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立克在城堡大廳的口停了一下。脈搏跳得飛快,一度有過的恐懼感冷冰冰地壓在她的胸口。此時她身處虎穴。如果被敵人擒獲,無論什麼辦法都挽救不了她。
她迅速查看整個房間。電話交換機整齊精確地排列在大廳的地板上,帶著一種現代感,褪了色的粉綠色牆壁和天花板上畫的胖乎乎小天使絲毫不相稱。方格圖案的大理石地板上盤繞著一捆捆電纜,就像一艘大船甲板上堆放的繩索。
四十名接線員的細語聲讓這里略顯嘈雜。靠得近些的抬頭看著剛進來的人。弗立克注意到一個女孩用手指著她們,跟鄰座說了句什麼。這些接線員都來自蘭斯和周邊地區,很多都是聖-塞西勒本地人,她們可能認識原來那些清潔工,能看出“寒鴉”都是陌生人。但弗立克認定她們不會去告訴德國人。
她很快定下方位,腦海裡浮現出安托瓦內特畫的那張圖。被炸毀的西翼在她的左面,已經被廢棄。她轉身向右,帶著葛麗泰和“果凍”穿過一對高大的鑲板門進入東面側翼。
一個房間連著另一個房間,所有富麗堂皇的廳堂都佈滿交換台和設備機架,嗡嗡作響,並在撥號時發出“噠噠”的聲音。弗立克不知道原來的清潔工會跟接線員打招呼呢,還是默默經過她們身邊。法國人很喜歡打招呼問好,但這裡是由德國軍人管轄的。她只是臉上帶笑,避免跟接線員的目光接觸。
到了第三個房間,有一個穿制服的德國主管坐在辦公桌前。弗立克不理會她,但這女人喊了一句:“安托瓦內特在哪兒?”
弗立克一邊回答,一邊大步往前走。 “她來了。”她聽出自己嚇得聲音有些顫抖,希望主管沒注意到這一點。
主管瞟了一眼時鐘,上面是七點過五分。 “你們遲到了。”
“非常抱歉,夫人,我們這就開始乾活。”弗立克趕緊走進隔壁房間。片刻之間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等著聽身後憤怒地嚷著要她回來,但並沒有,她鬆了口氣,繼續往前走,葛麗泰和“果凍”緊跟在後面。
東側翼的盡頭有個樓梯間,從這兒往上就是辦公室,往下是地下室。 “寒鴉”最終要去的是地下室,但她們先要做好準備工作。
她們向左往服務區域走,按照安托瓦內特的指示圖,她們找到了一個儲藏清潔用具的小房間,這裡放著拖把、水桶、掃帚和垃圾箱,還有清潔工上班時要穿的棕色棉布外套。弗立克把門關上。
“到目前為止,都還順利。”“果凍”說。
葛麗泰說:“我太害怕了!”她臉色蒼白,渾身發抖。 “我覺得我去不了。”
弗立克寬慰地向她笑了笑。 “你不會有事的,”她說,“咱們動手吧,把你們的彈藥放進清潔桶裡。”
“果凍”把身上的炸藥轉移到一個桶裡,葛麗泰猶豫片刻,也跟著做了起來。弗立克把她的衝鋒槍組裝起來,這槍沒有槍托,因而短了一英尺,便於隱藏。她裝上消聲器,把開關撥到單發射擊位置。如果要使用消聲器,每次擊發前必須手動裝彈。
她把槍掖在她的皮帶下面。然後穿上連身外套,把槍支和口袋裡的彈藥全都隱藏好了。她沒有系釦子,以便可以很快拿出藏在裡面的武器。另外兩人也穿上工作服,把槍支和彈藥塞進她們的口袋裡。
她們差不多已經準備好進地下室了。不過,那是一個警戒森嚴的地方,有守衛把門,法國人不能進入——裡面由德國人自己打掃。在進去之前,“寒鴉”要製造一個小小的混亂。
就在她們要離開房間時,門開了,一個德國軍官探頭往裡面看。 “通行證!”他吼了一聲。
弗立克緊張起來。她預料到會有某種安全警報。蓋世太保一定猜到魯比是盟軍特工,否則不會攜帶自動手槍和一把致命的刀,他們自然會對城堡採取額外的預防措施。不過,她仍然希望蓋世太保不會行動太快,不要干擾她的任務。看來這種願望落空了。也許他們要仔細檢查建築內部的所有法國人。
“快點兒!”這人不耐煩地說。他是一名蓋世太保中尉,弗立克看到了他軍裝襯衫上的徽章。她拿出自己的通行證。他仔細看著,把她的臉跟照片對比,然後還了回來。他也查驗了“果凍”和葛麗泰的通行證。 “我要對你搜查一下。”說著,他就去看“果凍”的水桶。
弗立克站在他的背後,從外衣下面掏出了司登衝鋒槍。
軍官皺著眉頭,滿臉困惑地從“果凍”的水桶裡拿出那個防震匣。
弗立克鬆開機槍保險槽上的壓簧桿。
德軍軍官擰開防震匣的蓋子,看見裡面藏著的雷管,頓時驚愕不已。
弗立克一槍擊中他的後背。
這一槍並非真的無聲——消聲器不太有效——“砰”的一聲悶響就好像一本書掉在了地上。這個蓋世太保中尉抽搐了一下,倒了下去。
弗立克退出彈夾,拉回槍栓,然後往他腦袋上又補了一槍。
她重新裝上子彈,把槍藏回外衣下面。 “果凍”把屍體拖到牆邊,推到門的後面,以防有人進到這個房間時看見。
“我們離開這兒。”弗立克說。
“果凍”走了出去。葛麗泰站在原地,臉色發白,眼睛盯著那個死了的軍官。
弗立克說:“葛麗泰,我們有工作要做。走吧。”
葛麗泰最後點點頭,拿起她的拖把和水桶,像個機器人似的出了門。
她們從清洗設備間往食堂走去。食堂裡空蕩蕩的,只有兩個穿制服的姑娘坐在那兒,邊喝咖啡邊抽著煙。弗立克壓低聲音,用法語說:“你們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果凍”開始掃地。
葛麗泰遲疑著。
弗立克說:“不要讓我失望。”
葛麗泰點了點頭。她深吸了一口氣,伸直了腰桿,說:“我準備好了。”
弗立克走進廚房,葛麗泰跟在後面。據安托瓦內特說,整座建築的保險絲盒在廚房後面的一個櫃子裡,在一個大型電烤箱的旁邊。一個年輕的德國人在收拾廚灶。弗立克朝他送去一個性感的微笑,說:“姑娘都餓了,你有什麼好吃的給她呀?”
他朝她笑了笑。
在他背後,葛麗泰掏出了一把帶著粗橡膠手柄的鉗子,隨後打開那扇櫃門。
當迪特爾·法蘭克開車趕到風景如畫的聖-塞西勒廣場時,天上掛著幾片薄雲,太陽已經消失不見。雲彩呈現出與教堂石板屋頂相同的暗灰色。
他注意到城堡門口站著四個警衛,而不是通常的兩個。雖然他坐的是蓋世太保的汽車,但中士還是仔細地檢查了他和司機的通行證,然後才打開那扇鍛鐵大門,揮手讓車進去。迪特爾很滿意,韋伯確實額外採取了嚴格的安全措施。
他下了車,走上前廳入口,一陣涼風拂面而過。走過大廳時,他看到一排排坐在交換台前忙碌著的女人們,聯想到了韋伯逮捕的那名女特工。 “寒鴉”是一支女子小隊,他想到她們有可能喬裝成接線員混入城堡。有這個可能嗎?通過東面側翼時他見到了一個德國女主管,便問:“這些女人裡頭,有沒有誰是最近幾天進來的?”
“沒有,少校,”她說,“有個新來的姑娘是三個星期前加入的,她後面就再也沒有了。”
這就否定了他的推測。他點點頭,繼續往前走。到了東面側翼的盡頭,他拾級而下。地下室的門像往常一樣開著,但裡面有兩名士兵,而通常只有一個。韋伯已經把守衛力量增加了一倍。下士向他敬禮,那個中士朝他要通行證。
迪特爾注意到在中士檢查他的通行證時,那個下士站在中士的後面。便說:“你現在站在這兒很容易讓你們兩個被敵人制服。下士,你應該站到一邊,在兩米以外,如果中士受襲,你就能看得很清楚。”
“是的,先生。”
迪特爾走進地下室的走廊。他能聽到為電話系統供電的柴油發電機發出的隆隆聲。他走過一間間設備室的門口,進入審訊室。他以為能在這兒看到新來的囚犯,但房間裡空空如也。
他有些困惑地走了進去,關上門。接著他的疑問就有了答案——內室裡面傳來一聲極度痛苦的尖叫。
迪特爾一下子推開那扇門。
貝克爾站在電擊機後面。韋伯坐在旁邊的椅子上。一個年輕女子躺在操作台上,手腕和腳踝被捆著,腦袋用頭夾夾住。她穿著一件藍色的衣裙,從電擊機引出的一根電線穿過她的兩腿,隱入她的衣服下面。
韋伯說:“你好,法蘭克。跟我們一塊兒審問吧,貝克爾有了件新玩意兒。來,中士,讓他瞧瞧。”
貝克爾伸手從女人的裙子下面抽出一條約十五厘米長、直徑兩三厘米的硬橡膠棍。這根圓棍上面套著兩根相隔幾厘米的金屬條。從電擊機引出的兩根電線分別連在兩個金屬條上。
迪特爾見識過各種酷刑,但這個極度變態的場景讓他覺得噁心透頂,看得他直打哆嗦。
“她還什麼都沒說,但我們也剛剛開始。”韋伯說,“再給她來一次,中士。”
貝克爾把女人的衣服往上拉,把圓棍插入她的陰道。他拿起一卷電工膠帶,撕下一條,把圓棍粘牢,讓它不掉下來。
韋伯說:“這次把電壓調高點兒。”
貝克爾回到機器那兒。
就在這時,電燈滅了。
爐子後面藍光一閃,發出“砰”的一聲。燈全滅了,廚房裡滿是燒煳了的膠皮味兒。冰箱被斷了電源,電機呼嚕嚕響了幾下,停了下來。那個年輕廚師用德語問:“這是怎麼回事?”
弗立克跑出門去,“果凍”和彆扭地穿著高跟鞋的葛麗泰也跟在後面,穿過食堂,跑了出來。她們沿著一段短短的走廊,經過一排清潔碗櫃。到了向下的樓梯邊上。弗立克停下腳步。她拿出衝鋒槍,用衣襟遮蓋著。 “地下室完全沒電,對吧?”
“我把電線都切斷了,包括緊急照明系統的電纜。”葛麗泰確定地說。
“那就走。”
她們跑下樓梯。越往下,由地面落地玻璃窗射入的日光就越弱,地下室的入口更是半明半暗。
兩個士兵站在門裡頭。其中一個是年輕下士,帶著一桿步槍,他笑著說:“別擔心,女士們,只是停電了。”
弗立克一槍擊中他的胸部,隨後掉轉槍口打倒那個中士。三名“寒鴉”通過了入口。弗立克用右手舉槍,左手拿著電筒。她能聽到遠處的房間里傳出機器低沉的隆隆聲,還有幾個人用德語發問的聲音。
她立刻打開手電筒。她現在是在一個寬寬的走廊裡,但天花板很低,往前看去,門都是開著的。她關掉了電筒。過了一會兒,她看到遠處有火柴的光在閃。葛麗泰已經切斷電源三十秒鐘了,過不了一會兒,德國人就會從震驚中緩過來,找出手電筒來的。她能躲開他們視線的時間只有一分鐘,也許更少。
她從就近的門開始。這扇門開著。她用電筒往裡面照了照。這是一個照相室,裡面掛著晾乾的照片,一個穿白大褂的男人在房間裡亂摸亂撞著。
她一把把門關上,繼續大步往走廊裡頭走,試了試對面的一扇門。這門是鎖著的。這間屋子在城堡前面停車場下面的一角,她就此推斷裡面是儲油槽。
她沿著走廊,打開了隔壁的門。機器的隆隆聲變得更響。她再次打開手電筒,一秒鐘不到,她看出那大概是一台為電話系統供電的獨立發電機,她噓了一聲:“把兩具屍體拖到這兒來!”
“果凍”和葛麗泰拉起躺在地上死去的衛兵。弗立克返回地下室的入口,把那扇鐵門關上。現在,走廊裡是一片黑暗。為了事後考慮,她把門裡面的三個重重的門閂全都插上。這會為她額外爭取寶貴的幾秒鐘。
她回到發電機房,關上門,打開手電筒。
“果凍”和葛麗泰已經把屍體藏在門口,兩人都氣喘吁籲的。 “全部完成了。”葛麗泰低聲說。
這屋裡到處是管道和電纜,但它們都是用顏色分類的,顯示了德國人的一貫效率,弗立克知道哪個是哪個,新鮮空氣管道是黃色的,燃料管是褐色,水管是綠色的,電源管線帶著紅黑條紋。她用電筒照著連接發電機的棕色燃料管說:“過一會兒如果我們有時間,我想讓你把它炸出個洞來。”
“很簡單。”“果凍”說。
“現在,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跟著我。葛麗泰,你也這樣跟著'果凍'。好嗎?”
“好。”
弗立克關了她的手電筒,打開房門。現在,他們必須在地下室摸索著行走。她用手扶著牆,引導著開始往前走,進入走廊的深處。從一陣高聲說話的嘈雜聲音能聽出有幾個男人在走廊裡亂闖亂撞著。
一個長官似的聲音用德語問:“誰把大門關上了?”
她聽到葛麗泰在回答,但用的是男人的聲音:“它好像被卡住了。”
德國人罵了一句。過了一陣,傳出門閂的刮擦聲。
弗立克走到了另一扇門前。她推開門,又打開電筒。屋裡有兩個巨大的木箱子,大小和形狀就像太平間的停屍台。葛麗泰低聲說:“這是電池房。轉到隔壁。”
德國人的聲音說:“那兒有手電筒嗎?拿這兒來!”
“就來。”葛麗泰用她格哈德的男性嗓音回答,三名“寒鴉”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弗立克進了隔壁房間,讓她倆也進來,然後關上大門,打開她的手電筒。這是一個又窄又長的房間,兩側牆壁上靠著一排排設備機架。房間的一端有個小屋,那裡可能有大張的圖紙。在房間的另一頭,電筒的光束照見了一張小桌子。三個男人坐在那兒,手裡拿著撲克牌。停電後他們大概一直這樣坐了一兩分鐘,現在活動了起來。
他們剛要站起來,弗立克就抬起了槍口。 “果凍”也身手奇快。弗立克打倒了一個。 “果凍”的手槍一響,旁邊的也倒下了。第三個人想躲,但弗立克的電筒跟上了他。弗立克和“果凍”一齊開槍,那傢伙倒下不動了。
弗立克不去想這幾個被幹掉的也是人。現在沒時間多愁善感。她用手電掃了一下周圍。眼前的一切讓她心中一陣驚喜。這差不多肯定就是她要找的房間。
離著長長的牆邊一米處,是一對一直頂到天花板的機架,成千上萬的線路終端整齊地插在上面。來自外界的電話線穿牆而入,整齊地捆成一束連接到較近機架上的終端上。在遠的那頭,類似的電纜從終端后面引出來,向上穿過天花板到達上面的交換機。在整個架子的前面,一團鬆散混亂的跨接線把靠近機架上的終端跟遠處機架上的終端連在一起。弗立克看著葛麗泰,問:“怎麼樣?”
葛麗泰就著她的手電光檢查著設備,看得出了神。 “這是總配線架,”她說,“但它跟我們英國的有點不一樣。”
弗立克驚訝地盯著葛麗泰。幾分鐘前,她還說她嚇得什麼也乾不了。現在,她已經對殺掉三個男人無動於衷了。
遠處那面牆邊還有更多的設備機架,上面的真空管閃著光。 “還有那邊的呢?”弗立克問。
葛麗泰搖著她的手電筒說:“那些都是長途線路的放大器和載波電路設備。”
“那好。”弗立克很快地說,“告訴'果凍'在哪兒放炸藥。”
她們三人開始忙活。葛麗泰打開用蠟紙包裹的黃色塑膠炸藥,弗立克把導火索切成一段一段的。這種導火索每秒會燒掉一厘米。 “我要把所有導火索切成三米長,”弗立克說,“這樣我們就有整整五分鐘跑出去。”“果凍”把所有爆炸單元組裝起來:導火索、雷管以及點火帽。
弗立克舉著手電筒,讓葛麗泰把炸藥固定在機架較為脆弱的地方,“果凍”把點火帽插進軟性炸藥中。
他們幹得很快。不到五分鐘時間,所有的設備都像長了疹子一樣覆上了炸藥。一根根導火索引向同一個引火源,它們鬆散地纏繞在一起,以便讓一根火苗全部點燃。
“果凍”拿出一隻鋁熱炸彈,那是一個罐頭大小的黑盒子,裡面是研成粉狀的氧化鋁和氧化鐵。它會爆發出巨大的熱量,生成強烈的火焰。她揭下蓋子,露出裡面的兩根引信,然後把它放在配線架背後的地面上。
葛麗泰說:“在這兒應該能找到幾千張表示線路連接方式的卡片。我們該燒掉它們。那樣的話,維修人員就無法在兩天內重新接好電纜,大概得花兩個星期時間。”
弗立克打開櫃門,看見裡面有四個定制的卡片架,上面放著大張的圖表,分類整齊,用文件隔板分別隔開,她問:“我們要找的是這個嗎?”
葛麗泰在手電筒的光線下仔細看了看說:“是。”
“果凍”說:“把它們散放在鋁熱炸彈上,幾秒鐘就會燒光了。”
弗立克把卡片鬆散地堆在地上。
“果凍”把氧氣生成包放在房間死角的地上。 “這能讓火燒得更厲害,”她說,“一般來說,我們只能燒掉木架和電纜周圍的絕緣體,但是有了這個,銅電纜都能熔化掉。”
一切準備就緒。
弗立克用手電筒對著周圍照了一遍。外牆是古老的牆磚,但房間之間的內壁是用較輕的木板隔開的。爆炸會摧毀這些隔牆,大火將迅速蔓延到整個地下室。
自從斷電以後,已經過去了五分鐘。
“果凍”掏出了打火機。
弗立克說:“你們兩個,盡力想辦法衝到外邊去。'果凍',順路去發電室,把我指給你的那個燃油管炸開。”
“知道了。”
“我們在安托瓦內特家會合。”
葛麗泰焦急地問:“你要去哪兒?”
“我要去找魯比。”
“果凍”警告說:“你有五分鐘。”
弗立克點了點頭。
“果凍”去點燃導火索。
迪特爾從漆黑的地下室走入半明半暗的樓梯間,這時他注意到入口處警衛沒了。毫無疑問,他們是被叫去幫忙了,這種鬆散的紀律觀念讓他惱火。他們不該離開他們的崗位。
也許他們是被強行取締的。他們會不會是被槍口逼走的呢?難道城堡已經受到攻擊?
他跑上樓梯。一樓看不出有什麼戰鬥的跡象。接線員們仍在工作著。電話系統單走一條電力線路,而且外面仍有足夠的光線穿過窗戶,讓接線員看清她們的交換台。他穿過食堂,朝大樓後部的維修車間跑去,但途中他往廚房那裡看了一眼,看見三名穿著工作服的士兵正盯著保險絲盒。 “地下室停電了。”迪特爾說。
“我知道。”其中一個士兵說。他的襯衣肩章上標著中士的條紋,“所有電線都被切斷了。”
迪特爾抬高了嗓門。 “那就拿上你的傢伙事兒再把它們接上,你個該死的傻瓜!”他說,“別站在這兒撓你那愚蠢的頭皮了!”
中士被嚇著了。 “是的,先生。”他說。
一個年輕廚師苦著臉說:“我覺得是電烤箱的問題,先生。”
“怎麼回事?”迪特爾嚷道。
“嗯,少校,她們在烤箱後面打掃,然後就听見'砰'的一聲——”
“誰?是誰打掃?”
“我不知道,先生。”
“是士兵,是你認識的人嗎?”
“不,先生……只是一個清潔工。”
迪特爾的大腦一下子僵住了。城堡顯然遭到了攻擊。但敵人在哪兒?他離開廚房,走到樓梯間,往樓上的辦公室跑去。
當他在樓梯拐彎處轉身時,有什麼東西在眼前一晃,他不禁回頭看去。一個高個子女人穿著清潔工的外套正從地下室走上樓梯,手裡拎著拖把和桶。
他呆住了,緊緊盯著她,他的心在狂跳。她不該去那兒的。只有德國人才被允許進入地下室。當然,停電造成了混亂,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但那廚師怪罪說是一個清潔工造成了停電。他記起自己跟交換台話務員主管進行的簡短交談。那兒沒有新來的人——但他沒有過問法國女清潔工的事。
他退下樓梯,在一層迎上了她。 “你為什麼去了地下室?”他用法語問她。
“我去那裡打掃,但是停電了。”
迪特爾皺起了眉頭。她的法語帶著一種他說不上是哪兒的口音。他說:“你不該去那兒。”
“是的,士兵告訴我了,那裡由他們自己打掃,我不知道。”
這不是英國口音,迪特爾想,但到底是哪兒的呢? “你在這里工作多久了?”
“只有一個星期,我一直在樓上乾活,只有今天才下去。”
她的說法並沒什麼毛病,但迪特爾並不滿意。 “跟我來吧。”他牢牢抓住她的手臂。他就這樣拉著她一直進了廚房,她也沒有反抗。
迪特爾對廚師說:“你認識這個女人嗎?”
“是的,先生。就是她在烤箱後邊打掃的。”
迪特爾看著她。 “是真的嗎?”
“是的,先生,我很抱歉,如果我弄壞了東西的話。”
迪特爾這回聽出了她的口音。 “你是德國人。”他說。
“不是,先生。”
“你這骯髒的叛徒。”他轉過來對廚師說,“抓上她,跟著我。她要把一切都招供出來。”
弗立克打開那扇標著“審訊室”的門,走進去,隨後關上門,於是用手電筒掃了一下里面。她看見一張簡陋的松木桌子、一隻煙灰缸、幾把椅子和一張鐵桌子。房間裡空無一人。
她感到迷惑不解。她認定牢房就在這條走廊上,用手電筒往每扇門上的窺視孔裡都照了一遍,牢房都是空的。蓋世太保在過去的八天裡抓到的所有囚犯,其中包括吉爾貝塔,或許已被移到別處……或許已經被殺。但魯比一定是在這裡的某個地方。
接著,她就看到她左手邊有一扇門,估計是通向裡面的房間。
她關上她的手電筒,打開門,邁了進去,再關上門,打開手電筒。
她立刻看見了魯比。她躺在一張醫院手術台一樣的桌子上。她的手腕和腳踝被特別設計的皮帶固定住,讓她的頭不能移動。從電機引出的一根電線順著兩腿之間進了她的裙子下面。弗立克馬上猜到魯比受到了怎樣的對待,驚恐地抽了一口氣。
她靠近桌前說:“魯比,你能聽見嗎?”
魯比哼了一聲。弗立克心中一動:她還活著。 “我把你解開。”她說。她把司登衝鋒槍放在桌上。
魯比想要說話,但她的話變成了一陣呻吟。弗立克迅速解開把魯比綁在桌子上的皮帶。 “弗立克。”魯比終於說出聲來。
“什麼?”
“在你後面。”
弗立克往旁邊一跳。一個重重的東西拂過她的耳朵,砸在她的左肩膀上。她疼得叫了一聲,扔下手電筒倒在地上。倒地時她側身滾了一下,盡可能遠離原來的位置,不讓襲擊者再次擊中自己。
見到魯比讓她十分震驚,沒顧上用電筒掃一下房間裡面。裡面有人潛伏在暗處,等待時機,躡手躡腳出現在她的身後。
她的左胳膊一陣發麻。她用右手在地上划拉著,去摸她的手電筒。她還沒有找到它,就听見“咔噠”一聲,燈亮了。
她眨了眨眼睛,看到了兩個人。一個屈身蹲著、身材敦實的男人,圓圓的腦袋,貼著頭皮的短髮。魯比就在他的身後站著。魯比在黑暗中就把一根看著像鋼筋的東西拿在手裡,已經舉過頭頂準備好了。電燈一亮,魯比看見了這個傢伙,一轉身,用盡最大氣力揮起鋼筋朝他的頭上掄了下去。這是沉重的一擊,那男人跌倒在地,一動不動。
弗立克馬上站了起來。她的手臂迅速恢復了知覺。她拿起了她的司登衝鋒槍。
魯比半跪在地上趴著的傢伙旁邊。 “認識一下貝克爾中士。”她說。
“你都好吧?”弗立克說。
“我痛苦得要死,但我得親手報復一下這個狗娘養的。”魯比抓住貝克爾制服上衣的前襟,把他提了起來,然後用力將他推到手術台上。
他哼哼著。
“他快醒過來了,”弗立克說,“我來結果他。”
“給我十秒鐘。”魯比把這傢伙的四肢弄直,用皮帶捆住他的手腕和腳踝;然後把他的腦袋夾緊,讓他動彈不得。最後她拿起連接到電擊機上的圓柱終端,塞進他的嘴裡。他哽咽著,乾嘔著,但腦袋無法動彈。她拿起一卷電工膠帶,用牙齒撕下一條,把他嘴裡的圓柱體固定好,不讓它掉出來。然後她去擺弄電機上的開關。
機器發出低低的嗡嗡聲。桌子上的人發出一陣瀕死的尖叫,被緊緊捆住的身體上下抖動,痙攣著。魯比看了他一會兒,然後說:“我們走。”
她們走出門去,留下貝克爾中士在桌子上不停地扭動,像遭受屠宰的豬一般尖叫著。
弗立克看了一下她的手錶。自從“果凍”點燃導火索後已經過去了兩分鐘。
她們經過審訊室,進入走廊。混亂已經平息。入口附近只有三個士兵,在平靜地交談著。弗立克快速朝他們走過去,魯比緊跟在後面。
弗立克本能地打算徑直走過這幾個士兵,靠她的自信姿態蒙混過去,但她通過門口一眼瞥見迪特爾·法蘭克高大的身影正在往這邊走來,後面跟著兩三個人,她無法看清。她猛地停下來。魯比一下撞到她的後背。弗立克轉身去推就近的一扇房門,上面標著“無線室”。房間是空的。她們進了裡面。
她把房門拉開一英寸寬的縫隙。她聽到法蘭克在用德語叫嚷著:“上尉,那兩個應該守在這兒的人哪兒去了?”
“我不知道,少校,我也在問。”
弗立克卸掉司登衝鋒槍的消聲器,把開關扳到速射一檔。到目前為止她只用掉了四發子彈,彈夾裡還有二十八發。
“中士,你跟這位下士在這兒守衛。上尉,你去韋伯少校的辦公室,告訴他,法蘭克少校強烈建議他立即對地下室進行搜索。跑步去!”
片刻之後,法蘭克的腳步聲從無線室門前經過。弗立克等待著,聽到門“砰”的一聲關上。她窺視了一下。法蘭克已經消失。
“走吧。”她對魯比說。她們離開無線室,朝大門走去。
下士用法語問:“你們在這兒乾什麼?”
弗立克早已準備好了回答:“我的朋友瓦萊麗是新來的,停電時發生混亂,她走錯了地方。”
下士有些半信半疑說:“樓上還很亮,她怎麼會迷路呢?”
魯比說:“我很抱歉,先生,我想我可能應該到這兒來打掃,再說也沒有人攔住我。”
中士用德語說:“我們應該讓她們待在外面,不是待在裡面,下士。”他笑了笑,揮手讓她們過去。
迪特爾把犯人綁在椅子上,然後打髮帶著她從廚房下來的廚師離開。他對著這個女人打量了一會兒,不知自己手裡還有多少時間。在城堡外面的大街上已經逮捕了一名特工。這另一個,如果她是一個特工的話,是從地下室上樓梯時被抓住的。會不會還有其他人在此出沒?這些人是不是等在什麼地方,正要進來,還是已經就在這座樓裡?無法了解正在發生著什麼事情,這簡直讓人抓狂。但他已下令搜查整個地下室。他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審問犯人。
迪特爾一開始就使出他的慣用伎倆,突然扇了她一個耳光,這樣能馬上挫敗對方的意志。那女人吃了一驚,疼得直喘氣。
“你的朋友在哪兒?”他問道。
女人的臉頰紅了起來。他仔細看著她的表情,看到的一切讓他感到不可思議。
她看來很快樂。
“你這是在城堡的地下室裡,”他告訴她,“裡面這道門就是行刑室。在隔斷牆的另一邊,是電話交換設備。我們是在地道的頂頭,就像法國人說的,是一個袋子的底部。如果你的朋友打算炸毀這座建築,你我肯定會死在這個房間。”
她的表情依然沒有變化。
或許這城堡不會被炸毀,迪特爾想。那麼,她們的任務又是什麼呢? “你是個德國人,”他說,“為什麼要幫助自己國家的敵人?”
終於她開口了。 “我來告訴你,”她說。她說德語帶著漢堡口音。 “很多年以前,我有一個情人。他的名字叫曼弗雷德。”她別過頭去,回憶著,“你們納粹逮捕了他,把他送到一個集中營,我認為他死在了那裡,因為我再也沒有他的任何消息。”她停頓了一下,咽了口唾沫。迪特爾等著。過了一會兒,她接著說。 “他們把他從我身邊奪走,我就發誓,我一定要報復——就像現在這樣。”她高興地笑了,“你們那骯髒的製度就要到頭了,我出了自己的一份力,消滅了它。”
這裡有點兒不對頭。聽她的口氣,好像已經大功告成。還有,剛才停電了,然後又恢復了。難道停電促成了某種目的?這個女人沒有顯出任何害怕的樣子。難道她真的對死毫不在乎嗎?
“你的情人為什麼被捕?”
“他們說他是性變態。”
“哪一種?”
“他是同性戀。”
“可他是你的情人?”
“是的。”
迪特爾皺起了眉頭。接著,他使勁盯著這女人。她身材高大,肩膀很寬,濃妝下面是一隻男性化的鼻子和下巴……
“你是個男人?”他驚訝地說。
她只是笑笑。
一種可怕的猜測讓迪特爾頓然醒悟。 “你為什麼要跟我說我這些?”他說,“你是想纏住我,好要讓你的朋友脫身?你要犧牲自己的性命,保證任務成功——”
一種微弱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路。這聲音聽起來像人被扼住時的尖叫。現在他注意到了,他意識到他剛才已經聽見了兩三次,卻把它忽略了。聲音好像來自隔壁的房間。
迪特爾跳了起來,走進行刑室。
他原以為會在桌上看到另一個女特工,但他震驚地發現躺在那兒的是別的什麼人。他馬上看出那是一個男人,但起初他並不知道是誰,因為那張臉已經亂套了——下巴脫了臼,牙齒也被打掉,臉上沾滿鮮血和嘔吐物。接著他認出貝克爾中士那矮墩墩的身形。從電擊機引出的電線進了貝克爾的嘴巴。迪特爾發現機器的終端插進了貝克爾的嘴裡,用一條電工膠帶固定著。貝克爾還活著,一邊抽搐,一邊發出可怕的尖叫聲。迪特爾真給嚇壞了。
他馬上關了機器。貝克爾停止了抽搐。迪特爾抓住電線用力往外拉。從貝克爾的嘴里拉出那截終端,把它扔在地上。
他俯下身去。 “貝克爾!”他說,“你能聽見嗎?發生了什麼事?”
沒有回答。
樓上一切正常。弗立克和魯比快步經過一排排電話接線員,都在交換台前忙碌著,她們把接線頭插進插孔,低聲對耳機喃喃說著什麼,將柏林、巴黎和諾曼底的決策者們連接起來。弗立克看了看手錶。再過兩分鐘,所有連接就要被摧毀,這個軍事機器就會崩潰,只留下一堆零碎的部件,再也無法拼湊在一起了。弗立克想,現在,只要我們能夠走出去……
她們平安通過大樓。幾秒鐘後,她們就會走到中心廣場。他們差不多成功了。可是,她們在院子裡遇到了“果凍”——她正在往回走。
“葛麗泰在哪兒?”她說。
“她是跟你在一起的!”弗立克回答。
“我耽擱了一會兒,去發電機房給你說的那個柴油燃料管上安放炸藥。葛麗泰在我前面出去了,但她沒去安托瓦內特那兒。我剛剛見到了保羅,他也沒見過她。我就回來找她。”“果凍”手裡拿著個紙包。 “我跟門口的警衛說,我剛才是出去取我的晚飯了。”
弗立克心裡一涼。 “葛麗泰肯定還在裡面——見它的鬼!”
“我回去找她!”“果凍”堅定地說,“在沙特爾她從蓋世太保手裡救過我的命,我欠她的。”
弗立克看著她的手錶說:“我們有不到兩分鐘。快走!”
她們跑回裡面,在女接線員們的注視下跑過一間間屋子。弗立克腦子裡閃過又一個念頭:為了挽救她的一名隊友,她是不是要再犧牲掉兩條性命——還有她自己呢?
當她們走到樓梯間時,弗立克停下了。先前兩個士兵在說笑之間放她們從地下室出來,這次是不會讓她們輕易進去的。 “跟上次一樣,”她平靜地對其他人說,“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地接近守衛,在最後一刻開槍。”
上面傳來一個聲音:“那兒是怎麼回事?”
弗立克呆住了。
她扭頭往後看去。從頂層的樓梯上走下來四個人。其中一個穿著少校的製服,用手槍指著她。她認出那是韋伯少校。
這是迪特爾·法蘭克所要求的搜索小組。它恰恰在錯誤的時刻出現在這兒。
弗立克咒罵自己作了一個糟糕的決定。現在損失的不只是一個,而是四個。
韋伯說:“你們這幾個女人像是有什麼陰謀。”
“你想幹什麼?”弗立克說,“我們都是清潔工。”
“也許你是,”他說,“但這個區域有一個敵方的女特工小組在活動。”
弗立克假裝放鬆下來。 “哦,那好,”她說,“如果你要找敵方特工,我們就沒事兒了。我還以為你們對清潔工作不滿意呢。”她勉強笑了幾聲。魯比也笑起來。兩人聽上去都很虛假。
韋伯說:“把你們的手舉起來。”
當把手腕抬過眼睛時,弗立克看了看手錶。還有三十秒鐘。
“下樓。”韋伯說。
弗立克不情願地往下走。魯比和“果凍”隨著她,四個男人跟在後面。她盡可能走得很慢,默數著秒數。
她在樓梯下面停住。二十秒鐘。
“又是你?”其中一個守衛說。
弗立克說:“跟你們的少校說吧。”
“繼續往前。”韋伯說。
“我覺得我們不該進入地下室。”
“只管走!”
五秒鐘。
他們通過了地下室的大門。
然後是一聲巨響。
在走廊的另一端,設備間的間隔牆向外炸開。接著一連串的噼劈啪啪聲。烈焰帶著碎片翻滾著。弗立克被氣浪撞倒。
她單膝立起來,從外衣下面抽出衝鋒槍,轉過身去。 “果凍”和魯比倒在她的兩側。地下室的警衛、韋伯,還有其他三人也倒在地上。弗立剋扣動了扳機。
六個德國人中,只有韋伯一個人保持清醒。弗立克一開火,韋伯也用手槍還擊。 “果凍”在弗立克身邊竭力站起來,這時叫了一聲倒在地上。緊接著,弗立克擊中了韋伯的前胸,他一頭栽倒。
弗立克對著地上的六具屍體打光槍裡的子彈。她退出彈夾,從口袋裡拿出一個新彈夾換上。魯比俯身去看“果凍”,試了試她的脈搏。過了一會兒才抬起頭來。 “她死了。”她說。
弗立克看著走廊盡頭,葛麗泰就在那裡。熊熊火焰竄出設備間,但審訊室的牆體似乎完好無損。
她朝向這可怖的地獄衝去。
迪特爾發現自己躺在地上,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他聽到爆炸的轟鳴聲,鼻子裡聞到了煙火的味道。他掙扎著站起來,往審訊室裡看去。
他馬上就明白了,行刑室的磚牆救了他一命。審訊室和設備間之間的隔斷牆已經消失了。審訊室的幾件擺設被摔到了牆邊。那個囚犯也遭受了相同的命運,在地上躺著,仍被綁在椅子上,脖子可怕地彎曲著,說明它已被折斷,她——或者是他——已經死去。設備間燃燒著,火勢迅速蔓延。
迪特爾知道他只有幾秒鐘脫身。
審訊室的門開了,弗立克·克拉萊特站在那裡,端著衝鋒槍。
她頭上戴著的深色假髮已經落到一邊,露出下面她自己的金發。她滿臉通紅,費力地呼吸著,眼裡閃著狂野的光芒,她很美。
如果這時候他手裡有槍,他就會趁著一陣怒火一槍將她擊倒在地。如果活捉了她,那將是一份難得的戰利品,可他實在怒不可遏,她的成功讓他為自己的失敗深感羞辱,他簡直無法控制住自己。
但她手裡有槍。
一開始她並沒有看見迪特爾,而是直盯盯看著她同伴的屍體。迪特爾的手朝衣服裡面摸去。接著,她抬起頭來,跟他的目光相接。他從她的表情看出,她已經認出了自己。她知道他是誰。她很清楚過去的九天裡她是在跟誰鬥爭。她的眼裡閃出一絲勝利的光芒。但他也從她那緊抿著的嘴角看到一種報復的渴望。她抬起司登衝鋒槍,射出一串子彈。
迪特爾躲進行刑室,子彈擊中了牆磚,碎片橫飛。他掏出他那支瓦爾特P38自動手槍,將保險推到擊發位置,把槍指向門口,等弗立克走進來。
她沒有出現。
他等了幾秒鐘,然後冒險往外一看。
弗立克已經不見了。
他衝過燃燒著的審訊室,猛地打開門,進了走廊。弗立克和另一個女人正跑向遠處。他舉起手槍,她們跳過地上的幾具穿制服的屍體。他瞄準弗立克,這時他覺得自己的胳膊一陣劇痛。他驚叫著扔掉了手裡的槍。他看見自己的袖子著了火,奮力撕下了他的外套。
當他再次抬頭,兩個女人已經逃走了。迪特爾撿起手槍,追趕著她們。奔跑中他聞到了油料的味道。燃油洩漏了——或許破壞者鑿穿了管道。從現在起每一秒鐘,地下室都可能像一個巨大的炸彈爆炸開來。
但他仍可能趕上弗立克。
他跑了出來,跑上了樓梯。
在行刑室裡,貝克爾中士的製服開始悶燒。
熱浪和濃煙立刻讓他恢復了知覺,他叫喊著救命,但沒有人聽得見。
他掙扎著,要擺脫捆綁他的皮帶,像他以前許多受害者那樣竭力掙脫,但是,他也跟那些人一樣徒勞無助。幾分鐘後,他的衣服燃出火焰,他開始尖叫起來。
弗立克看見迪特爾跟在她的後面追上樓梯,手裡拿著槍,她擔心如果自己停下來瞄准他,他就可能搶先開槍。她決定不要停下來,一個勁兒快點兒跑。
有人啟動了火災警報,她跟魯比跑過一間間交換室時,整個城堡內響起了高音汽笛聲。接線員全都離開了各自崗位,朝大門口跑去,這樣,弗立克就擠在了人群中。這群人讓迪特爾難以對她或魯比進行射擊,但同時也擋住了她的去路。弗立克連踢帶踹,不顧一切衝出一條路來。
她們到了前門,跑下台階。在廣場上,弗立克看見了莫利耶那輛送肉的貨車,它車尾對著城堡大門,發動機打著火,後門開著。保羅站在旁邊,焦急地透過鐵欄杆望著裡面。弗立克覺得這簡直是她有生以來見過的最棒的事情。
可是,女人們湧出大樓後,有兩名警衛指引她們去院子西邊的葡萄園,遠離停放的車輛。弗立克和魯比不理會他們的擺手指示,跑向大門。那幾個戰士們看見弗立克手裡的衝鋒槍,便去抓起他們的武器。
保羅的手裡出現了一桿步槍。他穿過欄杆射擊目標。兩聲槍響,兩個警衛倒了下去。
保羅一下把大門打開。弗立克衝出大門時,子彈飛過她的頭頂,打在小貨車上——迪特爾在向這邊開火。
保羅跳上貨車的駕駛室。
弗立克和魯比一躍而上,進了貨車後面的車廂。
貨車啟動了,弗立克看到迪特爾轉向停車場,他的天藍色轎車就停在那兒。
就在這一刻,地下室下面,火勢已經到達了儲油槽。
地下發出一陣巨大的轟鳴聲,就好像發生了一場地震。停車場噴爆起來,碎石、泥土和混凝土塊飛上了天空。老噴泉周圍停放的汽車半數被掀翻,巨大的石頭和磚塊雨點般落在其餘那些車輛上。迪特爾被拋回了後面的台階上。氣泵飛上了天,在它待過的地面上噴出一股烈焰。幾輛汽車著起火來,它們的油箱開始爆炸,一個接著一個。貨車此時駛離了廣場,那裡再發生什麼,弗立克已經看不見了。
保羅開著車,以最快的速度離開村子。弗立克和魯比在貨車的鐵皮地板上顛簸不定。弗立克這時才慢慢明白過來,她們已經完成自己的使命。這讓她幾乎不敢相信。她想到了葛麗泰和“果凍”,她們都死了,還有戴安娜和莫德,她倆也已經死去,或正在某個集中營裡等待死亡,這些都讓她無法感到高興。但她再次想到那熾烈燃燒的設備間,爆炸的停車場,內心就湧起一種狂烈無情的滿足感。
她看著魯比。
魯比朝她咧嘴一笑。 “我們成功了。”她說。
弗立克點了點頭。
魯比雙手摟住弗立克,緊緊地抱住她。
“是啊,”弗立克說,“我們成功了。”
迪特爾從地上爬起來。他感到自己身上到處都是擦傷,但他還能走。城堡陷入一片火海,停車場變成一片廢墟。女人們尖叫著,慌忙逃命。
他看著四周的殘酷場面。 “寒鴉”已經成功完成了任務。但一切還沒有結束。她們還留在法國。如果他能捉到弗立克·克拉萊特,親自審訊她,他還可以反敗為勝。今天晚上,她肯定計劃了在離蘭斯不遠的地方與一架小型飛機接頭。他必須弄清它的時間地點。
他知道誰會告訴他。
那就是她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