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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沉香屑第二爐香(一)

張愛玲中短篇小說集 张爱玲 12907 2018-03-22
克荔門婷興奮地告訴我這一段故事的時候,我正在圖書館裡閱讀馬卡德耐爵士出使中國謁見乾隆的記載。那烏木長台;那影沉沉的書架子;那略帶一些冷香的書卷氣;那些大臣的奏章;那像牙籤,錦套子裡裝著的清代禮服五色圖版;那陰森幽寂的空氣,與克荔門婷這愛爾蘭女孩子不甚諧和。 克荔門婷有頑劣的稻黃色的頭髮,燙得不大好,像一擔柴似的堆在肩上。滿臉的粉刺,尖銳的長鼻子底下有一張凹進去的小薄片嘴,但是她的小藍眼睛是活潑的,也許她再過兩年會好看些。她穿著海綠的花綢子衣服,袖子邊緣釘著漿硬的小白花邊。她翻弄著書,假裝不介意的樣子,用說笑話的口氣說道:“我姊姊昨天給了我一些性教育。”我說:“是嗎?”克荔門婷道:“是的。……我說,真是……不可能的!”除瞭望著她微笑之外,似乎沒有第二種適當的反應。對於性愛公開地表示興趣的現代女孩子很多很多,但是我詫異克荔門婷今天和我談論到這個,因為她同我還是頂生疏的朋友。她跟下去說:“我真嚇了一跳!你覺得麼?一個人有了這種知識之後,根本不能夠談戀愛。一切美的幻想全毀了!現實是這麼污穢!”我做出漠然的樣子說:“我很奇怪,你知道得這麼晚!”她是十九歲。我又說:“多數的中國女孩子們很早就曉得了,也就無所謂神秘。我們的小說書比你們的直爽,我們看到這一類書的機會也比你們多些。”

說到穢褻的故事,克荔門婷似乎正有一個要告訴我,但是我知道結果那一定不是穢褻的,而是一個悲哀的故事。人生往往是如此——不徹底。克荔門婷採取了冷靜的,純粹客觀的,中年人的態度,但是在那萬紫千紅的粉刺底下,她的臉也微紅了。她把胳膊支在《馬卡德耐使華記》上面,說:“有一件事,香港社交圈裡談論得很厲害的。我先是不大懂,現在我悟出來了。”……一個臟的故事,可是人總是臟的;沾著人就沾著臟。在這圖書館的昏黃的一角,堆著幾百年的書——都是人的故事,可是沒有人的氣味。悠長的年月,給它們薰上了書卷的寒香;這裡是感情的冷藏室。在這裡聽克荔門婷的故事,我有一種不應當的感覺,彷彿雲端裡看廝殺似的,有些殘酷。但是無論如何,請你點上你的香,少少地撮上一些沉香屑;因為克荔門婷的故事是比較短的。

起先,我們看見羅傑安白登在開汽車。也許那是個晴天,也許是陰的;對於羅傑,那是個淡色的,高音的世界,到處是光與音樂。他的龐大的快樂,在他的燒熱的耳朵裡正像夏天正午的蟬一般,無休無歇地叫著:“吱……吱……吱……”一陣子清烈的歌聲,細,細得要斷了;然而震得人發聾。羅傑安白登開著車橫衝直撞,他的駕駛法簡直不合一個四十歲的大學教授的身份,可是他深信他絕對不會出亂子,他有一種安全的感覺。今天,他是一位重要人物,誰都得讓他三分,因為今天下午兩點鐘,他將和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結婚了。 他的新娘的頭髮是輕金色的,將手放在她的頭髮裡面,手背上彷彿吹過沙漠的風,風裡含著一蓬一蓬的金沙,乾爽的,溫柔的,撲在人身上癢癢地。她的頭髮的波紋里永遠有一陣風,同時,她那蜜褐色的皮膚又是那麼澄淨,靜得像死。她叫愫細——愫細蜜秋兒。羅傑啃著他的下嘴唇微笑著。他是一個羅曼諦克的傻子——在華南大學教了十五年的化學物理,做了四年的理科主任與舍監,並不曾影響到他;歸根究底,他還是一個羅曼諦克的傻子。為什麼不用較近現實的眼光去審察他的婚姻呢?他一個月掙一千八百元港幣,住宅由學校當局供給;是一個相當優美的但是沒有多大前途的職業。愫細年紀還輕得很,為她著想,她應當選擇一個有未來的丈夫。但是她母親蜜秋兒太太早年就守了寡,沒有能力帶她的三個女兒回國去。在香港這一隅之地,可能的丈夫不多;羅傑,這安靜而平凡的獨身漢,也是不可輕視的。於是蜜秋兒太太容許羅傑到她們家裡來;很容易地,愫細自以為她愛上了他。和她玩的多數是年輕的軍官,她看不起他們,覺得她自己的智力年齡比他們高,只有羅傑是與眾不同的,後來她就答應嫁給羅傑……羅傑不願意這麼想。這是他對於這局面的合理的估計,但是這合理的估計只適用於普通的人。愫細是愫細啊!直到去年她碰見了羅傑,愛上了他,先前她從來沒有過結婚的念頭。蜜秋兒太太的家教是這麼的嚴明,愫細雖然是二十一歲的人了,依舊是一個純潔的孩子,天真得使人不能相信。她姊姊靡麗笙在天津結婚,給了她一個重大的打擊,她捨不得她姊姊。靡麗笙的婚姻是不幸的,傳說那男子是個反常的禽獸,靡麗笙很快的離了婚。因為天津傷心的回憶太多了,她自己願意離開天津,蜜秋兒太太便帶了靡麗笙和底下的兩個女兒,移家到香港來。現在愫細又要結婚了。也許她太小了;由於她的特殊的環境,她的心理的發育也沒有成熟,但是她的驚人的美貌不能容許她晚婚。

羅傑緊緊地踏著馬達,車子迅疾地向山上射去。他是一個傻子,娶這麼一個稚氣的夫人!傻就傻吧,人生只有這麼一回!他愛她!他愛她!在今天下午行禮之前,無論如何要去探望她一次。她好好地在那里活著麼?她會在禮拜堂裡準時出現麼?蜜秋兒太太不會讓他見到愫細的,因為辦喜事的這一天,婚禮舉行之前,新郎不應當看見新娘的,看見了就不吉利。而且他今天上午已經和蜜秋兒家里通過兩次電話了,再去,要給她們笑話。他得找尋一些藉口:那並不是容易的事。新房裡的一切早已佈置完備了,男儐相女儐相都活潑潑地沒有絲毫生病的象徵,結婚戒指沒有被失落,行過婚禮後他們將在女家招待親友,所以香檳酒和茶點完全用不著他來操心。 ……哦,對了,只有一件:新娘和女儐相的花束都已定購,但是他可以去買半打貴重的熱帶蘭花送給蜜秋兒太太和靡麗笙佩戴。照理,他應當打電話去詢問她們預備穿什麼顏色的衣服,可是他覺得那種白色與水晶紫的蘭花是最容易配顏色的,冒昧買了,決沒有大錯。於是在他的車子經過“山頂纜車”的車站的時候,他便停下來了,到車站裡附屬的花店裡買了花,挾著盒子,重新上了車,向“高街”駛來。這“高街”之所以得名,是因為街身比沿街的房屋高出數丈,那也是香港地面崎嶇的特殊現象之一。

蜜秋兒太太住的是一座古老的小紅磚房屋,二層樓的窗台正對著街沿的毛茸茸的綠草。窗戶裡挑出一根竹竿來,正好搭在水泥路上,竹竿上晾著白褥單,橙色的窗簾,還有愫細的妹妹凱絲玲的學生製服,天青裙子,垂著背帶。凱絲玲正在街心溜冰,老遠的就喊:“羅傑!羅傑!”羅傑煞住了車,向她揮了揮手,笑道:“哈羅,凱絲玲!”凱絲玲嗤啦嗤拉搖搖擺擺向這邊滑了過來,今天下午她要做拎花籃的小女孩,早已打扮好了,齊齊整整地穿著粉藍薄紗的荷葉邊衣裙,頭上繫著蝴蝶結。羅傑笑道:“你小心把衣服弄髒了,她們不讓你進禮拜堂去!”凱絲玲撇了撇嘴道:“不讓我進去!少了我,你們結不成婚!”羅傑笑了,因問道:“她們在做什麼?忙得很吧?”凱絲玲悄悄說道:“快別進去。她們在哭呢!”羅傑驚道:“愫細在哭麼?”凱絲玲道:“愫細也哭,媽媽也哭。靡麗笙也哭。靡麗笙是先哭的,後來愫細也哭了,媽媽也給她們引哭了。只有我不想哭,在裡面呆著,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我出來了。”羅傑半晌不言語。凱絲玲彎下腰去整理溜冰鞋的鞋帶,把短裙子一掀掀到脖子背後去,露出褲子上面一截光脊梁,脊樑上稀稀地印著爽身粉的白跡子。

羅傑望著那冷落的街衢。街那邊,一個印度女人,兜著玫瑰紫的披風,下面露出檸檬黃的蓮蓬式褲腳管,走進一所灰色的破爛洋房裡面去了。那房子背後,一點遮攔也沒有,就是藕色的天與海。天是熱而悶,說不上來是晴還是陰的。羅傑把胳膊支在車門上,手托住了頭……哭泣!在結婚的日子!當然,那是在情理之中。一個女孩子初次離開家與母親……微帶一些感傷的氣氛,那是合式的,甚至於是必需的。但是發乎情,止乎禮,這樣的齊打夥兒舉起哀來,似乎過分了一些。無論如何,這到底不是初民社會裡的劫掠婚姻,把女兒嫁到另一個部落裡去,生離死別永遠沒有再見面的機會了!他一面這麼想著,一面卻深深覺得自己的自私。蜜秋兒太太是除了這三個女兒之外,一無所有的人。她們母女間的關係,自然分外密切。現在他要把愫細帶走了,這最後數小時的話別,他還吝於給她們麼?然而他是一個英國人,對於任何感情的流露,除非是絕對必要的,他總覺得有些多餘。他怕真正的,血與肉的人生。不幸,人是活的,但是我們越少提起這件事越好。不幸,他愛愫細,但是他很知道那是多麼傻的一回事。只有今天,他可以縱容他自己這麼傻——如他剛才告訴自己的話一般,傻就傻吧!一生只有這麼一天!屋裡的女人們哭儘管哭,他得去問候愫細一下,即使不能夠見她一面,也可以得到她的一些消息。他跳下車來,帶了花,走下一截纖長的石級,去撳蜜秋兒家門上的鈴,僕歐給他開了門。為了要請客,那間陰暗寬綽的客廳今天是收拾清楚了,狗和孩子都沒有放進來過,顯得有點空洞洞地。瓶裡插了蒼蘭與百合,穹門那邊的餐室裡,放著整台的雪亮的香檳酒杯,與一疊疊的五彩盤龍碟子,大盤裡的夾心麵包用愛爾蘭細麻布的罩子蓋得嚴嚴地。羅傑在他常坐的那張綠漆藤椅上坐下了。才坐下,蜜秋兒太太就進來了;大熱天,根本就不宜於動感情;如果人再胖一些,那就更為吃力。蜜秋兒太太的人中上滿是汗,像生了一嘴的銀白鬍子茬儿。她的眼圈還是紅紅的,兩手互握著,擱在心口上,問道:“羅傑,你怎麼這個時候跑來了?出了什麼事麼?”羅傑站起身來笑道:“沒有什麼,買了些花送來給你和靡麗笙,希望顏色不犯沖;早些兒想著就好了!”他向來不大注意女人穿的衣服的,但是現在特地看了蜜秋兒太太一眼。她已經把衣服穿好了,是一件棗紅色的,但是蜜秋兒太太一向穿慣了黑,她的個性里大量吸入了一般守禮謹嚴的寡婦們的黑沉沉的氣氛,隨便她穿什麼顏色的衣服,總似乎是一身黑,胖雖胖,依然楚楚可憐。她打開了花盒子,喲了一聲道:“瞧你這浪費的孩子!”說著,便過來吻了他一下,眼圈兒更紅了。羅傑道:“愫細覺得怎麼樣,還好麼?”蜜秋兒太太勉強笑道:“她在收拾頭髮呢。我看你,不必在這裡多坐了,她這會子心裡亂得很,哪裡勻得出工夫來應酬你?就有工夫,也不成;那是規矩如此。如果你已經吃過了午飯,也就可以去換衣服了。”羅傑被她一句話提醒了,依稀記得,在正午十二點到一點半的時候,普通人似乎是有這麼一個吃飯的習慣。便道:“我不餓,我早上才吃過東西。”蜜秋兒太太道:“可了不得!你連飯也不要吃了,那可不行!”羅傑只得拿起他的帽子道:“我這就到飯館子裡去。”蜜秋兒太太道:“我不相信你真會去。我親愛的羅傑,你把人餓虛了,神經過度緊張,在禮拜堂裡要失儀的。你還是在這兒等一會,我去弄些冷的給你吃。”便匆匆地出去了。被她這一張羅,羅傑忽然覺得他的神經的確有鬆弛一下的必要;他靠在藤椅子上,把腿伸直了,兩隻手插在褲袋裡。輕輕地吹著口哨。吹了一半,發現他吹的是婚禮進行曲,連忙停住了。只見門一開,靡麗笙抱著一隻電風扇走了進來。靡麗笙大約是不知道客廳裡有人;臉上濕漉漉地還掛著淚珠兒,赤褐色的頭髮亂蓬蓬地披在腮頰上。身上穿著一件半舊的雪青縐紗挖領短衫,象牙白山東綢裙。也許在一部分人的眼光裡看來,靡麗笙是和愫細一樣的美,只是她的臉龐過於瘦削。她和愫細一般的有著厚沉沉的雙眼皮,但是她的眼角微微下垂,別有一種淒楚的韻致。羅傑跳起身來笑道:“早安,靡麗笙。”靡麗笙站住了腳道:“啊,你來了!”她把電風扇擱在地上,迅疾地向他走來,走到他跟前,她把一隻手按在她袒露的咽喉上,低低地叫了一聲“羅傑!”羅傑感到非常的不安,他把身背後的藤椅子推開了一些,人就跟著向後讓了一讓,問道:“靡麗笙,你有些不舒服麼?”靡麗笙突然扳住了他的肩膀,另一隻手捧住了臉,嗚咽地說道:“羅傑,請你好好的當心愫細!”羅杰微笑道:“你放心,我愛她,我不會不當心她的!”一面說,一面輕輕地移開了她擱在他肩頭的那隻手,自己又向藤椅的一旁退了一步。靡麗笙頹然地把手支在藤椅背上,人也就搖搖晃晃地向藤椅子上倒了下去。羅傑急了,連聲問道:“你怎麼了?你怎麼了?靡麗笙?”靡麗笙扭過身子,伏在椅背上,放聲哭了起來,一頭哭,一頭說,羅傑聽不清她說些什麼,只得彎下腰去柔聲說:“對不起,靡麗笙,你再說一遍。”靡麗笙抬起頭來,睜開了一雙空落落的藍灰的大眼睛,入了迷似地凝視著地上的電風扇,斷斷續續說道:“你愛她……我的丈夫也是愛我的,但是他……他待我……他待我的態度,比禽獸……還不如!他簡直不拿我當人看,因為……他說是因為他愛我……”羅傑站直了身子,背過臉去道:“靡麗笙,你不應當把這些話告訴我。我沒有資格與聞你的家庭秘密。”靡麗笙道:“是的,我不應當把這種可恥的事說給你聽,使你窘。憑什麼你要給我同情?”羅傑背對著她,皺了眉毛,捏緊了兩隻拳頭,輕輕地互擊著,用莊重的,略微有些僵僵的聲音說道:“我對於你的不幸,充分的抱著同情。”靡麗笙顫聲道:“你別誤會了我的意思;我……我並不是為了要你的同情而告訴你。我是為愫細害怕。男人……都是一樣的——”羅傑滿心不快地笑了一聲,打斷她的話道:“這一點,你錯了;像你丈夫那麼的人,很少很少。”靡麗笙把她那尖尖的下巴頦兒抵在手背上,慘慘戚戚地瞅著他,道:“你怎麼知道你不是少數中的一個?我的丈夫外表是一個極正常的人。你也許還沒有發覺你和旁人有什麼不同;這是你第一次結婚。”羅傑對於他自己突然失去了控制力,他掉過身來,向靡麗笙大聲道:“是的,這是我第一次結婚!請你記得,再過兩小時,我就要結婚了!你這些喪氣話,什麼時候不可以對我講,偏偏要揀在今天?”靡麗笙哭道:“請你原諒我,我都是為了愫細——”羅傑道:“為了愫細!即使我是一個最正常的人,也要給你逼瘋了!你這是為愫細打算麼?”靡麗笙抽噎著答道:“我是為愫細害怕……”羅傑猛力搖撼著她的肩膀,嘎聲問道:“愫細知道你的離婚的實情麼?”靡麗笙被他搖得淚花四濺,答不出話來。羅傑道:“你說!你說!你把這些話告訴過你妹妹沒有?”那該在愫細的腦子裡留下多麼壞的印象!他怎麼能夠克服愫細的恐怖呢!靡麗笙叫道:“羅傑,快住手,我受不了!”羅傑鬆了她的肩膀,把她砰的一聲摔在椅背上,道:“你告訴我:你的事,你母親自然是知道得很清楚,你妹妹呢?”靡麗笙疲乏地答道:“她不知道。你想我母親會容許她知道麼?連我們所讀的報紙,也要經母親檢查過才讓我們看的。”羅傑一口氣漸漸緩了過來,他也覺得異常的疲倦。他抓起了帽子想走,趁著還有時候,他要回去喝兩杯威士忌,提一提神,然後換上禮服。他早已忘了他在這兒等些什麼。

正在這當兒,蜜秋兒太太繫著一條白底滾紅邊的桃花圍裙,端著一隻食盤,顫巍巍地進來了;一眼看見靡麗笙,便是一怔。羅傑乾咳了一聲,解釋道:“靡麗笙送了風扇下來,忽然發起暈來,不會是中了暑吧?”蜜秋兒太太嘆了一聲道:“越是忙,越是給人添出麻煩來!你快給我上去躺一會兒吧。”她把靡麗笙扶了起來,送到門口,靡麗笙道:“行了,我自己能走。”便嬌怯怯的上樓去了。這裡蜜秋兒太太逼著羅傑吃她給他預備的冷牛肝和罐頭蘆筍湯。羅傑吃著,不做聲。蜜秋兒太太在一旁坐下,慢慢地問道:“靡麗笙和你說了些什麼?”羅傑拿起飯巾來揩了揩嘴,答道:“關於她的丈夫的事。”這一句話才出口,屋子裡彷彿一陣陰風颯颯吹過,蜜秋兒太太半晌沒說話。羅傑把那飯巾狠狠地團成一團,放在食盤裡,看它漸漸地鬆開了,又伸手去把它團皺了,捏得緊緊地不放,蜜秋兒太太輕輕地把手擱在他手背上,低聲下氣道:“她不該單揀今天告訴你這個,可是,我想你一定能夠懂得,今天,她心里特別的不好受……愫細同你太美滿了,她看著有些刺激。你知道的,她是一個傷心人……”羅傑又把飯巾拿起來,扯了一角,擦了擦嘴,淡淡的一笑。當然,靡麗笙是可憐的,蜜秋兒太太也是可憐的;愫細也是可憐的;這樣的姿容,這樣的年紀,一輩子埋沒在這陰濕,鬱熱,異邦人的小城裡,嫁給他這樣一個活了半世無功無過庸庸碌碌的人。他自己也是可憐,愛她愛得那麼厲害,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他老是怕自己做出一些非英國式的傻事來,也許他會淌下眼淚來,吻她的手,吻她的腳。無論誰,愛無論誰,愛到那個地步,總該是可憐的……人,誰不是可憐的,可憐不了那麼許多!他應當對蜜秋兒太太說兩句同情的,憤慨的話,靡麗笙等於是他的姊姊,自己的姊姊為人欺負了,不能不表示痛心疾首,但是他不能夠。今天,他是一個自私的人,他是新郎,一切人的注意的集中點。誰都應當體諒他,安慰他,取笑他,賀他,吊他失去的自由。為什麼今天他盡遇著自私的人,人人都被包圍在他們自身的悲劇空氣裡?

哪!蜜秋兒太太又哭了,她說:“為什麼我這孩子也跟我一樣的命苦!誰想得到……索性像了我倒也罷了。蜜秋兒先生死了,丟下三個孩子,跟著我千辛萬苦地過日子,那是人間常有的事,不比她這樣……稀奇的變卦!說出去也難聽,叫靡麗笙以後怎樣做人呢?”她扭過身去找手絹子,羅傑看著她,她肋下汗濕了一大片,背上也汗溻了,棗紅色的衣衫變成了黑的。眼淚與汗!眼淚與汗!陰陰的,炎熱的天——結婚的一天!他突然一陣噁心。無疑地,蜜秋兒太太與靡麗笙兩人都有充分的悲哀的理由。羅傑安白登就是理由之一。為了他,蜜秋兒太太失去了愫細。為了愫細和他今天結婚,靡麗笙觸動了自己的心事。羅傑應當覺得抱歉,心虛,然而他對她們只有極強烈的憎厭。誰不憎厭他們自己待虧了的人?羅傑很知道他在這一剎那是一個野蠻的、無可理喻的動物。他站起身來,戴上了帽子就走。出了房門,方才想起來,重新探頭進去說了一句:“我想我該去了。”蜜秋兒太太被淚水糊住了眼睛,像盲人似地摸索著手絹子,鼻子裡吸了兩吸,沙聲道:“去吧,親愛的,願你幸福!”羅傑道:“謝謝你。”他到外邊,上了車,街上有一些淡淡的太陽影子。凱絲玲站在一個賣木瓜的攤子前面,背著手閒看著,見他出來了,向他喊:“走了麼,羅傑?”羅傑並不向她看,只揮了一揮手,就把車子開走了。一個多鐘頭後,在教堂裡,他的心境略趨平和。一排一排的白蠟燭的火光,在織金帳幔前跳躍著。風琴上的音樂,如同洪大的風,吹得燭光直向一邊飄。聖壇兩旁的長窗,是紫色的玻璃。主教站在上面,粉紅色的頭皮,一頭雪白的短頭髮楂子,很像蘸了糖的楊梅。窗子裡反映進來的紫色,卻給他加上了一匝青蓮色的頂上圓光。一切都是歡愉的,合理化的。羅傑願意他的母親在這兒;她年紀太大了,不然他也許會把她從英國接來,參加這婚禮。 ……音樂的調子一變,愫細來了。他把身子略微側一側,就可以看見她。用不著看,她的臉龐和身段上每一個細微的雕鏤線條,他都是熟悉的——熟悉的;同時又有些渺茫,彷彿她是他前生畫的一張圖——不,他想畫而沒畫成的一張圖。現在,他前生所做的這個夢,向他緩緩地走過來了;裹著銀白的紗,雲裡霧裡,向他走過來了。走過玫瑰色的窗子,她變了玫瑰色;走過藍色的窗子,她變了藍色;走過金黃色的窗子,她和她的頭髮燃燒起來了。 ……隨後就是婚禮中的對答,主教的宣講,新郎新娘和全體證人到裡面的小房間裡簽了字,走出來,賓客向他們拋灑米粒和紅綠紙屑。去拍照時,他同愫細單獨坐一輛車;這時耳邊沒有教堂的音樂與喧嚷的人聲,一切都靜了下來,他又覺得不安起來。愫細隔著喜紗向他微笑著,像玻璃紙包紮著的一個貴重的大洋娃娃,窩在一堆捲曲的小白紙條裡。他問道:“累了麼?”愫細搖搖頭,他湊近了些,低聲道:“如果你不累,我希望你回答我一句話。”愫細笑道:“又來了!你問過我多少遍了?”羅傑道:“是的,這是最後一次我問你。現在已經太晚了一些,可是……還來得及。”愫細把兩隻手托住了他的臉,柔聲道:“滑稽的人!”羅傑道:“愫細,你為什麼喜歡我?”愫細把兩隻拇指順著他的眉毛慢慢地抹過去,道:“因為你的眉毛……這樣。”又順著他的眼眶慢慢抹過去,道:“因為你的眼睛……這樣。”羅傑抓住她的手吻了一下,然後去吻她的嘴。過了一會,他又問道:“你喜歡我到和我結婚的程度麼?我的意思是……你確實知道你喜歡我到這個程度麼?”她重複了一句道:“滑稽的人!”他們又吻了。再過了一會,愫細發覺羅傑仍舊在那裡眼睜睜地望著她,若有所思,便笑著,撮尖的嘴唇,向他的眼睛裡吹了一口氣,羅傑只得閉上眼睛。兩人重新吻了起來。他們拍了照片,然後到蜜秋兒宅里去招待賀客,一直鬧到晚上,人方才漸漸散去,他們回到羅傑的寓所的時候,已近午夜了。羅傑因為是華南大學男生宿舍的捨監,因此他的住宅與宿舍距離極近,便於照應一切。房屋的後部與學生的網球場相通,前門臨著傾斜的,窄窄的汽車道;那條水泥路,兩旁沿著鐵欄杆,紆回曲折地下山去了。那時候,夜深了,月光照得地上碧清;鐵欄杆外,挨挨擠擠長著墨綠的木槿樹;地底下噴出來的熱氣,凝結成了一朵朵多大的緋紅的花。木槿花是南洋種,充滿了熱帶森林中的回憶——回憶裡有眼睛亮晶晶的黑色的怪獸,也有半開化的人們的愛。木槿樹下面,枝枝葉葉,不多的空隙裡,生著各種的草花,都是毒辣的黃色,紫色,深粉紅——火山的涎沫。還有一種背對背開的並蒂蓮花,白的,上面有老虎黃的斑紋。在這些花木之間,又有無數的昆蟲,蠕蠕地爬動,唧唧地叫喚著,再加上銀色的小四腳蛇,閣閣作響的青蛙,造成一片怔忡不寧的龐大而不徹底的寂靜。忽然水泥路上一陣腳步響,一個人踏著拖鞋,拍搭拍搭地往下狂奔,後面又追來了一個人,叫道:“愫細!愫細!”愫細的拖鞋比人去得快,她赤著一隻腳,一溜溜下一大截子路,在鐵欄杆轉彎的地方,人趕上了鞋,給鞋子一絆,她急忙抱住了欄杆,身子往下一挫,就不見了。羅傑嚇呆了,站住了腳,站了一會,方才繼續跑下去。到了轉彎的地方,找不到她;一直到路的盡頭,連一個人影子也沒有,他一陣陣地冒汗,把一套條紋布的睡衣,全濕透了。他站在一棵樹底下,身邊就是一個自來水井,水潺潺地往地道裡流。他明知道井裡再也淹不死人,還是忍不住要彎下腰向井裡張望,月光照得里面雪亮,分明藏不了人。這一定是一個夢——一個噩夢!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少時候。他聽見馬路上有人說著話,走上山來了,是兩個中國學生。他們知道舍監今天才結婚,沒有人管束他們,所以玩得這麼晚才回宿舍來。羅傑連忙一閃,閃在陰影裡,讓他們走過;如果他讓他們看見了,他們一定詫異得很,加上許多推測,沸沸揚揚地傳說開去。他向來是小心謹慎愛惜名譽的一個人。他們走過了,他怕後面還有比他們回來得更晚的。因此他也就悄悄跟著上來,回到他自己的屋子裡去了。華南大學的學生,並不是個個都利用舍監疏防的機會出去跳舞的。有一個醫科六年生,是印度人,名喚摩興德拉,正在那裡孜孜對不起——你必得幫我的忙! “一面說,一面朝他奔了過來。摩興德拉慌得連爬帶跌離了床。他床上吊著圓頂珠羅紗蚊帳,愫細一把揪住了那帳子,順勢把它扭了幾扭,絞得和石柱一般結實;她就昏沉沉地抱住了這柱子。究竟帳子是懸空的,禁不起全身的重量這一壓,她就跟著帳子一同左右地搖擺著。摩興德拉扎煞著兩隻手望著她。他雖然沒有去參加今天舍監的婚禮,卻也認得愫細,她和他們的捨監的羅曼史是學生們普遍的談話資料,他們的訂婚照片也在《南中國日報》上登載過。摩興德拉戰戰兢兢地問道:”你——你是安白登太太麼? “這一句話,愫細聽了,異常刺耳。她哪裡禁得住思前想後一下,早已嚎啕大哭起來。一面哭,一面蹬腳,腳上只有一隻金緞拖鞋。那一隻光著的腳劃破了許多處,全是血跡子。她這一鬧,便驚動了左鄰右舍,大批的學生,趿上鞋子,睡眼惺忪地擁到摩興德拉的房門口來。一開門,只見屋裡暗暗的,只有書桌底下一隻手電筒的光,橫射出來,照亮了一個女人的輕紗睡衣裡面兩隻粉嘟嘟的玉腿,在擂鼓一般跳動。離她三尺來遠,站著摩興德拉的兩條黑腿,又瘦又長,踏在薑黃色的皮拖鞋裡。門口越發人聲嘈雜起來,有一個人問道:”摩興德拉,我們可以進來麼? “摩興德拉越急越張口結舌的,答不出話來。有一個學生伸手捻開了電燈,摩興德拉如同見了親人一般,向他們這邊飛跑過來,叫道:”你們看,這是怎麼一回事?安白登太太……“有人笑道:”怎麼一回事?我們正要問你呢! “摩興德拉急得要動武道:”怎麼要問我?你——你不要血口噴人! “旁邊有一個人勸住了他道:”又沒有說你什麼。 “摩興德拉把手插在頭髮裡一陣搔,恨恨道:”這不是鬧著玩的!你們說話沒有分寸不要緊,我的畢業文憑也許要生問題!我唸書念得正出神,安白登太太撞進來了,進來了就哭! “眾人聽了,面面相覷。內中有一個提議道:”安白登先生不知道哪兒去了?我們去把他找來。 “愫細聽了,臉也青了,把牙一咬,頓腳道:”誰敢去找他? “沒有人回答。她又提高了喉嚨尖叫道:”誰敢去找他? “大家沉默了一會,有一個學生說道:”安白登太太,您要原諒我們不知道裡面的細情,不曉得應該怎麼樣處置……“愫細把臉埋在帳子裡,嗚嗚咽咽哭了起來道:”我求你們不要問我……我求你們!但是,你們得答應我別去找他。我不願意見他;我受不了。他是個畜生! “眾人都怔住了,半晌不敢出聲。他們都是年青的人,眼看著這麼一個美麗而悲哀的女孩子,一個個心酸起來,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去端了一隻椅子來,勸道:”您先坐下來歇歇! “愫細一歪身坐下了,上半身兀自伏在摩興德拉的帳子上,哭得天昏地黑,腰一軟,椅子坐不穩,竟溜到地上去,雙膝跪在地上。眾學生商議道:”這時候幾點鐘了? ……橫豎天也快要亮了,我們可以去把校長請來,或是請教務主任。 “摩興德拉只求卸責,忙道:”我們快快就去;去晚了,反而要被他們見怪。 “愫細伸出一隻萎頓的手來,擺了一擺,止住了他們;良久,她才掙出了一句話道:”我要回家! “摩興德拉追問道:”您家裡電話號碼是幾號?要打電話叫人來接麼? “愫細搖頭拭淚道:”方才我就打算回去的,我預備下山去打電話,或是叫一輛車子。後來,我又想:不,我不能夠……我母親……為了我……累了這些天……這時好容易忙定了,我還不讓她休息一晚? ……我可憐的母親,我將怎樣告訴她呢? “有一個學生嘴快,接上去問道:”安白登先生他……“愫細銳叫道:”不要提起他的名字! “一個架著玳瑁框眼鏡的文科學生冷冷地嘆了一口氣道:”越是道貌岸然的人,私生活越是不檢點。我早覺得安白登這個人太規矩了,恐怕要發生變態心理。 “有幾個年紀小些的男孩子們,七嘴八舌地查問,被幾個大的攆出去了,說他們不夠資格與聞這種事。一個足球健將叉著腰,義憤填胸地道:”安白登太太,我們陪您見校長去,管教他香港立不住腳! “大家哄然道:”這種人,也配做我們的教授,也配做我們的捨監! “一齊慫恿著愫細,立時就要去找校長。還是那文科學生心細,說道:”半夜三更的,把老頭子喊醒了,他縱然礙在女太太面上,不好意思發脾氣,決不會怎樣的熱心幫忙。我看還是再待幾個鐘頭,安白登太太可以在這屋裡休息一下,摩興德拉到我那屋子裡去睡好了。 “那體育健將皺著眉毛,向他耳語道:”讓她一個人在這裡,不大妥當;看她那樣子,刺激受得很深了。我們不能給她一個機會尋短見。 “那文科學生便向愫細道:”如果您不反對的話,我們留四五個人在這屋裡照顧您,也給您壯壯膽。 “愫細低聲道:”謝謝你們,請不要為了我費事。 “學生們又商議了一會,把愫細安置在一張藤椅子上,他們公推了四個人,連摩興德拉在內,胡亂靠在床上,睡了幾個鐘頭。

愫細坐在藤椅上,身上兜了一條毛巾被,只露出一張蒼白的臉,人一動也不動,眼睛卻始終靜靜地睜著。摩興德拉的窗子外面,斜切過山麓的黑影子,山後頭的天是凍結了的湖的冰藍色,大半個月亮,不規則的圓形,如同冰破處的銀燦燦的一汪水。不久,月亮就不見了,整個的天全凍住了;還是淡淡的藍色,可是已經是早晨。夏天的早晨溫度很低,摩興德拉借了一件白外套給愫細穿在睡衣外面,但是愫細覺得這樣去見校長,太不成模樣,表示她願意回到安白登宅里去取一件衣服來換上。就有人自告奮勇到那兒去探風聲。他走過安白登的汽車間,看見兩扇門大開著,汽車不見了,顯然是安白登已離開了家。那學生繞到大門前去撳鈴,說有要緊事找安白登先生;僕歐回說主人還沒有起來,那學生堅執著說有急事;僕歐先是不肯去攪擾安白登,討個沒趣,被他磨得沒法,只得進去了。過了一會,滿面驚訝地出來了,反問那學生究竟有什麼事要見安白登先生。那學生看這情形,知道安白登的確是不在家,便隨意扯了個謊,搪塞了過去,一溜煙奔回宿舍來報信。這裡全體學生便護送著愫細,浩浩蕩盪向安宅走來;僕歐見了愫細,好生奇怪,卻又摸不著頭腦,愫細也不睬他,自去換上了一件黑紗便服,又用一條黑色“累絲”網巾,束上她的黃頭髮。學生們陪著她爬山越嶺,抄近路來到校長宅里。愫細回過身來向他們做了一個手勢,彷彿預備要求他們等在外面,讓她獨自進去。學生們到了那裡,本來就有點膽寒,不等她開口,早就在台階上坐了下來;這一等就等了幾個時辰。愫細再出來的時候,太陽黃黃地照在門前的藤蘿架上,架上爬著許多濃藍色的牽牛花,紫色的也有。學生們抬起頭來靜靜地望著她,急於要聽她敘說校長的反應。愫細微微張著嘴,把一隻手指緩緩摸著嘴角,沉默了一會。她說話的時候,聲音也很平淡,她說:“巴克先生很同情我,很同情我,但是他勸我回到羅傑那兒去。”她采了一朵深藍色的牽牛花,向花心吹了一口氣。她記起昨天從教堂裡出來的時候,在汽車裡,他那樣眼睜睜地看著她,她向他的眼睛裡吹了一口氣,使他閉上了眼。羅傑安白登的眼睛是藍的——雖然很少人注意到這件事實,其實並不很藍,但是愫細每逢感情衝動時,往往能夠幻想它們是這朵牽牛花的顏色。她又吹吹那朵花,笑了一笑,把它放在手心裡,兩隻手拍了一下,把花壓扁了。有一個學生咳了一聲道:“安白登平時對巴克拍馬屁,顯然是拍到家了!”又有一個說道:“巴克怕鬧出去於學校的名譽不好聽。”愫細擲去了那朵扁的牽牛花。學校的名譽!那麼個破學堂!毀了它又怎樣?羅傑——他把她所有的理想都給毀了。她問道:“你們的教務主任是毛立士?”學生們答道:“是的。”愫細道:“我記得他是個和善的老頭子,頂愛跟女孩子們說笑話。……走,我們去見他去。”學生們道:“現在不很早了,毛立士大約已經到學校裡去了,我們可以直接到他的辦公室裡去。”這一次,學生們毫無顧忌地擁在兩扇半截的活絡的百葉門外面,與聞他們的談話,連教務主任的書記在內。聽到後來,校役,花匠,醫科工科文科的辦公人員,全來湊熱鬧。愫細和毛立士都把喉嚨放得低低的,因此只聽見毛立士一句句地問,愫細一句半句地答,回答的內容卻聽不清楚。問到後來,愫細不回答了,只是哽咽著。

毛立士打了個電話給蜜秋兒太太,叫她立刻來接愫細。不多一刻,蜜秋兒太太和靡麗笙兩個慌慌張張,衣冠不整地坐了出差汽車趕來了。毛立士把一隻手臂兜住愫細的肩膀,把她珍重地送了出來,扶上了車。學生們見了毛立士,連忙三三五五散了開去。自去談論這回事。他們目前註意的焦點,便是安白登的下落,有的說他一定是沒臉見人,躲了起來;有的說他是到灣仔去找能夠使他滿足的女人去了;有的說他隱伏在下意識內的神經病發作了;因為神經病患者的初期病症之一,往往是色情狂。 羅傑安白登自己痛苦固然痛苦,卻沒有想像到有這麼許多人關心他。頭一天晚上,他悄悄地回到他的臥室裡,坐在床上看牆上掛著的愫細的照片。照片在暗影裡,看不清。他伸手把那盞舊式的活動掛燈拉得低低的,把光對準了照片的鏡架,燈是舊的,可是那嵌白暗龍仿古的瓷燈罩子,是愫細新近給他挑選的。強烈的光在照片的玻璃上,愫細的臉像浮在水面上的一朵白荷花。他突然發現他自己像一個孩子似地跪在矮櫥上,怎樣會爬上去的,他一點也不記得。雙手捧著照相框子,吻著愫細的臉。隔在他們中間的只有冰涼的玻璃。不,不是玻璃,是他的火燙的嘴唇隔開了他們。愫細和他是相愛的,但是他的過度的熱情把他們隔絕了。那麼,是他不對?不,不,還有一層……他再度躺到床上去的時候,像轟雷掣電一般,他悟到了這一點:原來靡麗笙的丈夫是一個頂普通的人!和他一模一樣的一個普通的人!他仰面睡著,把兩隻手墊在頭頸底下,那盞電燈離他不到一尺遠,七十五支光,正照在他的臉上,他覺也不覺得。

天亮了,燈光漸漸地淡了下去。他一骨碌坐起身來。他得離開這裡,快快的。他不願意看見僕歐們;當然他用不著解釋給他們聽為什麼他的新太太失踪了,但是……他不願意看見他們。他匆匆地跑到汽車間裡,在黎明中把車子開了出來。愫細……黑夜裡在山上亂跑,不會出了什麼事吧?至少他應當打電話到蜜秋兒宅里去問她回了家沒有?如果沒有,他應當四面八方到親友處去探訪消息,報告巡捕房,報告水上偵緝隊,報告輪船公司……他迎著風笑了。應當!在新婚的第一個早晨,她應當使他這麼痛苦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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