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三十八節
他們沿著一條步道走進樹林。開始下雪了。雪花輕輕穿過靜止的空氣,落在他們的肩上,好像從遠處的篝火飄來的灰燼。加百列抓著拉德克的手肘。開始,拉德克的腳步趔趄,不過不多久,腳上的血液循環重新通暢,他堅持要自己走,不要加百列的撐扶。他沉重的呼吸凝固在空氣裡,那是一股酸腐而可怕的味道。
他們在林子裡越走越深了,步道上鋪滿了沙子和細細的一層松針。奧代德走在前方幾步之遙,然而隔著飄雪,竟然難以看見他的身影。澤爾曼和納沃特一組,跟在他們後面。基婭拉留守,看護車輛。
他們停下來。樹木之間有一處缺口,約有五碼寬,向黑暗中伸展開去。加百列用一束手電光照亮了它。在路徑一端的中央,等距離地豎立著幾塊大石頭。這些石頭標誌著從前的警戒線。他們已經到達了集中營的外緣了。加百列關了手電,拽著拉德克的手肘。拉德克想要反抗,卻隨即向前絆了一跤。
“老實照我的話去做,拉德克,一切都好說。別想逃跑,因為你沒路可逃。也別費勁兒喊救命。沒人聽得見你。”
“看見我害怕你就很開心嗎?”
“說真的,那會讓我噁心。我根本就不想碰你。我也不喜歡你說話的聲音。”
“那你在這里幹什麼?”
“我只是要你看點東西。”
“這裡沒什麼可看的,艾隆。只有一個波蘭的紀念碑。”
“一點不錯。”加百列狠狠地拽著他的手肘,“來吧,拉德克。快點。你必須走快點。我們的時間不多了。天很快就亮了。”
片刻後,他們再次停下了,眼前是一條沒有了鐵軌的鐵路線,是早年從特雷布林卡通往營中的交通線。石碑見證了此地與往昔的聯繫,眼前新落的雪又將碑身凝固起來。他們沿著軌道線進入營區,來到了原先月台的位置。這個地方也同樣用石碑標註出來了。
“你記得嗎,拉德克?”
他靜靜地站著,張著嘴,他的呼吸急促而凌亂。
“快點吧,拉德克。我們知道你是誰,我們知道你做了什麼。這次逃不掉的。玩花樣、抵賴,全都沒有用。合作點,沒時間了,除非你不打算救你的兒子。”
拉德克慢慢地扭轉了頭。他的嘴上的線條繃緊了,目光變得十分痛苦。
“你們要傷害我的兒子?”
“確切地說,是你要傷害你的兒子。我們要做的,只是告訴全世界他的父親是什麼人,這就足以毀了他。就因為這個,你才在伊萊·拉馮的辦公室裝了炸彈——為了保護彼得。本來在奧地利這種國家,沒人能碰你一根指頭,你的舊賬簿早就合上了。你本來是平安了,唯一能替你的罪還債的,就是你的兒子。就為了這個,你才出手,想殺了伊萊·拉馮。就為這個,你才謀殺了麥克斯·克萊恩。”
拉德克轉過頭,不看加百列,目光投向了沉沉的黑幕。
“你想要的是什麼?你想知道什麼?”
“告訴我當時的情況,拉德克。我讀過文字材料,我看見了紀念碑,可我想像不出來實際的情況。怎麼可能將一列火車的人都化成煙灰,只花四十五分鐘呢?四十五分鐘,趕盡殺絕,煙消雲散,黨衛軍的人說到這個地方,不是常這樣吹噓的嗎?一天一萬兩千名猶太人。統共八十萬人。”
拉德克發出一聲陰鬱的怪笑,這一笑,倒好像他成了審訊官,正在對犯人的供述表示懷疑。加百列頓時覺得心頭壓上了一塊石頭。
“八十萬?你從哪兒得到的這個數字?”
“這是波蘭政府的官方估計。”
“一幫波蘭劣等人,你難道指望他們能搞清楚這片樹林裡發生了什麼?”他的語氣突然間變了,變成了年富力強者在發號施令,“拜託,艾隆,如果我們要討論這個問題,那就要依據事實,而不是聽信那些波蘭蠢貨。八十萬?”他居然一邊搖頭,一邊露出了微笑,“不,不止八十萬。實際數字比這高得多。”
突然一陣風起,擾動了樹梢。在加百列聽來,它好像水中的激流。拉德克伸出手,向加百列索要手電筒。加百列猶豫了。
“你不會認為我要用它來襲擊你吧?”
“你能幹出什麼事情,我又不是不知道。”
“那是很久以前了。”
加百列將手電筒遞給他。拉德克將光束指向左邊,照亮了一排常青樹。
“他們管這一帶叫作低地營。黨衛軍指揮部就在那裡。營區外緣的警戒線從它們後邊穿過。在前面,有一條甬道,路邊有灌木,春夏兩季都會開花。你也許覺得難以置信,那裡非常漂亮宜人。當然,還有很多樹木。我們毀掉營地後種了很多樹,當時它們還只是小樹苗。現在,它們完全長成了,很美。”
“有多少黨衛軍?”
“通常是四十人。猶太女孩子為他們打掃衛生,不過做飯的是三個波蘭人,都是來自周圍村莊的姑娘。”
“那烏克蘭人呢?”
“他們的駐地在公路的另一側,分住在五座營房裡。斯坦格爾的房子就在它們中間,相隔兩條公路。他有一座很可愛的花園,是一個維也納人專門給他設計的。”
“不過新來的囚徒永遠也看不到這塊營區,對吧?”
“看不到,看不到,每一塊營區之間都用圍欄和松枝精心隔離。他們一到營地,看到的是一座普通的鄉村火車站,還配著假造的發車時刻表。當然,不會有載客列車從特雷布林卡發出的。離開月台的都是空車。”
“這裡原有座建築,是不是?”
“那是用來偽裝的,看起來就像一座普通火車站,其實是用來存放前一批囚徒身上的貴重物品。這個地方被稱作車站廣場。那裡是進站廣場,又稱為分流廣場。”
“你有沒有見過剛入營的列車?”
“我和這方面的工作沒有關係,不過當然,我見過他們剛到站的情況。”
“入營的套路有兩種,是吧?從東歐來的猶太人,從西歐來的猶太人,分別對待?”
“是的,沒錯。對西歐來的猶太人,竭力偽裝欺騙。沒有鞭打,沒有呵斥。他們被禮貌地請下車。穿制服的醫療人員等在進站廣場上,為虛弱的人做治療。”
“不過這些全都是煙幕彈。老弱病殘立即就被帶走射殺了。”
他點了點頭。
“東方的猶太人呢?在月台上迎接他們的是什麼?”
“是烏克蘭人的皮鞭。”
“然後呢?”
拉德克抬起手電筒。光束劃過了一塊空地。
“在鐵絲網後面有兩座建築物。一座是囚徒脫衣服的營房。在第二幢營房裡,充當勞工的猶太人會為婦女剃光毛髮。他們做完了活計就離開。”拉德克用手電筒照亮了一條步道,“這裡有條通道,看上去像牛圈裡趕牛用的畜槽。只有幾英尺寬,兩邊用鐵絲網和松樹枝攔住。這就是所謂的'管道'。”
“不過黨衛軍還給它起了個特別的名字,對吧?”
拉德克點點頭:“他們管它叫'天堂之路'。”
“那這條'天堂之路'通向哪裡呢?”
拉德克抬起了手電,光束隨著升起來。 “高地營,”他說,“也就是死亡營。”
他們往前走,進入一大塊空地,這裡堆著數以百計的大圓石,每一塊石頭代表一個在特雷布林卡遭到毀滅的猶太人社區。最大的一塊上標著的是“華沙”。加百列望向石陣以外,那裡是東方的天空,曙色已經微微地探出了頭。
“'天堂之路'直接通向一座磚結構的建築,毒氣室就設在裡面。”拉德克打破了沉默,“每間毒氣室是四米見方,起初只有三間,後來他們很快發現,他們需要更大的容量來滿足日益增長的需要。於是又增加了十間。一部柴油發動機將一氧化碳煙霧吹入室內。三十分鐘內就能造成窒息。然後,屍體被清除。”
“屍體是怎麼處理的?”
“開始幾個月,他們就埋在這外邊,埋在萬人坑里。但是很快,萬人坑都滿了,然後腐爛的屍體污染了整個營區。”
“這個時候你就出現了?”
“不是立刻。特雷布林卡是我們計劃清單上的第四座集中營。我們首先清理了比克瑙營,然後是貝爾澤克和索比堡。直到1943年3月我們才來到特雷布林卡。我們一到……”他的嗓子啞了下去,“太可怕了。”
“你們做了什麼?”
“我們挖開了萬人坑,不在話下,又挖出了屍體。”
“用手挖的?”
他搖搖頭:“我們有一種機械化的鏟子。有了機器,我們工作起來就快多了。”
“這機器就是你們所謂的'爪子',對吧?”
“是的,沒錯。”
“屍體挖出來以後呢?”
“他們會在巨大的鐵架上焚化。”
“你們給鐵架也起了特殊的名字,是不是?”
“'烤盤',”拉德克說,“我們管它叫'烤盤'。”
“屍體焚化以後呢?”
“我們把骸骨碾碎,埋進坑里,或是裝車運到布格河,然後撒進河裡。”
“原先的萬人坑處理過之後,此後的屍體怎麼辦?”
“再往下,屍體直接從毒氣室送到'烤盤'。這種情況一直延續到當年的十月份,當時集中營要關閉了,所有的痕跡都要清理乾淨。這項行動持續了一年多一點。”
“即使如此,他們照樣謀殺了八十萬人。”
“不是八十萬。”
“那是多少人?”
“超過一百萬。不得了啊,對吧?超過一百萬的大活人,在這麼個彈丸之地,在波蘭中部的森林深處。”
加百列拿回了手電,掏出了伯萊塔手槍。他用槍口將拉德克往前一頂。他們走上一條步道,從石陣中穿過。澤爾曼和納沃特仍留在高地營。加百列能夠聽見奧代德的腳步聲跟隨在後面。
“祝賀你了。拉德克。因為你的工作,這裡只能保留一座象徵性的墓地了。”
“你現在就要殺了我嗎?你想听的,我還沒有告訴你嗎?”
加百列推著他往前走:“這個地方,說不定還能讓你有幾分自豪,可是對於我們,這裡可是神聖的地方。你覺得我會讓你的血污染了它嗎?”
“既然如此,這又是為什麼?你為何帶我到這兒來?”
“你應該再看一眼這個地方。你需要看看犯罪現場,這樣才能喚醒記憶,接下來才能接受審判。也唯有如此,你才能救得了你的兒子,免得讓他為他的父親蒙羞。你必須回到以色列,為你的罪惡付出代價。”
“那不是我的罪!我只是執行繆勒的命令,我只是負責清理殘局!”
“你犯的殺戮夠多了,拉德克。你還記得在奧斯威辛和麥克斯-克萊恩玩的小'遊戲'吧?還有'死亡之旅'又作何解釋?你也參與了,不是嗎,拉德克?”
拉德克慢下腳步,扭回頭。加百列往他的背心推了一把。他們來到一塊長方形的凹陷地。這裡是當年的火化坑所在地,如今已經被黑色玄武岩填滿了。
“立刻殺了我吧,他媽的!不要帶我去以色列!現在就下手,作個了斷吧!而且,你最擅長這一手了,對不對,艾隆?”
“不是在這裡,”加百列說,“不是在這個地方。你甚至都不配踏上這塊土地,更別說死在這兒。”
拉德克膝蓋一彎,跪在了坑前。
“如果我同意跟你走,等待我的是什麼?”
“真相會等待著你,拉德克。你要站在以色列人民面前,承認你的罪行。你在1005行動中充當的角色,你在比克瑙謀殺的囚徒,你在'死亡之旅'的途中乾下的殺人勾當。你到底還記不記得你殺害的那些女孩子,拉德克?”
拉德克的頭扭轉過來:“你怎麼會……”
加百列打斷了他:“你不會因為你的罪惡而受到審判,不過你要在監獄裡度過餘生了。你在獄中服刑期間,必須同大屠殺紀念館的人合作,徹底整理、記錄1005行動的全部歷史。你必須告訴抵賴的和懷疑的人,讓他們知道你是怎樣隱藏歷史的,怎樣為人類最大規模的屠殺銷毀證據的。平生第一次,你將會吐露真相。”
“誰的真相,你們的還是我的?”
“真相是唯一的,拉德克。特雷布林卡就是真相。”
“我得到的回報是什麼?”
“很豐厚,按理你是不配得到的,”加百列說道,“梅茨勒的血統身世,我們不會拆穿。”
“就為換來一個我,你們容忍一個極右翼的政治家當上奧地利的國家總理?”
“我有理由相信,梅茨勒會成為以色列和猶太人的摯友。他是絕不願惹我們生氣的。說到底,就算你死了許多年以後,我們手裡照樣攥著把柄,足以毀了他。”
“你們是怎麼說服了美國人,讓他們背叛了我?訛詐,我猜是的——猶太人的伎倆。不過一定還有其他手段。顯然,你們承諾過,不再提起我加入格倫諜報組織的事情,也不提和中情局的媾和。我料想你們對真相下的本錢也就只有這麼點兒了。”
“告訴我你的答复,拉德克。”
“我怎麼能相信你,一個猶太人,憑什麼相信你們會履行承諾?”
“你又讀《先鋒報》了是嗎?腦子不清楚看?你只能相信我們,沒有別的選擇。”
“這樣又有什麼意義?能挽回死者的性命嗎,哪怕是一條?”
“不能,”加百列承認道,“但是全世界會了解真相,而你會在適合的地方度過餘生。接受條件吧,拉德克,為了你的兒子也得接受。就把它看作最後一次逃亡。”
“這些事不會永遠淪為秘密的。有朝一日,真相還是會浮出水面的。”
“說到底,”加百列說道,“我想沒人能藏得住真相。”
拉德克慢慢扭頭,他用輕蔑的目光盯住了加百列:“你要真是個男人,就自己動手了斷我。”他努力做出譏笑的表情,“說到真相,當初在行動現場也沒人在乎,如今更不會有人在乎。”
他扭頭看著萬人坑。加百列將伯萊塔放回口袋,走開了。奧代德、澤爾曼和納沃特一動不動地站在他身後的步道上。加百列同他們擦身而過,一語不發,徑直穿過營地,直奔火車站而去。在走進樹叢之前,他略一停步,回頭看了看拉德克,只見他正在攀著奧代德的手臂,慢慢地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