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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第五十五章

時間的血 马克西姆·夏丹 8057 2018-03-22
喬治用寬大的手撫摸著下巴和嘴唇。 “是他,瑪麗詠。正是為了這個原因,我才那麼明確。我不是在猜測,我對你肯定地說,傑瑞米·麥特森上了電車。我的父親前一個晚上剛向我介紹過他,而且,他是警官,這就足夠了。當他說是我的父親派他來找我,要帶我去另一個地方和他碰頭時,我就答應和他一起下車。” 看到老人眼裡的淚光時,瑪麗詠的嗓子裡一緊。 “他把我放到他的那個魔鬼的爪子裡,讓他不至於太孤單,讓他可以……玩。他到晚上才又回來,時間不長,他回來折磨我。在他的日記中,這一天的時間表不是很確切。如果你讀的時候很仔細的話,就會發現,他提到,早上,他調查阿齊姆的失踪。午後,他回家洗了個澡。接著,他講述了傍晚前他在辦公室裡,以及搭檔屍體的發現。這樣就造成了在洗澡和幾個小時後他回辦公室之間,沒有任何記錄。原因就是他正忙著跟踪我上電車,然後把我帶到他骯髒的藏身處。前一個晚上,他聽到我父親講起我的鋼琴課,電車……”

足足一分鐘,他不再說什麼,就這樣站在星空下。瑪麗詠不知道他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感情,還是尋找另外的話題。 “至於晚上,他寫到是在傍晚時見了亨姆弗雷斯——談話持續了一刻鐘,然後,和考克醫生見面時已經差不多午夜十二點。在這之間,大家甚麼也不知道。” 老人像貓頭鷹一樣轉過腦袋,觀察瑪麗詠的反應。 “在這期間,他和我在一起。” 瑪麗詠緊緊攥著日記本,直到皮封面切進她的皮膚。 “時間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過去,我遭受的休克療法讓我一點點脫離了現實,第二天,我失去了知覺。當我重新醒來時,四周一片漆黑,是打翻的木桶流出的水讓我清醒過來。我直冒冷汗,還發著燒,渾身痛得難以忍受。好長一段時間,我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我的喉嚨發緊,呼吸困難。後來,我摸索著找到了火柴和一支蠟燭。魔鬼的屍體就在地上。我不知道這兩個'人'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我想,傑瑞米回來看我是不是確實死了,正如他指使蠱所做的那樣。然後,他殺死了他的奴隸,這樣,無論怎樣,黑巨人都不能背叛他。那個本子就放在桌上,我把它翻閱了一下,發現上面有這些字。鬼使神差地,我把它藏到身上撕破的衣服裡。不一會兒,警察就到了。”

一陣掌聲在他們的腳底下響起,音樂會結束了。 “在這之後,我五個星期沒有張口說話。關於這個本子,我同樣什麼也沒說,我秘密地把它當作戰利品收藏著。我把它讀了一遍。一個人的時候,時不時地看上一頁。我是在看完了它之後才重新開始說話的。我去見我的父親,問他是否真的是殺人兇手。我們倆作了一番長談,要等到十年之後,在他去世時,我才知道了故事的尾聲。傑薩貝爾這時才向我承認了那晚發生在他們和傑瑞米之間的事實經過。因為他確實來了別墅,他闖進大門,進家用一支手槍頂著我的父親。他粗暴地對待我父親,要他承認自己是殺害孩子們的兇手。他用空著的那隻手舉著一支香煙盒叫嚷,說這是他在魔鬼的老巢裡找到的物證。這件物證,他本可以到格盧比那兒買來,因為我父親在那天晚餐時給了他供貨人的名字。他像發瘋一樣地狠揍我的父親,不肯罷手。他不惜一切代價逼我父親當著傑薩貝爾的面承認,要讓她明白過來。傑薩貝爾終於拿起我們放在那兒用來自衛的手槍,向偵探開了槍。”

瑪麗詠眼珠轉也不轉地盯著他看,喬治·凱奧拉茲艱難地講述他的故事,他的聲音不像往常那麼堅定,他的手在顫抖。 “傑瑞米·麥特森當場斃命,一顆子彈正中大腦。傑薩貝爾和我的父親不知道該怎麼辦,兩人一陣恐慌。他們剛殺死了一名警官,而且是一名指控我父親的警官,在某個特別愚鈍的法官的眼裡,這就可以成為殺人動機。於是,他們把他裝起來,放在花園的一個水銀池子裡,等著找一個更合適的地方。過了沒一會兒,一大隊警官來到我們家,警官們不是來逮捕他們,而是把我送回家。過了幾天,我的父親終於把麥特森埋在沙漠裡。關於他的失踪,警察局立了個案,但是什麼也沒找到。聽那些對他最為了解的人說,最後幾個月裡,他變得越來越衝動,時常愛大發雷霆。他的脾氣在變,本性中的獸性露出頭來。本能漸漸超越了獵手的理智。至於我,我假稱什麼也記不得了,我撒了謊,是因為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們得出結論,說殺害孩子們的兇手就是這個黑巨人,大家都很滿意。很久之後我才知道,傑薩貝爾一直在找麥特森的日記,一無所獲,他告訴過她這本日記的存在,她很擔心地想知道裡面到底是什麼內容。我始終沒能告訴她是我拿著這本日記。”

喬治接連咽了幾下口水,然後讓瑪麗詠當中間人作判斷:“從現在起,你還懷疑殺害孩子們的真兇的身份嗎?” 她想開口,然而,她卻沒有力氣吐出一個字。 “你在想,這是為什麼,對嗎?”喬治猜測道,“為什麼他會幹出這一切?這是一個受折磨的靈魂,一個完全不知道感情為何物的人。正如傑薩貝爾那晚到他的火車廂中見他時說的那樣。她摸不透他。因為他不是一個和其他人一樣的人。他已經不再是真正的人。 “從某種角度講,他是一個精神失衡的人,但他意識到自己的變態,他為此而痛苦。我想,如果傑薩貝爾對他來講如此重要,那是因為她個性很強,又很與眾不同,這讓他感受到了從來沒法感受到的東西。 “他犯下的罪行,不僅極其殘暴,而且讓他激動。他只是一具空殼子,對著虛空哭泣。只有用反常的、極端的感官刺激才能填補虛空。”

高於海平面一百米以上的修道院教堂頂上,一長串蝙蝠掠過站在那兒的兩條人影。 “要摸透他,你就得知道,他指責我父親變態的大部分胡言亂語只不過是從他自己身上搬過去的。那幾頁心理分析只是把他自己的真實面目轉移到了他編造的替罪羊身上。這樣既清除了情敵,又讓自己顯得很清白。說到這兒,讀他的日記,他為我父親編造的犯罪心理過程非常可笑,不過,如果把它放到傑瑞米自己身上,就完全講得通了。只要把陶醉於權力——這是他放到我父親身上的轉折點——改成戰爭的可怕後果讓傑瑞米·麥特森成了一個沒有靈魂的人,這時,我們才能理解。” 裘擊了一下手掌。 “他實際上命中註定要下地獄。戰爭讓本來只是個孩子的他喪失了人性。”

瑪麗詠一震。 戰爭。傑瑞米親眼目睹那個可憐士兵遭受酷刑。 喬治指著日記。 “按住第一頁,把封面撕了。來,別怕。當年是我裝的封面,做的偽裝。” 瑪麗詠聽從他的話,用力一扯皮封面。封皮刷地撕開了。 “行了。”喬治指揮她道。 他彎腰用手指尖在封皮下摸索。 “找到了……”老人抽出一張黑白舊照片。 “給你,看看吧,這就是傑瑞米·麥特森。” 瑪麗詠接過照片,有點忐忑不安地見識日記作者的真實容貌。 他長的正如日記中描寫那樣,是個美男子,但某種表情讓他的臉龐顯得陰沉,甚至有點令人擔心。目光中有種不可捉摸的光,有點模糊、多變,就像是全息相片,換個角度看,臉部表情就會發生變化。 某種冰冷的怒氣,似乎永遠也化不開,瑪麗詠不是很有把握地琢磨著。或者是一種持久的痛苦,把他燒成了灰燼。

另一種直感同時向她襲來,更加讓人心神不寧。 他眼中的這種光來自一具沒有生命的軀體,飄浮在他的內心深處,那是他的靈魂的光。 那是種讓人害怕的光暈,很久以來就死了的良心的光暈,拋棄了軀體,任它去漂流。 他掩蔽的是自己的屍體。 傑瑞米的身邊站著個漂亮的女子。瑪麗詠沒費勁就認出了她。 高貴和衝動都寫在她的臉上:傑薩貝爾。 照片是在一片沙灘上拍的。傑瑞米穿著游泳褲,一種比較長的短褲,這是當時的款式。他赤裸著上身,前胸上有一道隆起的長長痕跡。 瑪麗詠翻過照片。 “亞歷山大,1926年9月。” “我找到日記本時,照片被夾在裡面作書籤,”喬治解釋道,“這是傑瑞米犯的一個錯誤,就因為他對傑薩貝爾太鍾情。”

喬治這才透露了傑瑞米·麥特森這架瘋狂機器的最後一環:“與我父親和傑薩貝爾共進晚餐的那個晚上,有些喝醉的麥特森向他們講了一則故事。你可能已經猜出來了,關於這點,他也撒了謊。他並沒看見這個年輕士兵被無恥的下士們長期毆打和強姦。他沒有看見,而是親身經歷。他就是那個士兵。” 瑪麗詠用食指劃過偵探胸前的長條疤痕。照片在風中抖動。 “就是為了這個原因,傑薩貝爾在那晚哭了,”喬治強調道,“她全明白了。當他講到用刺刀摧殘士兵和胸口上的疤痕時,她記起他身上的這一長條傷疤。她意識到他在戰爭中所經歷的痛苦。每次肉搏,每次他得向德國人發起衝鋒,回來時一邊驚訝自己還活著,渾身沾滿戰友的血肉;一邊卻要面對另一個地獄。然後又要去沖鋒,去被打得皮開肉綻。”

瑪麗詠細看照片,這個讓她分享了他的存在的男人,讓她經歷了他的探案過程,讓她看到了他的痛苦。她想像他在舒布拉的陰暗小巷裡游盪,跟踪黑巨人,接近他,和他說了幾句阿拉伯語。接著,她的眼前又出現另一個畫面,他讓他的“爪牙”到地下室,把他藏在那裡,許諾給他食物,唆使他在他找來的孩子身上發洩他的怒火。 傑瑞米津津有味地在一邊觀看。 他還殺死了考古學家朋友,因為他向他透露了自己的新發現,這個理想的藏身處。他殘酷地殺害了阿齊姆,因為他將讓他的全盤計劃毀於一旦。 是他撬開了凱奧拉茲基金會的門,偷看孩子們的材料,以便更好地接近他們和收買他們。瑪麗詠閉上眼睛,她意識到,可能他有意選擇那個得血友病的男孩,大量的血流個不停,讓他得到最大的滿足。

整部日記在她的腦中串在一起,人物,歲月,酷熱,開羅的房屋建築,她又把閱讀時在腦海中放映的這部電影用快鏡頭重溫了一遍。 忽然,畫面靜止無聲。 一個新的場景加了進來,這個場景不是來自日記,而是來自這個備受傷害的老人的回憶。 1928年3月的一個下午。 瑪斯佩羅大街上滿是行人。法國婦人躲在遮陽傘下大聲說笑著賣弄風情;開羅女管家在棕櫚樹蔭下推著童車散步,棕櫚樹在街道和壯觀的尼羅河之間構成一條綠帶。穿西服的男人在人行道上摩肩接踵,禮貌地道歉。他們的身後是摩登大樓,全部用石材和鋼材建造的五層樓房,頂樓的玻璃窗開著,窗簾擋住了逼人的太陽光。 簇新的轎車在車道上發出轟鳴聲,汽車喇叭讓騎駱駝的人和騾子拉的大車靠邊站。馬路當中,大家給駛近的有軌電車讓路,電車發出鐵器清脆的叮噹聲,頭上的辮子冒著火星。 一個意大利口音的婦人彎腰對著一個小男孩,他穿著白襪子、皮涼鞋、短褲和沾著茴香糖污蹟的襯衫。一個賣橙子的貨郎,在他們面前停下,拿出一隻橙子兜售。婦人斬釘截鐵地打發他走,顯然對處理這種情形很在行。 “別忘了做音階練習,”她提醒男孩,“要天天做。” 電車咯吱停在他們面前。 門開了,小男孩和意大利婦人道別,然後上了車。 “下週見,”她高聲叫道,車門在她面前關上,發出很大的響聲。 車廂抖了一下,開動起來。車窗玻璃的鮮豔色彩在人們眼前閃過,電車開過了有錢人住的街區。 車上的人挺滿的,沒有空座位,小男孩猶豫著是不是要到後車廂去,那裡是婦女的專用車廂,還有幾個空位。但是他沒有動:“不可以這樣”,大人經常這樣告誡他。 他抓住扶手,正想觀看窗外的漂亮汽車,卻在乘客中間認出一張臉。 這是一個長得相當高大的男人,正盯著他,嘴角掛著微笑。這時,他的笑容更加舒展,露出興高采烈的神情。 “你好!喬治。”他招呼道。 喬治認出他,他是昨晚到家做客的那個人,是個警官,他父親對他說過。 “你認識我嗎?” 小男孩點頭說:“你好,先生。” 男人說話聲不高,只有男孩能聽得見。 “我的運氣不錯,在這兒找到你,”他說,“我還怕錯過了你。我是跑著才趕上電車的,你知道嗎?” 喬治禮貌地點點頭,他的目光卻立刻被一輛轟鳴著超過他們的汽車吸引住了。 “你喜歡汽車?”警官問他。 “對,我最喜歡汽車。我爸爸有一輛本特利。你知道本特利車嗎?先生?這是一輛開的很快的車,最快的車。” 在他們旁邊,有兩個男人在讀報,神態嚴肅。再遠一些,另外有一個一邊摳著鼻孔,一邊望著窗外的風景。 “啊,當然,我知道本特利。你知道嗎?我的車比本特利還快!” 喬治皺了下眉頭,彷彿覺得這是不可想像的。 “真的,我向你保證。如果你願意,我帶你去轉一圈。” 喬洽像任何一個小孩子一樣,一臉不信的樣子,但又很嚮往。 “好吧,不過,在這之前,”警官接著說道,“我得告訴你,是你的父親讓我來的,所以我才知道你是在這輛電車上。他讓我把你接去看他,在馬球場。你看過馬球比賽嗎?” “沒有。”小男孩立刻興致勃勃地回答。 “對,我想,你的爸爸就是為了給你一個意外驚喜才這樣安排的。你得跟我來,我帶你去見他。” 喬治羞澀地點點頭。他還是有些遲疑,但又不怎麼敢違抗一個成人。 “我們坐你的汽車去?”他問道。 警官輕輕笑出聲來。 “對,你看著吧。你可以坐上去。” 孩子看上去放心些。 警官直起腰:“瞧,我們就在這兒下車。來,跟我來。” 他向他伸出手,喬治把自己的手塞進他手裡,他們走進熾熱的陽光裡。 “它在嗎,你的汽車?”孩子問道。 “我們先去我家,車在那兒。” 人們從電車裡面可以看到他們遠去,這時車門又關上。 現在,由於距離和來來往往的車輛人流,警官的說話聲聽不真切。他說:“到家後,我向你介紹我的一個朋友。你看吧,你們可以一起玩。” 他們消失在無邊無際的開羅城和密密麻麻的人群中。 瑪麗詠咬緊牙關,忍住從內心深處泛起的苦澀。 她用指尖撫摸著嘴唇,彷彿在感受自己的臉龐,找回自己。在這麼多生命經歷中,她迷失了自己。 她看見右方一座燈塔,燈光像刷子一樣掃過。 所有這些星星,自古以來人類悲劇唯一沉默的證人。 她緩緩地把照片放回日記本里,把日記捧在手中一會兒,然後遞給老人。 “我想,它屬於你。” 他接過去,把它放進一隻口袋裡。 “現在,你都知道了。”他總結道。 “除了一點。這麼久以來,是什麼原因讓你一直留著它。”她盡量用尊敬的語氣說道。 他向她露出疲倦的微笑。 “它幫助我理解。至於剩下的嗎……我那時是個孩子。人們不知道是什麼促使一個孩子的行動。今天,我是個老頭兒了,情況還是一樣。” “那麼,在這兩個年紀之間呢?”她溫和地問道。 “我試著理解傑瑞米·麥特森。” 瑪麗詠咽了一下唾沫,她不敢問那個到了嘴邊的問題。喬治對她點頭鼓勵她開口。 “嗯……你理解他嗎?我的意思是,超出仇恨?” 他拍打著裝日記的口袋。 “有時,我為他的一生哭泣。” 瑪麗詠扣緊大衣抵禦寒風。 “現在,親愛的朋友,我希望你能對自己說這一切只是一個故事,一個冗長而奇怪的故事,發生在很久之前,隨著時間的流逝,它成了一段模糊的回憶,僅此而已。出於對我的尊敬,你還是忘了它吧。如果我是個魔術師,我會把它從你的腦中拿走。” 他的一隻手擱在她的肩膀上,指給她花邊樓梯的方向。 當她走去時,眼角好像瞥見他一動。 喬治正在擦拭臉頰。 尾聲 瑪麗詠和貝阿特利斯緊緊擁抱,然後走下格朗德街。 她們已經互相道了別。 喬治·凱奧拉茲吐露隱情后才過了兩天,一輛高級轎車在聖米歇爾山腳下等著她。 她在山上只度過了兩個星期。 安娜修女前一個晚上來通知她說有人來接她。她這就回巴黎。 在同一晚上,瑪麗詠接到一個電話。事情有新進展,一位法官對這個案子特別關心,她將立刻被傳訊。接下來……沒人能回答她。她將在飯店裡住幾天,然後再作考慮。什麼都沒有解決,她的流浪生活還會很長。 她走得比預計的早,走時的情況很特殊,甚至很刺激。 瑪麗詠一早就到喬治的家門口給他留下一封信。 她花了一個晚上撰寫這封信,結果上面只有一行字:“感謝與我分享了你的坦誠。瑪麗詠。” 這句話不能反映她的心聲,但是聊勝於無,她這樣想道。 直到今天,她還頗有負罪感地在心裡抱有疑問。 當她想起喬治·凱奧拉茲和他的故事時,心中忍不住有種深深的痛楚。儘管如此,還有一部分的她卻仍然牽掛著傑瑞米,和他讓她經歷的這一切。他真的是裘描繪的那個魔鬼嗎?有的時候,瑪麗詠自問,老人是不是在利用偵探日記中的每個漏洞來尋求另一個解釋,為他的父親開脫。從他還是一個孩子時起就開始了這種想像。把出現在電車上的他的父親改為傑瑞米。從英國偵探的角度來看,他在日記中真沒有出什麼錯,只是在幾個方面有忽略,很可能是由於疲勞造成的笨拙或誤差。 瑪麗詠腦子裡一想到這個假設就急忙把它趕走,自責竟然懷疑老人的話和他的痛苦。 瑪麗詠來到鎮子下面的廣場,安娜修女和塞爾吉修士在那兒等著她。 他們互相告別,安娜修女送給她一包本地特產。 瑪麗詠登上汽車後座,行李已經在後車箱裡放好。他們正要開車,她發現格萊格瓦從城牆下的門裡冒出來,朝著她跑來。 “等等。”瑪麗詠對司機叫道。 格萊格瓦在搖下的車窗前停下。 “我媽給你的。”他一邊喘著氣,一邊說。 瑪麗詠接過用舊紙臨時包的禮物袋,打開一看,是一本卷角起皺的書。 “怎樣打開心胸和結交朋友。”她高聲念道。 書裡夾著張紙條。 “哎,找不到更好的。我送你的一個小小紀念品。給你的下一世,也就是你能安居樂業的地方。別怕,我的朋友。我會想著你,也會關心報紙新聞。等著你哪一天再到我的小店來。貝阿。” 瑪麗詠百感交集地微微一笑。 “你替我謝謝她。” “還有,”格萊格瓦打斷她道,“我……我得和你說件事。這……可以說,這很要緊。” 瑪麗詠作了個手勢讓他繼續。 “你讀的那本日記。” 瑪麗詠瞟了一眼汽車前座上的那兩個人。 “什麼?” “我想,你一定想知道。它是假的。” “什麼?” “對,它是假的。我得告訴你,讓你在走之前知道。” “你在說什麼?” “全是他們編造的。讓你消磨時間。大家都說,對於不習慣這兒的人來說,最糟糕的就是無聊。於是,僧侶們編造了這本假日記。他們在上面有一個修復手寫本舊書的作坊,他們拿了那種紙,然後寫了這個故事,希望能讓你散心,讓你有事可做。這樣,你就不會悶得原地打轉了。” “格萊格瓦,你在拿我開心?” “我沒有,我敢向你發誓。” 他看上去極其嚴肅,似乎是在為了不得不向她承認而感到絕望。 “他們在舊報紙上找到一則社會新聞,然後根據它編了一通。他們把它放到阿弗朗西,又派你去那兒,他們原來準備在那兒把日記交給你,藉口說內容和封面不符,而他們中又沒人會英語。沒想到,運氣真好,你自己就找到了。” 瑪麗詠的兩腿發虛,雙手潮濕。 “連那張照片也是假的。這只是一張普通老照片,被他們拿來用在故事裡。裘也和他們串通一氣,因為他以前也是兄弟會的,這是真的,因為在你的眼裡,他是在修道院外的人,更容易得到你的信任。” 瑪麗詠徹底迷茫,不知道該怎麼想。 “我很抱歉就這樣告訴了你。但你還是知道為好。” 她真想回答她完全不在乎,這一切和她不再相關,然而她只是沉默地點點頭。 該相信什麼?這個意外消息,還是喬治向她講述的更富戲劇性的故事。還有第三個選擇……傑瑞米在日記裡的記述。 格萊格瓦尷尬地後退,舉手向她輕輕道了聲“再見”。 高級轎車發動了,電動車窗升起來關上。 瑪麗詠的頭髮抽在臉上,然後落下。她滿腹疑問地離開聖米歇爾山,望著這座神秘複雜的山,希望能從中找到答案。 她出發去另一個世界,帶著這個不知從何處開始,又不知到哪裡結束的故事。一個把她牢牢抓住的故事。 她的故事。 聖米歇爾山久久地留在後車窗裡,高大雄偉,守望著海灣。 它守望著它的秘密,也守望著它的居民。 貝阿特利斯的話又在她的耳邊響起:“大家團結一致,一起忍受打擊,如果有必要,大家會保守同一個秘密,一個不該離開聖米歇爾山的秘密。” 太陽從雲層後面探出頭。 一個轉彎,聖米歇爾山消失了。 黑皮書擱在一條長椅上,一絲陽光落在皮封面上。那塊被撕壞的隱藏照片的地方已經被細心修補好。 在這道不多見的陽光下,書名的金色字體微微閃著光。 亞瑟·高登·平歷險記。 一部沒有結尾的小說,裡面隱藏著一本私人日記。 格萊格瓦走過來,坐在長椅上。 一隻皮膚蒼老,佈滿青筋和斑點的手放在書上。 “你對她說了?”一個溫和的聲音問,略帶點口音。 格萊格瓦轉向老人。 “對。”裘點點頭,他等了幾分鐘,待太陽讓他稍微暖和了些。 “你相信,這起作用嗎?”格萊格瓦終於問道,“跟她這樣說。” “對,起作用。” “為什麼?我不敢那麼肯定……真相沒有……” “真相?到底什麼是真相?你說說看?” 老人用博學而沉穩的聲音袒露自己的沉思。 “一個虛假的故事,只要有人信,就成了真的。它是某個人的真相,當然只是他自己眼中的真相。就像見證奇蹟的人,或者是看見聖母瑪麗亞顯身的人那樣,他們很肯定,他們相信自己看見的就是真的,別的意見不重要,一切在於視點。除了我們這個世界的基本原則之外,沒有普遍的真理,只有我們個人的真相。這個星球上的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真相……” 裘又享受了一會兒陽光。 “讓她自己去選擇她的真相,”他補充道,“有時,只需要能從字裡行間來體會,仔細體會,她就知道自己該相信什麼。” 他的手又撫摸了一下日記的封面。 “總之,我們的真相不關別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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