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一節
距瑞士與德國交界處三英里的地方,有座狹長的山谷,谷底星星點點地分佈著村莊,山谷盡頭有一座小城鎮——巴爾根。如果說這座城鎮有什麼出名的地方,那無非就是因為它地處瑞士最北端。
下了高速公路,可以看到一座加油站,旁邊有個市場,市場前有座停車場,停車場的道路由礫石鋪成。加百列關掉汽車發動機,兩人坐在車裡等著。時值午後,天上泛著鋼鐵般的冷光。
“他們什麼時候過來?我們還要等多久?”
“我不知道。”
“我得去趟廁所。”
“你得憋住。”
“我以前一直在想自己遇到這種情況會怎麼辦,現在總算知道答案了。就算在危急關頭,哪怕是命懸一線,我也抑制不了尿急的衝動。”
“你有驚人的專注力,好好利用它。”
“你就是這麼做的嗎?”
“我從來不尿急。”
安娜拍了拍他的胳膊,不過力道很輕,以免弄疼他受傷的手。
“在維也納的時候,我聽見你在賓館廁所裡吐了。你平常都表現出一副冷酷無情的樣子,好像什麼事情都打不倒你似的,但你畢竟是人,加百列·艾隆。”
“你為什麼不抽根煙?也許這樣能幫你轉移注意力。”
“當你在我父親的別墅裡殺人時,你心裡是什麼感覺?”
加百列想到了伊萊·拉馮:“我沒時間考慮殺人的後果和道德問題。如果我不殺他們,他們就會殺了我。”
“我懷疑這些人就是殺害我父親的兇手。”
“是有可能。”
“那我很高興你殺了他們。我這樣想會不會不正常?”
“不會,這樣想再自然不過了。”
她按照他的建議點了根煙:“現在我家裡什麼樣的醜事都讓你知道了,不過我突然發現我幾乎不怎麼了解你呢。”
“你知道的事情比大多數人都要多了。”
“你工作上的事情我知道一點,但你生活上的事情我就完全不了解了。”
“就應該這樣。”
“噢,少來了,加百列。你的內心真的像你表面裝出來的那麼冷漠,那麼不近人情嗎?”
“他們說我總是對某件事情過於專注。”
“噢,這是個好的開端!再跟我說點別的。”
“你想知道些什麼?”
“你結婚了嗎?我看到你手上戴著戒指。”
“是的。”
“你住在以色列?”
“我住在英國。”
“你有孩子嗎?”
“我們有過一個兒子,但他被恐怖分子炸死了,”他冷漠地看著她,“關於我的事情,你還想知道些什麼呢,安娜?”
他覺得自己的確欠她一些人情,畢竟她已經把自己的家事和盤托出。不過除此之外還有其他因素。他突然發現自己其實想讓她知道那件事。
於是他告訴她,在十年前的一個夜晚,有個叫塔里克·阿爾·胡拉尼的巴勒斯坦恐怖分子在他的車底下安裝了一個炸彈,目的是為了毀滅他的家庭。因為恐怖分子知道,與其直接殺死他,還不如讓他飽嚐家破人亡的痛苦。
事情發生在維也納,當時一家人剛吃過晚飯。吃飯的時候,莉亞一直坐立不安,因為小餐館的電視裡在播放飛毛腿導彈如雨點般襲擊特拉維夫的畫面。
莉亞是個好姑娘,當她的母親在戰火蹂躪的特拉維夫用膠帶封死窗戶,戴上防毒面具,坐在公寓裡擔驚受怕時,她不能容忍自己還安安心心地坐在維也納溫馨舒適的意大利小餐館裡享用意大利面。
吃完飯後,一家人踏著積雪走向加百列的車。他給丹尼係好安全帶,吻別了妻子,告訴她自己要工作到很晚才回家。那是沙姆龍交給他的工作,有個伊拉克情報官正在密謀殺害猶太人。他沒有跟安娜說明這一點。
當他轉身離開時,莉亞試圖發動車子,但引擎熄火了,因為塔里克安放的那枚炸彈正從電池當中吸收能量。他轉過身去,大叫著讓莉亞停手,但她肯定沒有聽見,因為她又轉動了一次車鑰匙。
保護孩子的本能讓他首先沖向了丹尼,但丹尼已經死了,屍體都被炸成了碎片。於是他沖向莉亞,把她從一片火海的車骸中拉了出來。
莉亞雖然保住了性命,但她或許寧可自己死了的好。她現在住在英格蘭南部的一家精神病院裡,每天飽受創傷後心理壓力緊張綜合徵和精神病性抑鬱症的雙重煎熬。自從那天晚上之後,她就再也沒和加百列說過話。
這些事情他也沒告訴安娜·羅爾夫。
“重回維也納對你來說一定很痛苦。”
“這是我第一次回來。”
“你和她是怎麼認識的?”
“我們在一個學校。”
“她也是藝術家嗎?”
“她比我優秀多了。”
“她長得漂亮嗎?”
“很漂亮,只是她現在留下傷疤了。”
“我們都有傷疤,加百列。”
“莉亞的跟我們不一樣。”
“為什麼那個巴勒斯坦人要在你的車底放炸彈?”
“因為我殺了他兄弟。”
她還沒來得及問下一個問題,一輛沃爾沃卡車就駛進了停車場,車燈閃了幾下。加百列發動車子,跟著它來到了城外的一片松樹林邊。司機跳下卡車,迅速拉開後門。加百列和安娜下了車,安娜抱著小保險櫃,加百列抱著裝畫的保險櫃。他中途停了一下,把車鑰匙用力扔進了叢林深處。
卡車的集裝箱裡裝滿了辦公用具,裡面有桌子、椅子、書櫃和文件櫃。司機說:“到集裝箱最裡面去,躺到地上,蓋上多餘的毯子。”
加百列先走了進去,他抱著保險櫃,小心翼翼地翻過大大小小的辦公用具。安娜跟在後面。集裝箱最前端的空間剛好夠兩人蹲坐在地上。安娜躺好後,加百列給兩人都蓋上毯子。這下眼前完全伸手不見五指了。
卡車搖搖晃晃地上了路,不到幾分鐘時間,他們就上了高速。加百列可以感覺到車輪在底盤上濺起了水花。安娜開始輕輕地哼起歌來。
“你在幹嗎?”
“我害怕的時候總是會哼歌。”
“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的。”
“你保證?”
“我保證,”他說,“那你在哼什麼歌呢?”
“《動物狂歡節》之《天鵝》,夏爾·卡米爾·聖桑的曲子。”
“哪天你能給我演奏這首曲子嗎?”
“不行。”她說。
“為什麼?”
“因為我從不演奏給朋友聽。”
十分鐘後,卡車駛至瑞士邊境,國界線前排起了長龍。車子一次只能向前移動幾英寸。它不停地加速、剎車、加速、剎車,車裡兩人的腦袋就像玩偶一樣滾來滾去。每踩一次剎車,車子就會發出一陣尖利的響聲,每踩一次油門,車子就會排出一陣有害的柴油廢氣。安娜把臉貼著加百列的肩膀,輕聲說道:“我感覺我快要吐了。”加百列握緊了她的手。
國界線的另一端,一輛車已在此等候多時,這是一輛深藍色的福特嘉年華,車後面掛著慕尼黑牌照。阿里·沙姆龍的卡車司機把兩個人放下來,隨後繼續踏上他那裝模作樣,其實毫無目的的旅程。
加百列把兩個保險櫃放進後備箱,發動了車子。車子一路馳騁,先是沿著E41公路開到斯圖加特,然後取道E52公路進入卡爾斯魯厄,最後沿著E35公路開進法蘭克福。夜間,加百列曾停車通過緊急專線致電特拉維夫,與沙姆龍進行了短暫的交談。
到了凌晨兩點,車子抵達荷蘭貿易城市代爾夫特,這裡距海岸線不到幾英里。加百列實在開不下去了,他眼睛灼痛,耳鳴如鐘。八小時後,一艘渡輪就會從荷蘭角港出發,開往英國港口哈里奇。屆時加百列和安娜會乘坐那艘渡輪。不過現在,他需要的是一張床和幾個小時的休息時間,因此他們開車穿過舊城區的大街小巷,尋找下榻的旅館。
他在馮德爾街找到一家旅館,從這裡可以看到新教堂的尖頂。安娜負責在前台辦手續,加百列則坐在狹小的大廳裡看著兩個保險櫃。過了一會兒,他們在工作人員的帶領下走上狹窄的樓梯,進入自己的房間。這裡室溫過高,天花板是尖頂的,三角牆上有扇窗。加百列一進門就馬上打開了窗。
他把保險櫃放到櫥櫃上,脫掉鞋,兩腿一伸躺到了床上。安娜溜進洗手間,不一會兒加百列就听見洗手間里傳來令人寬慰的沖水聲。靜夜凜冽的寒風從洞開的窗口吹了進來,寒風夾雜著北海的海水味,輕撫著他的面龐。他允許自己閉上了眼睛。
幾分鐘後,安娜從洗手間裡走了出來。她一開門,身後的燈光就射進了臥室裡。安娜伸出手,關上了燈。屋裡頃刻間又暗了下來,只有窗外的街燈閃著微光。
“你睡著了嗎?”
“嗯。”
“你不睡地上嗎,就像先前在維也納時那樣?”
“我動不了了。”
安娜掀起毯子,爬上床,在他身邊躺了下來。
加百列問:“那個時候,你怎麼知道密碼是'Adagio'?”
“這是阿爾比諾尼的曲子,也是我的第一首練習曲。不知道為什麼,我父親一直很喜歡這首曲子。”
她的打火機在黑暗中燃著火光:“我父親想贖罪,他想得到救贖。他願意找你而不是找我。他為什麼不肯向我道歉?”
“他可能覺得你不會原諒他的。”
“聽起來你好像有這方面的經驗似的。你妻子原諒過你嗎?”
“沒,我覺得她不會的。”
“那你自己呢?你原諒過你自己嗎?”
“也不能說是原諒。”
“那是什麼?”
“和解,我跟自己達成了和解。”
“我父親還沒來得及贖罪就死了,這或許是他罪有應得。不過我想完成他的遺願。我想把那些畫找回來,送到以色列去。”
“我也想。”
“怎麼做?”
“睡吧,安娜。”
於是她睡了。加百列醒著,躺在床上等待天明。他聽著運河上的海鷗鳴叫聲和安娜均勻的呼吸聲。今夜沒有魔鬼,沒有噩夢,她就像小孩一樣無憂無慮地沉睡著。加百列沒有像她那樣進入夢鄉。他還不打算睡,只有等那些畫被完好無損地運到朱利安·伊舍伍德的金庫裡鎖好,他才能安心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