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八節
午後時分,天氣轉冷。杰奎琳在做三明治,加百列把橄欖木的木柴堆放在壁爐裡,用報紙引燃。他俯身蹲著,望著細細的火舌添著木柴。每隔幾秒鐘,他就會伸出手去,調整某一塊大木柴的火勢或角度位置。他似乎可以長時間拿著燒熱的木頭卻不會燙傷。最後他站起來,拍拍雙手,去掉木屑和炭灰。他的動作真是從容自如,杰奎琳想,就像舞者深蹲後被舞伴舉起來一般。他看起來似乎更年輕了,頭髮顯得沒那麼灰白,眼睛更加清澈明亮。
她把食物放在一個托盤上,帶進了客廳。這樣的場景是她多年來夢寐以求的。某種意義上說,這個房間就是她為加百列準備的,裝修的風格是她想像中他所喜愛的類型——石質地板,手工地毯,舒適的家具。
她將托盤放在咖啡桌上,自己在沙發上坐下。加百列坐在她旁邊,往自己的咖啡裡加著糖。是啊,如果我們最終能在一起,就該是眼下這個樣子。吃一餐簡單的飯,去山里兜兜風,到山間古鎮閒逛。也許還可以到海邊去逛逛戛納的古港口,或是去電影院看電影。然後回家,在爐火邊做愛。打住吧,杰奎琳。
加百列說道:“我再次出來為機構工作了,我需要你的幫助。”
好吧,到頭來還僅僅是工作。加百列重新出山,需要她做一份工作。他打算假裝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也許這樣處理會更容易些。
“阿里告訴我你離開機構了。”
“他要我回來完成一個任務。你該知道沙姆龍想要什麼的時候會是個什麼情形。”
“我記得。”杰奎琳說,“聽著,加百列,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合適,我怎麼想就怎麼說了,對於維也納發生的事,我感到非常難過。”
他扭頭望著別處,雙眼裡冷冷的,沒有流露任何表情。顯然,莉亞是觸碰不得的禁區。杰奎琳見過一次她的照片。加百列的妻子與她想像的一模一樣——深色頭髮的以色列本地人,渾身放射出一種自信的光芒,這恰恰是法國長大的猶太人杰奎琳所渴望擁有的。加百列選擇了莉亞這樣的女人作為妻子,這恰恰使得杰奎琳更愛他了。
他突兀地改換了話題:“我想你一定聽說了大使在巴黎遭襲擊遇害的事。”
“當然。這太可怕了。”
“沙姆龍確信塔里克是元兇。”
“他要你去把他找出來?”
加百列點點頭。
“為什麼是你,加百列?你已經隱退多年了。為什麼不使用其他特工?”
“也許你沒注意到,機構最近遇到很多挫折,比它取得的成績多得多。”
“塔里克多年以來處處壓著機構一頭。眼下你又怎麼能找得到他呢?”
“沙姆龍在倫敦找到了一個他手下的特工。我在他的工作電話上裝了監聽,不過我還需要監聽他的公寓,這樣才能弄清他在和誰聯繫,說了些什麼。如果我們運氣好,也許能弄清楚塔里克下一個攻擊目標是哪裡。”
“你為什麼需要我?”
“我需要你幫我進入他的公寓。”
“你為什麼需要我幫助?你自己就知道如何撬鎖,如何安裝竊聽器。”
“問題就在於此。我不想去撬他的鎖。破門而入風險太大,我們也就因此失去主動。我想要你替我進入他的公寓,複製一套他的鑰匙,査看一下他用的是什麼樣的電話,然後我就可以復制一個。”
“我又怎麼能進入他的公寓?”她是知道答案的,這個不在話下,她只是要聽他說出來。
加百列站起來,向火裡又加了一塊木頭:“尤瑟夫喜歡女人。他喜歡倫敦的夜生活。我要你和他在酒吧或夜總會相見,和他交朋友。我希望你引誘他主動邀請你去他的公寓。”
“對不起,加百列。我沒興趣。讓阿里給你配個新姑娘吧。”
他轉過臉看著她。她心想,他吃驚了,因為我對他說了不。他沒預料到。
“我給了你一個機會,讓你能幫我找到塔里克·阿爾·胡拉尼,阻止他殺害更多的猶太人,阻止他繼續破壞和平進程。”
“我告訴你了,我已經做完了我的那份工作。該輪到別的女孩了。”
他再次坐下來。
“我理解沙姆龍為什麼再次把你拉進來,”杰奎琳說道,“因為你是最能勝任的角色,可是你為什麼需要我呢?”
“因為你也是個出色的角色,”他說完,又補充道,“還因為,我相信你。”
她心想,你想告訴我什麼呀,加百列·艾隆?她說:“三週後我必須去加勒比群島拍片。”
“我只需要你幾天工夫。”
“我不能什麼回報也沒有吧?”
“我就要你,我也不會和別人談條件,”加百列說,“所以,你現在有資本開價。”
他抬頭看著天花板,計算著她需要多少。租金,裝修,廣告……“五萬。”
“法郎?”
“別開玩笑了,加百列。美元。”
他皺起了眉。杰奎琳挑釁地交叉起雙臂:“五萬美元,否則你就去找沙姆龍要別的女孩吧。”
“五萬成交。”他說。
杰奎琳露出了微笑。
杰奎琳給瑪瑟爾打了電話,要他取消今後兩週所有的拍攝合約。
“杰奎琳,你糊塗了吧?不是當真吧?你現在這樣的狀態已經很脆弱了,怎麼能雪上加霜地取消合同呢?片約在這一行里是贏得聲譽的最佳途徑。”
“瑪瑟爾,我入行已經十七年了,我一向沒有落下過撕毀片約的壞名聲。有特殊情況,我必須離開幾天。”
“你就指望我這樣向人家解釋?人家可都是想做好人才聘你的,我難道就對他們說一句'她有特殊情況'?拜託,親愛的。你不能這樣做。”
“告訴他們我被一些事情絆住了。”
“比如呢?”
“麻風病。”她說。
“哦,好,太棒了,”他的語氣突然變得嚴肅了,“對我說幾句實話,杰奎琳。你不是出了什麼麻煩吧,沒有吧?你知道的,我是可以信任的人。我從始至終一直在你身邊,記得嗎?我知道你所有的秘密。”
“別忘了,我也知道你所有的秘密,瑪瑟爾·蘭伯特。沒有,我沒有任何麻煩。就是有些事情,我得自己料理,而且刻不容緩。”
“你沒生病,對不對,杰奎琳?”
“我的健康狀況很完美。”
“不會又是可卡因上癮吧,啊?”瑪瑟爾耳語道。
“瑪瑟爾!”
“做手術?眼睛美容?”
“去你媽的。”
“男人,為了一個男人?是不是終於有人在你的鐵石心腸裡留下烙印了?”
“我要挂機了,瑪瑟爾。過兩天會給你打電話。”
“啊,我說對了!是男人!”
“你是我唯一的男人,瑪瑟爾。”
“我倒是巴不得。”
“回頭見。”
“再見。”
他們在將近傍晚時出發,沿著蜿蜒的高速公路向北駛入群山。零零碎碎的雲朵飄在峽谷上空。他們隨著山勢升高,此時碩大的雨點也落下來,砸在加百列租來的標致車上。杰奎琳將座椅放倒,望著一道道溪流從汽車頂窗流下來。不過她的心思已經聚焦在了倫敦和她針對的目標上。她點起一支煙,說道:“給我講講這個人。”
“不,”他說,“我不能讓你心裡有任何成見,免得影響工作狀態。”
“你之所以找到我,就是因為我做事能做到心中有數,加百列,給我講講他的情況。”
“他名字叫作尤瑟夫,在貝魯特長大。”
“貝魯特什麼地方?”
“沙提拉。”
“耶穌啊。”她說著,閉上了雙眼。
“他的父母都是一九四八年的難民。他們曾住在阿拉伯人的村鎮利達,但是戰爭期間他們越過邊界逃到了黎巴嫩。他們在南部住了一陣子。然後搬到貝魯特,想找工作,於是就在沙提拉難民營安頓下來。”
“他怎麼會到了倫敦?”
“他有個叔叔把他帶到了英國。他為尤瑟夫提供了保障,讓他受了教育,學會了純正的英語和法語。後來他變成了一個政治極端分子。他認為阿拉法特和巴解組織都是投降派。他支持那些主張繼續戰鬥的巴勒斯坦領袖,支持他們將以色列從地圖上徹底剷除的主張。他引起了塔里克組織的注意,幾年之內就成了其中的積極分子。”
“聽起來倒是引人入勝。”
“他還的確有些魅力。”
“有何嗜好?”
“他喜歡巴勒斯坦詩歌和歐羅巴女人。他幫助塔里克殺害以色列人。”
加百列駛離了機動車道,開上了一段小路,向東駛向山中。他們經過一座沉睡的村莊,轉上一段泥濘路,路邊是光禿的懸鈴木夾道。他沿著道路行駛,直到他看見一扇通往一片空地的破木門。他停下車,爬出車廂,將大門敞開,好讓標致車順利通過。他把車開進空地,熄滅引擎,將頭燈開著。他拿過杰奎琳的手袋,從裡面拿出伯萊塔手槍和備用彈夾。接著他拿起一本她的時尚雜誌,將封面和封底撕下來。
“下車。”
“下著雨呢。”
“那又怎樣。”
加百列再次下了車,穿過濕透的地面,又走出幾米遠,來到一棵樹前,樹上有一塊“禁止擅闖”的牌子,掛在一枚彎曲的銹釘子上。他將雜誌封面按在釘子帽上,然後走回了汽車。杰奎琳背靠著黃色的車頭燈光,像一幅剪影一般站在雨裡,頭頂著兜帽,交叉著雙臂。周圍很安靜,只能聽見標致車散熱器的塔塔聲和遠處農莊里的犬吠。加百列取出伯萊塔中的彈夾,檢查了槍膛,確認過其中沒有子彈,然後將手槍和子彈夾一併遞給杰奎琳。
“我想看看你是不是還會料理這些玩意兒。”
“不過封面上的女孩子我認識。”
“開槍打她的臉。”
杰奎琳將彈夾推入伯萊塔的屁股裡,一手握槍,一手托住另一隻手的掌根,以確保槍身的穩固。她向前邁了一步,舉起槍,雙膝微屈,將身體偏轉過幾度,心裡勾勒出假想中的敵人。她毫不猶豫地開火了,堅定而有節奏的連射,直至彈夾打空為止。
加百列聽著小小的手槍砰然作響,似乎突然間回到了當年羅馬那座公寓樓的樓梯間裡。杰奎琳放下伯萊塔,取出彈夾,檢查子彈是否確實打完。她把槍拋還給加百列,說道:“咱們看看你怎麼樣。”
加百列只是將伯萊塔輕輕滑入外套的口袋,走到樹前查看她的成績,只有一發脫靶,彈著點密集在右上部。他撕下封面將封底固定在同樣的位置,又將伯萊塔遞還給杰奎琳:“再來一次,不過這一次,一邊射擊一邊前進。”
她將第二輪的彈夾塞進伯萊塔,拉動槍栓,向目標走近,邊前進邊射擊。最後一槍幾乎是在面對面的距離射出的。她撕下“靶子”,轉過身,車頭燈的光穿過紙上的彈孔。每一槍都命中了。她走回加百列身邊,將伯萊塔和雜誌封面遞給他。
他說:“把彈殼撿起來。”
趁著杰奎琳撿拾彈殼的工夫,他從後備箱取出鐵鍬桿,把手槍的各個部件砸爛。他們回到標致車內,加百列將來時的路撇在身後,一邊駕車一邊又將伯萊塔部件和雜誌封面沿路拋棄在黑幕之中。他們開過村鎮之後,他再次開窗,將子彈殼撒出去。
杰奎琳再次點起一支煙:“我表現如何?”
“你及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