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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五

小艾 张爱玲 7353 2018-03-22
小艾自己忖度了一下,只得笑道:“那也好,我一好了就來。” 金槐道:“也只好這樣了。”他坐在她對面,把她床前的一雙鞋踢著玩,踢成八字腳的式樣,又給它並在一起。兩人都默然,過了一會,金槐又道:“聽見說香港的房子難找,我先去找好了地方也好。” 他們商量著什麼東西應當帶去,金槐說棉衣服可以用不著帶,香港天氣熱。小艾叫他把一隻熱水瓶帶去,金槐道: “等你來的時候再帶來好了,這兩天你們還要用呢。”又笑道: “你一個人跑到那裡,又不會說廣東話,等會給人拐去賣掉了。”小艾笑道:“我又不是個小孩子了?” 兩人表面上只管說說笑笑的,心裡卻有點發慌,小艾擁著一床大紅碎花布面棉被躺在那裡,那黃色的電燈光從上面照射下來,在那船艙似的閣樓上,大家心裡都說不出來是一種什麼感想,大概就是浮生若夢的感覺了。

在金槐動身前的那天晚上,箱子、網籃、包袱都理好了,他忽然想起來,又把桌子上的抽屜抽出來,把裡面的東西一陣子亂翻亂掀。馮老太在旁邊看著,便道:“你在那兒找什麼?” 金槐只含糊地應了一聲:“我看看可還有什麼東西要帶去的。” 等馮老太走開了,金槐便問小艾:“那張照片呢?”他們很少拍照的,小艾除了他們結婚的時候合拍的一張便裝照,也沒有什麼別的照片。這一天他問起來,小艾便笑道:“那張照片我送人了。”金槐便有點不大高興,咕嚕了一聲,道:“只剩那一張了,怎麼也給人了。”後來馮老太把他的手絹子全都洗乾淨了,烘乾了拿來給他收在箱子裡。金槐打開箱子,箱子蓋里面有一個夾袋,他把一疊手帕向裡面一塞,裡面除了一把新牙刷,還有一樣東西,摸著冰冷的,扁平而光滑,是一張硬紙片,這用不著看,也就知道是什麼了。他把那張照片抽出一半來看了看,便望著小艾笑了一笑,小艾橫了他一眼,然後也笑了。

這一天夜裡,金槐三點多鐘就起來了。他知道他母親和小艾也是剛睡著沒有一會,所以也不願意驚醒她們,輕輕地開了燈,把小件的行李先拎了兩樣,從梯子上下去,就在廚房裡盥洗了一下,再上來拿箱子。略有點響動,小艾便驚醒了,掙所著要坐起來披衣下床,金槐忙按住她道:“你不要起來了,”她還有點睡眼矇朧,只覺得他的臉很冷,有一股清冷的牙膏氣味。然後他就走了。她聽見他一路下去,後門“砰”的一聲關上了。隨著那一聲“砰!”便有一陣子寂寞像潮水似的湧了進來。那寂靜幾乎是嘩嘩的衝進來,淹沒了這房間。桌上的鐘滴嗒滴嗒走著,也顯得特別的響。 金槐到香港去了以後,不久就有信來,說那邊房子已經找好了,月底又匯了點錢來。這裡小艾也托樓下住的一個孫先生給寫了回信去,又寫了封信給鄉下的兄嫂,叫金槐的哥哥出來一趟,把母親接回去。一切佈置就緒,小艾的病卻是老不見好,心裡非常著急。馮老太也說是看這樣子大概是病不是喜。他們這附近有一家國藥店,店裡有一個醫生常住在那裡,診金比較便宜,小艾便去看了一趟,吃了兩帖藥,也不甚見效。她那大伯馮金福倒已經來了。小艾結婚後一直也沒有回鄉下去過,所以還是第一次見面。

金福來了少不得總有一兩天的耽擱,也沒有地方住,只得在樓下的客堂裡搭了個鋪。他們這客堂後面攔掉一半,作為另一個房間租了出去,前面卻把一排~*扇全都拆了,擴展到天井裡,佔去半個天井,所以名為客堂,倒有一半是露天的,夜里風颼颼的,睡在那裡十分寒冷。 金福有好些年沒到上海來過了,他來的第二天,早上起來吃了碗泡飯,便說要到外面去遛遛。出去沒一會,卻退回來了,說外面亂得很,馬路上走不通。馮老太正笑他不中用,小艾躺在床上,卻說:“媽,你聽,今天外頭怎麼這樣鬧嚷嚷的。” 住在客堂後面的孫先生是在一個洋行里做式老夫的,每天早上按時出去上班,這時候也退了回來,帶來了驚人的消息,說日本兵開進租界了,外面人心惶惺,亂得一塌糊塗。

這一天大家都關著門守在家裡,沒有出去。孫先生到隔壁去借打電話,起初一直打不通,因為電話太忙碌。直到晚飯後方才接通了,也聽到了一些消息,說日本人同日進攻香港,孫先生回來一說,小艾聽見說香港已經打起來了,面上也還不肯露出十分著急的樣子,反而用話去寬慰馮老太。雖說金槐在香港是舉目無親,單身一個人陷在那裡,但是他們印刷所裡這次去了那麼許多職工,大家緩急之間總也有個照應。而且香港那麼大地方,那麼多人呢,不見得單是他就會遇到危險。說是這樣說,急也還是一樣的急。小艾別的不懊悔,只恨她自己沒有跟他一同去,就是死也死在一起。 十天以後,報上登出香港陷落的消息,至少那邊的戰事已經結束了。但是一個月二個月地過去,上海香港之間一直信息不通,依舊死生莫卜。小艾他們這時候一點進項也沒有,稍微有一點積蓄,也快用完了。金福還住在他們這裡,起初是因為路上不好走,他也沒有回原籍去,所以憑空又添上一個人坐吃。金福住在這裡,心裡也非常不安,因此也急於要回去。忽然有一天,他的三弟金桃也到上海來了,說金福幸而不在家鄉,這一向鄉下抽壯丁,捉人捉得非常厲害,他還是逃出來的。金福聽見這話,也只得死心塌地地住了下來。反而又添了一個人吃飯。他們兄弟倆四處託人找事,急切間哪裡找得到事情。

小艾病了這些時,現在漸漸的能夠起床了,就也想出去找事。像她這樣的人出去做事,通常的出路是幫傭,但是她非常不願意,她覺得那種勞役的生活她已經過夠了,事情重一點倒沒有關係,她就是不願意看人家的臉子。她想到工廠裡做工,但是沒有門路,也進不去。 金桃倒有了著落,由他表哥介紹到一個火爐店去學生意。 這時候他們家裡實在維持不下去了,小艾急得沒有辦法,剛巧樓底下孫先生有一個朋友家裡要添一個女傭,孫家就把她薦了去。這家人家姓吳,男主人本來是孫先生的同事,不過是洋行里一個式老夫,也還是最近方才跳出去自立門戶,幾個人合夥開了個公司,因為他會說幾句日本話,便勾結了日本人,小小的做些非法的生意。孫先生看著眼熱,又有些氣不服,所以把這些事情全部給他說了出來,慨嘆著說他自己是不肯做這種事情,不然也發財了。

小艾到了吳家,他們那裡已經用了個燒飯娘姨,她就管洗衣服打雜兼帶孩子。那吳太太是個中年婦人,一張焦黃的尖削麵孔,臉上那樣瘦,身上卻相當的胖,圓滾滾的身子,穿著件金晃晃的織錦緞旗袍。她有個脾氣,不肯讓傭人有一刻工夫閒著,否則就覺得自己花這些錢僱這麼個人有點冤枉。因此只要看見人家在那裡歇著,暫時沒做什麼,她沒事也要想出些事來給人做。每天吃剩下的雞魚鴨肉,她寧可倒了也不給傭人吃,說道:“給他們吃慣了葷的,哪天要是沒有葷菜吃就要嘰咕了!索性一年到頭給他們吃素,倒也一聲不響。”有時候罵燒飯的這碗菜做得不好,拿起來就往痰盂裡一倒,道: “當是燒壞了就給你們吃了?偏不給你們吃!”小艾就最受不了這種叱罵的聲氣,那彷彿是另一個世界的迴聲,她以為是永別了的一個世界。但是她也只能忍耐著,這裡的工錢雖然也不大,常常有人來打麻將,所以外快很多。

她又把金福薦給他們,在吳先生的行里做出店。金福很認識幾個字。 金福有了職業以後,也寄了點錢回家去,但是此後沒有多少時候,他的老婆就拖兒帶女找到上海來了。也還是因為鄉下抽壯丁,他們家的男丁全跑光了,不出人就得出錢,保甲長藉端敲詐,金福的老婆被逼得沒有辦法,想著金福在上海也有了事情,便帶著幾個孩子和他們最小的一個弟弟一同到上海來了。當然仍舊是住在小艾這裡,好在小艾現在出去幫傭,不住在家裡,所以金福也可以不用避什麼嫌疑,便和他的老婆孩子一齊都住到閣樓上去。 小艾有時候回家來看看,彷彿形成了雀巢鳩占的局面。但是她覺得這也是應當的,她因為她自己娘家沒有人,一向把金槐家裡的人當作她的至親骨肉看待。同時她總忘不了她從前是個丫頭,人家總說大戶人家出來的丫頭往往好吃懶做,不會過日子,她倒偏要爭這口氣,所以一向非常刻苦,總想人家說她一聲賢惠。她現在每月的收入自己很少動用,總是拿到家裡來。不但馮老太靠她養活,就連金福夫婦也全仗她接濟,金福的收入有限,又有那麼一大群兒女嗷嗷待哺,也實在是不夠用。最小的一個小叔金海已經送到一爿皮鞋店裡去做學徒去了,兩個小叔都在店裡學生意,雖然管吃管住,衣裳鞋襪還是要自己負擔,又要小艾拿出錢來。她有時候也有一點怨,但是每逢看到他們總覺得十分親切。尤其是現在,香港陷落了已經快四個月了,金槐至今還沒有信來,她漸漸地感到淒涼恐怖和絕望,在這種時候,偶爾抽空回去一趟,雖然家裡這些人也並不能給她什麼安慰,她只要聽見他們一家老小嘰哩喳啦用他們的家鄉口音說著話,不由得就有一種溫暖之感,也不知為什麼緣故,心裡彷彿踏實了許多。

有一天晚飯後,金福忽然到吳家來找小艾,很興奮地說: “金槐有信來了!今天早上到的,他們也不曉得,等我回去才看見。”說著,便從衣袋裡取出那封信來,念給她聽。上寫著: “玉珍賢妻,吾現已平安到抵貴陽,可勿必掛念。在香港戰事發生後,吾們雖然飽受驚恐,幸而倒沒有受傷。惟印刷所工作停頓,老闆复避不見面,拒絕援助,以致同人們告貸無門,流落他鄉。去冬港地天氣反常奇冷,棉衣未帶,飢寒交迫。吾們後來決定冒著艱險步行赴內地,現已到抵貴陽,在此業已找到工作,暫可糊口。現在別的沒有什麼,只是不放心你們在上海,不知何日再能團聚。而且家中生活無著。不知你病好了沒有?你的身體也不好,但吾母親與家里人仍須賴你照顧。書不盡言,夫金槐白。”

小艾聽到後來,不覺心頭一陣辛酸,兩行熱淚直流下來。 她本來想馬上就寫回信,就請金福代筆,可是這封信她倒有點不願意叫他寫,另外去找了個測字先生寫了。其實裡面也沒有什麼話,不過把家中的近況詳細告訴他,無非叫他放心的意思。她現在也略微認識幾個字了,信寫好了,自己也拿著看看,不是自己寫的,總覺得隔著一層。她忽然想起來從前他給她的“馮玉珍”三顆鉛字,可以當作一個圖章蓋一個在信尾。他看見了一定要微笑,他根本不知道那東西她一直還留著。 次日下午,她趁著吳太太出去打牌,就溜回家去拿那鉛字。馮老太見她來了,便說起金槐來信的事,因道:“這金槐也是的,跑到那地方去——不是越走越遠了嗎?”小艾也沒有替他辯護,心裡想說了她也不懂。

她那鉛字是包了個小紙包,放在一隻舊牙粉盒裡,盒面上印著一隻五彩的大蝴蝶。她記得就在抽屜裡靠裡的一角,但是找來找去找不到。馮老太問道:“你在抽屜裡找什麼?”小艾道:“我有個牙粉盒子裝著點東西,找不到了。”馮老太道: “那天我看見阿毛拿著個牙粉盒子在玩的,一定給她拖不見了。”阿毛是金福的大女兒。當下小艾便沒有說什麼,心裡想要是查問起來,她嫂嫂要多心了,而且東西到了小孩手裡,一定也沒有了,問也是白問。但是她為這一樁小事,心裡卻是十分氣惱,又覺得悲哀。同時又注意到桌下擱著一隻雙耳小鋼精鍋子,是她借給他們用的,已經敲癟了兩塊。 家裡有小孩,東西總是容易損壞些。金福夫婦帶著幾個孩子在這裡一住兩三年,家具漸漸的都變成缺胳膊少腿的。這還沒有什麼,小艾有一次回來,看見她的一面腰圓鏡子也砸破了,用一根紅絨繩縛起來,勉強使用著,鏡面上橫切著一道裂痕。小艾看了,心裡十分氣苦。金槐到內地去已經有兩三年了,起初倒不斷的有信來,似乎他在那邊生活也非常困苦,一度到重慶去過,後來因為失業,又飄流到湖南,在湖南一個小印刷所工作過一個時期。今年卻一直沒有信來,也不知道為什麼。她打聽別人,也有人說是長久沒有收到“裡邊”來的信了。 她有一個小姊妹名叫盛阿秀,住在她們隔壁,這一天阿秀聽見說她回來了,便走過來找她談天。只有她們兩人在閣樓上,那阿秀是個爽快的人,心裡擱不住事,就告訴小艾說她的丈夫怎樣負心,她丈夫也是到內地去了,聽說在那邊已經另外有了人。她訴說了半天,忽然想起來問小艾:“你們金槐可有信來?”小艾苦笑道:“沒有呀,差不多一年沒有信了。 聽見人家說,現在信不通。 ”阿秀道:“哪裡!昨天我還聽見一個人說接到重慶他一個親戚的信。 ”小艾聽了這話,不由得心裡震了一震。 阿秀也默然了。過了一會,方道:“聽他們說,到重慶去的這些人,差不多個個都另外討了女人。黑良心,把我們丟在這裡,打算不要了。我就不服這口氣——我們不會另外找男人呀?他們男人可以我們女人不可以呀?老實說,現在這種世界,也無所謂的!”她漲紅了臉,說話聲音很大,小艾聽她那口氣,彷彿她也另外有了對象了。 她們這樣在閣樓上面談話,可以聽見金福的老婆在樓下納鞋底,一針一針把那麻線戛戛地抽出來,這時候那戛戛的聲音卻突然的停止了,一定是在那裡豎著耳朵聽她們說話。等會一定要去告訴馮老太去了,馮老太的脾氣,也像有一種老年人一樣,常常對小艾訴說大媳婦怎麼怎麼不好,但是照樣也會對大媳婦說她不好的。小艾可以想像她們在背後會怎麼樣議論她,一定說是阿秀在那裡勸她,叫她把心思放活動一點。本來像她這樣住在外面,要結識個把男朋友也很便當的。 也說不定她們竟會疑心她有點靠不住。她突然覺得非常厭煩。 她辛辛苦苦賺了錢來養活這批人,只是讓他們偵察她的行動,將來金槐回來了,好在他面前搬是非造謠言嗎?她倒變成像從前的寡婦一樣了,處處要避嫌疑,動不動要怕人家說閒話。 她有時候氣起來,恨不得撇下他們不管了,自己一個人到內地去找金槐去。但是他的母親是他託付給她的,怎麼能不管呢?所以想想還是忍耐下去了,只是心裡漸漸覺得非常疲倦。 她在那吳家做事。吳家現在更發財了,新買了部三輪車。 有一天他們的三輪車夫在廚房裡坐著,有客人來了,一男一女,在後門口遞了張名片給他,他拿著進去,因見小艾在客堂裡擦玻璃窗,便把名片交給她拿上去。小艾把那張“陶攸賡”的名片送上樓去,吳先生馬上就下來了,把客人讓到客堂裡坐著。小艾隨即倒了茶送進去,還沒有踏進房門,便聽見裡面有一個人說話的聲音有點耳熟。 她再往前走一步,一眼便看見沙發上坐著一個胖胖的西裝男子——是有根。不過比從前胖多了,臉龐四周大出一圈來,眉目間倒顯得擠窄了些,乍一看見幾乎不認識了。小艾捧著一隻托盤,站在門口呆住了。自從她出嫁以後,一直也沒有聽到有根的消息,原來他發財了。有根雖然是迎面坐著,他正在那裡說話,卻並沒有看見她,小艾的第一個衝動便是想退回去,到廚房裡去叫他們家裡車夫把茶送進去。正這樣想著,一回頭,卻看見吳太太從樓梯上走下來,吳太太換了件衣服,也下來招待客人了。這裡小艾端著個茶盤攔門站著,勢不能再躊躇不前了,只得硬著頭皮走進客廳。吳太太也進來了,大家只顧應酬吳太太,對於這女傭並沒有怎樣加以注意。小艾便悄悄地繞到沙發背後,把一杯茶擱在有根旁邊的茶几上,他同來的還有一個艷裝的年輕女人,也擱了杯茶在她旁邊,吳先生敬他們香煙,有根卻笑道:“哦,我這兒有我這兒有!我的喉嚨有點毛病,吃慣了這個牌子的,吃別的牌子的就喉嚨疼。”一面說著,已經一伸手掏出一隻赤金香煙盒子,打開來讓吳先生抽他的。 吳太太笑道:“把衣裳寬一寬吧。”兩個客人站來脫大衣,小艾拎著個空盤子正想走出去,吳太太卻回過臉來向她咕噥了一聲:“大衣掛起來。”小艾只得上前接著,有根把大衣交到她手裡的時候,不免向她看了看,頓時臉上呆了一呆,又連看了她幾眼,雖然並沒有和她招呼,卻也有點笑意。但是在小艾的眼光中,這微笑就像是帶著幾分譏笑的意味。她板著個臉,漠然地接過兩件大衣,掛在屋角的一隻衣架上,便走了出去,自上樓去了。她到樓上去洗衣服,就一直沒有下車。半晌,忽然聽見吳太太在那裡喊:“馮媽,來謝謝陶太太!” 想必是有根的女人臨走丟下了賞錢。小艾裝作沒聽見,也沒下去。後來在窗口看見有根和那女人上了三輪車走了,她方才下樓。吳太太怒道:“喊你也不來,人家給錢都沒人謝一聲!” 小艾道:“剛才寶寶醒了,我在那裡替他換尿布,走不開。” 吳太太把桌上幾張鈔票一推,道:“哪,拿去。你跟趙媽一人一半。”這錢小艾實在是不想拿,但是不拿似乎又顯著有點奇怪。只得伸過手去,那鈔票一拿到手裡,彷彿渾身都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她聽他們正在那裡談論剛才兩個客人,吳先生說幾時要請他們來打牌,吳太太卻嫌這一個陶太太不是正式的,有點不願意。小艾聽他們說起來,大概有根是跑單幫發財的。她心裡卻有點百感交集,想不到有根會有今天的一天。想想真是不服,金槐哪一點不如他。同時又想著:“金槐就是傻,總是說愛國,愛國,這國家有什麼好處到我們窮人身上。一輩子吃苦挨餓,你要是循規蹈矩,永遠也沒有出頭之日。火起來我也去跑單幫做生意,誰知道呢,說不定照樣也會發財。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我也過幾天鬆心日子。” 她下了個決心,次日一早便溜出去找盛阿秀商量,阿秀有兩個小姊妹就是跑單幫的。小艾把一副金耳環兌了,辦了點貨,一面進行著這樁事,一面就向吳家辭工,只說要回鄉下去了。她家裡的人對於這事卻大不贊成,金福屢次和馮老太說,其實還是幫傭好,出去路單幫,一去就是許多日子不回來,而且男女混雜,不是青年婦女能做的事情。但是小艾總相信一個人只要自己行得正,立得正,而且她在外面混了這幾年,也磨練出來了,誰也不要想佔她的便宜。然而現在這時候出門去,旅途上那種混亂的情形她實在是不能想像。一個女單幫只要相貌長得好些,簡直到處都是一重重的關口,單是那些無惡不作的“黑帽子”就很難應付。小艾跑了兩次單幫,覺得實在幹不下去了,便又改行背米。運氣好的時候,背一次倒也可以賺不少錢。身體卻有些支持不住了,本來有那病根在那裡,辛勞過度,就要發作起來。 有一天金福的女兒阿毛正蹲在天井裡,用一把舊鐵匙子在那裡做煤球,忽然聽見哄通一聲,不知什麼東西撞在大門上,她趕出去一看,卻是小艾迴來了,不知怎麼暈倒在大門口,背的一袋米甩出去幾尺遠。阿毛便叫起來,大家都出來了,七手八腳把她抬進去。 馮老太看她這次的病,來勢非輕,心裡有些著慌,也主張請個醫生看看。次日便由她嫂嫂陪著她到一個醫院裡去,這醫院里門診的病人非常多,掛號要排班,排得非常的長,內科外科分好幾處,看婦科也不知道應當排在哪裡。金福的老婆見有一個看護走過,便賠著笑臉走上去問她,還沒開口,先叫了聲“小姐”,一句話一個“小姐”。那看護寒著臉向她身上穿著打量了一下,略指了指,道:“站在那邊。”便走開了。 小艾在旁邊看著,心裡非常反感。排了班掛號以後,又排了班候診,大家擠在一間空氣混濁的大房間裡,等了好幾個鐘頭。小艾簡直撐不住了,一陣陣的眼前發黑,一面還在那裡默默背誦著她的病情,好像預備考試一樣,唯恐見到醫生的時候有什麼話忘了說,錯過了那一刻千金的機會。後來終於輪到她了,她把準備下的話背了一遍,那醫生什麼也沒說,就開了張方子,叫她吃了這藥,三天后再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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