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國家陰謀1·以色列的暗殺藝術

第24章 第二十三節

大當家酒吧坐落在來徹斯特廣場的西南角。它有兩層樓,有一扇扇巨大的窗戶,所以加百列坐在戶外的一張冰涼的木凳上,依然能看到裡面的情形,就好像觀看一場多層舞台上的表演。成群的遊客和攝影者從他身旁經過。街頭藝人的表演也開場了。在廣場的一側,有個德國人正對著一隻破麥克風唱著吉米·亨德里克斯的歌,伴奏的是一把連接著功放的電吉他。在另一側,一班秘魯人正在演奏山地音樂,他們的觀眾是一群染著紫色頭髮的都市朋克。離酒吧大門數英尺的地方,有一座真人扮演的雕塑,凍僵一般立在一個支架上。他的臉上塗著古銅色油彩,用惡毒的眼光盯著加百列。 五分鐘後,尤瑟夫到了,陪他同來的是一名消瘦的棕頭髮男子。他們在大門口賄賂了大猩猩一般壯碩的門衛,突破了限制。片刻後,他們出現在二樓的窗戶裡。尤瑟夫向一個瘦長的金發女打了招呼。加百列從外套口袋拿出手機,撥了一個號碼,嘟囔了幾句,然後按下了挂機鍵。

五分鐘後,杰奎琳到了,還穿著早上去伊舍伍德畫廊時同樣的衣服,然而她已然垂下了她的長發。她來到門衛面前,詢問還需要等候多久。門衛立即閃開,根本不管聚集在外面的其他客人。看著杰奎琳消失在酒吧之中,加百列聽到有人嘟囔道:“法國騷娘們儿。” 她上了樓,給自己買了一杯葡萄酒,在尤瑟夫和他的朋友數英尺以外的窗邊坐下。尤瑟夫依然在和金發女交談,然而片刻過後,加百列看到他的眼光移到了右手邊深色頭髮的修長女孩身上。 二十分鐘後,加百列和活人雕塑都在原地沒有動,然而尤瑟夫已經撇下了金發女,移坐在杰奎琳身邊。她用自己的眼神奉承著他,倒好像無論他說了什麼,都是她平生聽到的最引人入勝的事情。 加百列盯著真人像,塑像也盯著他以牙還牙。

到了午夜時分,他們離開酒吧,在打著旋的風中步行穿過廣場。杰奎琳打著寒戰,雙臂在乳房下抱成團。尤瑟夫伸出一隻胳膊摟住她的腰,將她向自己拉緊。她能感到酒勁上來了。她發現適當地依賴酒精對眼下這種情景是有幫助的。她喝的量剛好,可以釋放矜持,不用為了同一個徹底陌生的人睡覺而羞怯,而這樣的羞怯可能會暴露她的身份。同時,這點酒又不至於讓她失去自我保護的本能。 他們在查琳十字街搭上一輛出租車。 杰奎琳說道:“你住哪兒?”她知道答案,然而多米尼克·伯納德不知道。 “我在貝斯沃特有間公寓。在蘇塞克斯花園。我們要去嗎?” 她點點頭。他們沿著查琳十字街行駛,經過一間間黑了燈的店鋪,然後向西轉到牛津街,朝馬伯拱門方向駛去。有時候,他們會經過一間亮著燈的商店,或是經過一盞路燈,她會短暫地看清他的臉,就像屏幕上閃過一張照片,然後迅速被拿走。她琢磨著他的面貌。他的下巴方方正正,簡直就是規整的直角。他的鼻子又細又長,曲線精緻。他的嘴唇厚實飽滿。睫毛很長,眉毛很寬。他精細地刮過鬍子,沒有噴古龍水。

根據加百列對她的描述,她本以為尤瑟夫會是個傲慢而過分自信的人。不料他的表現卻稱得上聰明,那是一種令人愉悅舒服的聰明,其中甚至帶著幾分害羞。她想到了自己在塞浦路斯色誘過的德國化工專家。他是個禿頂,還有口臭。晚餐的時候他就告訴她自己是如何如何恨猶太人。後來,上了床,他又要她做出各種噁心的事情。 他們行駛到艾奇威路,一轉彎,來到蘇塞克斯花園。她很想抬頭看看,找到加百列設定竊聽點的那間公寓。然而她不由自主地盯上了尤瑟夫。她用手指撫著他下顎的曲線:“說真的,你可真英俊。” 他面露微笑。她心想,女人的這種恭維,他已經習慣了。 出租車來到樓前。這是塊寡淡無味的地方,方頭方腦的戰後建築,透出一股俗氣。他扶著她下車,向司機付了錢,帶著她走上一小段台階,來到大門前。他習慣用前腳掌走路,似乎隨時準備奔突或跳躍。她想,這點同加百列一樣。她又琢磨著,此刻加百列會不會正監視著他們呢。

他拿出鑰匙,找出開大門的那一把——她注意到,是耶魯型的。他將它插進鎖孔。在他引領下,他們穿過鋪著格子地氈的小門廳,走上燈光暗淡的樓梯。她想像著他接下來要做些什麼。開一瓶酒,播放輕柔的音樂,或是點燃蠟燭?又或者,他會不會像做買賣一樣直奔主題?如果他們能聊聊,也許她可以了解些他的情況,這樣對加百列會有幫助。於是她決定盡量延長色誘的時間。 在他的單元門前,他拿出第二把耶魯型鑰匙,打開了鎖死的門,然後又打開了樣式古老的防盜門。三道鎖,三把不同的鑰匙。不成問題。 他們進了公寓。房內一片黑暗。尤瑟夫關上門,隨即第一次吻了她。杰奎琳說:“我一整晚都盼你這麼做。你的嘴唇好美。” “我一整晚都盼著做別的事情。”他又吻了她,“我給你弄點喝的好嗎?”

“你要是有,給我來一杯葡萄酒就好。” “我想是有的。我來看看。” 他扭開了燈,一盞廉價的立燈放出光線,投射在天花板上,他將鑰匙放在門邊的一張小桌上。杰奎琳將手袋放在了鑰匙旁邊。沙姆龍的訓練開始派上用場了。她迅速審視著房間。這是一間革命知識分子的寓所,陳設稀疏,實用簡約,如同進了野外的營帳。地氈上覆蓋著三塊廉價的東方風格的地毯。茶几很大——那是一塊方形的大硬紙板,蓋在四座煤磚的墩子上,四把互不搭配的椅子各站一邊。桌子中央是一個煙灰缸,足有餐盤大小,其中殘留著幾種品牌各異的煙蒂,有幾枚還沾著唇膏的印跡,包括兩種不同的顏色。煙灰缸周圍有五六隻小杯子,其中殘留著土耳其咖啡的污漬,形狀好似羅夏墨跡測驗的痕跡。

她將注意力轉向了四壁。牆上貼著鮑勃·馬利和切·格瓦拉的海報,一幅湯米·史密斯和約翰·卡洛斯在1968年墨西哥奧運會上戴著黑色手套、舉起拳頭的照片。還有一面黑綠紅的巴勒斯坦國旗和一幅版畫,版畫的內容是一名婦女正在給一名即將步入婚禮的村姑沐浴。她認出此畫是易卜拉欣·甘納姆的作品。屋裡到處都是書,有的成堆,有的成垛,似乎正等著澆上汽油再點上一把火。一卷又一卷的中東史,中東戰爭史,阿拉法特、薩達特、本·古里安、拉賓的傳記。 “你讀了好多書啊。”杰奎琳說道。 “我讀書成癮。” “你是哪里人,不介意我問問吧?” “巴勒斯坦。” 他從廚房回到屋裡,遞給她一杯紅葡萄酒。接著他舉起一隻手:“跟我來。”

加百列站在自己的窗前。卡普的激光麥克風收錄下他們的談話,然而聽起來的效果卻像是在收聽一盤斷斷續續的卡帶。當他們來到臥室,準備做愛的時候,加百列說:“關掉。” “可是,加布,這才是最精彩的地方。” “我說了,關掉。” 卡普調低了麥克風,關掉了電源:“我餓了。我要去走走。” “去吧。” “你沒事吧,加布?” “我挺好。” “你真的行嗎?” “快走吧。” 一小時後,尤瑟夫從床上爬起來,走到窗前,拉開窗簾。黃色的街燈將他的橄欖色皮膚染成了舊報紙的顏色。杰奎琳俯身趴著,下巴支在雙手上,望著他,眼光隨著他肩膀的輪廓線移動,從上至下,從方正的雙肩一直看到肌肉勁健的腰部。她琢磨著,加百列會不會也正在看著他呢?

尤瑟夫在看街道,査看停靠的車輛,審視對面的建築。他輕輕轉動身體,她看到在他背上有一道又寬又長的疤痕,從右肩胛骨一直延伸到脊柱的中部。他們做愛的時候她摸到過。摸起來又硬又糙,如同砂紙。如同鯊魚的皮。 他此前的表現,是位溫柔的情人,動作細膩,努力為她帶去歡愉。他在她體內時,她閉上眼,想像著他是加百列,當她摸到他肩胛之間的傷疤,她想像著那是加百列的傷疤,是他執行某次秘密任務時留下的痕跡,她希望自己的雙手能將它撫平。 “你在看什麼?”她問道。 尤瑟夫轉過身,雙臂交叉在胸前。 “你以前同阿拉伯人做過愛嗎,多米尼克?” 她心想,你這是在轉移話題呢。她說:“你是我第一個。也許過一會兒我得再做一次。”

“我們睡在一起的時候就不要了。” “我們現在不算睡在一起嗎?” “這個隨你怎麼說。” “好吧,我們現在算是正式睡在一起了。”她翻過身,仰面躺著,望著街燈投在她身上的光影,想像著它就是加百列凝望的眼神。 “如果我們正式睡在一起了,你覺得要不要彼此加深些了解?” 他微笑著說道:“你想了解些什麼?” “我想了解,你的後背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再次轉動身子,望著窗外。 她看了看床頭櫃上的數字鬧鐘。 “我過去的一些事情,你聽了也許會不舒服的。”他說。 “你做過的壞事?” “不,多米尼克。是別人對我做的壞事。” “那你後背上的疤是怎麼來的?” 他轉過身望著她:“我是在黎巴嫩的一座難民營長大的,南貝魯特的沙提拉難民營。也許你聽說過沙提拉,多米尼克。”

“當然,我聽說過沙提拉。” “巴解組織在沙提拉營裡有辦公室,所以,八二年以色列侵略黎巴嫩的時候,每天都轟炸營區。有一架以色列戰鬥機發射了一顆導彈,擊中了我們家住的那幢房。房子塌了,砸在我身上,一大塊水泥把我背上的皮肉撕開了。” “你為什麼會在黎巴嫩?” “那是因為我們全家被猶太人從祖先的家裡趕出來,離開巴勒斯坦,逃難到了黎巴嫩。” 杰奎琳望著天花板。 尤瑟夫說道:“我給你講故事的時候,你的眼光為何躲開了?” “我在吧里的夜總會遇到過一些以色列人。當時他們在和一幫法國學生辯論這個問題。他們說當初在巴勒斯坦,猶太人原本也用不著趕走阿拉伯人,因為阿拉伯人是自己要離開的。” 尤瑟夫笑出了聲,搖著頭:“我看你是聽信猶太復國主義的鬼話了,多米尼克。巴勒斯坦人會自願放棄住了幾百年的祖宗之地,就為換取幾個難民營和一段流放生涯?鬼話。阿拉伯人自己的政府要求巴勒斯坦人離開家園?全是鬼話。” “這些說法都是假的?” “你覺得聽起來像真話嗎?” “不太像。” “既然如此,那就相信你的直覺吧,多米尼克。如果一件事情聽起來就很不合理,那多半就是不合理。你真的想知道猶太人到底對我的人民做了些什麼嗎?你想知道我的全家究竟怎麼流落到貝魯特難民營的嗎?” “我只想知道你。” “我是巴勒斯坦人。把我同我的人民和歷史分隔,那是不可能的。” “那就告訴我。”她說。 “順便問一句,你去的是巴黎的哪間夜總會?” “什麼?” “你遇到以色列人的那間夜總會。是哪一家?” “我記不得,很久以前了。” “努力回憶一下,這很重要。” “我們管這叫al-Nakba,就是大災禍。” 他穿上了一條寬鬆的棉睡褲,套上了一件印著倫敦大學的汗衫,似乎是突然間才意識到赤身裸體有些不好意思。他給了杰奎琳一件藍色的禮服襯衫。雖然沒有明說,但意思是非常清楚的,al-Nakba這樣神聖肅穆的話題,怎能輕佻地裸著身體談論呢?杰奎琳坐在床中央,一雙長腿盤在身前,看著尤瑟夫踱著步。 “當初聯合國提出了一個方案,要將巴勒斯坦劃分為兩個國家,猶太人看了方案,發現裡面有個嚴重的問題。那幫復國主義者來到巴勒斯坦,為的是建立一個猶太人的國家,可是照這個方案,將近一半的國民都得是阿拉伯人。猶太人接受了聯合國的分割計劃,可他們心裡很清楚,阿拉伯人是不會接受的。阿拉伯人憑什麼接受?猶太人只佔有百分之七的巴勒斯坦,然而他們卻要接手這個國家的百分之五十,這其中包括沿海最肥沃的海岸平原,以及上加利利地區。你在聽嗎,多米尼克?” “我在聽。” “猶太人設下一計,要將阿拉伯人從計劃中的猶太人國土上趕出去。他們還給計劃起了名字——計劃D。當阿拉伯人進攻的時候,這個計劃就啟動生效了。他們的計劃就是驅逐阿拉伯人,把他們趕走,本·古里安就是這麼說的。就是要清洗猶太人所佔巴勒斯坦境內的阿拉伯人。沒錯,就是清洗。我可不是隨隨便便用這個詞的,多米尼克。這不是我發明的詞。這是錫安主義者①自己的詞語,在他們的計劃裡,他們要把我的人民趕出巴勒斯坦,他們使用的就是這個詞語。” ①錫安主義者(Zionist):即猶太復國主義者。錫安系耶路撒冷的一座山,曾為古猶太人的政治和宗教中心。 “聽起來他們的行為就像塞爾維亞人。” “事實也的確如此。你聽說過一個叫代爾亞新的地方嗎?” “沒有。”她說。 “你對中東沖突的觀念是複國主義者為你確立起來的,所以你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地方,我就毫不奇怪了。” “給我講講代爾亞新是怎麼回事。” “那是座阿拉伯人的村莊,就在耶路撒冷以外通往特拉維夫的路上。它現在已經不存在了。現在那裡是一座猶太村莊,改名為卡法·沙烏爾。” 尤瑟夫閉上雙眼,頓了片刻,似乎接下來的話太過傷痛,難以說出口。當他重新開口說話的時候,他的語氣平和,就像在回憶一個親愛的逝者,記述他在人間最後的平凡往事。 “村里的長者們跟著錫安主義者來到一個住處,於是四百名住在代爾亞新的阿拉伯居民以為他們安全了。復國主義者向他們保證過,他們的村子不會受到攻擊。不過在四月裡的一天,凌晨四點鐘,伊爾根組織和斯特恩幫的成員來到代爾亞新。在中午之前,三分之二的村民已經遭到了屠殺。猶太人把男人和男孩集中在一起,讓他們面對一面牆壁站住,然後開始射殺。他們挨家挨戶地殺死女人和孩子。他們炸毀房舍。他們射殺了一名懷著九個月身孕的婦女,然後又割開她的子宮,取出孩子。有名婦女衝上去想救那孩子的命,一個猶太人把她也射殺了。” “我不相信巴勒斯坦發生過這樣的事情。” “當然發生過,多米尼克。屠殺之後,消息像野火一樣在各個阿拉伯村莊中傳遍了。當時猶太人佔盡了有利形勢。他們在卡車上安裝了高音喇叭,發布警告。他們要求阿拉伯人離開,否則當地就是另一個代爾亞新。他們捏造消息,說是傷寒和霍亂疫情爆發。他們播放阿拉伯語的秘密廣播,偽裝成阿拉伯領袖,敦促巴勒斯坦人撤離,以免遭受血洗。這才是巴勒斯坦人離開的真實原因。” “我完全不了解。”她說。 “我的家鄉是利達村。同代爾亞新一樣,利達這個地方已經不復存在了,現在叫作洛德。他媽的錫安主義者在那兒建了機場。同阿拉伯自衛者打了一仗之後,猶太人進了利達村。那真是一片恐慌。二百五十名阿拉伯村民死於戰火。村鎮被攻陷後,那個司令問本·古里安,怎麼處置阿拉伯人。他說:'讓他們走!'驅逐的命令實際上是伊薩克·拉賓簽署的。有人告訴我們全家,限十分鐘之內收拾好東西,把一隻旅行袋盡可能地裝滿,然後離開。他們開始逃亡。猶太人譏笑他們,向他們吐口水。這就是巴勒斯坦的真相。這就是我的身世。這就是我恨他們的原因。” 然而杰奎琳此刻想到的卻不是利達的阿拉伯人,而是馬賽的猶太人,是莫里斯和蕾切爾夫婦——在那個夜晚,維希政權的憲兵帶走了他們。 “你在發抖。”他說。 “你的故事讓我心裡不踏實。回到床上來。我要抱著你。” 他重新爬到床上。他的身體輕柔地罩住她,吻她的唇。 “今天的課上完了,”他說,“我明天繼續,只要你還有興趣。” “我有興趣,非常有興趣,真的。” “你相信我對你說的這些嗎?或者,你覺得我只是一個狂熱的阿拉伯人,一心只想把猶太人趕下海?” “我相信你,尤瑟夫。” “你喜歡詩歌嗎?” “我很愛詩。” “詩歌對巴勒斯坦人民來說是很重要的,我們有了詩歌,就可以傾訴自己的苦難。詩歌給我們勇氣,去面對我們的過去。有個叫穆茵·貝斯素的,那是我最喜歡的詩人。” 他再一次吻了她,然後開始背誦。 她說:“好美。” “用阿拉伯語讀起來更美。”他頓了片刻,又說,“你會說阿拉伯語嗎?” “當然不會。為什麼問這個?” “只是隨口一問。” 早晨,尤瑟夫將咖啡送到她床頭。杰奎琳坐起來,迅速地把它喝了。她需要咖啡因的振作方能展開思考。她夜裡沒睡覺。有好幾次,她想溜下床,不過尤瑟夫睡覺很不踏實,她擔心弄醒了他。如果他發現她在製作鑰匙的倒模,而且製作倒模的特殊裝置還是藏在偽裝的睫毛膏盒子裡的,那她可就再也無法圓謊了。他會認定她是以色列間諜。他還大有可能殺了她。與其被他抓住,還不如捨棄倒模安全撤離他的寓所。她希望做到進退有度,為了加百列,也為了她自己。 她看了看表。將近九點鐘了。 “對不起,我讓你睡到了這麼遲。”尤瑟夫說道。 “沒關係。我確實是累了。” “是舒服的累,對嗎?” 她吻了他,說道:“那是非常舒服的累。” “打電話告訴你老闆,就說你今天請假,就為和阿拉伯人尤瑟夫·阿爾·陶非吉做愛。” “我認為他聽不出這裡邊的幽默。” “這個男人從來沒想過在大白天和女人做愛?”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 “我要去沖個澡。歡迎你一起來。” “我上班前從來不會這樣。” “我的目的就是不想讓你去。” “去洗吧。還有咖啡嗎?” “在廚房。” 尤瑟夫走進衛生間,半掩上門。杰奎琳繼續躺在床上,直到她聽見他走進了淋浴間。於是她從毯子裡鑽出來,悄步走進廚房。她給自己倒了半杯咖啡,然後走進了客廳。她將咖啡放在小桌上,緊挨著尤瑟夫的鑰匙,然後坐下來。淋浴聲依然在繼續響著。 她把手伸進自己的手袋,摸出睫毛膏的盒子,打開盒蓋,向裡瞥去。其中填滿了可塑性陶瓷材料。她需要做的,就是把鑰匙放進去,合上蓋子,再擠壓一下,假化妝盒就能做出一個完好的倒模。 她的手顫抖著。 她小心地拿起鑰匙,不讓它們發出任何聲音,然後選出第一把:開臨街大門的耶魯型鑰匙。她將它放進盒子裡,蓋上蓋子,壓緊。她打開盒蓋,取出鑰匙。倒模形成,很完美。同樣的工序,她又重複了兩次,一次是第二把耶魯型鑰匙,另一次是防盜門的鑰匙。她拿到了三副完美無缺的倒模。 她合上盒蓋,將鑰匙小心地放回原處,將睫毛膏盒放回手袋。 “你在那兒乾什麼?” 她抬起頭,吃了一驚,旋即恢復了鎮靜。尤瑟夫正站在房間的中央,身上裹著浴巾。他站在那裡多久了?他看見了什麼?該死,杰奎琳!你為什麼不看著門口的動靜? 她說:“我在找我的煙。你見過嗎?” 他指著臥室:“你把煙留在裡面了。” “哦,是,天哪,有的時候我真是丟了魂兒了。” “你就為了這個?就為了找香煙?” “那我還能幹什麼?”她攤開胳膊,指著斯巴達式的粗陋客廳,“你覺得我會偷你的什麼值錢寶貝嗎?” 她站起來,拿起手袋:“你用完浴室了嗎?” “用完了。你上衛生間為什麼要帶包?” 她心想:他起疑了。一瞬間,她真想奪路逃出公寓。緊接著卻想:面對這樣的問題,我應當感到受了冒犯。 “我擔心我要來例假了。”她冷傲地說道,“我不喜歡你的態度。你們阿拉伯男人一覺醒來都是這樣對待情人的?” 她擦著他的身體走過去。她自己也吃了一驚,沒想到自己居然能把話說得那麼坦然堅決。她拿好衣物走進浴室的時候,雙手都在顫抖。盥洗後,她將池裡的水放掉,一邊穿好衣服。接著,她開門出去。尤瑟夫在客廳裡。他穿上了褪色的牛仔褲、汗衫、一雙輕便皮鞋,沒穿襪子。 他說:“我給你叫輛出租車。” “不麻煩了。我自己能回家。” “我陪你走出去吧。” “我自己認得路,謝謝你了。” “你怎麼了?你為什麼這種態度?” “因為我不喜歡你對我說話的腔調。到目前為止,我還算盡興。也許我還可以和你找機會再會。” 她打開了門,走進門廳。尤瑟夫跟著她。她快步走下樓梯,然後穿過大堂。 在大門口,他抓住了她的胳膊:“我很抱歉,多米尼克。我有時候有些神經過敏。如果你活在我的世界裡,你也難免有過度的防衛心理。我對你沒有別的意思。我怎麼才能有所補救呢?給個機會吧。” 她勉力露出微笑,儘管此刻心跳正重重敲打著她的胸骨。她不知該怎麼辦。她已拿到了倒模,然而也有可能壓模的時候已經被發現了,或者,他至少已經懷疑她在“做什麼”。如果她自覺心裡有鬼,那麼最自然的反應應該是拒絕他的邀請。因此,她決定接受他的歉意。如果加百列認為這個決定有誤,她還可以找個藉口取消下次約會。 她說:“你可以帶我去吃一頓像樣的晚餐。” “什麼時間?” “六點半,來畫廊找我。” “太好了。” “別遲到。我受不了男人遲到。” 接著,她吻了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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