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國家陰謀2·英國刺客

第39章 第三十八節

第二天薄暮時分,英國男子遊蕩在耶穌受難路上,聖方濟會榮耀聖母教堂高聳入雲的鐘樓近在眼前。大大小小的雨傘就像水母一般漂浮在人潮中。他從扎堆的遊客中直切過去,敏捷地閃避著撲面而來的雨傘,不讓它們打到頭。廣場裡有一家咖啡館。他點了咖啡,把自己的旅遊指南和地圖攤開放在小桌子上。要是有任何人觀察他,他們都會以為他只是個普通遊客而已,英國男子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 他從大清早就開始工作了。吃完早飯後不久,他拿上地圖和旅遊指南,從聖十字區的賓館出發,在聖馬可區和聖保羅區的大街小巷轉悠了幾個小時,沿途一直在心裡默記周圍的街道名、橋樑名和廣場名——就像他“上輩子”在西貝爾法斯特時所做的那樣。他把記憶的重點放在了方濟會榮耀聖母教堂和聖洛可大會堂周圍的街道和運河上,還給自己玩了個遊戲,先是漫無目的地在聖保羅區轉悠,故意讓自己迷路,然後憑著記憶尋找路線,自行走回方濟會榮耀聖母教堂,沿途檢測一下自己對街道名的熟悉程度。在聖洛克大會堂,他在一樓大廳裡待了幾分鐘時間,假裝欣賞著丁托列託的巨幅畫作,實際上他對正門和樓梯之間的位置關係更感興趣。接著,他上了二樓,站在大廳裡,找到自己晚上可能會就座的區域。羅塞蒂說得沒錯,即使在後排,一個持湯佛格利歐手槍的職業殺手要想殺死台上的小提琴家,也沒什麼問題。

他看了看表,再過幾分鐘就到下午五點了。演奏會晚上八點半開始。在此之前,他還有一件事情要做。他買了張船票,沿著夜色漸深的街道走向大運河。途中他進了一家男裝店,買了一件新夾克,那是一件帶燈芯絨衣領的黑色尼龍羽絨服。這樣的款式在威尼斯是應季新款,白天走在大街上時,好幾次看見有人穿這樣的衣服。 他乘渡輪穿過大運河,走向羅塞蒂先生在聖馬可區的小店。小個子珠寶商正站在櫃檯後,準備關店。英國男子又跟著他走上嘎吱作響的樓梯來到辦公室。 “我需要一艘船。” “沒問題,什麼時候要?” “現在。” 珠寶商一手托著臉:“我認識一個年輕小伙子,他叫安傑洛。他有輛水上出租車。這個人很小心,很可靠。”

“他不是那種會問長問短的人吧?” “完全不是。他以前幹過這種活。” “你能不能很快聯繫上他?” “應該能。你需要什麼樣的安排?” “我想讓他在聖保羅運河那兒等著,就在哥爾多尼博物館附近。” “明白了,那應該沒問題,只不過夜間服務需要額外收費,這在威尼斯是慣例。請稍等片刻,我看看能不能聯繫上他。” 羅塞蒂從電話簿裡找到安傑洛的名字,撥打了他的號碼。經過短暫的交談,交易達成了。安傑洛會在十五分鐘內趕到哥爾多尼博物館待命。 “你付錢給我可能會方便些,”羅塞蒂說,“我會替那孩子保管。” 羅塞蒂再度在便箋紙上算好費用後,英國男子用美元付了款。接著,他自行離店,走到維羅納路上的一家餐館,點了一碗蔬菜湯和一份意大利奶油蘑菇寬麵,吃了頓簡單的便飯。吃飯時,他耳邊迴響的不是小餐館的食客歡騰的喧鬧聲,而是他幾天前從埃米爾·雅各比的磁帶那裡聽來的談話,也就是瑞士教授和艾隆之間關於一位老人所犯罪行的談話,那位老人名叫奧古斯都·羅爾夫,也就是某人出錢僱他去殺的那名女子的父親。

過了一會兒,他在點濃咖啡時,順便找服務員要了一張紙。他在紙上寫了幾句話,把紙塞進口袋裡。吃完晚飯後,他走到大運河,上了一艘渡輪,向聖洛可大會堂進發。 一道閃電打破了巴格里奧尼盧納酒店大堂裡精心維繫的平靜。所有燈光霎時全暗,它們醞釀片刻,又閃爍著重新亮了起來。首席禮賓司布魯內蒂先生十指交握,小聲祈禱著感謝上帝。加百列帶領著安娜穿過大堂,走向碼頭。喬納森先行一步,黛博拉後行一步,一手拿著瓜爾內裡小提琴,另一手拿著斯特拉迪瓦里斯小提琴。布魯內蒂先生揮手作別,祝福她演出順利。其餘員工貼心地鼓起掌來。安娜嫣然一笑,套上了兜帽。 三艘水上出租車停在碼頭,發動機在空轉,漆成深色的船頭在雨水和燈火中閃著光輝。喬納森先行一步,加百列跟在後面。他看了看右邊,只見摩西和伊扎克站在大運河入口處的人行天橋上,摩西看著另一個方向,目光鎖定在聖馬可渡輪站的人群上。

加百列轉身讓安娜出來,他把安娜交給第二艘水上出租車的船夫,自己跟在後面進入船艙。喬納森和黛博拉上了第一艘水上出租車。摩西和伊扎克一直待在橋上,直到兩艘水上出租車從橋下駛過。接著,他們走下台階,上了最後一艘船。 加百列看了看表,現在時間晚上七點半。 大運河在威尼斯市中心慵懶地蜿蜒著,就像小孩在古河道上信筆劃上了一個反轉的S。在加百列的指示下,三艘船一直保持在河中央的位置,它們沿著河流悠長而平緩的曲線,行駛在聖馬可區的邊緣。 加百列跟安娜待在船艙裡,拉著窗簾,黑著燈。喬納森站在第一艘船的船頭,與船夫並肩而立,目光來回掃視著。在第三艘船上,伊扎克和摩西也站在同樣的位置。過了十分鐘,當船拐進弗雷斯卡達運河時,三艘船都被雨水浸透了。加百列最擔心的就是這段旅程。由於這段運河十分狹窄,船速不得不大大放慢。而且大運河到聖洛可大會堂之間還有四座橋。這是殺手伏擊的最佳地點。加百列拿出手機,給喬納森打電話。安娜握緊了加百列的手。

扎卡里亞·科爾多尼在聖洛可大會堂的一樓大廳裡來回踱步,他穿著黑色西裝,繫著他那標誌性的栗色絲綢圍巾,指間夾著一根沒點燃的香煙。安娜的經紀人費奧納·理查德森站在他旁邊。 “她在哪兒?”科爾多尼問。 “在路上。” “你確定?” “她離開酒店之前給我打電話了。” “她不會退縮吧,費奧納?” “她就來了。” “她要是敢放我鴿子,就再也別想在意大利開演奏會了。” “她會來的,扎卡里亞。” 話音剛落,安娜就在加百列團隊的簇擁下走了進來。 “安娜!親愛的!”科爾多尼喜出望外,“你今晚看起來簡直是太迷人了。為了你今晚轟動全球的演出,我們還有什麼可以效勞的嗎?” “我想在觀眾來之前看看樓上的大廳。”

科爾多尼殷勤地伸出手。 “這邊請。” 安娜以前在聖洛可大會堂演出過兩次,不過按照以往的慣例,她還是要在演出前把整座大廳巡視一遍,看看所有的設施是否稱心如意,包括舞台和鋼琴的位置、座位的佈局、燈光的效果等。加百列也把大廳巡視了一遍,只不過目的完全不同。 巡視完以後,科爾多尼帶著安娜穿過後台的一扇門,來到了一座大房間,房間裡鋪著深色木地板,牆上掛著織錦,旁邊有個小休息室可以作為安娜的更衣室。大會堂的一名保安守在門邊。他穿著一件勃艮第葡萄酒色的西裝。 “今晚的演出我準備了兩份曲目單,”科爾多尼小心翼翼地說,“一份列出了《魔鬼的顫音》,另一份沒有列。再過五分鐘,觀眾就要開始入場了。”

安娜看看加百列,又看看費奧納·理查德森:“我覺得威尼斯之夜少了塔蒂尼的曲子是不完整的。把那份列了《魔鬼的顫音》的曲目單給我吧。” “你確定,安娜?”費奧納問。 “確定。” “遵命。”扎卡里亞·科爾多尼說。 科爾多尼和費奧納·理查德森走了之後,安娜脫掉外套,打開瓜爾內裡小提琴的琴盒。加百列在一旁坐下,於是她雙手叉腰看著他。 “你還在這裡做什麼?” “我得守在你旁邊。” “不行,我演出之前需要獨處。你在這兒我會分心的。” “恐怕你今晚得破一次例。” “那你倒是說說,加百列,要是你在那邊修復丁托列託的畫作,你會讓我站在你旁邊看嗎?”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很好——明白了就趕緊出去。”

安娜有個天賦,她能排除所有乾擾,在自己身邊創造出一個無法穿透的靜音氣泡,把自己裹在繭裡。她是在母親自殺那天早晨發現這個天賦的。 —個簡單的兩個八度G小調音階就能讓她穿過一扇神秘的舷窗,進入另一個時空。不幸的是,她這項特殊的才能並沒有擴展到小提琴以外的其他領域,除了練琴,她生活中的一切都是一團糟。 在她認識的音樂家中,有的人憎恨自己的樂器。安娜從不這樣。她的小提琴就像一個船錨,能穩住她的心船,不讓它觸礁;它就像一根救生索,能把她從溺水的漩渦中拉出來。當她拿起小提琴時,一切的不幸都不存在了;而一旦她放手時,情況就急轉直下。 那個神秘的氣泡並不會不請自來,只有蒙受召喚,它才會出現。她把外套掛在巴洛克風格的座椅上,掐滅手裡的煙,把腕錶摘下,放進了手提包裡。她現在不需要知道時間——她要在時間中創造屬於自己的時刻,這樣的時刻只能存在一次,且永不可複制。

她決定今晚用瓜爾內裡小提琴演奏。這樣的安排似乎再合適不過了,因為兩百年前,這把樂器或許就是在離這裡不遠的地方誕生的。她打開琴盒,用食指從上到下觸摸著這把樂器,從琴頭、指板、琴馬一直滑到琴身。這把瓜爾內裡小提琴就像淑女一樣尊貴、優雅,沒有缺憾,沒有過失,也沒有傷疤。 她把小提琴從琴盒裡拿出來,抵住脖子,這樣琴底就會一如既往地壓住肩膀以上幾英寸的地方。她的禮服沒有肩帶,因為她不喜歡自己的身體和小提琴之間有任何隔閡。一開始,她的肌膚能感受到琴上的涼意,很快,她身體的熱量傳導到了琴身的木頭上。她把琴弓放在G弦上拉動,小提琴奏出飽滿、洪亮的音調,這是她的音調,安娜·羅爾夫的音調。通往神秘空間的大門打開了。

她允許自己看了看受傷的左手,上面的傷疤實在是太難看了,真想做點什麼把它們蓋住。她趕緊打消了這個念頭,心裡告訴自己,她並不是用手在演奏,而是用心,手指只不過是在遵從心的指令而已。 她關掉燈,閉上雙眼,將琴弓放在琴弦上,緩緩地拉動著,引誘著音符從弦上流淌而出。她沒有演奏音階,沒有練習曲子,也沒有預演今晚要在台上表演的曲子。她已經沒有必要再做更多的準備了。那些曲子都已經深深地滲透進她的血液裡,以至於演奏它們完全不需要憑藉記憶,只需要依靠本能。現在她只是在引導著小提琴自由地鳴唱,任由這旋律穿透她的身體。這裡只有你和我,小提琴,她在心裡默念道,只有你和我。 她聽見緊閉的門外依稀傳來一陣說話聲。她按下心靈的某個開關,聲音消失了。牆外依稀傳來嘈雜的人聲,那是因為觀眾正源源不斷地湧進二樓大廳。她再度按下心靈的開關,聲音又消失了。 這裡只有我和你,小提琴。只有我和你……她想起了加百列帶來的照片上的那個人,那個人稱“英國男子”的殺手。她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相信過男人了。她認為,正是因為父親的背叛,因為他對母親的死謊話連篇,導致她一直無法信任男人。但是今晚,她要把性命託付給加百列·艾隆。她父親開展了贖罪的計劃,但還沒來得及完成就被人殺害了。加百列會幫他完成未竟之業。而安娜會以自己知道的唯一方法幫助他——演奏小提琴,完美地演奏。 氣泡開始在她周圍形成,慢慢將她包裹進去。她的世界裡已經沒有殺手,沒有父親和阿道夫·希特勒的合影,沒有加百列·艾隆,有的只是她和小提琴。 門外有人輕輕敲了敲門。安娜的琴弓立馬停住了。 “還有五分鐘,羅爾夫小姐。” “謝謝。” 琴弓又在琴弦上滑動起來,聲音在她的身體裡流轉。小提琴就像一團烈火,灼燒著她的皮膚。氣泡已將她完全裹住。她與這個世界失去了聯繫。很快,通往舞台的門打開了,當她走進大廳時,台下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一一過往的經驗令她知道這一點,而此刻她的感官已不再接收信息。她看不見觀眾,也聽不見他們的聲音。 她微微頷首,等待了片刻,然後將小提琴舉到肩上,抵住頸窩。她把琴弓放到琴弦上,稍一停頓,隨即拉響琴弦。 加百列把他的崗哨設在了丁托列託的畫作《基督的誘惑》下。他的視線慢慢地在屋子裡掃射,一個一個地排查大廳裡的觀眾,看他們是不是照片裡的那個人。如果殺手真的在大廳裡,加百列沒有看見他。他確認了一下其他隊員的位置。伊扎克就在正對面的角落裡。摩西站在離他幾英尺的台階頂端。希蒙和伊拉納在大廳後面慢慢踱步。喬納森站在加百列右側幾英尺的地方,雙臂交叉抱在胸前,原本低著的頭抬了起來,深黑的眼睛凝視著前方。 加百列允許自己開了個小差,看了一會兒台上的安娜。她正在演奏《魔鬼的顫音》,沒有鋼琴伴奏,這也是塔蒂尼的原意。第一樂章令人著魔——樸實的旋律片段縹緲空靈,紛繁的巴洛克裝飾音若隱若現,降E調、G調的雙音重複著不安的氣息。不愧是魔鬼之聲。 安娜閉著眼睛演奏,身體微微擺動,彷彿與她的小提琴融為一體。她與他相隔不過十英尺,但他知道,她已經不屬於他了。她現在屬於音樂,無論他們之前存在怎樣的羈絆,現在這樣的羈絆都已經被切斷了。 此時此刻,他是以膜拜者的眼光瞻仰她的——或許還有修復師的眼光也說不定,他隱約有這樣的感覺。他讓她看到了她父親的真實面目,讓她學會了接受不堪回首的家庭往事。她的創傷並未消失,他想,只不過被掩蓋住了,裸眼看不見,就像一幅完美的修復作品。 她演奏了一段難度極高、逐漸下降的半音旋律,給第一樂章畫上了休止符。片刻之後,她開始演奏第二樂章。這段樂章節奏更快,跳躍而灑脫,有很多高難度的換弦,她不斷地飛快從第一把位換到第五把位,從E弦換到G弦。十八分鐘後,當第三樂章在一段G小調分解和弦中進入尾聲時,台下掌聲雷動。 安娜放下小提琴,深吸了幾口氣。只有到這時,她才睜開了雙眼。她微微鞠了一躬,向觀眾致意。如果這時她的眼光曾在加百列身上停留,他也並不會知情,因為他已經轉身背對著她,在大廳裡掃視著每一位觀眾,尋找那個帶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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