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八節
天色漸沉,廣場上的積水拍打著聖扎卡利亞大教堂的台階。弗朗西斯科·提埃坡羅穿著一件防水外套和一雙過膝長靴,正邁著笨重的步伐穿過被水淹沒的廣場,朝這邊走來。他走進教堂,在神靈面前大聲喊著:“時間到了,該收工了。”阿德里安娜·齊內蒂整個人像是從高高的主畫像上飄下來一樣。安東尼奧·波利蒂故意打了個哈欠,還裝樣子做了幾個瑜伽動作,意思是告訴提埃坡羅,他這年輕的身體今天可是出了不少力。提埃坡羅看了看貝利尼的畫作。上面仍舊蓋著護罩,可旁邊的熒光燈卻滅著。他費了好大勁才忍住咆哮的衝動。
安東尼奧·波利蒂來到提埃坡羅身邊,用他那滿是塗料的手搭在提埃坡羅寬厚的肩膀上:“弗朗西斯科,什麼時候?還得等到什麼時候你才能明白,他是不會回來了?”
的確,還得等到什麼時候?眼前的這個孩子沒有資質修復貝利尼的大作,可提埃坡羅沒有辦法,因為教堂需要在春天旅遊旺季的時候按照預定時間向公眾開放。 “再給我一天時間,”他說道,目光始終盯著那處黑漆漆的作品,“如果他在明天下午之前還不回來,我就把任務交給你來完成。”
安東尼奧心裡一陣喜悅,不過隨即,他的目光就被一位身材高挑、樣貌出眾的女子給吸引住了,她長著一雙黑色的眼睛。一頭無比烏黑濃密的長發,正猶猶豫豫地穿過教堂的正廳。提埃坡羅對面相和骨骼結構有所研究,他可以拿聖扎卡利亞這項工程做賭注,她是個猶太人。他似乎對她有印象。他想,可能是在她來教堂觀賞修畫師工作的時候見過她。
安東尼奧正要朝她走去。提埃坡羅伸出厚實的胳膊,擋住他,然後笑了笑。
“小姐,有什麼可以為您效勞嗎?”
“我要找弗朗西斯科·提埃坡羅。”
安東尼奧聽了,訕訕地走掉了。提埃坡羅把一隻手放在胸上一一“我就是,小姐。”
“我是馬里奧·德爾韋基奧的一個朋友。”
提埃坡羅目光裡的那份熱情頓時冷了下來。他把兩隻胳膊疊在寬大的胸脯上,用那雙小眼睛盯著她:“他到底在哪兒?”
女人甚麼也沒說,只是伸手遞給他一張折疊好的紙。他打開紙,上面寫著:
你在梵蒂岡的朋友有生命危險。我需要你來幫我救他。
他抬起頭,用懷疑的眼神看著她:“你是誰?”
“這不重要,提埃坡羅先生。”
他用肥大的手拿拿起那張便條:“他在哪兒?”
“你會幫他救你朋友的性命嗎?”
“我得聽聽他怎麼說。如果我朋友真的有危險,我當然會幫他。”
“那你就跟我來吧。”
“現在嗎?”
“請吧,提埃坡羅先生。恐怕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
“要去哪兒?”
她什麼也沒說,徑直拉著他的胳膊肘朝門口走去。
卡納雷吉歐區瀰漫著鹹水湖散發出來的鹹味。那個女人帶著提埃坡羅穿過橫跨在新猶太區河上的獨橋,來到了一處陰暗潮濕的過道。在過道對面,他看到一個人。那人個子有些矮,手插在皮夾克兜里,周圍瀰漫著鈉燈的黃色光亮。提埃坡羅停下了。
“能勞駕你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嗎?”
“看來,你收到我的便條了。”
“真是有意思。不過,便條上可沒說細節,連一點重要的信息都沒有。你,馬里奧·德爾韋基奧,一個修畫師,怎麼知道教皇現在有生命危險?”
“因為修復東西只是我的一項愛好。我還從事另一個職業——很少有人知道。弗朗西斯科,你知道我想說什麼嗎?”
“你為誰工作?”
“我為誰工作不重要。”
“如果想要我幫你接近教皇,知道這些可特別重要。”
“我為一家情報局工作。不過不是經常性的,只有在特殊情況下我才執行任務。”
“像是你家人去世這種情況?”
“沒錯。”
“你為哪家情報局工作?”
“我覺得還是不回答你這問題為好。”
“我知道你不願意說,不過,如果你想要我找教皇談,你就得回答我的問題。我再問一遍:你為哪家情報局工作?意大利?梵蒂岡?”
“我不是意大利人,弗朗西斯科。”
“不是意大利人!那就有意思了,馬里奧。”
“我不叫馬里奧。”
加百列和提埃坡羅並排在廣場周圍散步,基婭拉在後面幾步遠的地方跟著。提埃坡羅花了很長時間才逐漸接受了加百列告訴他的事情。他是一個精明世故的威尼斯人,政界和社會都是他的交際範圍,可他現在面對的情況是之前任何時候都沒有經歷過的。就好像有人告訴他說,費拉里教堂那幅本應出自提香之手的聖壇裝飾畫是由俄國人復制的一樣。最後,他深吸了一口氣,像是男高音歌手在為唱高音作準備一樣。他扭過頭,看著加百列。
“我還記得,當初你來這兒的時候還是個孩子。那是1974到1975年,對吧?”提埃坡羅雖然眼睛看著加百列,不過記憶卻回到了二十五年前的威尼斯,那時,自己的小店舖裡滿是一張張稚氣而好奇的年輕面孔,“我還記得當初你在翁貝托·孔蒂手下做學徒的日子。那時候你雖然年紀小,可很有天分。你比其他任何人都出色。總有一天你會成為一個大人物。翁貝托這麼想,我也是這麼想。”提埃坡羅用他的大手敲了敲方下巴,“翁貝托知道你的真實身份嗎?他知道你是以色列特工嗎?”
“翁貝托什麼也不知道。”
“你騙了翁貝托·孔蒂?你應該為你的行為感到羞恥。他是多麼相信馬里奧·德爾韋基奧。”提埃坡羅停了一下,消了消氣,然後壓低聲音說,“他相信馬里奧·德爾韋基奧會成為史上最偉大的修畫師之一。”
“我也想把實情告訴翁貝托·孔蒂,不過我不能這樣做。我有仇家,弗朗西斯科。他們毀了我的家庭。三十年前的恩怨讓我成為了他們追殺的目標。如果你覺得意大利人的記性夠好的話,那麼不妨回想一下中東地區的情況。我們都是些為了種族恩怨而尋仇的人,可不是什麼善良的西西里島人。”
“該隱殺了亞伯,然後被流放到伊甸園之東。你則是被流放到了這裡,到了我們這個像沼澤一樣的鹹水湖地區,為了治癒傷痛。”
這句話代表著他伸出了象徵和平的橄欖枝。加百列會心地笑了。
“你知道嗎,從我的職業規則來講,我剛剛犯了一個致命的過錯。我向你坦白了我的真實身份,因為我擔心你的朋友有生命危險。”
“你覺得他們真的會殺了他嗎?”
“他們已經殺了好多人了,還殺了我的朋友。”
提埃坡羅朝空曠的廣場周圍看了看:“我還知道那個名叫阿爾比諾·盧恰尼的人,就是約翰·保羅一世教皇。他當時想肅清梵蒂岡,賣掉教會的財產,然後把錢分發給窮人,對教會進行改革。可三十三天之後,他就去世了。梵蒂岡人說是死於突發性心髒病。”提埃坡羅搖了搖頭,“他的心臟像獅子一樣強壯,根本就沒有病。他是一個勇氣十足的人,他那想給教會帶來變化的想法激怒了很多人。所以——”
他聳了聳寬大的肩膀,然後把手伸進口袋裡拿出電話,憑藉記憶流利地德下了一連串號碼,拿到耳旁等待著。有人接了起來,他介紹了自己的姓名,然後請路易吉·多納蒂神父聽電話。他用手把聽筒堵住,對加百列小聲說道:“是教皇的私人秘書。在威尼斯的那幾年,他一直跟在教皇身邊,是個小心謹慎的人,對教皇十分忠誠。”
在接下來的五分鐘裡,提埃坡羅和電話裡的那個人進行了一段很愉快的對話,他無時無刻不在奉承著羅馬以及元老院,聽話音,電話那邊的應該就是多納蒂。加百列很淸楚,提埃坡羅和他那位教皇朋友學到了很多關於教會政治方面的知識。最後,他輕鬆自然地把話引到了正題,在加百列看來,節奏緩急適度。看來,威尼斯的藝術氣息教會了提埃坡羅很多珍貴的東西。他可以同時進行兩種話題。
他掛掉電話,塞進門袋裡。
加百列說:“怎麼樣?”
“多納蒂神父正要去見一見教皇。”
在決定去見教皇之前,路易吉·多納蒂神父盯著電話看了好長時間,耳邊縈繞著提埃坡羅說的話。 “我得和教皇見一面。我必須在周五之前就見到他。”提埃坡羅從來沒用這種語氣說過話。教皇和神父是在學院認識的,在被困到教皇宮殿這個牢籠之前,教皇和他在威尼斯度過了一段快樂的時光,記憶中有意大利面,有紅酒,還有很多幽默的故事。為什麼一定要在周五之前呢?這和周五有什麼關係?週五是教皇拜訪猶太教堂的日子。難道提埃坡羅是在暗示他發生什麼事了嗎?
多納蒂猛地站了起來,朝教皇公寓走去。他一句話不說,從侍奉教皇生活起居的修女們身邊經過,然後進了餐廳。教皇正在和幾個來自美國中西部的主教閒聊,在教皇看來,盡是些褻瀆神靈的話題。多納蒂快步走過來,雖然板著臉,可看到他以後,教皇還是覺得鬆了一口氣。
神父到了教皇身邊,微微地彎下腰,這樣好在教皇耳邊說話。主教們從多納蒂緊張的表現中推測有什麼事發生,紛紛挪開了眼神。等多納蒂說完,教皇放下手中的刀叉,閉上眼睛待了一會兒。然後,他睜開眼睛,點了一下頭,重新把注意力放在了客人身上。
當多納蒂大步走出餐廳的時候,教皇問客人們:“我們說到哪兒了?”
他們繞著廣場走了六七圈,一直在等電話。提埃坡羅趁著這個空隙向加百列提出了很多問題——他在以色列情報局工作的事,他的生活以及家庭,還有,作為一個猶太人,整天面對基督教教義的感覺是什麼。對於那些能夠回答的問題,加百列沒有任何保留,至於那些敏感的話題,他就禮貌地拒絕了。由於對加百列非意大利人的身份心存疑慮,提埃坡羅引他說了幾句希伯來語。接下來的幾分鐘裡,加百列和基婭拉進行了一段有趣的對話,話題大都是繼續提埃坡羅剛才談過的,直到意大利人的手機鈴聲打斷了他們的談話。提埃坡羅把電話拿到耳旁,靜靜地聽了一會兒,然後小聲說道:“我知道了,多納蒂神父。”
他掛掉電話,放回口袋。加百列問道:“他給你答復了嗎?”提埃坡羅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