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國家陰謀2·英國刺客

第2章 第一節

伊舍伍德藝術館偶爾資可抵債,其店面曾經開在倫敦上流社會住宅區梅費爾的黃金地段——新邦德街,這裡代表著新潮與時尚,因此業內人士提起它時喜歡稱呼其法語名,以示調侃。後來倫敦零售業開始復興,新邦德街成了蒂芙尼、古馳、范思哲、御木本這類高端時尚品牌的天下。朱利安·伊舍伍德和其他專門經營博物館級偉大畫作的藝術商人便被“流放”到市中心的聖詹姆斯。因此,伊舍伍德喜歡自嘲為“被流放的新邦德街人”。他最終找了間破敗不堪的維多利亞式倉庫,將畫廊搬了過來,倉庫位於一個叫做梅森場的方形庭院,這裡比較安靜。畫廊挨著一個小型希臘航運公司的倫敦辦事處和一家酒吧,光顧酒吧的都是些俏麗的辦公室女郎,她們總是騎著小型摩托車過來。

聖詹姆斯的村民很排外,喜歡在背地裡說人閒話。在這幫人眼中,伊舍伍德藝術館成了一座好戲連連的劇場。這裡既有扣人心弦的意外轉折,又有命懸一線的緊張情節;既上演著歡樂昂揚的喜劇,又上演著沉痛哀婉的悲劇;既有令人驚嘆的高潮,又有深不見底的低潮。之所以會這樣,很大程度上是店主的性格造成的。伊舍伍德有一個對藝術商人來說幾乎致命的缺點,並深受其苦:比起賣畫,他更喜歡藏畫。每次看著客人從陳列室的牆壁上取走一幅他精心收藏的畫作,伊舍伍德便陷入深深的沮喪之中難以自拔。正因為賣掉一幅畫便要遭這樣的罪,他的存貨清單已經慘不忍睹,上面全是業界親切稱之為“壓倉貨”的積壓商品。這些畫沒有哪個買家能以公平的價格入手。它們是賣不出去的畫,是伊舍伍德不肯放下的沉重包袱。 “沉重的包袱”正是杜克街那幫人喜歡掛在嘴邊的戲謔字眼,他們彈冠相慶,為此舉杯。如果有人問伊舍伍德,為什麼他那敏銳的商業頭腦竟會在這裡不起作用,他可能會提起自己的父親——儘管他跟別人約法三章,讓他們永遠也不要提起這個人,想也不要想。

現在,他發達了,翻盤了,面露紅光,腰纏萬貫。準確說來,他的資產已達一百萬英鎊,這筆錢穩穩妥妥地存在他巴克萊銀行的賬戶裡。伊舍伍德之所以如此春風得意,完全歸功於威尼斯畫家弗朗西斯科·韋切利奧的一幅畫作,以及那位看上去總是鬱鬱寡歡的畫作修復師。他此刻正穿過梅森場潮濕的磚瓦向前走來。 伊舍伍德取出一台蘋果機。他英語說得很流利,平日里又是一副本分的英國人打扮,所以很難看出他其實根本不是英國人——至少從嚴格意義上講,他不是。雖然有英國國籍和護照,他其實是在德國出生,在法國長大,信奉猶太教。很少有人知道,他現在的姓只不過是在原姓的基礎上稍微變了下讀音。更鮮為人知的是,他這些年來一直在為一個總部設在特拉維夫的秘密組織服務,跟他接頭的是一個生著子彈型腦袋的紳士。魯道夫·海勒是這位紳士來畫廊見伊舍伍德時用的名字,這是個假名,正如他身上那套藍色西服和舉手投足之間表現出來的紳士作風一般,都是偽裝。他的真名叫阿里·沙姆龍。

“人在一生中會作出各種各樣的選擇,對不對?”沙姆龍在拉伊舍伍德入夥時這麼說,“一個人不會背叛他生活的國家、學校和團隊,但是他得為自己的親人和民族著想,以免世界上再出現一個奧地利瘋子或者巴格達屠夫,將我們所有人都置於死地。你說是不是,朱利安?” “我聽著呢,海勒先生。” “我們不會給你一分錢的酬勞,你的名字也永遠不會出現在我們的文件上。其實你只需要時不時幫我幾個忙,幫我給一位非常特殊的特工做一些非常具體的事情。” “那太厲害了,簡直妙極了,我該在哪裡簽約呢?要幫什麼樣的忙?不會是什麼見不得光的事情吧?” “比方說假如我要派他去布拉格、奧斯陸或者柏林——噢,希望不會是柏林,上帝保佑——我希望你能幫他在當地找一份正當的工作,像繪畫修復師、鑑定師、藝術顧問之類的。看他需要在那裡待多久,就找個能讓他待那麼久又不致引起懷疑的工作。”

“沒問題,海勒先生。順便問一下,您那位特工有名字嗎?” 他應該有很多名字,此時此刻伊舍伍德這麼想著,一邊看著沙姆龍派來的特工穿過方形大院向自己的畫廊走來。他的真名叫加百列·艾隆,其工作的秘密性質從他下意識的動作當中就可見一斑。他悄悄溜過杜克街通往這邊的小巷,不時越過肩膀瞥一眼身後,看看有沒有人在跟踪。雖然天上一直在下雨,他在老院子裡轉了一圈還嫌不夠,又轉了一圈,確認萬無一失後,才朝著畫廊緊閉的門走了過來,按響了伊舍伍德的門鈴。可憐的加百列,他是行內數一數二的高手,卻不能乾脆徑直地走向目的地。為什麼呢?自從老婆孩子在維也納出事後,他就變成了這樣……沒有一個男人能在經歷過這種打擊之後一如從前。

出乎意料的是,他的個頭比較中等。他那平穩的步伐就像助推器一樣毫不費力地將他推到杜克街對面的格林餐廳,伊舍伍德在那裡訂了個桌位,兩個人共進午餐。他們剛坐下,加百列的眼睛就像探照燈一般掃視著整間屋子。他的雙眼狀似杏仁,呈現出不自然的綠色,眼神非常敏銳。他的顴骨寬大而方正,嘴唇暗紅,鼻子很尖,像木刻的一般。這是一張歲月無法侵蝕的臉,伊舍伍德想。它比較類似於一本男士高級時尚雜誌的封面照片,或者倫勃朗筆下的一幅冷峻肖像。這樣的面龐對加百列來說是一筆寶貴的職業資產。 伊舍伍德點了菠菜魚柳捲和桑塞爾白葡萄酒。加百列則要了紅茶和一碗清燉肉湯,他這副樣子讓伊舍伍德不由得聯想起一位東正教隱士,這位隱士平日里只靠腐臭的羊乳酪和硬邦邦的大餅充飢。加百列也過著修士一般的生活,只不過他還沒有進修道院,而是生活在一座舒適的小別墅裡,它位於康沃爾的一處偏遠潮灘。伊舍伍德從沒見他享用過一頓豪華的盛宴,也沒見他笑過,更沒見他垂涎過女子性感的豐臀。他絲毫沒有物慾,身邊只有兩件玩物——一台名爵舊車和一艘雙桅木船。它們都被他親手修復得完好如初。他時常帶著一台小型便攜CD機聽歌劇,CD機的機身油漆剝落,慘不忍睹。加百列把所有的錢都花在了裝備上,他那小別墅裡的高科技玩意兒甚至比泰特美術館藝術品修復部裡的還要多。

距他們第一次見面已經過了二十五年,加百列幾乎一點也沒變,只不過他那警惕的雙眼周圍多了幾道皺紋,細瘦的身軀上多長了幾磅肉。第一次見面那天,他看起來也就比小男孩成熟一點,安靜得就像教堂裡的老鼠。即便在那個時候,他的頭髮裡都夾雜著幾根銀絲,彷彿訴說著小小年紀便肩挑重任的艱辛。 “朱利安·伊舍伍德,過來見見加百列,”沙姆龍說,“我跟你打包票,加百列是個很有才華的人。” 加百列的確很有才華,只不過這位男青年的身世當中頗有幾處語焉不詳的地方。他從耶路撒冷的一流學府貝扎雷藝術設計學院畢業後,曾經有三年時間去向不明,後來又出現在威尼斯,成了藝術品修復大師翁貝托·孔蒂的門生。對此,沙姆龍只是簡單地說了句“加百列在歐洲旅行了一段時間”。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談到加百列的歐洲之行。朱利安·伊舍伍德沒有提起過他的父親,加百列也沒有提起過自己在1972年至1975年這段時間,為魯道夫·海勒,也就是阿里·沙姆龍做過什麼。伊舍伍德私下里將這三年稱為“失踪的三年”。

伊舍伍德從胸前的口袋裡掏出一張支票:“這是上次賣掉韋切利奧的畫應該分給你的那部分錢,一共十萬英鎊。” 加百列順手接過支票,放進了口袋。他有著魔術師一般靈活的雙手和魔術師一般製造假象的能力,一瞬間就把支票變沒了。 “你的那份是多少?” “我會告訴你的,但你得先保證不會跟那幫該死的禿鷹透露一個字。”伊舍伍德說著,比劃了個手勢,指了指周圍所有的食客。 加百列什麼也沒說,伊舍伍德將他的沉默視為永不開口的血誓。 “一百萬。” “美元?” “英鎊,當然是英鎊,怎麼可能是美元。” “買主是誰?” “美國中西部一家畫廊,非常好的買家。這幅畫在那里肯定會受到優待的,我敢保證。你能想像得到嗎?這幅畫是我花一萬六千英鎊在赫爾的一家滿是灰塵的畫廊裡買的,當時我直覺認為這可能是威尼斯聖薩爾瓦多教堂裡那幅遺失多年的祭壇畫。這純粹就是個直覺,結果竟然對了!這種中頭獎的事情在職業生涯中是可遇不可求的,幸運的話或許還會再碰到一次。乾杯。”

他們互相干杯,高腳杯和骨瓷茶杯碰在一起。這時,一個胖墩墩的男人突然氣喘吁籲地出現在桌邊。他滿臉通紅,這與他身上那件粉紅色的襯衫倒是相映成趣。 “朱利!”他叫道。 “你好啊,奧利弗。” “杜克街上有傳言說,你那幅韋切利奧的畫賣了一百萬英鎊的好價錢。” “媽的,你哪來的消息?” “這裡已經沒什麼秘密了,親愛的。你只需要告訴我這究竟是真事,還是哪個王八蛋造的謠。”奧利弗轉向加百列,一副剛剛才注意到他的樣子。 ―只肉爪突然伸出來,肥厚的手指之間夾著一張燙金名片。 “奧利弗·丁布爾比。丁布爾比畫廊。” 加百列默默接過名片。 “奧利弗,你幹嗎不坐下來喝一杯?”伊舍伍德說。 加百列在桌底下狠狠地踩著伊舍伍德的腳趾。

“這次不行啊,親愛的。外頭小攤那邊的長腿妹子說了,要是我再給她買杯香檳,她就跟我咬耳朵。” “謝天謝地!”早已疼得咬牙切齒的伊舍伍德不禁把心裡話吐了出來。醉醺醺的奧利弗·丁布爾比晃悠悠地走了。加百列在桌底下鬆開了腳。 “你的秘密就到此為止了。” “該死的禿鷹,”伊舍伍德惡狠狠地咒罵道,“我現在是發達了,但等我跌落了,他們又會一個個飛到我頭頂上,等著我死,好撿幾根骨頭。” “也許這次你該更小心一點,好好看住你的錢。” “我覺得我怕是沒救了。實際上——” “噢,天哪。” “——下週我得去阿姆斯特丹看幅畫,它是一組三聯畫正中央的一幅,據說作者是一個無名畫家,但我直覺裡另有想法。我覺得這幅畫可能出自羅吉爾·凡·德爾·維登的工作室。實際上我願意為此下很大的賭注。”

“凡·德爾·維登的畫出了名的難以鑑定。只有少數幾張可以肯定是出自他之手,而且這幾張根本沒有簽名,連日期都沒有標。” “如果那幅畫真的出自他的工作室,上面會有他的指紋,只有你才能找到這些指紋。” “我很樂意幫你看看。” “你現在手頭有活兒嗎?” “我剛修復完一幅莫迪利亞尼的畫。” “我有個活兒給你幹。” “什麼活兒?” “前些天我接到一個律師的電話,說他的客戶有幅畫要修復,客戶點了名要你去,還說酬勞不是問題。” “客戶叫什麼名字?” “沒說。” “那怎麼幹?” “你直接去他別墅修復這幅畫,差旅費全包。” “地點在哪?” “蘇黎世。” 加百列綠色的眼睛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表情,似乎在想像,或者回想什麼。伊舍伍德見此情形,也在他那不甚可靠的記憶當中瘋狂地翻箱倒櫃。我以前有幫海勒先生送他去過蘇黎世嗎? “這個地方有什麼問題嗎?” “沒事,蘇黎世能去。他能給多少酬勞?” “酬勞是我剛才給你的那筆數額的兩倍,不過你得盡快動身。” “地址給我吧。” 加百列沒時間回康沃爾拿東西,所以他吃完飯便開始上街購物。他在牛津街買了兩套換洗的衣服和一個小皮包,然後去了大羅素街聞名遐邇的科內利斯美術用品店買裝備。一個名叫佩內洛普的意大利金發女郎幫他打包了這次出行需要的所有顏料、刷子和溶劑。加百列作為繪畫修復師,在業界頗有名氣,金發女郎對此也有所耳聞。他恬不知恥地用意大利語跟她調情,口音聽起來就像在國外待久了的意大利移民。她把他的東西用牛皮紙包好,綁上細繩。他在臨走前親吻了她的臉頰,聞到了她頭髮上淡淡的可可香氣。 加百列對恐怖分子的劫機手段和機場安檢的漏洞已經了解太多,他不放心坐飛機,於是坐地鐵去了滑鐵盧火車站,在傍晚時分趕上了開往巴黎的歐洲之星高速列車。在巴黎東站,他登上了開往蘇黎世的夜班火車,到第二天早上九點,他已經在微風習習的車站大街上漫步了。 蘇黎世坐擁數之不盡的財富,卻表現得如此低調。加百列走在大街上,不由心生感嘆。全世界的金銀財寶都聚集在他腳下的銀行金庫裡,但是這裡沒有富麗堂皇的辦公大樓,也沒有宏偉氣派的紀念碑,有的只是商人一貫的保守低調、小心謹慎、爾虞我詐,好比一個見了心儀的男人卻撇過頭去故作矜持的女郎。這就是瑞士。 加百列來到閱兵廣場,瑞士信貸和瑞士聯合銀行的總部分別坐落在廣場兩邊。一群鴿子從地上撲簌著翅膀飛上藍天,打破了原本的沉寂。加百列穿過馬路,來到薩沃伊飯店對面的出租車停靠站。有幾輛的士停靠在路邊。他選了其中一輛,瞟一眼車牌,把號碼記了下來。上車後,他告訴司機別墅的地址,說話時盡量掩飾自己從母親那裡學來的柏林口音。 過河的時候,司機打開了收音機,電台正在播報早間新聞,主持人的德語帶有很濃重的蘇黎世口音,加百列聽得特別吃力,於是他索性不聽,轉而專心思索接下來要完成的任務。有些業內人士認為,繪畫修復是一項枯燥乏味的活兒,但加百列把每一次任務都視為一場全新的冒險。這些藝術品帶領他穿越不同的時空,只能憑自己的能力和膽識來決定修復工作的成敗。 他在想接下來會遇到什麼樣的任務。既然客戶指名要他,那麼幾乎可以肯定,這幅畫是古典藝術家的作品,畫面肯定已經污跡斑斑、破損嚴重。畢竟,如果只是刷一層漆就能解決的問題,客戶何必花那麼多錢、費那麼大事把他弄到蘇黎世來。 那麼,他這一次來,究竟要在這裡待多久呢?六個星期?還是六個月?這很難講。每一幅待修復的畫都是特殊的,耗時長短取決於畫作的保存狀況。伊舍伍德那幅韋切利奧的畫花了他一年的時間才修復好,當然,托阿里·沙姆龍的福,他中途還乾了點別的事情。 羅森崗路是蘇黎世山上一條狹窄的上坡路,上面只容得下兩輛車並駕齊驅,坡度很陡。路邊全是年代久遠的大別墅,它們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目之所及處全是清一色的灰泥牆、瓦屋頂和花草繁茂的小花園。只有一座別墅顯得尤為特別,那便是加百列要去的地方。 這座別墅赫然獨立於坡頂,它不像其他別墅那樣緊挨著街道,而是與街邊保持數米遠的距離。別墅周邊圍著一圈高高的金屬圍欄,看起來就像監獄的鐵欄杆。圍欄上裝了道安全門,門上有個小型監控攝像頭。進門後沿著石階拾級而上便可到達別墅,這是一棟玄武岩建築,周身灰色,給人以憂鬱的感覺。屋頂有塔樓,門廊頗為氣派。 出租車絕塵而去,從坡頂往下望,可以看到市中心和蘇黎世湖,湖的彼岸雲霧氤氳。加百列記得,天氣晴朗的時候,從市裡可以看見阿爾卑斯山,但現在,阿爾卑斯山也被雲霧籠罩,看起來就像蓋著一塊裹屍布。 安全門邊的石牆上掛著一部電話,加百列拿起話筒,聽到電話鈴聲在別墅裡一直響,沒有人接。他放下話筒又拿了起來,還是沒人接。 他把律師發的傳真拿了出來,這份傳真是朱利安在倫敦給他的,上面寫著:你必須在早上九點整準時抵達。到別墅後按門鈴,會有人接你進去。加百列看了看手錶:現在時間九點過三分。 他把傳真放回口袋裡,這時天上開始下雨。他環顧四周,發現附近沒有咖啡廳可以坐著休息,也沒有公園或廣場可以找地方避雨,只有一片又一片的富人住宅區。如果在這裡的人行道上游盪太久,他可能會被當作混混抓起來。 加百列拿出手機,給伊舍伍德打了個電話,估計伊舍伍德這會兒還在去畫廊的路上吧。加百列一邊等著電話接通,一邊想像著伊舍伍德在皮卡迪利大街擁堵的車流中無精打采地趴在方向盤上,等著前面的車子開始挪動。他也許正小心翼翼地駕駛著那輛嶄新鋥亮的捷豹車,感覺就像在風口浪尖上操縱一艘巨型油輪。 “不好意思,計劃有變。你要見的那個人被臨時叫出城了,估計是有什麼急事吧。具體原因也沒說,你知道,瑞士人就這副德性,沒辦法。” “那我現在該怎麼辦?” “他給了外面大門和別墅前門的密碼,你可以自己進去。進門後桌子上有張字條,你可以按字條找到放畫的地方和住宿的酒店。” “這也太隨便了,你不覺得嗎?” “往好處想想。看來你得一個人在別墅裡頭待幾天,幹活兒的時候就不用擔心被人打擾了。” “這麼一說好像也有點道理。” “我把密碼給你。你手頭有紙和筆嗎?密碼很長。” “你就直接報號碼吧,朱利安。這邊下著大雨呢,我站在外頭渾身都濕透了。” “啊,好吧。知道你記性好,我畫廊里以前有個姑娘也是這樣。” 伊舍伍德熟練地報出兩組數字,每組八個,之後又重新報了一遍。加百列拿起門邊電話的聽筒,在話機鍵盤上輸入了密碼。只聽門鈴一聲響,他扭開門鎖,走進了大院。在前門,他又故伎重施,不一會兒就進入了室內,站在昏暗的門廳裡,用手摸索著牆上的電燈開關。 台階腳下的古董桌上有個大玻璃碗,碗裡放著個信封,收件人上寫著“德爾韋基奧先生”,這是加百列工作時用的名字。他拿起信封,食指伸進封口處劃開。信封裡是一張普普通通的紙,呈鴿灰色,比較厚,沒有信頭。這封信用詞精準,字跡工整,沒有署名。他拿起信紙聞了下,沒有氣味,於是開始讀信。信中說,要修復的畫掛在書房裡,是拉斐爾的《一幅青年男子的肖像》。主人家已經在多爾德大酒店給他訂了間房,酒店離這兒一英里遠,在蘇黎世山的另一邊。冰箱裡有食物,可以自己拿。主人家第二天就會回蘇黎世,他希望德爾韋基奧先生可以馬上開工。 加百列把字條塞進口袋裡——也就是說,接下來要修復的是拉斐爾的畫。碰到這個畫家的作品還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在五年前,那時他修復的是《聖母與聖子》,一幅宗教題材的小型畫作,修復時參考了達·芬奇的宗教畫。想到這裡,加百列感到由衷的興奮,他摩拳擦掌,躍躍欲試。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他很高興自己接下了這個任務,儘管這次招待頗為不周。 他穿過過道來到一個大房間,裡面很暗,沒有燈,厚重的窗簾完全遮蔽了室外的光線。雖然裡面一片漆黑,但他還是能感覺到室內雜亂無章的陳設,頗有中歐富貴階層的風範。 他向前走了幾步,感到腳下的地毯濕濕的。空氣中有一股咸腥味,這種味道以前聞過。他蹲下身來,伸出手指在地毯上沾了一下,放到眼前。 是血。他正站在血泊中。 東方風格的地毯已經褪色,老舊不堪,躺在上面的屍體已經泛白,看起來上了一定的年紀。死者趴在地上,右手伸向前方,身上穿著雙開衩的藍色西裝和灰色法蘭絨長褲,西裝背部已經磨得發白。死者腳上穿著棕色絨面革皮鞋,右腳的鞋跟和鞋底已經加厚,褲管挽至膝蓋,露出小腿。小腿皮膚慘白,就像暴露在外的白骨,兩隻襪子明顯穿錯,根本不是一雙。 加百列彎腰蹲了下來,面不改色地查看屍體,這種場面他已經司空見慣。死者是個矮個子,身高不超過五英尺,他滿頭白髮,腦袋偏向一側,露出左臉,透過模糊的血肉可以看見他方形的下巴和尖刻的顴骨。死者頭部中槍,子彈穿過左眼,從頭蓋骨後側飛出。從後腦勺的傷口看,凶器是一把大口徑手槍。加百列抬起頭來,看見死者頭部飛出的子彈已經擊碎大壁爐上的掛鏡。他懷疑老頭已經死了好幾個小時。 他本想打電話報警,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從警察的角度看,一個外國人無端出現在一座陌生的豪宅里,旁邊躺著一具被人射穿左眼的屍體,怎麼想都覺得可疑。他至少會被警方拘留,以便進一步質詢,加百列絕不允許這種情況發生。 他站起身來,目光從地上的死屍轉移到拉斐爾的畫上。這是一幅引人入勝的半側面肖像,上面畫著一位英俊瀟灑的男青年。畫面光感十足,令人賞心悅目。加百列猜測,這幅半側面肖像應該是拉斐爾在佛羅倫薩生活和工作期間所作,時間大約是在1504年到1508年之間。死去的老頭真是不幸,能收藏這樣的畫作本該是人人稱羨的福分。 他徑直走回門廳,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看地面,大理石地板上留下了他的血腳印,對此,他什麼也做不了。按照平時經受的訓練,遇到這種情況,他只需要悄無聲息地迅速離開,什麼也不要做,以免橫生枝節。 他拿起行李箱,打開門,走了出去。外面雨下得更大了,等他走到石板路的盡頭,準備打開大門時,身後已經沒有血腳印了。 他加快腳步一路前行,直到走上一條大道:克海山街。眼看著6路有軌電車搖搖晃晃地滑下山坡,他趕緊追到前面的站牌,快步疾走而不失從容,還沒買票就跳上了車。 電車猛地一頓,隨即啟動。加百列找了個座位坐下,不經意間瞅了一眼右邊的牆,牆上有一幅黑色塗鴉,字跡很難擦掉。畫中,納粹反萬字符號凌駕於六芒星上方,底下寫著一句話: 猶太人垃圾。 電車直達火車總站。在總站地下商場,他買了雙巴利皮靴,皮靴的要價貴得嚇人。在二樓大廳,他看了下列車時刻表,十五分鐘內有趟車開往慕尼黑。到了慕尼黑,他就可以乘夜班飛機飛回倫敦,然後他一定會徑直前往伊舍伍德在南肯辛頓的住所,緊緊勒住他的脖子,狠狠地出一口惡氣。 他買了張頭等車廂的車票,走進廁所。在廁所隔間裡,他把腳上的便鞋脫了,換上新買的皮靴,若無其事地走出隔間,把便鞋扔進了垃圾桶,再用紙巾遮住。 等他來到月台,前往慕尼黑的乘客已經開始檢票上車。他上了二號車廂,從走廊徑直走向自己的包間,包間裡是空的。不一會兒,列車緩緩啟動,加百列閉上了雙眼,但他滿眼所見的,只有倒在拉斐爾畫作前的死屍和電車牆上的塗鴉:猶太人垃圾。 列車還沒駛出站台,便緩緩停了下來,加百列聽見走廊上響起了腳步聲。不一會兒,包間拉門被猛地拉開,彷彿被炸彈炸開了一般,兩名警官破門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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