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國家陰謀1·以色列的暗殺藝術

第47章 第四十六節

加百列醒了。他看了看腕錶的熒光錶面,然後閉上眼睛。五點十五分。他躺著,力圖想起自己睡了多久了。他想回憶起自己什麼時候從沙發上爬起來,又爬到床上的,然後又過了多久才失去知覺的呢?他是真的睡著了嗎?在夢中,他的神誌太活躍了,以至於他覺得自己從沒睡過覺。 他非常安穩地躺著,等待著,看看睡眠會不會再一次把他帶走,然而沒有用。接著有聲音傳來。為晨禱報時的人呼喝著。呼聲從西爾萬傳來,飄過了欣嫩谷的上空。一座教堂的鐘聲從亞美尼亞區傳來。虔誠篤信的人醒來了;沒有信仰或是信仰塌方的人,別無選擇,唯有同前者一道覺醒。 他用指尖試探自己的胸口,看看還有沒有疼痛。比昨天好些,每天都在一點點好轉。他極其小心翼翼地從床上滾下來,走到了廚房,做咖啡,烤麵包。他是個犯人,像任何犯人一樣,他樂於遵守程式化的生活規律。

他的牢房完全沒有牢房的樣子,而是一間舒適安全的公寓,俯瞰著錫安門。有涼爽的瓷磚地,白色小地毯,白色的家具。這讓加百列聯想到醫院,從許多方面來看,這裡也的確是醫院。他穿上件汗衫,那是一件灰色的棉質套頭衫,端著自己的早餐穿過落地窗,來到陽台上的小桌前。 他一邊等待著天光放亮,一邊細細品味著空氣中的每一種氣味,正是它們共同構成了耶路撒冷獨一無二的氣息:蒿草和茉莉,蜂蜜和咖啡,皮革和煙草,絲柏和桉樹。破曉了。手邊沒有可供修復的畫幅,耶路撒冷的日出就成了加百列的藝術品。最後的星辰融化在天空裡。山,將耶路撒冷同約旦河西岸的沙漠隔開,山脊後面,太陽探出了頭。第一縷陽光,是從白堊色的橄欖山的山坡之間滲進來的。接著金色的火焰便點燃了圓頂大教堂的彎頂。再接下來,陽光灑落在聖母安息堂,將這座教堂的東面變成了緋紅色,而餘下的部分掩蓋在深深的陰影之中。

加百列吃完了早餐,端著碟子回了廚房,十分精細地在水池裡把它們洗乾淨,然後放在池邊晾乾。現在幹什麼呢?上午的時光裡,他有時會留在室內讀讀書。近來他喜歡去散步,每一次都會走得更遠些。昨天,他走到了斯科普斯山的山腰。他發覺這樣有助於他思考,有助於他回顧、梳理案情。 他洗過淋浴,穿好衣服,走下樓梯。剛走出公寓樓,走上大街,他就听見一連串聲音:一聲沙啞的低呼,一輛汽車的關門聲,一輛摩托車的轉彎聲。那都是沙姆龍的瞭望哨。加百列不去理會他們,拉上外套拉鍊,擋住清早的寒氣,邁步走了起來。 他沿著耶路撒冷大道走,穿過雅法門,進入老城。他漫步穿過喧鬧的市集。成堆的鷹嘴豆和扁豆,成摞的大餅,成袋的精研咖啡和香料芬芳飄逸,男孩子們兜售著銀質飾品和咖啡壺。有一個阿拉伯男孩將一尊橄欖木的耶穌雕像塞在加百列手裡,開出了一個超貴的價格。他有一雙塔里克式的棕色眼睛,目光銳利逼人。加百列把雕像還給男孩,又用完美無瑕的阿拉伯語告訴他太貴了。

離開了市集的喧鬧,他又漫步走進了靜謐迂迴的小巷,漸漸轉向東方,向聖殿山走去。空氣漸漸和暖起來。快開春了。背景的天空是無雲的蔚藍,不過太陽升得還不夠高,不能穿透層層迷陣般的古城區。加百列在陰影中飄飄悠悠地走著,在這個宗教的奉獻與宗教的仇恨劇烈碰撞的地方,在眾多信仰者中間,他,是個無神論者。他猜想他和所有人一樣,也在尋求答案。雖然是不同的答案,畢竟也是在尋求答案。 他漫步了很久,思考著。他沿著昏暗陰冷的街巷,漫無目標。有時候他不知不覺就來到一道上鎖的大門前,或是面對一面希律一世國王的石牆。有時候他會面對一座沐浴著晨光的庭園。有幾刻,他會覺得眼前一亮,種種事物似乎一下子變得清晰了。緊接著他又會步入另外一條曲曲彎彎的街巷,陰影重新籠罩,他發覺自己距離真理依然遙遠。

他來到一道巷子,是通往維亞多·勒羅沙大道的。在他眼前幾英尺,一道光柱正好落在石板路面上。他看見兩個男人,一個戴黑色猶太帽的哈希德派教徒,另一個是阿拉伯人,頭頂飄著白色的包巾。他們相互迎面走來,各自目不轉睛,沒有點頭致意,沒有眼光交流,在各自的路上繼續走著。加百列走到了貝哈拜德,離開了老城區。 當晚沙姆龍召加百列到太巴列吃晚餐。他們在露台的一對煤氣爐下吃著東西。加百列本不想去,不過他還是盡力扮演著客人的優雅角色——聽老頭兒講他的故事,自己也分享幾個自己的故事。 “今天勒夫向我遞辭呈了。他說,如此重大的行動,而要對行動部總監保密,他沒辦法在這樣的組織裡供職。” “他也有道理。你接受了嗎?”

“我沒有別的選擇,”沙姆龍微笑道,“可憐的小勒夫,他的位置是保不住的。我們已經斬殺了毒蛇。我們砍下了塔里克組織的首腦,鎖定了他的爪牙。勒夫完全是個圈外人了。我向他解釋了我發動這次行動的理由。我告訴他,總理需要絕對的機密,所以很遺憾,我不得不瞞著我的副手。可惜還是沒法安撫勒夫。” “還有其他那些問題少年呢?” “他們都會走掉的,”沙姆龍放下叉子,抬頭看加百列,“掃羅王大道的執行官套房裡會多出幾個空位。我能把你勾引回來嗎?行動部主任的位子怎麼樣?” “沒興趣。再說了,我一向就不適合坐在總部辦公室裡。” “我也覺得你不適合,不過我要是不試試遊說你一下,就沒法原諒自己。” “美國人那裡怎麼樣?有沒有恢復優雅的姿態?”

“很慢,不過一定會的。他們似乎接受了我們編的故事。我們就說,我們事先在塔里克的組織裡打入了特工,後來又暴露了。萬般無奈只得採取行動,保護特工的生命。他們依然震怒,因為我們沒有事先通知。” “這也是可以理解的,想想那樣的結局。你怎麼對他們說的?” “我對他們說,我們一直不知道塔里克就在紐約,直到後來杰奎琳自己逃出來,我們才接到警報。” “他們信了?” “現在連我自己都信了。” “我的名字沒出現吧?” “好幾次。阿德里安·卡特還想再會會你呢,” “哦,上帝。” “別擔心,我不會再讓他和你說話了。” 加百列獲准離開美國之前,被迫接受了八個小時的問訊:中央情報局,聯邦調查局,紐約市警察局。沙姆龍就坐在他身邊,好像被告席旁邊的辯護律師——反對,抗議,以各種方式阻撓。最後問訊演化成了一場罵戰。兩天后,所有針對塔里克的行動細節出現在《紐約時報》上,消息來源是所謂的“西方和中東的匿名情報人員”。加百列的名字出現在報導裡,還有杰奎琳。

“我敢肯定是卡特給《紐約時報》透的風。”加百列從老頭兒的語氣裡嗅出一股敬佩的意思。過去這麼多年,他也曾有一兩次利用媒體曝光過自己的對手。 “我想他也有理由生我的氣。我當著他的面對他撒謊,不承認我們知道巴黎刺殺是塔里克乾的。” “勒夫也一定說過什麼。” “當然。我是管不了卡特的,但小勒夫會付出沉重代價。”沙姆龍將他的盤子推出幾寸,用拳頭蓋住了自己的嘴巴,“至少我們善於大膽行動的聲譽算是又回來了。不管怎樣,我們畢竟在曼哈頓腹地干掉了塔里克,還救了阿拉法特的命。” “我是沒什麼功勞的。” “你這是什麼話?” “塔里克差點殺了我。他本來也可以殺了阿拉法特,只不過最後一刻手軟了。他為什麼放阿拉法特一條生路?”

“阿拉法特對塔里克進他房間的事諱莫如深。顯然,他說了些什麼,讓塔里克改變了主意。” “有尤瑟夫的線索嗎?” 沙姆龍搖搖頭:“我們會繼續找他的,不在話下,不過我懷疑我們還能不能找得到。他此刻多半潛入阿富汗的深山了。” “本傑明·斯通呢?” “在加勒比海上他的遊艇裡逍遙著呢。”沙姆龍陡然間變了話題,“我今天去看杰奎琳了。” “她怎麼樣?” “你幹嗎不自己問她?她想見你。” “我必須回耶路撒冷去。” “為什麼,加百列?還要浪費時間和那些瘋瘋癲癲的人逛老城?去看那女孩子吧。花點時間陪她。誰知道,也許你會開心起來的。” “我什麼時候可以離開?” “依著我的專業意見,你一旦離開以色列就別想保證安全了。”

“我要回家。” “這兒就是你的家,加百列!” 可加百列只是緩緩搖搖頭。 “我對你做了什麼了嗎,加百列?你為什麼這麼恨你的人民和你的國家?” “我不恨任何人。我只是在這裡得不到安寧。” “那你是想跑回歐洲去?回到你的那些畫裡?替我做件好事,離開耶路撒冷幾天,租輛車,在你自己的國家裡好好看看,重新認識她。也許你會喜歡的。” “我還沒準備好。我情願待在耶路撒冷,直到你給我自由為止。” “你見鬼了,加百列!”沙姆龍一拳捶在桌子上,震得碟子直顫,“你過去這麼多年一直在修補別人的東西和別人的生活,就是沒修復你自己。修畫,修破船。你還修復了衰敗的情報部門。你修復了杰奎琳和朱利安·伊舍伍德。你甚至還用奇異的方式修復了塔里克——你堅持要我們把他葬在上加利利。好了,現在該修復你自己了。滾出那間公寓,好好生活,別等有一天你一覺醒來發覺自己已經是個老頭兒了,就像我這樣。”

“你的那些盯梢的是怎麼回事呢?” “我安排他們是為了你好!” “把他們撤了。” 沙姆龍一咧大嘴:“成,你自己陪自己吧。” 加百列當晚回耶路撒冷的路上,他琢磨著,老頭的事情辦得夠順的。勒夫和那些反對黨要走了,塔里克死了,機構的聲譽恢復了。幾個禮拜的工夫成績不小了啊,阿里。真不壞啊! 加百列先向南,穿過內蓋夫和埃拉特的荒涼山坡,經過紅海。他花了一天的時間在沙灘上曬太陽,不過很快就按捺不住,又折向北行,走最便捷的路徑經過西內蓋夫來到比爾謝巴,接著,取道黑帶高速路,穿過朱迪亞和西岸地區。 不知為什麼,他選擇了令人煎熬的蛇形路,由此來到馬薩達要塞的東面,在古老的要塞遺址間徜徉了一番。加百列避開了觀光客的老套路,沒去死海。他花了一個下午在希布倫和傑寧逛阿拉伯市場。他希望能看到沙姆龍的面孔,看著他同那些戴白頭巾的商販討價還價,旁邊,還會有約旦河西岸暴動時的老兵緊緊盯著他。 他驅車駛過耶斯列谷地,就在阿弗拉以外,通往拿撒勒的路上,他在定居點的農場門口停下來。那是他童年時居住過的地方,他想進去。去做什麼?看什麼呢?他的父母早就去世了,如果有奇蹟,他真的撞見個熟人,他又能說什麼呢?恐怕只能對他編一番瞎話吧。 他繼續趕路,一路向北。在前往加利利的路上,漫山開遍了野花。他沿著湖岸開了一程,來到古老的山城薩法德,然後進入戈蘭。他在路邊停下,不遠處有一個德魯什族的牧羊人,正在看護著牲口。加百列望著加利利的落日,多年來第一次有一種近乎於滿足、近乎於安寧的感覺。 他回到汽車裡,經過戈蘭,來到舍莫納鎮以外的一座集體農場。正是星期五晚上,他走進餐廳,去吃安息日晚餐。和他一起坐著的,是一群來自農場的成年人。他們都在農場做工,臉龐曬得黝黑,手上生了老繭。他們並不理會他。過了一陣子,其中的一位老者問他的姓名,從哪裡來。他說他叫加百列,老家在耶斯列谷地,不過已經離開家很久了。 翌日早晨,他穿過貧瘠的海岸平原,沿地中海向南行駛,經過阿卡、海法、凱撒利亞、內坦亞,最終來到了赫茲利亞的海灘邊。 她正依靠著欄杆,雙臂交叉,望著海上的落日。風吹起她的頭髮,一縷縷遮著她的臉。她穿著寬鬆的白色女式襯衫,戴著一副太陽鏡,儼然一副深居簡出的隱士形象。 加百列等著她發現他。她遲早會的。她接受的是沙姆龍的訓練,偉大的沙姆龍教出來的學生,有誰會發現不了自己陽台下站著個男人呢。她終於發現了他,臉上立刻綻出微笑,隨即又慢慢收斂。她舉起手,勉強地揮動著,似乎是被隱秘的火焰灼燒了。加百列低下頭,邁開了腳步。 他們在她家陽台上喝著冰鎮白葡萄酒,淺淺地談著話,迴避諜戰、沙姆龍、加百列的傷勢之類的話題。加百列對她講了自己的旅行。杰奎琳說,早知如此她也願意同行。接著又道歉,說自己不該這樣說,因為她沒有這個權利。 “為什麼隔了這麼久,你又來到這裡,加百列?你從來不會沒有理由就去做一件事的。” 他想再聽一次塔里克所講的故事。就是那天晚上,從邊界到紐約的路上,塔里克對杰奎琳所講的那一段。他一邊聽她講,一邊望著海,望著風掀起了沙子,月光灑在波濤上,然而他始終專注痛切地聽著。待她說完,他還是沒法拼接出整幅圖畫。一切似乎像一幅未完的畫作,或是一首缺了音符的樂曲。她留他吃晚餐。他編了個謊話,說自己在耶路撒冷有急事。 “阿里告訴我你想離開。有何計劃?” “在英格蘭有個叫韋切利奧的男人在等著我。” “你確定這樣回去安全嗎?” “我沒事的。你呢?” “我的故事鋪天蓋地,報紙電視,滿世界都是。我再也無法回到過去的生活了。我只能留在這裡,沒別的選擇。” “對不起,我把你牽累進來,添這麼多麻煩,杰奎琳,我希望你能原諒我。” “原諒你?不,加百列——正相反,真的。我感謝你。我得到了我最想要的。”猶豫一陣,她又道,“應該說,幾乎得到了一切。” 她陪他走到海灘。他吻了她的嘴,撫摸了她的頭髮。接著他轉身走回自己的汽車。中間他停下來回頭望她,她卻已經走了。 他餓了,於是沒有徑直回耶路撒冷,而是在特拉維夫停下吃飯。他把車停在巴爾夫街,步行到沙因克因大街,悠閒地逛過一家家時髦的咖啡店、先鋒時尚店,心裡又聯想到了蒙特利爾的聖丹尼斯大街。他有種感覺,有什麼人在跟著他。不是某個具體的人,只是一張熟悉的臉閃現了許多次——一種顏色,一頂帽子。 他在報亭買了份報紙,來到一家餐廳,在擺放在人行道上的圓桌前坐下。這是個暖和的晚上,人行道上擠滿行人。他點了色拉三明治和啤酒,然後打開報紙,讀著頭版頭條的文章:“本傑明·斯通,傲岸獨行的出版人、企業家,已經失踪,據懷疑,他是在聖馬丁附近的加勒比洋面上落水的。權威人士認為,斯通在半夜裡從他的豪華遊艇上落入水中。” 加百列合上報紙,回憶著。 “本傑明·斯通怎麼樣?” “在加勒比海上他的遊艇裡逍遙著呢。” 菜來了,於是他折起報紙放在一張空椅子上。再一抬頭,卻看見人行道上有個男人,修長,俊美,黑色的捲發,胳膊上挎著位金發的以色列姑娘。加百列放下叉子,直盯住他,將一切審慎的涵養和諜報人員的自製都拋在了九霄外。 毫無疑問,他是尤瑟夫·阿爾·陶非吉。 加百列把錢放在桌上,離開餐廳。他跟了尤瑟夫整整三十分鐘,沿著沙因克因大街,接著是艾倫比,最後轉到濱海大道。臉可能會搞錯,可是—個人走路的姿態就像指紋一樣獨一無二。加百列在倫敦跟踪過尤瑟夫幾個星期。他的步態烙在了加百列的記憶裡。髖部的動作,背部的曲線,走起路來似乎總是踮著腳尖的樣子,錯不了,準備出擊! 加百列想回憶起他到底是左撇子還是右撇子,想像著他站在自己公寓的窗前,除了內褲什麼也沒穿,左手戴著銀色腕錶。他慣用右手。如果他接受過本機構的訓練,應該是把槍藏在左胯部。 加百列加快腳步,縮短他們之間的距離,同時拔出伯萊塔。他用槍口抵住了尤瑟夫的後背底部,然後迅速把手伸進夾克里,從槍套裡把他的槍抄在自己手裡。 尤瑟夫想扭過身子。 加百列手上加力,槍口壓得更緊了。 “別動,不然打斷你的脊椎。繼續往前走。”加百列用希伯來語說。尤瑟夫沒有動。 “讓你的女朋友自己散散步。” 尤瑟夫朝她點點頭,她迅速走開了。 “走。”加百列說。 “去哪裡?” “海灘。” 他們穿過濱海大道,尤瑟夫在前,加百列在後,槍頂著尤瑟夫的腰眼。他們走下一段階梯,橫穿海灘,一直到大路上的路燈變得微弱為止。 加百列先開了口:“你是誰?” “去你媽的!你以為你是誰,憑什麼把我綁了!” “我沒殺了你算你走運了。反正我知道你是塔里克組織裡的一員。你也許是來以色列埋炸彈的,或是在街市裡殺人的。你就算老實告訴我你是誰,我還是有可能殺了你。” “你沒有權利這樣對我說話!” “是誰指揮你?” “你以為是誰呢?” “沙姆龍?” “真好。大家都說你是個非常聰明的人。” “為什麼?” “你想知道為什麼,你去找沙姆龍談。我只是按他吩咐辦事。不過我得告訴你,你下回要是再敢跟我來這一套,我就殺了你。我可不管你以前是什麼人。”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加百列把槍還給他。他把槍放回槍套,隨即轉身,橫穿過昏暗的沙灘,回歸到海景大道的明亮燈火之中。 上加利利的山上電閃雷鳴,加百列沿著湖岸行駛,直奔沙姆龍的別墅。拉米守候在大門口。加百列搖下車窗,拉米把頭探進來,迅速地察看著車內。 “他在陽台上。車停這裡。步行進去。” 拉米伸出手。 “你不會真的認為我要槍斃了那老東西吧?” “趕緊他媽的把槍給我,艾隆,否則別想進去。” 加百列把自己的伯萊塔遞給他,走上了步道。燈光從山坡上流溢出來,照亮了滾滾的層雲,風掀動著湖面的浪湧。水鳥尖聲的鳴叫響徹天空。他抬頭望見陽台上的沙姆龍,一盞煤氣燈照出了他的人影。 加百列來到陽台,他發現沙姆龍還在原來的位置,只是此刻他沒有俯瞰身下,而是凝望著風暴中群山。這時候,閃電停了,風住了,湖面平息下來,水鳥的鳴聲也歇了。聲音全無,只剩下沙姆龍的煤氣燈嘶嘶作響,釋放著光明。 是,沙姆龍開口了,的確還有個真實的尤瑟夫·阿爾·陶非吉,可他死了,死於沙提拉,長槍黨的屠殺之夜,與全家人一同罹難。沙姆龍的一位特工在殺戮過後進入他們的住處,取得了家人全部的身份信息。阿爾·陶非吉一家在黎巴嫩沒有親屬了。只有一個舅舅在倫敦,他從未見過自己的外甥。數日後,一名男童出現在西貝魯特的一家醫院。他傷得很重,沒有身份證件。醫生問他姓名,他說他叫尤瑟夫·阿爾·陶非吉。 “他背上的傷是怎麼來的?”加百列不解道。 “機構安排的醫生做上去的。男孩兒在西貝魯特醫院裡接受治療,聯合國開始尋找這位在倫敦的神秘舅舅。他們對他講了這孩子的遭遇。於是這個'舅舅'就設法把他接到了英國。” 他還是個孩子,加百列心想,十三四歲吧。沙姆龍是怎麼找到這麼一位的?又是怎麼訓練他的?如此佈置,簡直是如鬼如魅。 沙姆龍用手指重重打了個響板,連站在外面車道上警戒的拉米都聽見了,急忙抬頭張望。 “就這樣,我們在敵人陣營裡藏了個特工。一個孩子,他身遭巨禍,經歷殘酷的摧殘,背上有傷,肚子上有灼痕,仇恨以色列。一個遲早要成為戰士,要向毀了他一家的敵國報仇雪恨的孩子。” “不得了。”加百列說。 “長大以後,尤瑟夫開始同倫敦的巴勒斯坦極端組織接觸。塔里克組織裡的一位'星探'注意到了他。他們審査了他。他們認為他很清白。他們把他安排在情報和策劃部門工作。如此一來,機構就在世界上最危險的恐怖組織裡埋了自己的釘子。他非常受重視,他的材料遞送路徑是有史以來最短的:只經過一個人,我。” 沙姆龍坐下來,伸手指了指一張空椅子——加百列依然站著。 “幾個月前,尤瑟夫給我們送了報告,內容十分誘人。組織內部有傳言,塔里克得了腦瘤。塔里克命不久長了,繼承人的爭奪正在進行中。塔里克的高層都在覬覦他的位子。還有一件事,塔里克不打算就這樣安安靜靜地離去。他打算在自己上天堂之前在人間留下個小地獄。他要殺一兩名大使,炸幾座機場,也許還想打下一架大客機。” “所以巴黎出事後你來找我。你對我說得很悲涼,什麼機構再也不能雷厲風行了,什麼機構內部難以協調動作了。我真像個傻子,居然答應了你。與此同時,你又悄悄漏風給塔里克,我要回來找他算賬。於是遊戲開始了。” “他的組織壁壘森嚴。即使是內部的人,也必須區劃分明。我知道他是很難就範的人,所以必須引誘他犯錯誤。我認為如果我用加百列·艾隆做餌,他會被激怒的。我認為我可以讓他先出擊,讓他暴露自己,趁機我就能一劍刺穿他的胸。” “所以,你派我盯著尤瑟夫,也就是你自己的特工。你告訴我他的弱點是好女色。這是生活中他的本色。我觀察了他兩天,他每天都有新女人。她們是不是也是機構的人?” “她們是尤瑟夫自己的妞。尤瑟夫一向有本事自己找姑娘。” “我請杰奎琳來幫我。本來預計是很快解決的,不過尤瑟夫自己對她有興趣,尤瑟夫還想見她。我要你把她撤出來。可你逼我把她留在那。” 沙姆龍交疊雙臂,垂下了下巴。顯然,他想看看加百列自己能推演出多少。 “尤瑟夫告訴他的人,他可能是被盯上了。他還告訴他們,他在約會一位法國姑娘。他告訴他們她可能是以色列特工。塔里克大喜,他一直在等的就是這個。他讓尤瑟夫請那女孩參加一個虛構的使命。他知道杰奎琳會上鉤的,因為他們知道她是機構的人。” “精彩。加百列。” “她自己知道嗎?” “杰奎琳?” “是啊,杰奎琳!她知道真相嗎?” “當然不。她愛你,絕不會同意去欺騙你的。” “你當時為什麼不對我說真話?” “那你告訴我,加百列,如果當時我跑到康沃爾郡,讓你放棄隱居生活,充當引誘塔里克的誘餌,你會幹嗎?當然不會。” “所以你就拿我的生命當釣餌,還有杰奎琳的!” “紐約發生的事我很抱歉。這和我預先想像的相去太遠了。” “可是他是要死的人了。幹嗎不由著他的腫瘤要了他的命?” “因為他的組織沒有他還會運轉,而且會比以往更危險,更難以預料。還因為我們自己的機構也在踉踉蹌蹌。機構需要新的契機,重新贏得政府和以色列人民的信任。” “要是政府和人民發現是你導演了這齣戲,那怎麼辦?” “總理知道其中全部內情的。” “民眾呢?” “他們通過報紙又能知道什麼呢?” “為什麼不能?因為我這樣的人也許會和本傑明·斯通一樣消失?” 沙姆龍什麼也沒說。 加百列搖搖頭:“你幹得出來的,對吧?如果我礙了你的事,你會殺了我。怪不得你夜裡睡不好覺。” “這種事兒總得有人做,加百列!我不做的話,誰來?如果我們的敵人認定機構是軟弱的,他們就會來測試我們的底線。隨便什麼時候他們就有可能殺幾個猶太人。敘利亞人可能再從山那邊殺過來,憋足了勁要把我們趕下海。要是全世界都袖手旁觀,也許還會再出個希特勒,要伸手把我們全滅了。也許我是一次次地為難你了。也許我使用的手段讓你厭惡,可是心底里你慶幸有我。這會讓你今晚睡好覺的。” “為什麼?”加百列說,“為什麼這麼多年對我撒謊?幹嗎不直來直去?為什麼要這樣精心編制騙局?” 沙姆龍勉力地微微一笑。 “我有沒有給你講過我們那天夜裡抓捕艾希曼的故事?” “這段我聽過一百遍了。” “不過不是完整的故事。”沙姆龍閉上眼,微微抽搐著,似乎那是段苦澀的記憶,“我們知道那畜生每天晚上坐同一班公交車回家,我們要做的就是等他一下車就上去逮住他。演練過一百次了,演練的時候我可以十二秒鐘就完成抓捕。不過那天晚上,剛從車上下來,我就跌跤了。艾希曼差點逃脫,就因為我跌跤了。你知道我為什麼跌倒,加百列?我跌倒是因為我忘了系鞋帶。當然,最後我抓到他了。我在那天晚上學到了最寶貴的一課:一定要面面俱到,務求萬全。” “所以今晚尤瑟夫從我桌前走過也不是巧合?”加百列問道,“你派他去,讓我看見他。你想讓我知道真相。” 沙姆龍把頭向前微微一傾。說得不錯。 加百列回到耶路撒冷的公寓,已經凌晨四點了。在桌上放著一個大號的辦公信封。其中有三個小信封:一封裡裝著上午飛往倫敦的機票,另一封是三本不同國籍的護照,第三封裡塞滿了美元和英鎊的現金。加百列將小信封全部放回大信封,帶著它走進臥室。他在臥室裡把其他行李收進自己的旅行袋。航班還有五個小時才起飛。他想睡一覺,卻知道自己是睡不著的。他想驅車再去赫茲利亞。杰奎琳。除了她,沒有什麼是真實的。唯有杰奎琳。他走進廚房,做了咖啡。然後走上陽台,等待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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