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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心經(一)

張愛玲中短篇小說集 张爱玲 9618 2018-03-22
許小寒道:“綾卿,我爸爸沒有見過你,可是他背得出你的電話號碼。” 她的同學段綾卿詫異道:“怎麼?” 小寒道:“我爸爸記性壞透了,對於電話號碼卻是例外。 我有時懶得把朋友的號碼寫下來,就說:爸爸,給我登記一下。他就在他腦子裡過了一過,登了記。 “ 眾人一齊笑了。小寒高高坐在白宮公寓屋頂花園的水泥欄杆上,五個女孩子簇擁在她下面,一個小些的伏在她腿上,其餘的都倚著欄杆。那是仲夏的晚上,瑩澈的天,沒有星,也沒有月亮,小寒穿著孔雀藍襯衫與白褲子,孔雀藍的襯衫消失在孔雀藍的夜裡,隱約中只看見她的沒有血色的玲瓏的臉,底下什麼也沒有,就接著兩條白色的長腿。她人並不高,可是腿相當的長,從欄杆上垂下來,分外的顯得長一點。她把兩隻手撐在背後,人向後仰著。她的臉,是神話裡的小孩的臉,圓鼓鼓的腮幫子,尖尖下巴。極長極長的黑眼睛,眼角向上剔著。短而直的鼻子。薄薄的紅嘴唇,微微下垂,有一種奇異的令人不安的美。

她坐在欄干上,彷彿只有她一個人在那兒。背後是空曠的藍綠色的天,藍得一點渣子也沒有——有是有的,沉澱在底下,黑漆漆,亮閃閃,煙烘烘,鬧嚷嚷的一片——那就是上海。這裡沒有別的,只有天與上海與小寒。不,天與小寒與上海,因為小寒所坐的地位是介於天與上海之間。她把手撐在背後,壓在粗糙的水泥上,時間久了,覺得痛,便坐直了身子,搓搓手掌心,笑道:“我爸爸成天鬧著說不喜歡上海,要搬到鄉下去。” 一個同學問道:“那對於他的事業,不大方便罷?” 小寒道:“我說的鄉下,不過是龍華江灣一帶。我爸爸這句話,自從我們搬進這公寓的時候就說起,一住倒住了七八年了。” 又一個同學讚道:“這房子可真不錯。” 小寒道:“我爸爸對於我們那幾間屋子很費了一點心血哩!單為了客廳裡另開了一扇門,不知跟房東打了多少吵子!”

同學們道:“為什麼要添一扇門呢?” 小寒笑道:“我爸爸別的迷信沒有,對於陽宅風水倒下過一點研究。” 一個同學道:“年紀大的人……” 小寒剪斷她的話道:“我爸爸年紀可不大,還不到四十呢。” 同學們道:“你今天過二十歲生日……你爸爸跟你媽一定年紀很小就結了婚罷?” 小寒扭過身去望著天,微微點了個頭。許家就住在公寓的最高層,就在屋頂花園底下。下面的陽台有人向上喊:“小姐,這兒找您哪!您下來一趟!”小寒答應了一聲,跳下欄杆,就蹬蹬蹬下樓去了。 她同學中有一個,見她去遠了,便悄悄地問道:“只聽見她滿口的爸爸長爸爸短。她母親呢?還在世嗎?” 另一個答道:“在世。” 那一個又問道:“是她自己的母親麼?”

這一個答道:“是她自己的母親。” 另一個又追問道:“你見過她母親沒有?” 這一個道:“那倒沒有,我常來,可是她母親似乎是不大愛見客……” 又有一個道:“我倒見過一次。” 眾人忙問:“是怎樣的一個人?” 那一個道:“不怎樣,胖胖的。” 正在嘁嘁喳喳,小寒在底下的陽台喊道:“你們下來吃冰淇淋!自己家裡搖的!” 眾人一面笑,一面抓起吃剩下來的果殼向她擲去,小寒彎腰躲著,罵道:“你們作死呢!”眾人格格笑著,魚貫下樓,早有僕人開著門等著。客室裡,因為是夏天,主要的色調是清冷的檸檬黃與珠灰。不多幾件桃花心木西式家具,牆上卻疏疏落落掛著幾張名人書畫。在燈光下,我們可以看清楚小寒的同學們,一個戴著金絲腳的眼鏡,紫棠色臉,嘴唇染成橘黃色的是一位南洋小姐鄺彩珠。一個頎長潔白,穿一件櫻桃紅鴨皮旗袍的是段綾卿。其餘的三個是三姊妹,餘公使的女兒,波蘭,芬蘭,米蘭。波蘭生著一張偌大的粉糰臉。朱口黛眉,可惜都擠在一起,局促的地方太局促了,空的地方又太空了。芬蘭米蘭和她們的姊姊眉目相仿,只是臉盤子小些,便秀麗了許多。

米蘭才跨進客室,便被小寒一把揪住道:“準是你幹的! 你這丫頭,活得不耐煩了是怎麼著? “米蘭摸不著頭腦,小寒攥著她一隻手,把她拖到陽台上去,指著地上一攤稀爛的楊梅道:”除了你,沒有別人!水果皮胡桃殼摔下來不算數,索性把這東西的溜溜望我頭上拋!幸而沒有弄髒我衣服,不然,仔細你的皮! “ 眾人都跟了出來,幫著米蘭叫屈。綾卿道:“屋頂花園上還有幾個俄國孩子,想是他們看我們丟水果皮,也跟著湊熱鬧,闖了禍。”小寒叫人來掃地。彩珠笑道:“鬧了半天,冰淇淋的影子也沒看見。” 小寒道:“罰你們,不給你們吃了。” 正說著,只見女傭捧著銀盤進來了,各人接過一些冰淇淋,一面吃,一面說笑。女學生們聚到了一堆,“言不及義”,所談的無非是吃的喝的,電影,戲劇與男朋友。波蘭把一隻染了胭脂的小銀匙點牢了綾卿,向眾人笑道:“我知道有一個人,對綾卿有點特別感情。”

小寒道:“是今年的新學生麼?” 波蘭搖頭道:“不是。” 彩珠道:“是我們的同班生罷?” 波蘭兀自搖頭。綾卿道:“波蘭,少造謠言罷!” 波蘭笑道:“別著急呀!我取笑你,你不會取笑我麼?” 綾卿笑道:“你要我取笑你,我偏不!” 小寒笑道:“噯,噯,噯,綾卿,別那麼著,掃了大家的興!我來,我來!”便跳到波蘭跟前,羞著她的臉道:“呦!呦! ……波蘭跟龔海立,波蘭跟龔海立……“ 波蘭抿著嘴笑道:“你打哪兒聽見的?” 小寒道:“愛爾蘭告訴我的。” 眾人愕然道:“愛爾蘭又是誰?” 小寒道:“那是我給龔海立起的綽號。” 波蘭忙啐了她一口。眾人哄笑道:“倒是貼切!” 彩珠道:“波蘭,你不否認?”

波蘭道:“隨你們編派去,我才不在乎呢!”說了這話,又低下頭去笑吟吟吃她的冰淇淋。 小寒拍手道:“還是波蘭大方!” 芬蘭米蘭卻滿心地不贊成她們姊姊這樣的露骨表示,覺得一個女孩子把對方沒有拿穩之前,絕對不能承認自己愛戀著對方,萬一事情崩了,徒然自己貶了千金身價。這時候,房裡的無線電正在低低的報告新聞,米蘭搭訕著去把機鈕撥了一下,轉到了一家電台,奏著中歐民間音樂。芬蘭叫道:“就這個好,我喜歡這個!”兩手一拍,便跳起舞來。她因為騎腳踏車,穿了一條茶青折褶綢裙,每一個褶子裡襯著石榴紅裡子,靜靜立著的時候看不見,現在,跟著急急風的音樂,人飛也似地旋轉著,將裙子抖成一朵奇麗的大花。眾人不禁叫好。 在這一片喧囂聲中,小寒卻豎起了耳朵,辨認公寓裡電梯“工隆工隆”的響聲。那電梯一直開上八層樓來,小寒道:

“我爸爸回來了。” 不一會,果然門一開,她父親許峰儀探進頭來望了一望,她父親是一個高大身材,蒼黑臉的人。 小寒噘著嘴道:“等你吃飯,你不來!” 峰儀笑著向眾人點了個頭道:“對不起,我去換件衣服。” 小寒道:“你瞧你,連外衣都汗潮了!也不知道你怎麼忙來著!” 峰儀一面解外衣的鈕子,一面向內室裡走。眾人見到了許峰儀,方才注意到鋼琴上面一對暗金攢花照相架裡的兩張照片,一張是小寒的,一張是她父親的。她父親那張照片的下方,另附著一張著色的小照片,是一個粉光脂豔的十五年前的時裝婦人,頭髮剃成男式,圍著白絲巾,蘋果綠水鑽盤花短旗衫,手裡攜著玉色軟緞錢袋,上面繡了一枝紫蘿蘭。 彩珠道:“這是伯母從前的照片麼?”

小寒把手圈住了嘴,悄悄地說道:“告訴你們,你們可不准對我爸爸提起這件事!”又向四面張了一張,方才低聲道,“這是我爸爸。” 眾人一齊大笑起來,仔細一看,果然是她父親化了裝。 芬蘭道:“我們這麼大呼大叫的,伯母愛清靜,不嫌吵麼?” 小寒道:“不要緊的。我母親也喜歡熱鬧。她沒有來招待你們,一來你們不是客,二來她覺得有長輩在場,未免總有些拘束,今兒索性讓我們玩得痛快些!” 說著,她父親又進來了。小寒奔到他身邊道:“我來給你們介紹。這是段小姐,這是鄺小姐,這是三位余小姐。”又挽住峰儀的胳膊道:“這是我爸爸。我要你們把他認清楚了,免得……”她格吱一笑接下去道:“免得下次你們看見他跟我在一起,又要發生誤會。”

米蘭不懂道:“什麼誤會?” 小寒道:“上次有一個同學,巴巴地來問我,跟你去看國泰的電影的那個高高的人,是你的男朋友麼?我笑了幾天——一提起來就好笑!這真是……哪兒想起來的事!” 眾人都跟她笑了一陣,峰儀也在內。小寒又道:“謝天謝地,我沒有這麼樣的一個男朋友!我難得過一次二十歲生日,他呀,禮到人不到!直等到大家飯也吃過了,玩也玩夠了,他才姍姍來遲,虛應個卯兒,未免太不夠交情了。” 峰儀道:“你請你的朋友們吃飯,要我這麼一個老頭兒攪在裡面算什麼?反而拘的慌!” 小寒白了他一眼道:“得了!少在我面前搭長輩架子!” 峰儀含笑向大家伸了伸手道:“請坐!請坐!冰淇淋快化完了,請用罷!” 小寒道:“爸爸,你要么?”

峰儀坐下身來,帶笑嘆了口氣道:“到我這年紀,你就不那麼愛吃冰淇淋了。” 小寒道:“你今天怎麼了?口口聲聲倚老賣老!” 峰儀向大家笑道:“你們瞧,她這樣興高采烈地過二十歲,就是把我們上一代的人往四十歲五十歲上趕呀!叫我怎麼不寒心呢?”又道:“剛才我回來的時候,好像聽見裡面有拍手的聲音。是誰在這裡表演什麼嗎?” 綾卿道:“是芬蘭在跳舞。” 彩珠道:“芬蘭,再跳一個!再跳一個!” 芬蘭道:“我那點本事,實在是見不得人,倒是綾卿唱個歌給我們聽罷!上個月你過生日的那天唱的那調子就好!” 峰儀道:“段小姐也是不久才過的生日麼?” 綾卿含笑點點頭。米蘭代答道:“她也是二十歲生日。” 芬蘭關上了無線電,又過去掀開了鋼琴蓋道:“來,來,綾卿,你自己彈,自己唱。”綾卿只是推辭。 小寒道:“我陪你,好不好?我們兩個人一齊唱。” 綾卿笑著走到鋼琴前坐下道:“我嗓子不好,你唱罷,我彈琴。” 小寒道:“不,不,不,你得陪著我。有生人在座,我怯呢!”說著,向她父親瞟了一眼,抿著嘴一笑,跟在綾卿後面走到鋼琴邊,一隻手撐在琴上,一隻手搭在綾卿肩上。綾卿彈唱起來,小寒嫌燈太暗了,不住地彎下腰去辨認琴譜上印的詞句,頭髮與綾卿的頭髮揉擦著。峰儀所坐的沙發椅,恰巧在鋼琴的左邊,正對著她們倆。唱完了,大家拍手,小寒也跟著拍。 峰儀道:“咦?你怎麼也拍起手來?” 小寒道:“我沒唱,我不過虛虛地張張嘴,壯壯綾卿的膽罷了……爸爸,綾卿的嗓子怎樣?” 峰儀答非所問,道:“你們兩個人長得有點像。” 綾卿笑道:“真的麼?”兩人走到一張落地大鏡前面照了一照。綾卿看上去凝重些,小寒彷彿是她立在水邊倒映著的影子,處處比她短一點,流動閃爍。 眾人道:“倒的確有幾分相像!” 小寒伸手撥弄綾卿戴的櫻桃紅月鉤式的耳環子,笑道: “我要是有綾卿一半美,我早歡喜瘋了!” 波蘭笑道:“算了罷!你已經夠瘋的了!” 老媽子進來向峰儀道:“老爺,電話!” 峰儀走了出去。波蘭看一看手錶道:“我們該走了。” 小寒道:“忙什麼?” 芬蘭道:“我們住的遠,在越界築路的地方,再晚一點,太冷靜了,還是趁早走罷。” 彩珠道:“我家也在越界築路那邊。你們是騎自行車來的麼?” 波蘭道:“是的。可要我們送你回去?你坐在我背後好了。” 彩珠道:“那好極了。”她們四人一同站起來告辭,叮囑小寒:“在伯父跟前說一聲。” 小寒向綾卿道:“你多坐一會兒罷,橫豎你家就在這附近。” 綾卿立在鏡子前面理頭髮,小寒又去撫弄她的耳環道: “你除下來讓我戴戴試試。” 綾卿褪了下來,替她戴上了,端詳了一會,道:“不錯——只是使你看上去大了幾歲。” 小寒連忙從耳上摘了下來道:“老氣橫秋的!我一輩子也不配戴這個。” 綾卿笑道:“你難道打算做一輩子小孩子?” 小寒把下頦一昂道:“我就守在家裡做一輩子孩子,又怎麼著?不見得我家裡有誰容不得我!” 綾卿笑道:“你是因為剛才喝了那幾杯壽酒吧?怎麼動不動就像跟人拌嘴似的!” 小寒低頭不答。綾卿道:“我有一句話要勸你:關於波蘭……你就少逗著她罷!你明明知道龔海立對她並沒有意思。” 小寒道:“哦?是嗎?他不喜歡她,他喜歡誰?” 綾卿頓了一頓道:“他喜歡你。” 小寒笑道:“什麼話?” 綾卿道:“別裝佯了。你早知道了!” 小寒道:“天曉得,我真正一點影子也沒有。” 綾卿道:“你知道不知道,倒也沒有多大的關係,反正你不喜歡他。” 小寒笑道:“你怎麼知道我不喜歡他?” 綾卿道:“人家要你,你不要人家,鬧的烏煙瘴氣,這也不是第一次了。” 小寒道:“怎麼獨獨這一次,你這麼關心呢?你也有點喜歡他罷?” 綾卿搖搖頭道:“你信也罷,不信也罷。我要走了。” 小寒道:“還不到十一點呢!伯母管得你這麼嚴麼?” 綾卿嘆道:“管得嚴,倒又好了!她老人家就壞在當著不著的,成天只顧抽兩筒煙,世事一概都不懂,耳朵根子又軟,聽了我嫂子的挑唆,無緣無故就找岔子跟人慪氣!” 小寒道:“年紀大的人就是這樣。別理她就完了!” 綾卿道:“我看她也可憐。我父親死後,她辛辛苦苦把我哥哥撫養成人,娶了媳婦,偏偏我哥哥又死了。她只有我這一點親骨血,凡事我不能不順著她一點。” 說著,兩人一同走到穿堂裡,綾卿從衣架上取下她的白綢外套,小寒陪著她去撳電梯的鈴,不料撳了許久,不見上來。小寒笑道:“糟糕!開電梯的想必是盹著了!我送你從樓梯上走下去罷。” 樓梯上的電燈,不巧又壞了。兩人只得摸著黑,挨挨蹭蹭,一步一步相偎相傍走下去。幸喜每一家門上都鑲著一塊長方形的玻璃,玻璃上也有糊著油綠描金花紙的,也有的罩著粉荷色皺褶紗幕,微微透出燈光,照出腳下仿雲母石的磚地。 小寒笑道:“你覺得這樓梯有什麼特點麼?” 綾卿想了一想道:“特別的長……” 小寒道:“也許那也是一個原因。不知道為什麼,無論誰,單獨的上去或是下來,總喜歡自言自語。好幾次了,我無心中聽見買菜回來的阿媽與廚子,都在那裡說夢話。我叫這樓梯'獨白的樓梯'。” 綾卿笑道:“兩個人一同走的時候,這樓梯對於他們也有神秘的影響麼?” 小寒道:“想必他們比尋常要坦白一點。” 綾卿道:“我就坦白一點。關於龔海立……” 小寒笑道:“你老是忘不了他!” 綾卿道:“你不愛他,可是你要他愛你,是不是?” 小寒失聲笑道:“我自己不能嫁給他,我又霸著他——天下也沒有這樣自私的人!” 綾卿不語。 小寒道:“你完全弄錯了。你不懂得我,我可以證明我不是那樣自私的人。” 綾卿還是不做聲。小寒道:“我可以使他喜歡你,我也可以使你喜歡他。” 綾卿道:“使我喜歡他,並不難。” 小寒道:“哦?你覺得他這麼有吸引力麼?” 綾卿道:“我倒不是單單指著他說。任何人……當然這'人'字是代表某一階級與年齡範圍內的未婚者……在這範圍內,我是'人盡可夫'的!” 小寒睜大了眼望著她,在黑暗中又看不出她的臉色。 綾卿道:“女孩子們急於結婚,大半是因為家庭環境不好,願意遠走高飛。我……如果你到我家裡來過,你就知道了。我是給逼急了……” 小寒道:“真的?你母親,你嫂嫂——” 綾卿道:“都是好人,但是她們是寡婦,沒有人,沒有錢,又沒受過教育。我呢,至少我有個前途。她們恨我哪,雖然她們並不知道。” 小寒又道:“真的?真有這樣的事?” 綾卿笑道:“誰都像你呢,有這麼一個美滿的家庭!” 小寒道:“我自己也承認,像我這樣的家庭,的確是少有的。” 她們走完了末一層樓。綾卿道:“你還得獨自爬上樓去?” 小寒道:“不,我叫醒開電梯的。” 綾卿笑道:“那還好。不然,你可仔細點,別在樓梯上自言自語的,洩漏了你的心事。” 小寒笑道:“我有什麼心事?” 兩人分了手,小寒乘電梯上來,回到客室裡,她父親已經換了浴衣拖鞋,坐在沙發上看晚報。小寒也向沙發上一坐,人溜了下去,背心抵在坐墊上,腿伸得長長的,兩手塞在褲袋裡。 峰儀道:“你今天吃了酒?”小寒點點頭。 峰儀笑道:“女孩子們聚餐,居然喝得醉醺醺的,成何體統?” 小寒道:“不然也不至於喝得太多——等你不來,悶的慌。” 峰儀道:“我早告訴過你了,我今天有事。” 小寒道:“我早告訴過你了,你非來不可,人家一輩子只過一次二十歲生日!” 峰儀握著她的手,微笑向她注視著道:“二十歲了。”沉默了一會,他又道:“二十年了……你生下來的時候,算命的說是○母親,本來打算把你過繼給三舅母的,你母親捨不得。” 小寒道:“三舅母一直住在北方……” 峰儀點頭笑道:“真把你過繼了出去,我們不會有機會見面的。” 小寒道:“我過二十歲生日,想必你總會來看我一次。”峰儀又點點頭,兩人都默然。半晌,小寒細聲道:“見了面,像外姓人似的……”如果那時候,她真是把她母親○壞了…… 不,過繼了出去,照說就不○了。然而……“然而”怎樣?他究竟還是她的父親,她究竟還是他的女兒,即使他沒有妻,即使她姓了另外一個姓,他們兩人同時下意識地向沙發的兩頭移了一移,坐遠了一點。兩人都有點羞慚。 峰儀把報紙折疊起來,放在膝蓋上,人向背後一靠,緩緩地伸了個懶腰,無緣無故說道:“我老了。” 小寒又坐近了一點道:“不,你累了。” 峰儀笑道:“我真的老了。你看,白頭髮。” 小寒道:“在哪兒?”峰儀低下頭來,小寒尋了半日,尋到了一根,笑道:“我替你拔掉它。” 峰儀道:“別替我把一頭頭髮全拔光了!” 小寒道:“哪兒就至於這麼多?況且你頭髮這麼厚,就拔個十根八根,也是九牛一毛!” 峰儀笑道:“好哇!你罵我!” 小寒也笑了,湊在他頭髮上聞了一聞,皺著眉道:“一股子雪茄煙味!誰抽的?” 峰儀道:“銀行里的人。” 小寒輕輕用一隻食指沿著他鼻子滑上滑下,道:“你可千萬別抽上了,不然,就是個標準的摩登老太爺!” 峰儀拉住她的手臂,將她向這邊拖了一拖,笑道:“我說,你對我用不著時時刻刻裝出孩子氣的模樣,怪累的!” 小寒道:“你嫌我做作?” 峰儀道:“我知道你為什麼願意永遠不長大。” 小寒突然撲簌簌落下兩行眼淚,將臉埋在他肩膀上。 峰儀低聲道:“你怕你長大了,我們就要生疏了,是不是?” 小寒不答,只伸過一條手臂去兜住他的頸子。峰儀道: “別哭。別哭。” 這時夜深人靜,公寓只有許家一家,廚房裡還有嘩啦啦放水洗碗的聲音,是小寒做壽的餘波。穿堂裡一陣腳步響,峰儀道:“你母親來了。” 他們兩人仍舊維持著方才的姿勢,一動也不動。許太太開門進來,微笑望了他們一望,自去整理椅墊子,擦去鋼琴上茶碗的水漬,又把所有的煙灰都折在一個盤子裡,許太太穿了一件桃灰細格子綢衫,很俊秀的一張臉,只是因為胖,有點走了樣。眉心更有極深的兩條皺紋。她問道:“誰吃煙來著?” 小寒並不回過臉來,只咳嗽了一聲,把嗓子恢復原狀,方才答道:“鄺彩珠和那個頂大的余小姐。” 峰儀道:“這點大的女孩子就抽煙,我頂不贊成。你不吃罷?” 小寒道:“不。” 許太太笑道:“小寒說小也不小了,做父母的哪裡管得了那麼許多?二十歲的人了——” 小寒道:“媽又來了!照嚴格的外國計算法,我要到明年的今天才二十歲呢!” 峰儀笑道:“又犯了她的忌了!” 許太太笑道:“好好好,算你十九歲!算你九歲也行!九歲的孩子,早該睡覺了。還不趕緊上床去!” 小寒道:“就來了。” 許太太又向峰儀道:“你的洗澡水給你預備好了。” 峰儀道:“就來了。” 許太太把花瓶送出去換水,順手把煙灰碟子也帶了出去。 小寒抬起頭來,仰面看了峰儀一看,又把臉伏在他身上。 峰儀推她道:“去睡罷!” 小寒只是不願。良久,峰儀笑道:“已經睡著了?”硬把她的頭扶了起來,見她淚痕未乾,眼皮兒抬不起來,淚珠還是不斷地滾下來。峰儀用手替她拭了一下,又道:“去睡罷!” 小寒捧著臉站起身來,繞到沙發背後去,待要走,又彎下腰來,兩隻手叩住峰儀的喉嚨,下頦擱在他頭上。峰儀伸出兩隻手來,交疊按住她的手。又過了半晌,小寒方才去了。 第二天,給小寒祝壽的幾個同學,又是原班人馬,來接小寒一同去參觀畢業典禮。龔海立是本年度畢業生中的佼佼者,拿到了醫科成績最優獎,在課外活動中他尤其出過風頭,因此極為女學生們注意。小寒深知他傾心於自己,只怪她平時對於她的追求者,態度過於決裂,他是個愛面子的人,惟恐討個沒趣,所以遲遲地沒有表示。這一天下午,在歡送畢業生的茶會裡,小寒故意地走到龔海立跟前,伸出一隻手來,握了他一下,笑道:“恭喜!” 海立道:“謝謝你。” 小寒道:“今兒你是雙喜呀!聽說你跟波蘭……訂婚了,是不是?” 海立道:“什麼?誰說的?” 小寒撥轉身來就走,彷彿是忍住兩泡眼淚,不讓他瞧見似的。海立呆了一呆,回過味來,趕了上去,她早鑽到人叢中,一混就不見了。 她種下了這個根,靜等著事情進一步發展。果然一切都不出她所料。 第二天,她父親辦公回來了,又是坐在沙發上看報,她坐在一旁,有意無意地說道:“你知道那龔海立?” 她父親彈著額角道:“我知道,他父親是個龔某人——名字一時記不起來了。” 小寒微笑道:“大家都以為他要跟餘公使的大女兒訂婚了。昨天我不該跟他開玩笑,賀了他一聲,誰知他就急瘋了,找我理論,我恰巧走開了。當著許多人,他抓住了波蘭的妹妹,問這謠言是誰造的。虧得波蘭脾氣好,不然早同他翻了臉了!米蘭孩子氣,在旁邊說:”我姊姊沒著急,倒要你跳得三丈高! '他就說:“別的不要緊,這話不能吹到小寒耳朵裡去!'大家覺得他這話稀奇,逼著問他。他瞞不住了,老實吐了出來。這會子嚷嚷得誰都知道了。我再也想不到,他原來背地裡愛著我!” 峰儀笑道:“那他就倒霉了!” 小寒斜瞟了他一眼道:“你怎見得他一定是沒有希望?” 峰儀笑道:“你若是喜歡他,你也不會把這些事源源本本告訴我了。” 小寒低頭一笑,捏住一綹子垂在面前的鬈髮,編起小辮子來,編了又拆,拆了又編。 峰儀道:“來一個,丟一個,那似乎是你的一貫政策。” 小寒道:“你就說得我那麼狠。這一次,我很覺得那個人可憐。” 峰儀笑道:“那就有點危險性質。可憐是近於可愛呀!” 小寒道:“男人對於女人的憐憫,也許是近於愛。一個女人決不會愛上一個她認為楚楚可憐的男人。女人對於男人的愛,總得帶點崇拜性。” 峰儀這時候,卻不能繼續看他的報了,放下了報紙向她半皺著眉毛一笑,一半是喜悅,一半是窘。 隔了一會,他又問她道:“你可憐那姓龔的,你打算怎樣?” 小寒道:“我替他做媒,把綾卿介紹給他。” 峰儀道:“哦!為什麼單揀中綾卿呢?” 小寒道:“你說過的,她像我。” 峰儀笑道:“你記性真好!……可你不覺得委屈了綾卿麼? 你把人家的心弄碎了,你要她去拾破爛,一小片一小片耐心地拾拼起來,像孩子們玩拼圖遊戲似的——也許拼個十年八年也拼不全。 “ 小寒道:“綾卿不是傻子。龔海立有家產,又有作為,剛畢業就找到了很好的事。人雖不說漂亮,也很拿得出去。只怕將來羨慕綾卿的人多著呢!” 峰儀不語。過了半日,方笑道:“我還是說:可憐的綾卿!” 小寒咦著他道:“可是你自己說的:可憐是近於可愛!” 峰儀笑了一笑,又拿起他的報紙來,一面看,一面閒閒地道:“那龔海立,人一定是不錯,連你都把他誇得一枝花似的!”小寒瞪了他一眼,他只做沒看見,繼續說下去道:“你把這些話告訴我,我知道你有你的用意。” 小寒低聲道:“我不過要你知道我的心。” 峰儀道:“我早已知道了。” 小寒道:“可是你會忘記的,如果我不常常提醒你。男人就是這樣!” 峰儀道:“我的記性不至於壞到這個田地罷?” 小寒道:“不是這麼說。”她牽著他的袖子,試著把手伸進袖口裡去,幽幽地道:“我是一生一世不打算離開你的。有一天我老了,人家都要說:她為什麼不結婚?她根本沒有過結婚的機會!沒有人愛過她!誰都這樣想——也許連你也會這樣想。我不能不防到這一天,所以我要你記得這一切。” 峰儀鄭重地掉過身來,面對面注視著她,道:“小寒,我常常使你操心麼?我使你痛苦麼?” 小寒道:“不,我非常快樂。” 峰儀噓了一口氣道:“那麼,至少我們三個人之中,有一個是快樂的!” 小寒嗔道:“你不快樂?” 峰儀道:“我但凡有點人心,我怎麼能快樂呢?我眼看著你白耽擱了你自己。你犧牲了自己,於我又有什麼好處?” 小寒只是瞪大了眼睛望著他。他似乎是轉念一想,又道: “當然哪,你給了我精神上的安慰!”他嘿嘿地笑了幾聲。 小寒銳聲道:“你別這麼笑!我聽了,渾身的肉都緊了一緊!”她站起身來,走到陽台上去,將背靠在玻璃門上。 峰儀忽然軟化了,他跟到門口去,可是兩個人一個在屋子裡面,一個在屋子外面。他把一隻手按在玻璃門上,垂著頭站著,簡直不像一個在社會上混了多年的有權力有把握的人。他囁嚅說道:“小寒,我們不能這樣下去了。我……我們得想個辦法。我打算把你送到你三舅母那兒去住些時……” 小寒背向著他,咬著牙微笑道:“你當初沒把我過繼給三舅母,現在可太晚了……你呢?你有什麼新生活的計劃?” 峰儀道:“我們也許到莫干山去過夏天。” 小寒道:“'我們'?你跟媽?” 峰儀不語。 小寒道:“你要是愛她,我在這兒你也一樣的愛她。你要是不愛她,把我充軍到西伯利亞去你也還是不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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