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時間的血

第32章 第三十一章

時間的血 马克西姆·夏丹 5920 2018-03-22
晚餐結束,他們移步到小客廳。 傑瑞米原想推卻他們的邀請,可是,縱然他有一千個藉口,而且個個可信,足以讓他脫身,但沒有一個能真正說服他自己,他就這樣默默地呆著,直到再也不能打退堂鼓。 整個晚上,主要是弗朗西斯·凱奧拉茲在講話,中心就是他自己和他的成就。他是用一種令人驚訝的厭倦態度來描述自己的榮耀。一個小時過後,傑瑞米把這場考驗當成了一次難得的好機會,讓他可以更為深刻地了解凱奧拉茲這個人物。從一言一行中尋找缺口,摸透他的思想,然後理清其中錯綜複雜的關係。 當凱奧拉茲問到他的時候,他很謹慎,不透露任何個人情況。 只是,傑薩貝爾冷不丁地刺他幾下,以此為樂。 奇怪的是,在吃晚餐的過程中,她漸漸不像開始那樣尖利,而是顯得挺專心,有時甚至表現得很默契。她兩次問傑瑞米,是不是記得兩人相處時的某天的某個細節。偵探每次都捕捉到凱奧拉茲眼中一閃,那種妒嫉心被刺痛時眼睛裡才有的光芒。

他們倆至少在這點上是一樣的,他想道,心中苦澀地自嘲。 主人讓人端上消食酒,那是專門從蘇格蘭運來的。他又打開一隻漂亮的鐵盒,裡面是內斯托牌香煙,傑瑞米取了一支。 “你打桌球嗎,偵探先生?” “有時候打。” 凱奧拉茲向他咧嘴一笑,似乎被逗樂了,示意他跟著他去隔壁的那個房間。一張漂亮極了的著色木質桌球檯,擺放在帶穗的燈下。 傑瑞米抽了口煙,滿意地低聲哼了一下。 “這煙怪不錯的吧?”凱奧拉茲低聲笑道,一副推心置腹的樣子,“我在格盧比那兒買了好幾個整箱,值不少錢!可這種煙草,花在上面的每一個皮阿斯特都是物有所值……” “那是對花得起人來說。”傑瑞米禁不住接口道。 他們各自挑了根球桿,由傑瑞米開場。傑薩貝爾在一張絲絨長凳上坐下,手裡還擎著她的酒杯。

“你是不是有個常去的俱樂部?”打了幾分鐘球後,凱奧拉茲問。 “街上的那種,隨便哪個地方,只要有張桌球檯,有一個對手,又有人請的話。” 凱奧拉茲向著綠氈伏下身。 “有機會,到吉澤拉的體育俱樂部來找我們,你一定有機會打消那些吹大牛的人的氣焰。” “我會考慮。” 凱奧拉茲正在瞄準,把球桿在手掌間來回抽動,神色嚴肅,然後擊球,觀察球的運動路線。 “為什麼創建這個基金會?” 凱奧拉茲顯然沒有料到這個問題,撇下那隻還在滾動的球,用審問的目光瞪著傑瑞米。 “為什麼?”他用出乎意料的嚴峻語氣反問,“照你看來,我是個什麼樣的人?無可救藥的吝嗇鬼、惡棍?或者是隱藏在脾氣暴躁的商人外表下的慈善家?你不用回答,從你的臉色我可以看出你是怎麼想的。你想知道嗎,麥特森先生?你錯了一半,也對了一半。我是這兩種人,偵探先生。就像這個星球上的所有人。我既不白,也不黑。只是個無色的人,我盡量不盲目地在一種顏色或另一種顏色中迷失了道路。走每一步都會染上一邊的顏色,我就偏向另一邊,找到平衡點,如此重複……”

傑瑞米繞著桌子轉了一圈,估量哪個是最好的角度,這才擊球。 “請允許我說,我們這個世界上的人不一定都是灰色的。”他評論道。 “我沒這麼說。我們沒有任何顏色,我們染上的是我們的思想和行為的顏色。而它們和畫家手裡的調色板一樣豐富多變。” 凱奧拉茲遞給傑瑞米耙子,但是後者一晃下巴拒絕了。 “偵探先生,這個基金會是我唯一能作的事,是以我的方式告訴大家,我喜歡這個國家。我的錢多得數不清,拿什麼來感謝這個城市呢?關心他們的下一代,明天的希望。按照開羅的傳統,我辦了個教育基金會,有點像北非傳統的'瓦弗',正是靠這種機構,我們在街上看見的那種大型噴泉才建造起來,上面還有一個教室,用來教授。我們之間的差別就是,我的基金會著重綜合教育,而且接受女孩子,願意把女孩和男孩一起送到學校來的家庭並不是很多。”

“令人生畏的凱奧拉茲先生為埃及孩子送來了文化!”傑瑞米誇張地說,“敬佩!” “你不相信,是嗎?你和那些多疑的人一樣,想知道在我這種慈悲、慷慨的後面藏著什麼,因為一個精明的百萬富翁不可能是這個樣子。我得再三重申:什麼也沒有。除了每天早晨覺得比較輕鬆一些以外,也就沒有其他更自私的念頭了。你會說,我創建這個基金會是為了贖取良心,我說,這個基金會讓我得到安寧。我想,這是因為我們立場不同。我不是魔鬼,人人希望把我看成是魔鬼。就像我剛才講的那樣:我和所有人都一樣,不完全是壞人,也不真是個好人。” “然而,壞人還是有的,無惡不作的魔鬼。” 凱奧拉茲直握著球桿站在他面前,手在胸前撐著球桿根。

“問題就在此,親愛的。惡的裂痕” 傑瑞米擺好姿勢準備擊球。 “惡的裂痕?”他問道,“我倒是從來沒聽說過。” “是認為魔鬼存在的人和認為人性本善的人之間的斷層,後者認為人生來至少中性,經歷生活考驗後才變惡。惡是實體呢?還是我們社會的腐化產物?” “盧梭?” 凱奧拉茲瞥了偵探一眼。 “好吧,不僅如此。惡的裂痕,自最早期的文明出現起,這個問題就纏著我們這個種族。我們是經驗的結果呢?還是我們生來就有經驗之前的天賦?罪人,哪怕是最十惡不赦的罪人,那是因為在他們成長過程中曾經遭受過可怕至極的折磨?還是他們生來就喜歡暴力?” 在他提問的時候,傑瑞米忘了擊球。 “最近,那些考慮靈魂問題的思想家圈子不是在說,孩子在成長發展過程中造就了我們的性格的基石?在學校裡被其他孩子欺負的那個孩子可能會發展一種……防禦機制,他仇恨其他孩子,所有其他孩子,沒有一個例外。而且……”

“得,得,得,偵探先生,我打斷你。問題不在於這種情形在孩子的腦子裡產生什麼,而是:'為什麼我們會到這個地步?'為什麼這個孩子引起同學的怒氣和仇恨?我猜想,是因為他自己做錯了事,他惡言惡語,造謠中傷。那他為什麼一開始就會有這種態度?” 凱奧拉茲進入了大演說家才能達到的超凡人聖的境界,氣宇軒昂,鏗鏘有力,他繼續說道:“惡是我們在人生過程中染上的?就像一種靈魂的疾病,與憂愁相似?還是一種神秘的力量,當生命之初的第一星火花閃現時,就已經蟄居在我們的細胞中?這是對邪惡本質的兩種不同觀點,這就是惡的裂痕,這是關於惡與善的永恆爭議,或者說是關於人之無色天性和變色龍天性的爭議。” 傑瑞米用桿擊球,打了個空。

“好了,傑瑞米,這場關於本性的辯論是不是在你的頭腦中喚醒一些矛盾的思想?”傑薩貝爾取笑道,她又恢復了傲慢的態度。 偵探把位置讓給百萬富翁,並不答理傑薩貝爾。 “我承認,我不知道自己是站在這道'惡的裂痕'的哪一邊,我……有時看見我們中某些人可怕的本性。我說不准,是我們的性本惡,還是後天變惡。恐怕兩者相距並不遙遠。不過,我知道存在本身就帶有惡,即使最出色的人有時也會墮入懸崖的另一邊。他們染上惡,毫無治癒的希望。人甚麼都做得出來。” 他的語氣和麵部表情讓傑薩貝爾肅然起敬。 “聽你說起來,彷彿你自己就是這種轉變的受害者。” 她的話沒有一絲詢問的意思,彷彿不安地意識到了些什麼。

“從某種角度講,是這樣。” “所有偵探都有這種心靈創傷嗎?”她幾乎是溫和地問。 “這跟我的職業毫無關係。” 凱奧拉茲忽然明白了。他把球桿擱在球檯邊沿上。 “戰爭……”他一字一頓地說。 傑瑞米抬起眼看他,凱奧拉茲解釋道: “從你的年紀、體魄和智慧來看,都有在大戰中效忠的條件。” 傑瑞米舔了一下嘴唇,目光找尋著自己的酒杯。傑薩貝爾站起身,默默地去幫他把酒杯端來。 “戰爭再怎麼殘酷,戰爭期間的野蠻都有它自己的背景,”百萬富翁論述道。 傑瑞米又長長地喝了兩口酒。 “背景不過是藉口。我跟你們說的不是對付德國人的拼殺,而是在同一個戰壕里,發生在英國紳士之間的野蠻行徑。”

傑薩貝爾雙臂交叉在胸前。 “在這個光輝偉大的世紀裡,除了有組織的大屠殺,我也看到了人對人可以進行最卑鄙的迫害。一群下士,由於在血與泥中度過了太長時間而變態。有一個年輕士兵,樸實天真,充滿青春朝氣,長得非常英俊,就像是潮水退去後的沙灘,純潔的沒有一點疤痕。” 他濕潤的眼睛在桌球檯上方的燈光裡閃動。 “我看見他們怎麼迫害他,把他當作出氣筒,一次又一次地把他當作體力、精神和性的發洩場所。他什麼都捱過,統統都捱過。前後一共八個月。在兩場非人的折磨中間,就是打仗。砲彈片把人肉打成碎泥,在空中飛濺;三個小時前還在一起打牌的同伴這時在嚎叫;唯一的方向標就是這塊枯竭的土地:被炮火掃蕩、被鮮血浸泡著的荒野,在這種地方,只能種下絕望的苦根。”

“沒有一個人出來救一把這個年輕人嗎?”傑薩貝爾憤然地問道,低低的聲音流露出激動。 “我們和其他部隊脫離開來,是一個孤立的哨所。領頭的軍官高高在上,完全被蒙在鼓裡,他不相信自己手下的人會幹出這種事。戰爭期間,下級服從上級是唯一永恆不變的準則。你可以餓死、渴死、被子彈打死,但從不可以對上級質疑,否則就會受到懲罰。那些施虐的都是些下士,和他們作對等於是自尋死路。” 傑瑞米也沒客氣一聲,就抓起酒瓶,給自己斟了一杯。 “一天,有一個人站了出來,他叫迪基。他再也受不了眼看著年輕士兵哭泣。見四分之三的下士逼上前,準備著對付他們的'玩物',迪基站起來堵住他們的路。為此,他在護士站躺了三天,當他重新回來時,下士們沒給他好日子過。他一個星期後就死了,死在一個砲彈坑里。從那時起,整個連隊的人不得已寧可閉上眼睛,塞上耳朵。大多數人都有了未婚妻,或者妻子和孩子,他們希望有朝一日能夠重返家鄉。在戰壕里,在鐵絲網前,死神降臨的機會已經夠多的了,何必再去另找死路呢。戰爭中,人們更容易閉上眼睛,裝聾作啞。” “那你呢?”凱奧拉茲打聽道。 “我等著事情過去。” “事情是怎麼結束的呢?”傑薩貝爾不安地問道。 “在血中。” 傑瑞米把酒喝個精光,眼神茫然。 “有一天,”他接著說道,“年輕士兵拒絕再向他們屈服。我想,這一次他實在是再也忍受不住了。下士們抓起刺刀和他玩。他們一個一個地上,其他士兵都走出了帳篷。酷刑持續了幾個小時。事情發生後,床單上鮮血淋淋。這一次,劊子手沒能掩飾他們犯下的恐怖罪行,那個不幸的士兵被送進了醫院。聽說,他好幾天一言不發,也沒有叫一聲,只是不停地流血,臉部浮腫,遍體鱗傷。” 接著,室內一片寂靜。凱奧拉茲點燃一支香煙,眼睛不離偵探。傑薩貝爾在一邊流下眼淚。她熾烈的綠色瞳仁滿是淚霧,抿緊嘴唇試圖忍住源源不斷的淚水。 “那些下士後來怎樣了呢?”凱奧拉茲問。 “他們受到軍事法庭的審判。可是,就在判決執行之前,他們讓連隊發起自殺性進攻,有一半的人因此送了命。” “那麼,那個年輕士兵呢?” “不知道。我想,他也死了,否則和死差不多。除非他因為每天與惡打交道,惡已經鑽到他的體內。不管怎樣,他的一生是被毀了。” 傑瑞米轉向杰薩貝爾,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淚水滾落到嘴唇上。 從今以後,她會怎麼看他?講到他的名字和他們的共同回憶,她的腦中會浮現出什麼樣的畫面?他一直對這一段時期,對自己曾上過戰場的經歷撒謊,把真相隱藏在一遍又一遍的謊言後面,以至於連他自己都信以為真。 “你看,凱奧拉茲先生,”傑瑞米用低得出奇,有點顫抖的聲音說道,“世上有壞人存在,他們可以乾出最邪惡的事。可能其中有一些是後天才變成為壞人,因為他們自己是惡的受害者,他們痛苦不堪,就像幽靈得不到寬恕。然而,有些人行惡卻不與之作鬥爭,沒有任何理由,沒有內心鬥爭,正相反,他們從中得到樂趣,這些人就是魔鬼。” 他彎下身,把從衣袋裡拿出來的手絹遞給傑薩貝爾。他看也不看一眼對面的凱奧拉茲,又用充滿怒火和痛苦的聲調接著說道: “這些人不配受到審判,他們只配去死,去死。” 阿齊姆雙腿使著勁,登上樓房的最後幾級台階,然後爬上梯子到了屋頂。 卡里爾正等著他,向他伸出一隻手。 “怎麼樣?你看見什麼啦?真是她……鬼?” 阿齊姆跌坐在毯子上,一隻手伸向水缸。卡里爾給他倒了杯喝的。 “誤報。”阿齊姆一邊喝水一邊咕噥道。 “可……可那信號……” “那人神經過分緊張,一看到有個行動奇怪的影子就撲到信號燈上。原來只是個瘸子,不是什麼從地獄裡鑽出來的鬼。” 年輕人臉上的失望表情流露無遺。 “你相信,我們真能看見她?”他問道。 “我也不知道,卡里爾,我的這個計劃是瘋狂了些。上幾個星期,人們好幾次在這塊地方看見蠱出沒,如果我們的運氣好,或許……去吧,你現在去休息一下,我來站崗,你到下半夜再來替我。” 卡里爾躺到一張吊床上,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阿齊姆裹在一條毯子裡,在屋頂的一個角落裡坐下,俯視陷入夢鄉的街道。滿天繁星照亮開羅城參差不齊的身影。 阿齊姆不再覺得疲乏,在巷子裡跑了一圈,他的精神已經振奮起來,恐懼和興奮調配出的是一杯火山般的雞尾酒。怎能不讓人情緒激動呢!剛才,他以為就要抓住嫌疑犯了,渾身都在發抖,手搭在槍扳機上,時刻準備拔槍射擊。 如果真是蠱的話,開槍也無濟於事。據傳說,只有靠祈禱的力量才能打敗魔鬼。 “好了,你自己該承認了,”他自言自語道,“你也不相信是她。否則,知道手裡的武器不起作用,你也不會頭也不回地衝上去。你想的是,在這個煙霧彈的後面其實是個人。” 那麼,她是誰呢?為什麼她會在夜裡盯上孩子?嗅他們的衣服,試圖鑽進他們的臥房,就像衣鋪老闆證明的那樣? 阿齊姆迷茫地望著屋頂上的裂縫。 他不知道該怎麼想。他太疲乏……太激動…… 集中註意力,別打瞌睡,等候信號。別的一概忘卻…… 阿齊姆等著。嚴陣以待。 時間一點點過去。街上還是那麼安靜。涼意越來越濃,隨著夜漸漸深了,毯子裹得越來越緊。 阿齊姆吃了好多蜜棗打發時間。 出乎他意料的是,教長在半夜一點鐘剛過的時候來看他。教長覺得在清真寺裡等著不起作用,就決定到放哨的人那兒去兜一圈,給他們鼓鼓勁。阿齊姆和他倆話也不多,只要是談論蠱的事情,教長連女鬼的名字都不提。小個子偵探詫異地發現,教長好像怕鬼。當他們說到,如果那真不是人的話,教長扮演的角色就至關重要,這時,他的額頭上都沁出了汗珠。 教長過了一個小時才走,走前還保證道,他會盯住屋頂和信號燈。看到信號後,他會多等五分鐘,讓阿齊姆有時間趕到現場作出判斷,然後他再去增援。 阿齊姆又回到自己的崗位上,一個人安靜、孤單地在那兒守候。 他的思緒飄浮,想起他的這個英國搭檔。 麥特森不相信超自然現象。他拒絕給這條線索留一線希望,可這條線索卻得到過兩個證人的證明。這個英國人在開羅警察局的口碑不是很好。他在工作中獨來獨往,我行我素;即使迫不得已,他也不和別人商量,一聲不吭地按著他自己的路子進行調查。他不是個好的合作夥伴,卻是個好偵探。 “值得信賴”的名聲讓他到處,或者說幾乎到處受人歡迎。大家說他的個人私生活很神秘。阿齊姆卻開始對他有所了解,認為形容詞“謹慎”兩字用在他身上更確切些。麥特森不愛與人分享,不管是工作還是私生活。他和那些受傷的野生動物有同一種野性的自我保護態度,他不喜歡人家去打擾他,他要自己去包紮傷口。他的傷口在心上。 對,細細想來,麥特森是…… 阿齊姆一下子蹦了起來。 一盞燈在遠處拼命地擺動。 燈搖得那麼厲害,火焰抖得忽明忽暗。發信號的人顯然嚇壞了。 他不僅僅是在發出個信號,不…… 他是在呼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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