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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秒

十八秒

乔治·D·舒曼

  • 驚悚懸疑

    類別
  • 1970-01-01發表
  • 112819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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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復活節早晨,3月27日

十八秒 乔治·D·舒曼 12189 2018-03-22
在匹茲堡國際機場地面出口處,雪麗坐在機場免費助力車上,她的身邊放著一隻單人旅行包。小車每拐一次彎,就發出嘈雜的聲響。雪麗在酒店問訊處附近下了車。 她辨別著人聲嘈雜的方向,慢步走向行李認領處。一群小孩子在她周圍尖叫著玩“小猴兒搶球”①的遊戲,很快就在人群的抱怨聲中散開了。她聽見有人耳機裡細微地傳來埃爾頓·約翰的聲音;一對夫婦在爭吵著相機到底歸誰所有;一個警察的無線電對講機裡正在報告在臨時停車場發生的一起交通事故。 隨著一聲尖叫,行李傳送帶上的箱子突然倒向一邊,接著聽到一聲跺腳聲,有人撞到她的肩膀上。她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一雙和她差不多大小的手伸過來及時地拉住了她。 “非常抱歉,親愛的,”一個修女咯咯地笑著說。 “上帝保佑您!”

大廳裡的門開開關關的,她感到一絲寒意。她穿了一條黑色的家常褲和一件剪裁漂亮的紅色羊毛上衣,腳上穿著一雙耐磨的鞋子。 在正對面的問訊處旁,一個穿著起了褶的黑色長大衣的男人一直在註視她。他站在那裡,手插在褲兜里。他努力讓自己集中精力注意行李認領處附近的人群,不過,他的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游移到她的身上。她真高雅,他心想。 在行李認領處附近,有幾個年輕女子比較像他要接的人。其中有一個最符合他想像中的樣子。她穿了一身黃褐色的旅行服和一雙旅遊鞋,紅色的長發紮成了小辮子。第二個人,淡淡的銀灰色的頭髮,穿著一身連衣褲和一雙細高跟鞋。還有一個,灰色的頭髮梳成了馬尾,身穿紫色的套裝和一雙跑鞋。 他突然想到,應該自己或者是讓托尼諾事先上網查查這個女人的資料,也許還能在網上找到她的照片,打印了帶過來,就方便多了。不過,他們倆在過去的四十個小時裡,忙得只睡了不到四個小時,就更別說抽時間去收集這樣的信息了。

行李認領處亂哄哄的,人們都在擁擠著領取自己的箱包。他抽空又瞄了一眼問訊處旁邊那個黑髮美女。之前有幾個男人停下來和她說話,大多似乎是想以幫忙為名跟她搭訕,但都被她用那高雅的微笑一一回絕了。他也想走到她的身邊,隨便和她聊點什麼,只是為了看她也給他一個微笑。不過,他是個比較靦腆的人,所以作罷。 人群三三兩兩的散開了。穿旅行服的小姐跟一個戴著黑色斑紋帽子、留鬍子的男人會面,然後提著一隻箱子離開了。穿細高跟鞋的女人叫了一個行李搬運工幫她搬走了一隻織錦的大衣箱,這個大箱子真夠大,估計能把他的整個衣櫥給塞進去。那個穿紫色套裝的女人跟她的丈夫和三個孩子會合了。他掃了一眼周圍,只看到一個單身女性,他看了看表然後又朝門口看了看。行李傳送帶上還有兩個大廂包,但是周圍沒有看到像他要接的人。

什麼東西軋過了他的一隻腳側,他低下頭,看見一個頭髮零亂的小孩子的後腦勺,一隻胖乎乎的小手正從他身後伸過來,夠著他前腳旁的一隻橡皮球,孩子的臉貼著他的褲角。他心想,這個孩子是否能聞到他鞋子上的死人味兒呢? 他換了個站姿,然後很自覺地抬腳走過了地毯,手指伸進衣兜的煙盒裡掏出一支“活力”牌香煙含在嘴裡。 這時,一個肥胖的女人乘著下行的電梯,向他所站的方向使勁地招手。她留著一頭金黃蓬鬆的頭髮,妝化得很濃。一隻胳膊上掛著一隻購物袋,另一隻胳膊裡抱著一隻白色的小狗。 “呀嘿,”她帶著讓人發顫的聲音大聲叫起來,他閉上眼,心想,不會是這個女人吧,自己的意識會崩潰的。不過,一個頭戴草帽,衣著閒散的男人穿過他身邊,跑到了那個女人跟前。他如釋重負地籲了一口氣,轉過身去看問詢處。

她是不是從出口裡下來時耽擱了?或者是她身體不舒服去了洗手間了?還是她到機場的另外一側等他了?他猜測這兒是不是還有其他的問訊處,可是他已經特地問過地面交通處了。 大廳裡就只剩下那個穿紅衣服的漂亮女孩兒,還很耐心地站在那邊等著什麼人來接她。 喇叭裡開始播放通告:出口通道裡無人看管的汽車將被拖走,行李傳送帶上沒被取走的箱包也將被移走。他有些遲疑地抬腳走向她,他臉上的表情有些不確定,還帶著點兒窘迫。她高高地站在那裡,手臂筆直地放在兩側。 他走近她身前,看見她的頭輕輕地轉了過來,顯然她意識到了他的靠近。 “請原諒,女士,”他帶著歉意說,他的臉已經開始發燒,很小心地問,“您……是不是摩爾小姐?”

“是我,我叫雪麗,”她回答並大方地伸出手,另一隻手裡握著一支紅白相間的手杖。 “是卡普維奇警官?” 他吃驚地看著雪麗手中的手杖,不由地向後退了一步,用手摀住了嘴。他沒有想到,眼前站著的竟然是個盲人,而且是個年輕漂亮的盲人女子。一頭粟色捲髮濃厚地披在了她的肩膀上。圓弧形的嘴唇呈現出的深紅色和她的上衣剛好相配。她個兒很高,胸部豐滿,渾身透著迷人的性感。她用握著手杖的那隻手捋了一束頭髮到耳後,然後把手杖拄回地面。 他快速地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溫暖。 “就叫我愛德華吧。”他邊說邊心想,她的美麗與不幸顯得極不協調,這種感染力讓人有些揪心。他有些忘我地把手放在她的手上,輕輕地拍著。她大概有三十歲吧,他猜測。 “很抱歉,摩爾小姐,我沒想到您會……嗯……會坐機場助力車出來。”

“很方便呀,愛德華。”她欣然地說。 “那麼我們要從哪邊走呢?” 他拿過她的小包,另一隻手臂攙起她的胳膊,這一刻他彷彿完全忘記了此行的任務,挺起身,自豪地帶著她向玻璃拉門走去。 “我們的車就在外面。” “這兒感覺好冷。”她說。 “是下雨了的緣故,”他告訴她,拍了拍她的胳膊,“山上可能還下了點兒小雪,所以比較冷。” “哦。”她莞爾一笑。 卡普維奇打開玻璃拉門,冷風立刻撲面而來,嗖嗖地擊打著他們的臉。 一輛黑色的小轎車停在路邊,上面掛有政府部門標誌。一列醒目的天線和一根白色的排氣管屹立在車身上。卡普維奇把雪麗的小包放在後座上,然後幫助她鑽進車裡坐在小包旁邊。 車裡暖和多了,她聞到了汽車的主人塗抹的古龍香水的味道。 “幸會,我是邁克·托尼諾。”一個聲音從眼前傳來,同時她感覺到一隻手伸到面前。

“您好,我叫雪麗·摩爾。”她微笑著說,並伸出手。 愛德華坐到了乘客席上,托尼諾抽回手,在他面前炫耀似的晃了晃,好像手指被火燒著了似的。 “手好燙哦。”他朝愛德華努了努嘴,遭到了後者一記白眼。 “恐怕我的穿著不適合這種天氣,”她說,“我離開費城的時候,氣溫差不多有六十華氏度呢。” “我們現在就離開伊利。”托尼諾壓低腦袋看了看車外的反光鏡,然後發動了汽車。 “在一個小時前,這兒的溫度又降了十度。您今晚是呆在匹茲堡嗎?”他調整後視鏡,觀察她的臉。 “我希望能白天把事情辦完,如果趕得及的話。”雪麗說。 “我們會為您安排充裕的時間返回。”卡普維奇瞪了他的同伴一眼。他把手放到座位上,轉過來看著她,“時間會很充足的,摩爾小姐。”

他們往南行駛了90英里,再往東穿過新澤西收費高速公路進入東尼戈爾和一片正在勞作的農場。雪麗把前額靠在冰冷的車窗上,一邊聽著窗外的落雨聲和汽車雨刷來回摩擦的聲音,一邊又浮想著她最近這段時間老做的噩夢。它們總是非常平靜的開始,而以恐怖告終。記憶中的那張臉閃現在車窗玻璃裡,似清楚卻又模糊,好像熟悉卻又辨不出是誰。 在噩夢中,她每次都是坐在一輛汽車裡,眼前有個人撕扯著一件大號的紅色捕魚衫,衣服上散發著屍體和汽油的味道。接著,隨著一聲尖叫,一個女人的臉重重的撞在她面前的擋風玻璃上,露出一雙可怕的綠眼睛,深紅色的血從她劃傷的嘴角流出來,蒼白的臉頰周圍被染成了一片血紅。然後這張臉抽搐著離開,很快的消失在視野中,血也被冰冷的綿雨沖洗乾淨。

這個冬天,噩夢變得更加可怕:越來越頻繁,越來越殘暴。她不止一次的被醫生警告:她正受到失眠以及以前傷病留下的後遺症而產生的精神紊亂的困擾。而且醫生還告誡她,她現在所從事的這種工作肯定會對她的身體產生非常不好的影響。 托尼諾突然小心的轉動方向盤,為了繞開路上的什麼東西。她的頭碰到了冰冷的玻璃上,使她從幻想中驚醒過來。今天能從房子裡走出來真好,她承認,忘掉噩夢,多想想其他別的什麼事兒對調節自己的情緒會更有好處。 “天氣現在怎麼樣了?”她問卡普維奇,手心不在焉的捏著耳垂。 “開始轉成雨夾雪了。”卡普維奇回答。 透過她前額靠著的車窗,她聽見冰冷的雨珠敲打玻璃的聲音。 卡普維奇開始跟她講要去的那個農場。他的聲音很溫柔又有耐心,看得出,他是個很會講故事的人。她能感覺出他很疲倦,但是他卻沒有遺漏任何細節。這使她想起了她的鄰居,布里格姆先生,在無數個孤寂的夜晚,布里格姆總是耐心的陪伴她,給她讀郵件。

山路陡峭崎嶇,沿途中的農場也很貧乏。牛羊群被圈養在齊膝深的稀泥中。一排排褪了色的聖誕彩燈依然懸掛在破舊的窗戶和走廊周圍。她試著在腦海裡勾畫農場的樣子。木頭燃燒發出的氣味,沒有收拾的床鋪,早餐盤子上的雞蛋和蘋果醬結成的塊兒,門口掛著的大衣上散發的汗臭味和粘著肥料塊兒的長統靴子…… 走了一段路之後,地面開始變得平坦,一直綿延到勞雷爾山腳下。這裡的農場都建在綠油油的草地裡,四周用精緻的彩帶圍起了柵欄。高大的馬兒舒服地依偎在藍天和綠地舖成的毯子裡。真是塊富饒之地。 汽車突然轉彎,路兩側出現了一排鐫刻著“橡樹園”的石柱子。汽車順著一條蜿蜒的小路向上攀越,在遠處起伏的高地上出現了一座大房子。遠遠望去,一輛掛著州警察局標誌的警車停在房子旁邊的車道上,草地裡還停著一輛白色的救護車。 托尼諾把車開到警車旁邊停下,卡普維奇調轉頭,對雪麗說:“摩爾小姐,您進去之前是否需要點東西先嗅一下?” 她搖了搖頭,“不用,我沒事兒。” 一個警察站立在大門內側,在他們經過時非常好奇的盯著雪麗。 “我們會先通過起居室,然後向下走幾步就是廚房,”卡普維奇輕輕的說,“到那兒了我會告訴您的。您準備好了嗎?” “好了,”她回答。 “我們開始吧。” 房子裡散發著霉味兒和很明顯的屍體腐爛的臭味。 “他們死了起碼有一個月了才被人發現,”卡普維奇說。 “死者的妻子就躺在我們後面這個大廳對面的一個臥室裡。” “您帶著那封短信了麼?” “帶著了,”他回答。 “要我讀給您聽嗎?” “請讀一下,愛德華。” 他喜歡聽她叫他的名字。他把手滑進上衣口袋裡取出一張明信片大小的紙,紙上的文字是從原物上轉抄過來得手寫體。他拿起眼鏡晃了晃打開鏡架戴上,然後開始讀信。 卡普維奇摘下眼鏡,把它們重新放回他的口袋裡。 “這封信從要求給這個女孩一塊正式的墓地,突然轉而說到他所希望的自己與妻子的安排,卻沒有說出女孩兒屍體掩埋得位置。他好像在死之前把這事兒給忘記了。” “我想是因為他有著非常大的思想壓力吧。” “確實如此,”卡普維奇說。 “他確實有很大的壓力。還有,摩爾小姐,在這後面一共有一百五十英畝大小的一片野地。尋找她的屍體恐怕非常困難。” “您嘗試過用紅外探測裝置幫忙尋找嗎?” “地面上距離太長不方便用這種方式。”他回答。 “那您確認過她的身份嗎?” “卡琳·庫恩茨據報是1973年失踪的,兩年之後多諾萬買下了這個農場。據卡琳的一個好朋友說,他們之前已經認識有好幾個月了。她是威斯特摩蘭郡機場的一個女服務員,他當時在那兒學開飛機,所以他們極有可能在那兒認識的。餐館有一天打電話給卡琳的這個朋友,告訴她說卡琳已經好些日子沒來上班了,但她還有薪水沒領走。她就打電話給這個醫生,但電話一直沒打通。後來她有點懷疑了,於是就把他的情況告訴了警察。警察之後把卡琳作為失踪人員的案子一樣草草對待。他們沒有想過當時去搜查醫生的農場,而是過了好幾個星期以後,他們才趕來取得醫生的許可在農場四處隨便看了看。” “那後來就再也沒人看見過她?” “沒有,摩爾小姐。州里不久就把這件案子擱置起來了。您可以想像靠著這麼點線索在這兒挖地找人有多困難。這個女孩兒的姐姐是她們家最後一個親人了,不過幾年前也死了。既然醫生現在也死了,即使我們找到她的話,也就沒有可起訴得人了。換句話說,她現在是在這兒或不在這兒,都沒什麼重要的了。” “只是這無所用處的麻煩事兒讓您給攤上了,是吧,愛德華?”雪麗平靜地說。 卡普維奇乾咳了幾聲,有些局促的挪了挪腳,開口說道,“在過去的三十年裡,我得到過許多的讚譽,摩爾小姐。今天也是出於對案子的負責,我才有幸把您請到了這兒。不管她還有沒有家人,我們肯定不願意看到她被遺棄在這個荒野裡。” “那好,”她接過話,溫和的對這個老頭說,“多諾萬死時手是露在外面的嗎,愛德華?” “他的右手是垂放在椅子的扶手上的。他自殺用過得手槍掉在地上。” “您能放一把椅子在他旁邊嗎?” “他……已經深度腐爛了,摩爾小姐。” “是的,”她說,“我能想像的到。” “那好吧。” “嗯,沒什麼的,”她說。 “我們不如現在就開始吧。” 卡普維奇打開門,屍體的惡臭撲鼻而來。牆壁被塗成了沒有光澤的深紅色。屋子裡擺放著很笨重的老式家具,家具上深色的木料和皮革製品都裂了縫。每一樣東西上都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塵。雪麗聽見窗戶開啟時發出怪異地吱呀聲,外面衝進來得冷空氣絲毫沒有減弱屍體的臭味。 “屍體離您有十步遠,”卡普維奇告訴她,然後摸了把椅子拖過去放在屍體的旁邊,扶著她坐下去,然後往門口退去,“我就站在門外。如果有需要,您就叫我。” 卡普維奇站在門外,從窗戶縫裡看著她,不知道她會怎麼做。過了一會兒,他看見雪麗的頭偏向一側,他彷彿聽到她的嘴裡發出細小的低語聲。卡普維奇知道他到死也忘不了眼前所看到的情景:這個漂亮的盲人女孩的手正握著那隻已經腐爛了的手。這真是太離奇了。 雪麗在廚房的水池裡洗了洗手,然後用紙巾把手擦乾。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去牧場外面走走。” “當然可以,”他立刻回答,然後扶著她穿過托尼諾和那個警察身邊,到了門外。 卡普維奇在關門之前伸出手指做了一個成功的手勢,托尼諾會意的點了點頭。 “您看起來很冷吧,”他說著,伸手握住她的手,把他的手套戴在她的手上。 “謝謝您,警官,但是您自己不就沒有手套了?”她問道。 他輕輕的拍拍她的胳膊,說:“沒關係。牧場就從房子的後面開始,一直延伸到山腳下。離得最近的鄰居在這兒也看不到。” 他打了個噴嚏,拿出手帕,用力地擤了下鼻子,然後說,“前面一百英尺遠的地方有一片小樹林。途中會經過一個給牛群飲水用的混凝土水槽。這兒很多年沒餵養過牲畜了,但牲畜踩過得足跡依然可見。” 雪麗感覺著前方。 “帶我去小樹林那邊吧,愛德華。” “草很茂盛,摩爾小姐。您的身上會沾滿草籽兒的。” “沒關係。”她邊說邊向前走,卡普維奇緊走兩步跟上她,扶住她的胳膊,以免她在這凹凸不平的地上摔到。在沒膝深的草叢裡前行的確顯得很笨拙,雪麗的手杖上沾上了一大塊兒草皮,靴子上也沾滿了草屑和乾草籽。 “那所房子現在看上去怎麼樣?”她問道。 “您說它很久沒有人照看了?” “它看起來像是五年都沒有住過人似的。那個時候多諾萬剛從醫院辭職,然後又廉價賣掉了所有的牲畜。從鄰居那兒了解到,他們此後一直生活的很孤寂,獨來獨往的。即使是郵差都好幾個月見不到他們一面。每個房間裡都佈滿了灰塵和垃圾。屋頂上壓著鵝卵石,防止被大風掀起來。院子和水窪的裂縫裡到處都長著雜草。屋里屋外一片荒涼。” 一陣強風帶著冰冷的雪花打在他們臉上。他們停下來背對著風向歇了會兒。然後又往前走,一路上多虧了手上這雙手套,雪麗的手才沒被劃傷。 “請帶我到樹下去,”她說,“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想一個人在這兒呆一會兒。” “完美的女人哪。”托尼諾走到卡普維奇身邊,感嘆道。 “事實上應該說,很漂亮的一個女人。”卡普維奇回應道。他扶著門框站住,剛才的上坡路讓他還有點氣喘吁籲。他的手凍得冰涼,他把它們插進了衣兜里。 “是的,遺憾哪,多麼漂亮的女人。知道她從屍體身上看到了什麼線索嗎?” 卡普維奇看了他一眼,說,“我沒問她。” 他們遠遠地看見她一邊輕輕敲著手杖,一邊在地上跺著腳。過了一會兒,她背靠著一棵樹,似乎在凝視著什麼。突然她的身體滑了下去,卡普維奇緊張得跳了起來,然後才注意到她只是蹲在地上而已。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他的同伴一眼,不過托尼諾假裝沒注意到他剛才的冒失舉動。 “那剛才在屋子裡,她是怎麼做的?”托尼諾問道。 “她握住了死人的手。”卡普維奇平靜的回答。 托尼諾看著他。 “你開玩笑吧。” 卡普維奇一臉嚴肅的搖搖頭。 “就那樣?她出來後什麼也沒說?” “沒有。” 托尼諾疑惑地看著雪麗,說,“她現在在那邊幹什麼?” “她說想一個人在樹下呆會兒,”卡普維奇說。雪花繼續從位於他們東面的勞雷爾山的斜坡上漂飛過來,落在他們的頭上和肩膀上,然後慢慢的融化了。 “請把雨傘給我們拿過來,邁克。” 托尼諾點點頭,向汽車走過去。 雪麗蹲在地上,感覺到心還在砰砰的跳。她冷得都凍出鼻涕來了,可是她鼻子裡彷彿還能聞到那股腐屍的惡臭,就連嘴裡也好像能舔到屍體的臭味。她把一隻手從手套裡抽了出來,摸索著她背後那棵橡樹的樹根。剛才看到的影像讓她有些迷惑不解,她想一個人靜一會兒,理一理思路。 卡普維奇說過,那個水槽是給牛飲水用的,不是羊。可是剛才當她握著那個醫生的手時,眼前分明出現的是一群羊,而且她還聞到了羊的味道。那麼為什麼羊會如此重要的在他生命的最後幾秒裡出現呢? 她扶住樹幹,支撐著站起身來。 一條腿都凍得抽筋了,手指也凍得冰涼。她使勁地活動了一下手指,然後戴上手套。這時,她聽見了卡普維奇地喘氣聲。 “這邊,”他一邊說一邊扶著她的胳膊。她感覺到頭頂上多了一把傘,她向他身邊靠過去讓身體暖和點。 “我們能走到水槽邊去看看嗎?”她問道。 卡普維奇點點頭,把她領到水槽邊。她探身過去,大腿靠著冰冷粗糙的混凝土槽壁。 “感覺很高啊,”她說。 “羊好像夠不著這麼高處喝水吧,是不是?” “沒錯兒,”他奇怪地看著她,說,“我想羊是沒法在這麼高的水槽裡喝水的。”他不明白雪麗為什麼會突然提起羊。 她站直身子,眼睛直視著前方的山脈,好像她真的能看見它們一樣。 “我想我知道她埋在哪兒了。”過了一會兒,雪麗開口說道。 三月,這兒的機場顯得很擁擠。在C出口人行通道裡,他們走進一家叫“星期五”的餐廳。托尼諾要了一杯啤酒,卡普維奇要了杯薑汁無酒精飲料,雪麗點了一杯瑪格麗特酒。 “您二位真的不用等我了,”她說。 “我自己穿過過道就可以登機了。” “我們也沒別的什麼可以為您做的了,摩爾小姐,”卡普維奇說。 “只是想再次感謝您費盡辛苦,幫了我們的大忙。” “別客氣,不過請不要過早地給我讚譽,”她平靜地說,“還不到時候呢。我提供的線索並不是總能如願地解決問題。有可能讓您查上一個星期,卻毫無收穫。” 卡普維奇微笑著說,“即便如此,我們依然很感激您。” “我讀過一些文章,是關於您在諾里奇案件中的神奇表現。”托尼諾說。 卡普維奇是個經驗豐富的辦案老警察,細微地察覺到雪麗嘴角的一點點變化,明白這個話題讓她不太舒服。 “您能跟我們講一講您是怎麼做到這一點的呢?”托尼諾追問。 卡普維奇準備打斷他的問話,但是雪麗探過身去,似乎還是愉快地接受了這個話題。 “那好,我把醫生跟我說過的話告訴你們。”她雙手交叉放在面前。 “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腦部受傷,頭上的一處傷引發大腦皮層功能失效,那意味著我的視覺神經是完好的,但是我的大腦皮層卻阻礙了它們的正常工作,使我不能看見任何東西。我還得了健忘症,也就是說我完全忘記了受傷以前發生的事情。大腦皮層受傷的臨床表現類似於一個癲癇病人發病時的反常行為。儘管我還沒有那樣發作過,但是我的大腦已經開始有了反常的跡象。” 她的微笑真讓人舒服,卡普維奇出神地想,她沒有一點盲人死氣沉沉的性格。她的眼睛清澈,靈敏,在彩色的鏡片後面看起來是那麼正常。她的面部表情完美的配合著她的動作,她喜歡邊說話邊做手勢。 “在我還很小的時候,有一天在殯儀館意外地握住過一個死去的小女孩的手,然後我的眼前就出現了一些從未經歷過卻栩栩如生的畫面。幾年之後又發生了類似的事情,我從死者眼裡'看見'了一起兇案發生的過程。警察涉入該案調查,調查結果跟我描述的完全一樣。這之後,許多人便開始向我尋求幫助。從科學上講,我進入死者的瞬間記憶。” “噢?”托尼諾說著,往嘴裡塞了塊餅乾。 雪麗接著說,“大腦的前部皮層儲存著瞬間記憶的信息。每次你在區別雜貨店裡食品盒上的商標時,你會從你的記憶儲備庫裡提取一些信息,把它們暫時放入瞬間記憶,以供你在做決定時參考。瞬間記憶僅僅只保留你在此刻正在考慮的東西,大約也就相當於十八秒的樣子。因此,打個比方,如果你在區分食品盒標籤的時候突然心髒病發作,在你設法求救之前,可能會有短暫的一瞬間記憶了你和別人一塊兒跑步或做曲膝運動時你所看到的一切。你甚至可能會回想你的一個親密的朋友或者是你的家庭醫生。如果你不是心髒病發作而是突然中槍,那你記憶的焦點將集中在開槍者的臉部。那如果你在十八秒的記憶時間裡又回憶了其他的東西,比如你愛人的臉,你就會把之前的記憶抹掉一部分。” 她吸了口飲料,然後用紙巾擦了擦嘴。 “那麼,”托尼諾說,“也就是說,人的大腦跟計算機裡的隨機存儲器一樣。” 雪麗點點頭:“本質上講,差不多。” “那麼在您的身體接觸到死者的時候,確切的說到底發生了什麼?” “在感覺上,我完成了一次電路對接的過程。”她晃了下手指。 “我感覺一股電流湧入體內,那種感覺就像你真的是在被充電一樣。我們身體裡從指尖到腳趾有數百萬個神經末梢。碰觸到什麼東西時,神經末梢會立即把信號傳遞給神經元。神經元再把信號傳遞給大腦並負責對傳遞的信號進行解釋。然後你的大腦會告訴你所碰到的東西是熱的或是冷的,鈍的或是鋒利的,等等。我們觸摸到的每一樣東西,就像我平時讀的盲文,是被我們大腦中各個不同的功能器官在很短的時間裡實時感應並作出解釋的。” 她深吸了一口氣,接著說:“當我皮膚裡的神經末梢觸碰到死人身體裡的神經末梢時,我身體裡感受刺激的系統,也就是我的中樞神經系統,會連接上死者的中樞神經系統的電路。我也就通過死者的神經中樞連接到了他們的大腦。” 坐在另一張桌子的一個女人轉過來好奇的盯著他們看。 托尼諾靠近她,壓低了聲音問道:“另一個人的記憶裡是個什麼樣子的,摩爾小姐?” 她聳聳肩,把頭偏向一邊:“就像一段家庭錄像一樣,不過每個人的記憶都非常的不一樣。有一次,我什麼都沒看見,除了一本書上的幾頁文字。那個人的最後十八秒完全沉浸在一本小說裡了。大多時候,當人們陷入過分緊張中時,他們的腦子裡會沒有預兆的從一件事跳到另一件事,儘管你自己能準確的知道什麼是當前真實發生的,什麼只是回憶的內容。不過有的時候,發生過的人或事在記憶裡可能會很清晰,就像這個事就正好在你眼前發生一樣。不太好處理的是去解釋這些不同點,去分析事實真相與死者大腦裡保存的歷史記憶。” 她把手掌向下放到桌子上:“這個影像是在不斷變換的,一秒鐘是這兒,兩秒鐘在那兒,直到這十八秒耗盡。十八秒總體上算起來還是一段比較長的時間。”她搓了一下手,接著說,“試想在最後的十八秒,你會想到些什麼,然後再想像把它放到電影裡的樣子。毫無疑問你會在想我剛剛在講的話,我的臉可能會在你的記憶裡,但是你腦子里肯定還會有些別的什麼?”她笑了笑,說,“你也許正在想剛剛經過的一個漂亮的機場服務員,她的臉或身體的某個部位會留在你的記憶裡。” 托尼諾也跟著笑了起來。 “假如你的思維分散到了明天和牙醫的約會,你可能會在腦海裡想像那個牙醫的椅子或是他的臉。或者你的腦海裡可能浮現你昨天晚上的約會,等等。我要告訴你的是,不是所有我看到的影像就絕對是當時正在發生的事兒。您能想像離開故事背景去解釋這些影像嗎?假設說你的後背中了槍。我能從你的影像裡看見我剛剛提到過的機場服務員,但去查出她是誰對案子也不一定會有幫助,我也不可能知道她是不是就是那個開槍的兇手,除非我確實看到她開槍殺了你。當然這都是些簡單的例子。當死亡降臨到一個人身上的時候,他最後的幾秒鐘時間裡還有許多未知的相關影像。臨死之前,常常也會不去想現場的事情,而是開始回想老朋友,家人,錯失的愛情,等等。它們全都都會湧入腦海裡,有時候是一些別人永遠都不知道的事情。” “您一直提到影像。您無法讀取到一個人的思想,而只是能夠看到畫面嗎?”托尼諾追問。 她點點頭,笑了:“您是不是在說反話,您是想說,一個瞎子能夠看得見影像?開玩笑了吧?” 托尼諾邊笑邊抬頭看了看天花板。然後他前後晃了晃腦袋,像是要清醒一下頭腦。 “不,倒不是那樣,”他說,“確切的說是太難以置信了。” 雪麗摘下她的眼鏡,用一根手指在鏡片上壓了一下,然後把它舉到他們眼前。 “在兩百年前,誰又會相信根據一個人在眼鏡上留下的指紋,能夠被鑑別出這個人的身份呢?誰又相信五十年前我們掉在食油裡的黑白照片被發現後,還依然能提取出當年遺留在上面的指紋?” 她把眼鏡放下,合攏了雙手:“如果可以設計出更智能一點的電腦的話,我敢說我們都不需要它十分之一的能力,只要給出正確的條件,就能接入別人的身體裡讀取到他大腦裡的信息了。那對電腦來說將是個非常簡單的任務,破案就輕而易舉了。” “您是說您的大腦就像腦電圖掃描儀一樣的工作方式,只不過您看到的是影像畫面,而不是電波?” “我也不曉得是否有那麼複雜,但是事實上來講是這樣的。”她點點頭,“有些事情就是這樣自然而然發生的,具體為什麼我也說不上來。” 她用手敲著桌子說:“我相信當我們的身體已經死去的時候,我們的大腦裡還能印記著我們所經歷過的一切。在我們的大腦中印記著這些影像,打個比方,我們把電腦硬盤中過量的數據清除到回收站裡,但數據信息仍然會留存在硬盤上,這是一樣的道理。如果按照這樣的解釋,我能夠看到人死前的幾秒鐘記憶也根本不足為怪了。” “那麼為什麼你每次跟別人握手的時候就不會看到這樣的影像呢?我是指活著的人。”托尼諾還是有些不太理解的追問道。 “想想看,”她邊說邊搖晃著她的手。 “如果一個有生命力的神經系統受到了外界的刺激,那它會條件反射地馬上被迫作出抵制。它主要的功能是本能地自我防衛,而且它是在一個封閉的系統中完成這個過程的。換句話說,機體的本能不會允許它這麼做。”她擺開一根手指,說,“但是關閉電源,入侵的入口就打開了。” “會不會產生副效應?我的意思是說,這種記憶最後是怎麼消亡的?”托尼諾追問。 雪麗把手指圈成一個圓圈。她笑了一下,兩條腿在桌子下面換來換去。 又一個她不喜歡被問到的問題,卡普維奇心想。 “副效應?”她重複一句。 雪麗把胳膊肘架在桌子上,合攏雙手,似乎在沉思這個問題。 它們怎麼消失的?確實是個非常不錯的問題。當你被活埋的時候,你究竟怎樣忘記泥土投入到墓穴裡的聲音的?你又怎能忘記口中被插入的塑料管子的味道,飛機急速地墜落,或是正對著你的槍口噴出得火光?你能夠永遠忘掉犯下的一個以生命為代價的錯誤嗎? “說實話,沒有什麼副效應。”她說。 即使是現在她還在挑戰著醫生的診斷,“雪麗,你身上有一種恐懼感在侵擾著你,我說的沒錯吧?”那個醫生一直都不喜歡她現在做的事情,認為做這樣的事對她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都是很不好的,也沒有人會理解她做這樣的事。曾經有人告訴她,她所做的工作是在和自然法則背道而馳,她雖然是眼睛瞎了,但是那並不意味著她就不會再攤上更糟糕的事。 她知道醫生所指的是什麼,嘴角肌肉時不時的神經性痙攣,可怕的噩夢還有那些妄想。這些恐怕都是前兆。 “受到嚴重刺激後精神壓力紊亂可能會導致各種形式的精神性疾病,雪麗。你必須慎重對待這些後遺症。” 一直以來,人們都在試圖應對各種精神疾病。警察,急救人員,軍人……他們都在腦子裡留下過很恐怖的記憶片斷。因此,她所通過受害人眼睛裡看到的畫面與事實的真相並不完全是一致的。這其實只是一段記憶而已,不能武斷的將記憶中的畫面與死亡的真相劃等號。 她也有過放棄做這種工作的想法,不過這種想法讓她頓時覺得很恐慌。當她還是個孩子在孤兒院的時候,她就夢想著成為一個重要人物,一個既不同凡響又令人人都仰慕的女人,成為課本中的女醫生或者女警官,或者是女宇航員。她想去上大學以學到更多的新知識,她想以一種不同尋常的有意義的方式對社會有所貢獻。 然而夢想畢竟是夢想。她只是現實世界中一個貧困的孤兒。她還不僅僅是一個孤兒,而且是一個沒有任何過去記憶的盲人孤兒。這一切突然降臨到她的身上,其他的童伴們來來去去的玩,沒有一個人願意接受她這樣一個沒有經歷的女孩兒。她也明白,失去了只有父母才能慷慨給予得經濟上的幫助,她很難實現自己的夢想。 非常諷刺的是,只有到了今天,當雪麗成了一個小有名氣的人物之後,她已經有了足夠多的錢去上大學。而此時一些有名氣的大學全都殷勤的向她敞開大門,醫生和科學家們也都聚集起來一起研究和培養她,還想通過她的配合來幫她治療。 不,絕不能放棄。她完全靠自己的努力已經走了這麼遠。她心中裝滿了夢想,決不能有回頭的想法,她不希望生活在一片黑暗里或是在恐懼中渡過一生。她會正視生活,哪怕是用自己的心生健康作籌碼。 托尼諾不斷的點頭,似乎被他臉上專注的表情所帶動。 “會不會做夢?”卡普維奇問道。他的聲音又輕又溫柔,聲音小的幾乎聽不到。 她笑著把臉朝向別處。 “我們每個人都會做夢的,愛德華。你會夢到你工作中所看到的一切,我也會夢到我所看到的一切。還有我們的受害人,他們也會做夢的。多諾萬醫生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還在回想那個混凝土水槽,一定是因為他在最後的三十年裡每天都會用很多的時間想到它。還有羊。我知道你說過這個農場養得是牛,愛德華,但是我在我的腳下看到得就是羊。” “是羊?”托尼諾驚訝地重複她的話說道。 她喝完杯中的飲料。 “沒錯。我想,會不會是這樣?養牛的目的就是為了掩飾這個水槽,而修建這個水槽的目的又是為了遮掩一座墳墓呢?根據估計,他應該花費了相當多的物力在那個地方建的那個飲水槽。” “可是為什麼要搞這麼麻煩?”托尼諾問。 “為什麼不直接把她埋到林子邊上去?” 卡普維奇把一隻手搭到托尼諾的胳膊上,覺得在照著別人的話說,讓他有些不自然,“因為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警察會露面,而且他想他們應該只會去查那些被挖動過的地面。” “完全正確,”雪麗說。 “水槽看上去自然而然,因為水溢出來,周圍的泥土被踩踏出完全理所當然的樣子。您完全可以想像一下,當這些警察在周圍的建築物和野地裡,還有站在水槽那個地方的時候,僅僅離房子五十英尺的地方是一群牛,水槽四周是齊腳深的糞泥,就像已經很多年都是這個樣子了。誰又會想到這裡頭會有別的蹊蹺呢?” “那跟羊到底有什麼聯繫呢?”托尼諾追問。 “我猜測,”雪麗接著說,“在兇手住這兒之前這養的是一群羊。我想在他記憶中有殺人之後的這麼一段印象:他站在羊群中,考慮著怎麼來處置卡琳的屍體。最後他決定在墳地上面用混凝土建一個大水槽,一個足夠大足夠重的水槽,那樣的話,如果不用機器,沒有人能挪的動它。但這些羊個兒太小了,沒法在這樣高的水槽裡喝水,所以他就把羊群賣掉了,然後養了些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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