著。他沒有回應,又拿起抹布繼續擦著剛才的地方。
“吃早飯吧,爸爸帶你去書店買漫畫。”
“真的?”他一邊快速地擦著牆,一邊轉過頭露出開心的笑臉。
“嗯,別擦了。”
小亮扔下抹布,雀躍著跑向餐桌。我則拿起手機,撥通了阿希的電話。
“那個,我今天感冒很厲害,得去趟醫院。”我裝著鼻音很重的聲線。
“哦,沒事,身體重要,再說你來了感染了我們那就更不好了。”他沉默了幾秒後,很爽快地同意了我的請假。萬幸,氣氛很友好,我掛斷了手機。
兒子在幸福地大口喝著豆漿。
“爸爸,你不是說要幫我把那個娃娃做起來嗎?”
娃娃?
這時候我才想起來有那麼個東西,小孩子的記憶力總是那麼好。不,應該說他們的世界很單純,不會像大人的腦袋一樣,記憶總會被別的東西擠出去。
“好,爸爸今天就做出來。”我拿了根油條,走到另一間臥室。自從搬進來後,兒子就沒進過我是睡覺,我都覺得有點浪費了,要是能租出去就好了。不過話說回來,我也有點太過於貪心了,這房子租金已經比一室一廳的都便宜很多了。
打開門,我卻沒找到那個未完成的布娃娃,房間雖然不小,但是基本沒什麼東西,所以一眼望去,我就知道娃娃不在這裡,可是我分明記得自己當時是將那個玩具放在牆角的。
“小亮,你是不是把那個娃娃拿去玩了?”
“沒——有。”兒子嘴裡含著油條喊道。
真奇怪,也許這傢伙隨手拿去玩了,扔哪裡也不知道了吧。我帶上房門,去了陽台,依然沒有,接著回到主臥室繼續找起來。床底下、桌子裡都沒有。當我想去衛生間看看的時候,忽然聽到一陣嘎吱聲。
我停了下來,轉過頭四處看,結果什麼也沒有。當我以為自己聽錯了,準備離開主臥室的時候,那聲音又響了起來,這次很清楚,是那種久未使用的木門打開的聲音。
當我注意到聲音來自那個衣櫥的時候,聲音又產生了,而且我清楚地看到門輕輕地打開了一點點。我走過去打開衣櫥,看到那個木偶被塞在櫥子的角落裡背對著我,我伸手將它拿了出來。
可能是這衣櫥太老了,我帶上衣櫥的門,在手裡把玩著布娃娃。當我翻過來的時候,發現布娃娃有點不一樣。
我分明記得這是個未完成的作品,娃娃的頭部明明是什麼都沒有的,就像無臉人一樣,但是那上面已經多了一樣東西。在臉部偏下的地方,不知道是用什麼紅色的顏料畫上了一張半開的嘴。
沒有眼睛、鼻子、頭髮的臉上,卻有著一張看上去妖冶艷紅的嘴唇,這讓我很噁心,我拿著布娃娃走向兒子。
“小亮,你是不是在上面畫了嘴?”我的話還沒完,就看到兒子不在餐桌邊了。
不,仔細看去其實他是跪在地板上,用手掌拼命地擦拭著什麼,嘴裡猶如巫師念咒一般說著:“擦乾淨,擦乾淨。”
“夠了,你要鬧到什麼時候?”我衝過去將他抱起來,他依舊面無表情。
我受夠了,最為擔心的事情還是出現了。他母親身上那種幾乎是病態的潔癖居然完全複製到他身上了,不,簡直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像抓雞子一樣將兒子提起來扔到椅子上,他這才直直地看著我,從心底里泛起的一陣酸楚讓我又沒辦法生氣了。
“早點不吃了,走,跟爸爸去書店買書吧。”
“真的?”小亮小聲問道。我點點頭,兒子這才恢復了平時的孩子氣。我幫他穿好衣服,然後包了一根油條帶在身上。
“爸爸快點啊。”他站在門外跳躍著。我笑了笑,孩子畢竟是孩子,也許是我多心了,只聽說過遺傳性格的,應該沒這麼巧連潔癖都遺傳下來了吧,或許這小子鬼點子多,剛才故意那樣做的吧。
你用什麼顏色的眼睛看生活,生活就是什麼顏色。
妻經常喜歡說這一句話,雖然以前覺得她有點矯情,現在倒覺得有幾分道理了。生活太安逸,是悟不出人生道理的。
書店很大,我讓兒子自己挑選,做父親的只需要跟在後面等著付錢就行了。話說這個城市這麼久了,我還是第一次來書店,不愧是大城市,書店也氣派地如同酒店一般。
“谷陽。”我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回頭的時候看到一個同事。他也是設計部的,是第一批跟著阿希的人。
“啊,老徐。”我有點尷尬,畢竟今天是撒了謊,萬一他告訴公司裡的人就不好了。兒子聽到有人喊我,立即好奇地跑過來。
“哦?你兒子?”我歪著頭看看站在我身邊的小亮。
“嗯,叫叔叔。”我拍拍兒子的後腦勺,他很響亮地喊了聲“叔叔”。
“真乖,你兒子長得真想你。”
“你怎麼也在這裡?”
“來選點閒書,今兒本來想告訴你的,結果你也沒來。其實你別介意,帶孩子要緊,本來這也算是加班,另外阿希好像也有點事沒來。”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事,為我解釋道。
“他也沒來?”
“嗯,今天是他老婆的祭日,他去掃墓了。”
“他這麼年輕就喪妻了?沒再娶嗎?”
“沒,挺難得啊,令人羨慕的金領,加上長得又不錯,三十出頭正值壯年,真癡情啊。”
“哦。”我突然對阿希有種同病相憐的感覺。
“不說了,我就不打擾你帶兒子買書了。”老徐笑道,我們就此分手。
之後兒子選了幾本漫畫,今天他很高興。
不知道為什麼,天氣變化得很快,還未到家就下起了大雨。我和兒子冒著雨趕回家,進屋的時候都濕透了。
“別感冒了,趕緊換衣服洗個澡。”我催促著他。
“好髒,好髒。”小亮抱著漫畫卻站著不動,濕透的衣服向下滴著水,把地板都弄濕了。
“聽到了沒有,換衣服啊。”我喊道。
“洗乾淨,我要洗乾淨。”兒子將漫畫放下來,朝衛生間走去。我跟過去一看,發現他將自己脫得精光,拿著花灑用冷水沖刷著身體。
“你抽哪門子風?”我衝過去奪下花灑,啪地一下打在他臉上,力道大得連我自己都吃驚。我看到肋骨都能數清的瘦小身體,被我一耳光打得朝後飛去,坐在衛生間的地上。
“我要洗乾淨,不洗乾淨會挨罵的。”他爬起來,眼睛空靈得嚇人,從旁邊抓起一把刷子在身上大力地刷著刷過的地方起了一片片紅紅的痕跡。
恐懼感如同涼水一般從頭上澆下來,這場景我再熟悉不過了,最為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地面太髒了,要用洗滌液至少洗三遍。”
“熱天出門也必須帶手套,外面蟲子什麼的太多了!”
“你拿了雜誌,怎麼可以不洗手就吃飯?”
“別碰我!你剛從外面回來!”
這些話從新在耳邊迴盪起來,噩夢再次甦醒,原來我從來就沒有逃離過。
在我走神的時候,兒子暈倒了。我這才反應過來,將他抱起來,趕緊擦乾淨身體放在床上。他的臉色很難看,呼吸也比較急促。
八年前,我也是將幾乎神經質般的妻子放在床上。巨大的變故、突發事件、壓力過大都會使潔癖更加嚴重。孩子剛剛生下後,她越發厲害起來,完全超出了正常人的忍受力。
高強度的工作加上照顧新生兒讓我幾近崩潰,我不得不將兒子放到我母親那裡。別人家裡有了新生命都是其樂融融,而我卻感覺身在地獄。
八年前,她就這樣躺在那裡,渾身顫抖著,身上都是因為過分使用消毒劑和經常擦拭造成的嚴重脫皮。她幾乎不吃任何東西,連睡也喝得很少,因為她認為所有的食物要進嘴裡都必須絕對乾淨,而且她也不准我碰觸她,在房間裡還要戴上口罩。
我該如何忍受,我要如何忍受?
逃脫吧!谷陽!否則在她死之前,你就會被折磨死,腦子裡的聲音告訴我,我還有個兒子需要撫養,我得看著他長大成人,我不能將自己的下半輩子浪費在一個幾乎發瘋的女人身上。
我朝著那慘白細長的脖子慢慢伸出了雙手,像老虎鉗一般合攏著,用力著,只要幾分鐘就解脫了。她也是,我也是,是的,只要幾分鐘而已。
妻子凸起的眼球轉動著,盯著我。
等我清醒過來後,我發現自己的手放在兒子的脖子上,只不過還沒用力而已,而兒子的眼球也圓睜著盯著我,那眼神和他母親一模一樣。
我想起來了,最終我還是放棄了,理智戰勝了瘋狂。
因為嚇壞了,我一屁股摔在地上,眨眼再看過去,他卻是好好地閉著眼在床上睡著了。
原來是幻覺,我渾身已是大汗淋漓,站起身來剛想出去,兒子說起了夢話:“爸,爸,你答應要給我做布娃娃的。”
我愣了一下,立即走過去拿起那個未完成的布娃娃,接著走過去對兒子輕聲說:“一定會的,你醒來就能看到了。”
他露出了淺淺的微笑,我帶上門,讓他好好休息一下。
我拿著布娃娃,不知所措,雖然已經有了一張嘴,但到底弄成什麼樣子我實在也沒個準譜。雖然我還會一些針線活,但是縫製布娃娃從來沒幹過。我拿著針和一些碎布坐在椅子上,沒過一會兒,因為勞累和淋雨就慢慢睡著了。
等我醒來的時候,外面已經全黑了。我揉揉眼睛,藉著窗外不多的一絲微光,看到布娃娃已經縫好了臉。
難道是我無意識中乾的?也許吧,針就在我手上。
只不過那張臉有些莫名的怪異感,似乎在哪裡見過,但又無法憶起,不過可以確定,那是一張女人的臉。不管怎樣,答應兒子的事還是做完了,我將布娃娃放到他的枕邊,等他醒來的時候是否會驚喜一番呢?
準備晚飯吧,週末就這樣結束了。
“雪來?雪來,你人呢?”阿希打開門,看到屋子裡一片黑暗。他大聲喊著妻子的名字,卻無人應答,等他帶上門的時候,房間突然一下子亮了起來。嚇了一跳的阿希看到妻子像小女孩一樣,雙手捧著一個生日蛋糕從臥室裡走出來。
“啦啦啦,生日快樂!”
阿希走過去吻了一下雪來的臉雪來放下蛋糕,兩人抱在了一起。
“我有個好消息告訴你。”
“我也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雪來興奮得滿臉通紅。
“那我先說,我這個肯定比你的要好的多。”阿希似乎喝了酒,說話有點結巴,雪來很專注地聽著丈夫說話。
“公司決定升我做設計部副主管了!主管是總公司的,只是管管行政,根本不懂業務。他們說,因為我進公司的時間還不夠長,等資歷再老點,主管就非我莫屬了!”阿希扯著領帶結,拉著妻子的手高興地敘述道。
雪來也很高興,但總覺得她有些淡淡的不快。
“那個,我……”雪來想開口說話,卻被阿希打斷了。
“我想過了,這是關鍵時刻,事業上升期啊,現在我是全公司升的最快的,更要努力干。老闆說,他很器重我呢,所以我覺得乾脆晚點兒要孩子,雖然是計劃今年,不如就推遲到後年吧,你也一定會答應吧?”
阿希用熱切的眼神看著妻子,雪來的臉色變了,她掙開了丈夫的手。
“我懷孕了。”阿希的笑臉凝固了。
“開玩笑吧你?”
“沒開玩笑,上個星期我用試紙測試過。今天去了醫院,醫生很明確地告訴我三個月了,我想告訴你的就是這個。”雪來冷冷地說。
“不行,這孩子不能生,拿掉。”阿希堅決地說。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這個孩子的降生會打亂,不,會毀了我的事業。”阿希的語氣平靜,但不容置疑。
“我可以讓我媽媽來照顧我的,不會打擾你的。”雪來苦苦哀哀求道。
“那怎麼可能,我怎麼會不受一點影響呢?再說,我怎麼能放著懷孕的妻子不管安心工作?親愛的,我們還年輕,孩子不用急的,聽話好嗎?”阿希站起來抱住妻子雪來不情願地扭動著身體,最終還是屈服了。
她臉上是冰冷的淚水,雖然難過,但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對了,別再調我的鬧鐘了。”阿希脫掉襯衣走向浴室,頭也不回地說了句,雪來小聲地嗯了一句。
“你肚子餓嗎?喝酒肯定沒吃什麼吧,我下碗煎蛋麵給你吃吧。”雪來喊道。
“不用了,那玩意兒太油了,我得注意保養身體了。”阿希關上了房門,裡面響起了水聲。
日子必須過下去,雖然路途崎嶇。
只不過雪來發現,阿希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了。每天他回到家,看著空蕩蕩的房間都會覺得冰冷害怕。雪來總是覺得無聊,她一遍又一遍地擦洗著地面、窗戶、桌椅,家裡的任何東西她都會去整理弄乾淨,包括身體和衣物。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消磨時光,但最終事情都有做完的時候,於是雪來像小時候一樣無法自主地跑到臥室裡,拉開衣櫥的大門,將身體縮成一團躲在裡面。唯有在狹窄黑暗的衣櫥裡,身體死死地頂在散發著木香的櫥板上,她才能獲得少許的安全感。
與此同時,阿希也發現妻子的潔癖越發嚴重起來。幾乎每天回來,阿希的衣服都會被立即扒下來清洗。雪來不准他在自己洗澡前碰自己,而洗澡水不僅加鹽,還加入了味道古怪的藥水。於是爭吵開始了,如同其他夫妻一樣,矛盾像灰塵一樣隨著時間越積越厚。
一年後,阿希提升為主管,難得的好消息讓夫妻倆回到了闊別已久的新婚狀態。雪來為阿希準備了豐盛的晚餐,兩人還喝了不少紅酒,趁著酒勁,雪來又提出了那個要求。
“我們要個孩子吧。”雪來滿懷信心地說。
“嗯?哦,對,是該要了,不過這是個大事,得夫妻雙方都在一個比較好的狀態,身體也是心理也是。你看我現在升了主管,更加忙了,應酬也多,菸酒不離手,這對孩子也不好啊。再說,你現在潔癖好像也比較厲害,我聽說70%的潔癖患者都是遺傳的。”
阿希的話有點多了。
“我沒有潔癖。”雪來冷著臉說。
“呃,沒有,沒有,是我說錯了。”阿希意識到自己失言,連忙繼續喝酒。
“我看你是根本就不想和我生孩子,對嗎?”雪來將筷子放下來。
“沒有的事。”阿希有點厭煩了。
“你不愛我了,我知道。”
“我說了,沒有的事!”阿希提高了音量。
“你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雪來顫著聲音問道。阿希愣了一下,接著酒杯就被重重地砸在桌上。
“你他媽的有完沒完啊?”阿希站起身來,雪來立即哭了,她走過去環抱住阿希的腰,阿希想要掙開。
“對不起,對不起,我只是怕,我好怕你離開我,每次你不在家我都好害怕。家裡太冷,我無聊得都快發瘋了,不知道該干什麼,我只想讓你陪陪我而已。即使你沒時間,也可以有個孩子,對嗎?我不會打擾你的,孩子也不需要你來照顧,家裡的事我會做好的,工作我也可以辭掉,求你了,阿希,求你了。”
雪來將頭埋在阿希的懷裡,阿希伸出手撫摸著妻子的長發,他想了很久,最後還是長嘆一口氣。
“好吧,反正爸媽老爺催著抱孫子。”
雪來將阿希抱得更緊了。
阿希覺得有點喘不過氣,喘不過氣。
雪來懷孕了,可以推掉的應酬阿希盡量不去,因為懷孕,雪來的潔癖症好像也減輕了很多,或許是因為新生命的加入讓我們兩人和好如初了。
“這是什麼?”阿希好奇地看著妻子在縫製一個布娃娃。
“不是和你說過嘛,布娃娃啊。”
“挺難看的,哈哈。”
“還沒做完啊,這是給我們未來的孩子的。他一出生的第一個玩具,就是母親親手為他做的,多好啊!”雪來舉著娃娃笑道。
“娃娃的臉?”阿希看到布娃娃的臉部什麼也沒有,空蕩蕩的。
“我打算按照自己的樣子縫的,我打算做兩個,如果是女孩子,就給她按照我的臉做,男孩子就是按照你的臉。”
“男孩子玩什麼娃娃啊。”阿希笑了起來。
“那我就做一個好了,不做你的。”
阿希看了看妻子,雖然已沒有新婚的激情,不過也許這種平淡就是所謂的幸福吧。
阿希這樣告訴自己,我一定要一輩子守護這個女人,還有她肚子裡的孩子。
早上起來的時候,我看到兒子的臉很紅,而且喘著粗氣,用手摸了額頭,燙得厲害。也難怪,昨天淋了雨又被冷水一沖,自然會發燒了。我將他橫著抱起來,打算送到醫院去,他卻死死地抓著那個布娃娃。
怎麼跟個女孩一樣,我心想。
醫生很輕鬆地診治過後,燒很快便退了,雖然還很虛弱,但已經沒有大礙。不過我發現,他的臉好像有點問題。
右邊的臉似乎總覺得表情有點僵硬,說話的時候只有半邊在動。
“面部神經炎症吧,也就是面癱。”我叫來醫生,他很快就答復了我。
“面癱,嚴重嗎?怎麼會得這個,面癱不是因為風邪嗎?”小時候常聽有人是被風吹過導致面癱什麼的,所以又叫“歪嘴風”。
“發燒也會導致,現在病毒很厲害。你可以服用些營養神經的藥物,最好還是去找中醫做針灸,西醫效果不是太理想。”這位醫生還算不錯,好心提醒我。我無奈地抱著兒子又跑去中醫院,一個老頭為他扎了幾針後,說沒什麼大礙,不過需要一段時間恢復。
折騰了一天,回到家後已經筋疲力盡。兒子的臉依舊很怪異,雖然勞累,但左邊的眼睛是閉著的,而右邊的眼睛無法閉合,嘴角還斜著。
醫生說是因為神經的緣故,恐怕要注意防止眼部無法閉合導致的炎症。我只好將他放在臥室裡,四周拉上窗簾,讓他眼睛好受一些。
做完這些後,我準備熬一些白粥。我不知道他要不要加糖,所以打算去問問兒子。我打開房門,看到他抱著布娃娃睡得很沉,但是右邊的眼睛圓鼓鼓地睜著。
剛想開口,就听到房間裡響起輕微的風聲,好像哪個地方漏了風似地。我突然記起兒子老說夜裡睡覺很冷,是不是哪裡的窗戶出了問題?我四處查找著,卻沒有發現異常。
呼呼,呼呼,聲音雖小,但我分辨出好像並不是來自門或者窗戶,而是床頭。
我轉過身,看著兒子的右邊臉蛋緊緊貼著的布娃娃。
在黑暗中,不知道為什麼,那張鮮紅色的嘴唇如此清晰可見,甚至紅得很艷麗,就好像在跳動雀躍著一樣。
呼呼,呼呼。我走過去,發現聲音更清楚了。我慢慢地伸出手,將手背放在布娃娃那張鮮紅的“嘴”前。
呼呼,呼呼,手背上一陣刺骨的涼意,就好像放進了冰箱的冷凍室。
那東西真的在吹氣,而且是朝著兒子的臉。
“原來是這樣。”
我伸出手,想將這個布娃娃從兒子懷里拉出來,但他抱得非常緊。我正準備強行用力抽出來的時候,我看到兒子右邊的臉抽搐了一下,接著原本毫無生氣的眼珠向右轉動了一下,而且看上去凸出來得更嚴重了。我生怕他的眼球會一下子被擠出來,飛出眼眶。
“小亮,小亮,你醒了?”我以為他醒了,但兒子依然沉睡著,左邊的眼睛始終是閉著的,但是右邊的眼球還在轉動,就如同變色龍的大眼睛一般左右上下地轉動。那眼球好像有了自己的意志,從兒子的身體裡被剝離了出來一樣。
眼球轉動的速度開始加快,我拼命地想叫醒兒子,但他好像陷入了昏迷狀態。眼白部分佈滿了血絲的眼球依舊在眼眶內轉動著,終於,它停了下了,直直地看著我。
那東西,在看著我。
我驚恐地朝後退了一步,癱軟的身體坐在了床上。
眼球開始慢慢朝上看去,最後停在了正上方,看著天花板。
天花板?
鼻尖聞到了一真奇怪的味道,說不上來,但記憶中應該有過印象才對。幾乎同時,脖子的地方一陣濕熱,有什麼粘稠的液體從上面滴落下來,掉在了我身上。
啪,啪。我伸出手摸了一把,乳白色的,好像還混著絮狀的東西。我終於想起來了,這是羊水。
臨產的時候,他妻子還在我面前看雜誌。突然她高喊了一聲,接著我看到從她雙腿處流出了大量的液體,把地板和沙發都弄髒了。回來的時候我清洗了好久。那種質感和味道讓我印象深刻。
但,天花板上滴落羊水?
抬起頭,我看到天花板上凸起一大塊圓形的“包”似的東西,慢慢地變大,就像是孕婦的腹部。堅硬的乳白色的天花板此時就如同一層膜狀物,有什麼東西好像要從裡面出來。
我抱起兒子想衝出房間,但門被緊鎖了。那個巨大的包越來越大,最終出現了一條裂縫。
一隻細長的手慢慢伸了出來,接著是濕漉漉的黑色頭髮。
然後是一隻眼睛,從裂縫處露出了半張女人的臉,還有那隻眼睛。我抱著兒子,滿是冷汗的脊背緊靠在門板上,連閉上眼睛也忘記了。
那張臉,太熟悉了。死去的妻子,以這種方式再次來到我面前了嗎?
雪來懷孕六個月了,腹部已經高高隆起,但阿希的工作也更重了。經歷初時懷孕的驚喜後,痛苦的妊娠反應開始加劇。雪來變得非常敏感,阿希嘴裡的酒味、手指頭上的煙味,即使殘存的一丁點兒她也聞得出來,而每次都會使她劇烈地嘔吐。阿希自己覺得很苦惱,結果是他每天回來,都會如病毒感染者一般被全身消毒。
忍耐一下吧,孩子生出來就好了,阿希這樣安慰自己。
“今天想吃什麼?”阿希饒有興致地問。
“想吃點紅豆沙。”雪來懶散地躺在沙發上。阿希做好紅豆沙後,端到雪來面前,今天似乎很順利,她難得有這麼好的胃口,紅豆沙都被吃掉了。阿希鬆了口氣。
“雪來,洗漱完後就早點休息吧,我來幫孩子念點童話、詩詞什麼的。”阿希很重視胎教。
雪來很久了都沒從廁所出來,當阿希走進去的時候,他看到雪來拿著牙刷拼命地對著鏡子刷牙,從嘴角流出的牙膏泡沫裡混雜著暗紅色的血液。
“你發瘋了?都刷出血了!”阿希衝過去奪過了牙刷。
“臟,牙齒好髒,牙床也好髒,紅豆沙都粘在上面了,我要刷乾淨!刷乾淨!”雪來如同著魔一般。
阿希大意了,他忘記雪來有一口白牙,這也是她愛笑的原因,是她引以為自豪的優點之一。
這只是一個插曲而已。阿希發現每次回家,家裡都瀰漫著消毒水的味道,所有的茶具碗碟,雪來每天都要洗上很多次,拿起碗來還沒等開口吃飯,刺鼻的味道就讓他毫無胃口。阿希又開始躲避回家,即使回家也盡量在外面用餐。
雪來的臉色就像家裡的床單一樣,發白。
“你答應我好好照顧我和孩子的。”雪來望著回家後就脫下衣服躺在沙發上的阿希,含著淚質問道。
“我拿錢回家了。”阿希閉著眼睛說。
“你知道我需要的不是錢!”
“我累了,去洗澡。”阿希就好像沒有聽到一般走過雪來身旁。
“站住!”雪來低著頭吼道。
阿希奇怪地轉過身:“又怎麼了?”
“你身上有香水味。”
阿希想起來了,今天有位女同事的老公送了她一瓶法國香水。這女人得意地到公司炫耀,那些女人在試用的時候,阿希正好走過,也許被噴到了一點兒吧。
不過阿希懶得解釋了,他知道,面對雪來,解釋毫無意義。他繼續保持沉默,他覺得發洩過後就沒事了。
“我要回家。”阿希想錯了。
“這兒不就是你家嗎?”
“我要回媽媽那裡!”雪來挺著肚子朝著大門走去。阿希急了,衝過去拉住她的手。
“現在十一點多了,你上哪兒去啊?”
“放手!你的手臟死了!摸過錢,摸過欄杆、摸過灰塵,最重要的是還摸過別的女人,是吧?臉?手?還是大腿?胸部?”
“啪”,阿希打出耳光的一瞬間覺得心中的一種感覺噴湧而出,釋放過後他立即感到了後悔,他想抱住雪來,但被掙脫了。
雪來沒有出聲,也沒有哭,她只是低著頭,用衣角大力擦拭著臉,被阿希打過的臉。
“你把我的臉弄髒了,弄髒了。”
雪來一邊擦著臉,一邊拉開了大門。阿希衝過去想攔住她,但是雪來的腳已經邁了出去。兩人一前一後走出家門,在樓梯口處,阿希抓住了雪來。
但阿希只是抓住了她的另外一隻手,雪來開始大力掙脫,臃腫笨重的身體在樓道口那裡開始歪斜,失去平衡。
那一剎那,阿希的手鬆開了。
阿希不知道到底是雪來掙開了,還是自己無意識放手的。他只是覺得很累,太累了,累到已經沒有力氣去抓住雪來了。
但他不知道放開手會發生什麼。
阿希看到雪來躺在了樓梯下,這一層樓梯的所有台階上都有雪來滾落下去的血跡,猩紅,粘稠。
阿希衝下去抱起雪來,朝樓下走去。雪來的腦袋無力地靠在他的右肩膀上,喘著粗氣。
“別死啊,傻瓜,別死啊!”阿希哭了,他高喊著雪來的名字。
阿希感覺到右臉一陣溫熱,雪來的呼吸砸在臉上。
他幾乎忘記這種感覺了,以前雪來就是這樣趴在他右邊衝著他的耳朵說著話,而自己的右手則摟著雪來的肩膀。
“呼呼,呼呼”
“幹嗎啊,沖我吹氣,好癢。”
“這就是枕頭風啊,我要吹,我要為你吹一輩子。”
阿希跑到到樓下,但一輛的士也看不到。他發瘋般地撥打120,然後撥給他有車的朋友來接自己。
阿希感覺到右邊的呼吸越來越弱了,腹部下一陣溫暖濕熱,他低下頭,看到褲子全被血浸透了。
“不要,不要啊!”阿希抱著雪來,跪在寂靜無人的馬路邊。
“乾淨了,都——幹——淨——了。”這是雪來留給阿希的最後一句話。
“是我殺了我妻子,雖然沒有親自動手,但的確是我幹的。”
“孩子生下後,她的潔癖到了讓人無法容忍的地步,而且她變得越來越神經質了。我沒有將她送到精神病醫院,她還夠不上那種程度,而且我也會變成千夫所指。休完產假她就失去了工作,每天待在家裡,我不敢將兒子交給她,於是放到了母親那裡。”
“每天我離開家的時候就會對她說:'人身上最髒的就是血了。'
“接著,我拿著刀片在手腕上輕輕劃過:'你身體裡有那麼多髒血,太髒了,小亮不會喜歡你這麼臟的母親的。'
“妻子總是似懂非懂地看著我,接著我將刀片放在醒目的地方,然後上班去。
“天天如此。”
“幾乎每一天我下班回家打開門都期待著,期待著看到那番情景。”
“三個月後,我的理想實現了。”
“但是妻子並沒有割腕自殺,當我發現她的屍體的時候,我看到她赤裸著身體躺在浸滿鹽水的浴缸裡,嘴角流著白沫,臉色發青,一旁有一個空的洗潔精的瓶子。”
“她以為喝下去污劑,就乾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