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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創世紀(一)

張愛玲中短篇小說集 张爱玲 16767 2018-03-22
祖父不肯出來做官,就肯也未見得有的做。大小十來口子人,全靠祖母拿出錢來維持著,祖母萬分不情願,然而已是維持了這些年了。 ……瀠珠家裡的窮,是有背景,有根底的,提起來話長,就像是“奴有一段情呀,唱撥拉諸公聽”。 可是瀠珠走在路上,她身上只是一點解釋也沒有的寒酸。 只是寒酸。她兩手插在塌肩膀小袖子的黑大衣的口袋裡,低頭看著藍布罩袍底下,太深的肉色線褲,尖口布鞋,左腳右腳,一探一探。從自己身上看到街上,冷得很。三輪車夫披著方格子絨毯,縮著頸子唏溜溜唏溜溜在行人道上亂轉,像是忍著一泡尿。紅棕色的洋梧桐,有兩棵還有葉子,清晰異常的焦紅小點,一點一點,整個的樹顯得玲瓏輕巧起來。冬天的馬路,乾淨之極的樣子,淡黃灰的地,淡得發白,頭上的天卻是白中發黑,黑沉沉的,雖然不過下午兩三點鐘時分。

一輛電車駛過,裡面搭客擠得歪歪斜斜,三等車窗裡卻戳出來一大捆白楊花——花販叫做白楊花的,一種銀白的小絨骨嘟,遠望著,像枯枝上的殘雪。 今年雨雪特別地少。自從瀠珠買了一件雨衣,就從來沒有下過雨。瀠珠是因為一直雨天沒有雨衣,積年的深刻的苦惱的緣故,把雨衣雨帽列作第一樣必需品,所以拿到工錢就買了一件,想著冬天有時候還可以當做大衣穿。她在一家藥房裡做事,一個同學介紹的。她姊妹幾個都是在學校裡讀到初中就沒往下念了,在家裡閒著。姑媽答應替她找個事,因為程度太差,嚷嚷了好些時了,也沒找著。現在她有了這個事,姑媽心裡還有點不大快活。祖母說,就是姑媽給她介紹的事,也還不願意,說她那樣的人,能做什麼事?外頭人又壞,小姐理路又不清楚——少現世了!祖母當然是不贊成——根本瀠珠活在世上她就不贊成。兒孫太多了。祖父也不一定贊成。可是倒夾在裡面護著孫女兒,不為別的,就為了和祖母鬧彆扭,表示她雖然養活了他一輩子,他還是有他的獨立的意見。

每天瀠珠上工,總是溜出來的。明知祖母沒有不知道的,不過是裝聾作啞,因為沒說穿,還是不能不鬼鬼祟祟。瀠珠對於這個家庭的煊赫的過去,身份地位,種種禁忌,本來只有討厭,可是真的從家裡出來,走到路上的時候,覺得自己非常渺小,只是一個簡單的窮女孩子,那時候卻又另有一種難堪。她也知道顧體面,對親戚朋友總是這樣說:“我做事那個地方是外國人開的,我幫他們翻譯,練習練習英文也好,老待在家裡,我那點英文全要忘了!他們還有個打字機,讓我學著打字,我想著倒也還值得。” 來到集美藥房,門口拉上了鐵門,裡面的玻璃門上貼著紙條:“營業時間:上午九時至十一時,下午三時至六時。”主人是猶太人,夫婦兩個,一頓午飯要從十一點吃到三點,也是因為現在做生意不靠門市。瀠珠從玻璃鐵條裡望進去,藥房裡面的掛鐘,正指著三點,主人還沒來。她立在門口看鐘,彷彿覺得背後有個人,跳下了腳踏車,把車子格喇喇推上人行道來,她當是店主,待要回頭看,然而立刻覺得這人正在看她,而且已經看了她許久了。彷彿是個子很高的。是的,剛才好像有這樣的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和她一路走著的,她走得相當快,因為冷,而且心裡發煩,可是再快也快不過自行車,當然他是有心,騎得特別地慢。剛才可惜沒注意。她向橫裡走了兩步,立在玻璃窗跟前。櫥窗的玻璃,有點反光,看不見他的模樣,也看不見她自己。人家看中了什麼呢?她簡直穿得不像樣。她是長長的身子,胸脯窄窄地在中間隆起,鵝蛋臉,額角上油油的,黃黃的,腮上現出淡紅的大半個圓圈,圓圈的心,卻是雪白的。氣色太好了,簡直鄉氣。

她兩手插在袋裡,分明覺得背後有個人扶著自行車站在那裡。實在冷,兩人都是噓氣成雲,如果是龍也是兩張畫上的,縱然兩幅畫卷在一起,也還是兩張畫上的,各歸各。 她一動也不動,向櫥窗裡望去,半晌,忽然發現,櫥窗裡彩紙絡住的一張廣告,是花柳聖藥的廣告,剪出一個女人,笑嘻嘻穿著游泳衣。冬天,不大洗澡,和自己的身體有點隔膜了,看到那淡紅的大腿小腿,更覺得突兀。瀠珠臉紅起來,又往橫裡走了兩步,立到藥房門口,心裡恨藥房老闆到現在還不來,害她站在冷風裡,就像有心跟人家兜搭似的,又沒法子說明。她頭髮裡發出熱氣,微微出汗,彷彿一根根頭髮都可以數得清。 主人騎了腳踏車來了,他太太坐了部黃包車,瀠珠讓在一邊,他們開了鎖,一同進去。這才向櫥窗外面睃了一眼,那人已經不在了。老闆彎腰鎖腳踏車,老闆娘給了她一個中國店家的電話號碼,叫她打過去。藥房裡暗昏昏的,一樣冷得搓手搓腳,卻有一種清新可愛。方磚地,三個環著的玻璃櫥,瓶瓶罐罐,閃著微光,琥珀,湖綠。櫃頂一色堆著藥水棉花的白字深藍紙盒。正中另有個小櫥,放著化妝品,豎起小小的廣告卡片,左一個右一個畫了水滴滴的紅嘴唇,藍眼皮,翻飛的睫毛。玻璃櫥前面立著個白漆長桿磅秤。是個童話的世界,而且是通過了科學的新式童話,《小雨點的故事》一類的。

高高在上的掛鐘,黑框子鑲著大白臉,舊雖舊了,也不覺得老,“剔搭剔搭”它記錄的是清清白白乾乾淨淨的表面上的人生,沒有一點人事上的糾紛。 瀠珠撥著電話,四面看著,心裡很快樂。和家裡是太兩樣了!待她好一點的,還是這些不相干的人。還有剛才那個人——真的,看中了她哪一點呢?冬天的衣服穿得這樣鼓鼓揣揣,累裡累堆! 電話打不通。一個顧客進來了,買了兩管牙膏。因為是個中國太太,老闆娘並不上前招待。瀠珠包紮了貨物,又收錢,機器括喇一聲,自己覺得真利落。冷……她整個地凍得翻脆的,可是非常新鮮。 顧客立在磅秤上,磅了一磅,走出去了。迎面正有一個人進來。磅秤的計數尺還在那裡“噶奪噶奪”上下搖動,瀠珠的心也重重地跳著——就是這個人罷?高個子,穿著西裝,可是說不上來什麼地方有點不上等。圓臉,厚嘴唇,略有兩粒麻子,戴著鋼絲邊的眼鏡,暗赤的臉上,鋼絲映成了灰白色。瀠珠很失望,然而她確實知道,就是他。門口停著一輛腳踏車。剛才她是那樣地感激他的呀!到現在才知道,有多麼感激。

他看看剃刀片,又看看老闆娘,怔了一會,忽然叫了出來道:“呵咦?認得的呀!你記得我嗎?”再望望老闆,又說: “是的是的。”他大聲說英文,雖然口音很壞,說得快,也就充過去了。老闆娘也道:“是的是的,是毛先生。看房子,我們碰見的——”他道:“——你們剛到上海來的時候是格林白格太太罷?好嗎?”老闆娘道:“好的。”她是矮胖身材,短臉,乾燥的黃紅胭脂裡,短鼻子高高突起,她的一字式的小嘴是沒有嘴唇,笑起來本就很勉強,而且她現在不大願意提起逃難到上海的情形,因為夫妻兩個弄到了葡萄牙的執照,不算猶太人了。那毛先生偏偏問道:“你們現在找到了房子在哪裡? 用不著住到虹口去? “格林白格太太又笑了一笑,含糊答道:

“是的是的。”一面露出不安的神色,拿眼看她丈夫。格林白格先生是個不聲不響黑眉烏眼的小男子,滿臉青鬍子碴,像美國電影裡的惡棍。他卻是滿不在乎的樣子,拿了一份報紙,坐在磅秤前面的一張藤椅子上去。磅秤的計數尺還在那兒一上一下輕輕震盪,格林白格先生順手就把它扳平了。 格林白格太太搭訕著拿了一盒剃刀片出來給毛先生看,毛耀球買了一盒,又問拜耳健身素現在是什麼價錢,道:“我有個朋友,賣了兩瓶給我,還有幾瓶要出手,叫我打聽打聽市價。”格林白格太太轉問格林白格先生,毛耀球又道:“你們是新搬到的麼,這地方?很好的地方。”格林白格太太道: “是的,地段還好。”毛耀球道:“我每天都要經過這裡的。”他四下里看看,眼光帶到瀠珠身上,這還是第一次。他笑道,“真清靜,你們這裡。明天我來替你們工作。”格林白格太太也笑了起來道:“有這樣的事麼?你自己開著很大的鋪子。——不是麼?你們那裡賣的是各種的燈同燈泡,?生意非常好,?”毛耀球笑道:“馬馬虎虎。現在這時候,靠著一爿店是不行的了。我還虧得一個人還活動,時常外面跑跑。最近我也有好久沒出來了,生了一場病。醫生叫我每天磅一磅。”

他走到磅秤前面,幹練地說一聲“對不起”,格林白格先生只得挪開他的藤椅。毛耀球立在磅秤上,高而直的背影,顯得像個無依無靠的孩子,腦後的一撮頭髮微微翹起。一雙手放在秤桿上,戴著極大的皮手套,手套很新,光潔的黃色,熊掌似的,使人想起童話裡的大獸。他說:“怎麼的?你們這種老式的磅秤……”他又看了瀠珠一眼,格林白格太太便向瀠珠道:“你去幫他磅一磅。”瀠珠擺著滿臉的不願意,走了過來,把滑鈕給他移到均衡的地方,毛耀球道:“謝謝!”很快地踏到地上,拿了一包剃刀就要走了。瀠珠疑心他根本就沒看清楚是幾磅。格林白格太太敷衍地問道:“多少?”他道: “一百三十五。”他走了之後,又過了些時候,瀠珠乘人不留心,再去看了一看,果真是一百三十五磅。她又有點失望。

然而以後他天天來了,總是走過就進來磅一磅。看著他這樣虎頭虎腦的男子漢,這樣地關心自己的健康,瀠珠忍不住要笑。每次都要她幫著他磅,她帶著笑,有點嫌煩地教他怎樣磅法,說:“喏!這樣。”他答應著“唔,唔”只看著她的臉,始終沒學會。 有一天他問了:“貴姓?”瀠珠道:“我姓匡。”毛耀球道: “匡小姐,真是不過意,一次一次麻煩你。”瀠珠搖搖頭笑道: “這有什麼呢?”耀球道:“不,真的——你這樣忙!”瀠珠道: “也還好。”耀球道:“你們是幾點打烊?”瀠珠道:“六點。”耀球道:“太晚了。禮拜天我請你看電影好麼?”瀠珠淡漠地搖搖頭,笑了一笑。他站在她跟前,就像他這個人是透明的,她筆直地看通了他,一望無際,幾千里地沒有人煙——她眼睛裡有這樣的一種荒漠的神氣。

老闆娘從配藥的小房間裡出來了,看見他們兩個人隔著一個玻璃櫃,都是抱著胳膊,肘彎壓著玻璃,低頭細看裡面的擺設,瀠珠冷得踢踏踢踏跳腳。毛耀球道:“有好一點的化妝品麼?”老闆娘道:“這邊這邊。”耀球挑了一盒子胭脂,一盒粉。老闆娘笑道:“送你的女朋友?”耀球正色道:“不是的。 每天我給匡小姐許多麻煩,實在對不起得很,我想送她一點東西,真正一點小意思。 “瀠球忙道:”不,不,真的不要。 “ 格林白格太太笑著說他太客氣了,卻狠狠地算了他三倍的價錢。瀠珠用的是一種劣質的口紅,油膩的深紅色——她現在每天都把嘴唇搽得很紅了——他只注意到她不缺少口紅這一點,因此給她另外買了別的。瀠珠再三推卸,追到門口去,一定要還給他,在大門外面,西北風里站著,她和他大聲理論,道:“沒有這樣的道理的!你不拿回去我要生氣了!這樣客氣算什麼呢?”耀球也是能言善辯的,他說:“匡小姐,你這樣我真難為情的了!送這麼一點點東西,在我,已經是很難為情了,你叫我怎麼好意思收回來?而且我帶回去又沒有什麼用處,買已經買了,難道退給格林白格太太?”瀠珠只是翻來复去地說:“真的我要生氣了!”耀球聽著,這句話的口氣已經是近於撒嬌,他倒高興起來,末了他還是順從了她拿了回去了。

有一趟,他到他們藥房裡來,瀠珠在大衣袋裡尋找一張舊的發票,把市民證也掏了出來,立刻被耀球搶了去,拿在手中觀看。瀠珠連忙去奪,他只來得及看到一張派司照,還有“年齡:十九歲”。瀠珠道:“像個鬼,這張照片!”耀球笑笑,道:“是拍得不大好。”他倚在櫃檯上,閒閒地道:“匡小姐,幾時我同幾個朋友到公園裡去拍照,你可高興去?”瀠珠道:“這麼冷的天,誰到公園裡去?”耀球道:“是的,不然家裡也可以拍,我房間裡光線倒是很好的,不過同匡小姐不大熟,第一次請客就請在家裡,好像太隨便。我對匡小姐,實在是非常尊重的。現在外面像匡小姐這樣的人,實在很少……”瀠珠低著頭,手執著市民證,玻璃紙殼子裡本來塞著幾張錢票子,她很小心地把手伸進去,把稀皺的鈔票攤平了,移到上角,蓋沒她那張派司照。耀球望了她半晌,道:“你這個姿勢真好——真的,幾時同你拍照,去!”瀠珠卻也不願意讓他覺得她拍不起好一點的照片。她笑道:“我是不上照的。 過一天我帶來給你看,我家裡有一張照,一排站著幾個人,就我拍得頂壞! “他還沒看見她打扮過呢!打扮得好看的時候,她的確很好看的。這個人,她總覺得她的終身不見得與他有關,可是她要他知道,失去她,是多大的損失。 耀球道:“好的,一定要給我看的呵!一定要記得帶來的呵!”她卻又多方留難,笑道:“貼在照相簿上呢!掮著多大的照相簿出來,家里人看著,滑稽口伐?”耀球道:“偷偷地撕下來好了。”他再三叮囑,對這張照片表示最大的興趣,彷彿眼前這個人倒還是次要。瀠珠也感到一種小孩的興奮,第二天,當真把照片偷了出來。他拿在手裡,鄭重地看著,照裡的她,定睛含笑,簪著絹花,頂著緞結。他向袋裡一揣,笑道:“送給我了!”瀠珠又急了,道:“怎麼可以?又不是我一個人的照片!真的不行呀!真的你還我!” 爭執著,不肯放鬆,又追他追到大門外。門前過去一輛包車,靠背上插了一把紅綠雞毛帚,冷風裡飄搖著,過去了。 隆冬的下午,因為這世界太黯淡了,一點點顏色就顯得赤裸裸的,分外鮮豔。來來往往的男女老少,有許多都穿了藍布罩袍,明亮耀眼的,寒磣磣粉撲撲的藍色。樓頭的水管子上,滴水成冰,掛下來像釘耙。一個鄉下人挑了擔子,光著頭,一手搭在扁擔上,一手縮在棉襖袖裡,兩袖彎彎的,兩個長筒,使人想到石揮演的《雷雨》裡的魯貴——瀠珠她因為有個老同學在戲院裡做事,所以有機會看到很多的話劇——那鄉下人小步小步跑著,東張西望,滿面笑容,自己覺得非常機警似的,穿過了馬路。給他看著,上海城變得新奇可笑起來,接連幾輛腳踏車,騎車的都呵著腰,縮著頸子,憋著口氣在風中鑽過,冷天的人都有點滑稽。道上走著的,一個個也彎腰曲背,上身伸出老遠,只有瀠珠,她覺得她自己是屹然站著,有一種凜凜的美。她靠在電線桿上,風吹著她長長的捲發,吹得它更長,更長,她臉上有一層粉紅的絨光。愛是熱,被愛是光。 耀球說:“匡小姐,你也太這個了!朋友之間送個照片算什麼呢?——我希望你是拿我當個朋友看待的——朋友之間,送個照片做紀念,也是很普通的事。”瀠珠笑道:“做紀念——又不是從此不見面了!”耀球忙道:“是的,我們不過是才開頭,可是對於我,每一個階段都是值得紀念的。”瀠珠掉過頭去,笑道:“你真會說,我也不跟你辯,你好好地把照片還我。”她偏過身子,在電線桿上抹來抹去,她能夠覺得絨線手套指頭上破了的地方,然而她現在不感到難受了。她喜歡這寒天,一陣陣的西北風吹過來,使她覺得她自己的堅強潔淨,像個極大極大,站在高處的石像。耀球又道:“匡小姐,我有許多話要跟你說,關於我自己的事,我有許多要告訴你,如果你是這樣的態度,實在叫我很難……很難開口……” 瀠珠忽然有點憐惜的意思,也不一定是對於他,是對於這件事的憐惜。才開頭……也不見得有結果的。她就是愛他,這事也難得很,何況她並不。才開頭的一件事,沒有多少希望,柔嫩可憐的一點溫情?她不捨得斬斷它。她捨不得,捨不得呀!呵,為什麼一個女人一輩子只能有一次?如果可以嫁了再嫁,沒什麼關係的話,像現在,這人,她並不討厭的,他需要她,她可以覺得他懷中的等待,那溫暖的空虛,她恨不得把她的身子去填滿它——她真的恨不得。 有個顧客推門走進藥房去了。瀠珠急促地往裡張了一張,向耀球道:“我要進去了,你先把照片給我。送你,也得簽個名呀!”耀球釘準一句道:“簽了名給我,不能騙人的!”瀠珠笑道:“不騙你。可是你現在不要跟進來了,老闆娘看著,我實在……”耀球道:“那麼,你回去的時候,我在外面等你。” 瀠珠只是笑,說:“快點快點,給我!”照片拿到手,她飛跑進去了。 當天的傍晚,他在藥房附近和她碰頭,問她索取照片,她說:“下次罷,這一張,真的有點不方便,不是我一個人的。” 他和她講理,不生效力,也就放棄了,只說:“那麼送你回去。” 瀠珠想著,一連給他碰了幾個釘子,也不要絕人太甚了,送就讓他送罷。一路走著,耀球便道:“匡小姐,我這人說話就是直,希望你不見怪。我對於匡小姐實在是非常羨慕。我很知道我是配不上你的:我家裡哥哥弟弟都讀到大學畢業,只有我沒這個耐心,中學讀了一半就出來做事,全靠著一點聰明,東闖西闖。我父親做的是水電材料的生意,我是喜歡獨立的,我現在的一爿店,全是我自己經營的。匡小姐,你同我認識久了,會知道我這人,別的沒什麼,還靠得住。女朋友我有很多,什麼樣人都有,就沒有見過匡小姐你這樣的人。 我知道你一定要說,我們現在還談不到這個。我不過要你考慮考慮。你要我等多少時候我也等著,當然我希望能夠快一點。你怎麼不說話? “瀠珠望望他,微微一笑。耀球便去挽她的手臂,湊下頭去,低低地笑道:”都讓我一個人說盡了? “瀠珠躲過一邊道:”我在這兒擔心,這路上常常碰到熟人。 “耀球道:”不會的。 “又去挽她。瀠球道:”真的,讓我家里人知道了不得了的。你不能想像我家裡的情形有多複雜……“耀球略略沉默了一會,道:”當然,現在這世界,交朋友的確是應當小心一點,可是如果知道是可靠的人,那做做朋友也沒有什麼關係的,是不是。 “ 天已經黑了,街燈還沒有點上,不知為什麼,馬路上有一種奇異的黃沙似的明淨,行人的面目見得非常清晰。雖然怕人看見,瀠珠還是讓他勾了她的手臂並肩走。迎著風,呼不過氣來,她把她空著的那隻手伸到近他那邊的大衣袋裡去掏手帕擤鼻子,他看見她的棕色手套,破洞裡露出指頭尖,櫻桃似的一顆紅的,便道:“冷嗎?這樣好不好,你把你的手放在我的大衣袋裡。我的口袋比你的大。”她把手放在他的大衣袋裡,果然很暖和,也很妥帖。他平常拿錢,她看他總是從裡面的袋裡掏的,可是他大衣袋裡也有點零碎錢鈔,想必是單票子和五元票,稀軟的,骯髒的,但這使她感到一種家常的親熱,對他反而覺得安心了。 從那天之後,姊妹們在家閒談,她就有時候提起,有這樣的一個人。 “真討厭,”她攢眉說,“天天到店裡來。老闆是不說話——不過他向來不說什麼的,鬼鬼祟祟,陰死了!老闆娘現在總是一臉的坏笑,背後提起來總說'你那個男朋友'——想得起來的!本來是他們自己的來頭,不然怎麼會讓他沾上了!”二妹瀠芬好奇地問:“看上去有多大呢?”瀠珠道:“他自己說是二十六……好像是——誰記得他那些?”第三個妹子瀠華便道:“下回我們接你去,他不是天天送你回來麼?倒要看看他什麼樣子。”瀠芬笑道:“這人倒有趣得很!” 瀠華道:“簡直發痴!”瀠珠道:“真是的,哪個要他送?說來說去,嘴都說破了,就是回不掉他。路上走著,認得的人看見了,還讓人說死了!為他受氣,才犯不著呢?——知道他靠得住靠不住?不見得我跑去調查!什麼他父親的生意做得多大,他自己怎麼能幹,除了他那爿店,還有別的東西經手,前天給人家介紹頂一幢房子,就賺了十五萬。”瀠芬不由得取笑道:“真的喏,我們家就少這樣一個能干人!”瀠珠頓時板起臉來,旋過身去,道:“不同你們說了!你們也一樣的發痴!” 瀠芬忙道:“不了,不了!”瀠珠道:“你們可不許對人說,就連媽,知道了也不好辦,回頭說:都是做事做出來的!再讓他把我這份事給弄丟了,可就太冤枉!……這人據他自己說,連中學也沒畢業呢,只怕還不如我。當然現在這時候,多少大學生都還沒有飯吃呢,要找不到事還是找不到事,全看自己能耐,頂要緊的是有沖頭——可是到底,好像……” 自從瀠珠有了職業,手邊有一點錢,隔一向總要買些花生米之類請請弟妹們,現在她們之間有了這秘密,她又喜歡對她們訴說,又怕她們洩漏出去,更要常常地買了吃的回來。 這一天,她又帶了一尊蛋糕回來,脫下大衣來裹住了紙匣子,悄悄地搬到三樓,和妹妹們說:“你看真要命,叫他少到店裡來,他今天索性送了個蛋糕來,大請客。格林白格太太吃了倒是說好,原來他費了一番心,打聽他們總是那家買點心的,特為去定的。後來又捧了個同樣的蛋糕在門口等著我,叫我拿回來請家裡的弟弟妹妹,說:”不然就欠周到了。 '我想想: 要是一定不要,在街上拉呀扯的,太不像樣,那人的脾氣又是這樣的,簡直不讓人說不,把蛋糕都要跌壞了! “切開了蛋糕,大家分了,瀠華嘴裡吃著人家的東西,眼看著姐姐煩惱的面容,還是忍不住要說:”其實你下回就給他個下不來台,省得他老是粘纏個不完! “瀠珠道:”我不是沒有試過呀!你真跟他發脾氣,他到底沒有什麼不規則的地方,反而顯得你小氣,不開通。你跟他心平和氣的解釋罷,左說右說,他的話來得個多,哪裡說得過他? “ 蛋糕裡夾著一層層紅的果醬,冷而甜。她背過身去面向窗外拿著一塊慢慢吃著,心裡靜了下來,又有一種悲哀。幾時和他決裂這問題,她何嘗不是時時刻刻想到的。現在馬上一刀兩斷,這可以說是不關痛癢,可就是心裡久久存著很大的惆悵。沒有名目的。等等罷。這才開頭的,索性等它長大了,那時候殺了它也是英雄的事,就算為家庭犧牲罷,也有個名目。現在麼,委屈也是白委屈了。 舊曆年,他又送禮。送女朋友東西,彷彿是聖誕節或是陽曆年比較適當,可是他們認識的時候已經在陽曆年之後了。 瀠珠把那一盒細麻紗絹,一盒絲襪,一盒糖,全部退了回去。 她向格林白格太太打聽了毛耀球的住址,親自送去的。他就住在耀球商行後面的一個虛堂裡。她猜著他午飯後不會在家的,特地揀那個時候送去。在樓底下問毛先生,樓底下說他住在二樓,他大約是三房客。她上樓去,一個老媽子告訴她毛先生出去了,請她進去坐,她說不必了,可是也想看看他的生活情形,就進去了。似乎是全宅最講究的一間房,雖然相當大,還是顯得擠,整套的深咖啡木器,大床大櫃梳妝台,男性化的,只是太隨便,棕綠毛絨沙發椅上也沒罩椅套,滿是泥痕水漬。瀠珠也沒好意思多看,把帶來的禮物放在正中的圓台上,注意到檯面的玻璃碎了個大裂子,底下壓了幾張明星照片。她問老媽子:“毛先生現在不在前麵店裡罷?”老媽子道:“不會在店裡的,店一直要關到年初五呢。”瀠珠考慮著,新年裡到人家家裡來,雖然小姐們用不著賞錢,近來上海的風氣也改了,小姐家也有給賞錢的了,可是這老媽子倒不甚計較的樣子,一路送她下去,還說:“小姐有空來玩,毛先生家里人不住在一起,他喜歡一個人住在外面,虧得朋友多,不然也冷清得很。”瀠珠走到馬路上,看看那爿店,上著黃漆的排門,二層樓一溜白漆玻璃窗,看著像乳青,大紅方格子的窗櫺,在冬天午後微弱的太陽里,新得可愛。她心裡又踏實了許多。 耀球第二天又把禮物帶了來,逼著她收下,她又給他送了回去。末了還是拿了他的。現在她在她母親前也吐露了心事。她父親排行第十,他們家鄉的規矩,“十少爺”嫌不好聽,照例稱作“全少爺”,少奶奶就是“全少奶奶”。全少奶奶年紀還不到四十,因為憂愁勞苦,看上去像個淡白眼睛的小母雞。聽了她的話,十分擔憂,又愁這人來路不正,又愁門第相差太遠,老太爺老太太跟前通不過去,又愁這樣的機會錯過了將來要懊悔,沒奈何,只得逐日查三問四,眼睜睜望著瀠珠。妹妹們也幫著向同學群中打聽,發現有個朋友的哥哥從前在大滬中學和毛耀球同過學,知道他父親的確是開著個水電材料店,有幾家分店,他自己也很能幹。有了這身份證,大家都放了心。瀠珠見她母親竟是千肯万肯的樣子,反而暗暗地驚嚇起來,彷彿她自己鑽進了自己的圈套,賴不掉了。 她和毛耀球一同出去了一次,星期日,看了一場電影之後,她不肯在外面吃晚飯,恐怕回來晚了祖母要問起。他等不及下個禮拜天,又約她明天下了班在附近喝咖啡。明天是祖母的生日。她告訴他:“家裡有事。”磨纏了半天,但還是答應了他。對別人,她總是把一切都推在毛耀球驚人的意志力與口才上:“你不知道他的話有那麼多!對他說'不'簡直是白說嗎!逼得我沒有法子!” 講好了他到藥房裡來接她,可是那天下午,藥房裡來了個女人,向格林白格太太說:“對不起,有個毛耀球,請問你,他可是常常到這兒來?我到處尋他呀!我說我要把他的事到處講,噯——要他的朋友們評評這個理!”格林白格太太瞪眼望著她,轉問瀠珠:“什麼?她要什麼?”瀠珠站在格林白格太太身後,小聲道:“不曉得是個什麼人。”那女人明知格林白格太太不懂話,只管滔滔不絕說下去道:“你這位太太,你同他認識的,我要你們知道毛家裡他這個人!不是我今天神經病似的憑空衝來講人家壞話,實在是,事到如今——”她從線呢手籠裡抽出手帕,匆匆抖了一抖。倉促間卻把手籠湊到鼻尖揩了揩,背著亮,也看不清她可是哭了。她道:“我跟他也是舞場裡認識的,要正式結婚,他父親是不答應的,那麼說好了先租了房子同居,家裡有他母親代他瞞著。就住在他那個店的後面,已經有兩年了。慢慢的就變了心,不拿錢回家來,天天同我吵,後來逼得我沒法子,說:”走開就走開! '我一賭氣搬了出來,可是,只要有點辦法,我還是不情願回到舞場裡去的呀!拖了兩個月,實在弄不落了,看樣子不能不出來了,但我忽然發現肚裡有小囝了。同他有了孩子,這事體又兩樣。所以我還是要找他——找他又見不到他——“她那粗啞喉嚨,很容易失去了控制,顯得像個下等人,越說越高聲,突然一下子哽住了,她拾起手籠擋著臉,把頭左右搖著,面頰挨在手背上擦擦汗。一張凹臉,篳髮梳得高高的,小扇子似的展開在臉的四周,更顯得臉大。她背亮站著,瀠珠只看見她矮小的黑影,穿著大衣,扛著肩膀,兩鬢的篳發里稀稀漏出一絲絲的天光。瀠珠的第一個感覺是惶恐,只想把身子去遮住她,不讓人看見,護住她,護住毛耀球。人家現在更有得說了!母親第一個要罵出來:”這樣的一個人怎麼行? “徵求大家的意見,再熱心的旁邊人也說:”我看不大好! “ 這時候,格林白格先生也放下報紙走過來了,夫妻兩個皺眉交換了幾句德國話,格林白格太太很嚴重地問瀠珠:“她找誰?怎麼找到這兒來了?”瀠珠囁嚅道:“她找那個毛先生。” 那女人突然轉過來向著瀠珠,大聲道:“這位小姐,你代我講給外國人聽,幾時看見他,替我帶個話——不是我現在還希罕他,實在是,我同他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也叫沒有辦法了,不然的話,這種人我理也不要理他,沒良心的!真也不懂為什麼,有的女人還會上他的當!已經有一次了,我搬出來沒兩天,他弄了個女朋友在房間裡,我就去捉姦。就算是沒資格跟他打官司,鬧總有資格鬧的!不過現在我也不要跟他鬧了,為了肚裡的孩子,我不能再跟他鬧了——女人就是這點苦呀!” 格林白格太太道:“這可不行,到人家這兒來哭哭啼啼的算什麼?你叫她走!”瀠珠只得說道:“你現在還是走罷,外國人不答應了!”那女人道:“我是本來要走了——大家講起來都是認識的,客客氣氣的好……話一定要給我帶到的,不然我還要來。”她還在擦眼淚,格林白格太太把手放在她肩膀上一陣推,一半用強,一半勸導著,說:“好了,好了,現在你去,噢,你去罷,噢!”格林白格先生為那女人開了門,讓她出去。 格林白格太太問瀠珠道:“她是毛先生的妻麼?”瀠珠道: “不。”他們夫妻倆又說了幾句德國話,格林白格太太便沉下臉來向瀠珠道:“這太過分了,弄個人來哭哭啼啼的!我也不知道你們是怎麼一回事!”瀠珠要辯白也插不進嘴,她嘩栗剝落說下去道:“——跟一個顧客隨便說話是可以的,讓他買點東西送給你也是可以的,偶爾跟他出去一兩趟,在我們看起來也是很平常,不過我不知道你們,也許你們當樁事,尤其你家裡是很舊式的,講起來這毛先生是從我們這兒認識的,我們不能負這個責任!”瀠珠紅著臉道:“我也沒跟他出去過——”格林白格太太道:“那很好。今天晚上他要送你回去麼?” 瀠珠道:“他總在外面等著的……”格林白格太太道:“你打個電話給他,就告訴他這回事,告訴他你認為是很大的侮辱,不願意再看見他。” 瀠珠這時候徹底地覺得,一切的錯都在自己這一邊,一切的理都在人家那邊。她非常服從地拿起電話。沒有表軌聲,她撳了撳,聽聽還是沒有一點聲音。抬頭看到裡面的一個配藥的小房間,太陽光射進來,陽光裡飛著淡藍的灰塵,如同塵夢,便在當時,已是恍惚得很。朱漆櫥上的藥瓶,玻璃盅,玻璃漏斗,小天平秤,看在眼裡都好像有一層霧……電話筒裡還是沉寂。 不知為什麼,和他來往,時時刻刻都像是離別。總覺得不長久,就要分手了。她小時候有一張留聲機片子,時常接連聽七八遍的,是古琴獨奏的《陽關三疊》繃呀繃的,小小的一個調子,再三重複,卻是牽腸掛肚……藥房裡的一把藤椅子,拖過一邊,倚著肥皂箱,藤椅的扶手,太陽把它的影子照到木箱上,彎彎的藤條的影子,像三個穹門,重重疊疊望進去,倒像是過關。旁邊另有些枝枝直豎的影子,像柵欄,雖然看不見楊柳,在那淡淡的日光裡,也可以想像,邊城的風景,有兩棵枯了半邊的大柳樹,再過去連這點青蒼也沒有了。走兩步又回來,一步一回頭,世上能有幾個親人呢?而這是中國人的離別,肝腸寸斷的時候也還敬酒餞行,作揖萬福,尊一聲“大哥”,“大姐”,像是淡淡的……瀠珠那張《陽關三疊》的唱片,被她撥弄留聲機,磕壞了,她小時候非常頑劣,可是為了這件事倒是一直很難受。唱片唱到一個地方,調子之外就有格磴格磴的嘎聲,直叩到人心上的一種痛楚。後來在古裝電影的配音裡常常聽到《陽關三疊》,沒有那格磴格磴,反而覺得少了一些什麼。瀠珠原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只因她是第一個孩子,一出世的時候很嬌貴,底下的幾個又都是妹妹,沒一個能奪寵的,所以她到七八歲為止,是被慣壞了的。人們尊重她的感情與脾氣,她也就有感情,有脾氣。一等到有了弟弟,家裡誰都不拿她當個東西了,由她自生自滅,她也就沒那麼許多花頭了,呆呆地長大,長到這麼大了,高個子,腮上紅噴噴,簡直有點蠢。 家裡對她,是沒有恩情可言的。外面的男子的一點恩情,又叫人承受不起。不能承受。斷了的好。可是,世上能有幾個親人呢? 她把電話放回原處,隔了一會,再拿起來,剛才手握的地方與嘴裡呼吸噴到的地方已經凝著氣汗水。天還是這樣冷。 耳機裡面還是死寂。 格林白格太太問道:“打不通?”她點點頭,微笑道:“現在的電話就是這樣!”格林白格太太道:“這樣罷,本來有兩瓶東西我要你送到一個地方去,你晚一些五點鐘去,就不必回來了。等他來接你,我會同他說話的。”瀠珠送貨,地方雖不甚遠,她是走去走來的,到家已經六點多了。從後門進去,經過廚房,她母親在那裡燒菜,忙得披頭散發的。瀠珠道: “怎麼沒個人幫忙?”全少奶奶舉起她那蒼白筆直的小喉嚨,她那喉嚨,再提高些也是嘰嘰喳喳,鬼鬼祟祟,她道:“新來的拿喬,走了!你這兩天不大在家,你不知道——聽了弄堂里人的話,說人家過年拿了多少萬賞錢頭錢,這就財迷心竅,嫌我們這兒太苦羅,又說一天到晚掃不完的貓屎——那倒也是的,本來老太爺那些貓,也是的!可是單揀今天走,知道老太太過壽,有意的訛人!今天的菜還是我去買的,赤手空拳要我一個人做出一桌酒席來,又要好看,又要吃得,又還要夠吃……你給我背後圍裙系一系,散了下來半天了,我也騰不出手來。”瀠珠替她母親系圍裙,廚房里烏黑的,只有白泥灶里紅紅的火光,黑黑的一隻水壺,燒著水,咕嚕咕嚕像貓念經。 瀠珠上樓,樓上起坐間的門半開著,聽見裡面叫王媽把蛋糕拿來,月亭少奶奶要走了,吃了蛋糕再走。隨即看見王媽捧了蛋糕進去。瀠珠走到樓梯口,躊躇了一會。剛趕著這個時候進去,顯得沒眼色,不見得有吃的分到她頭上。想想還是先到三層樓上去,把藍布罩衫脫了再進去拜壽。 她沒進去,一隻白貓卻悄悄進去了。昏暗的大房裡,隱隱走動著雪白的獅子貓,坐著身穿織錦緞的客人,彷彿還有點富家的氣象。然而匡老太太今年這個生日,實在過得勉強得很。本來預備把這筆款子省下來,請請自己,出去吃頓點心,也還值得些,這一輩子還能過幾個生日呢?然而老太爺的生日,也在正月底,比她早不了幾天。他和她又是一樣想法。他就是不做生日,省下的錢他也是看不見的,因為根本,家裡全是用老太太的錢——匡家本來就沒有多少錢,所有的一點又在老太爺手裡敗光了。老太太是有名的戚文靖公的女兒,帶來豐厚的妝奩,一直賠貼到現在,也差不多了——老太爺過生日,招待了客人,老太太過生日,也不好意思不招待,可是老太太心裡怨著,面上神色也不對。她以為她這是敷衍人,一班小輩買了禮物來磕頭,卻也是敷衍她,不然誰希罕吃他們家那點面與蛋糕,十五六個人一桌的酒席?見她還是滿面不樂,都覺得捧場捧得太冤了,坐不住,陸續辭去。 剩下的只有侄孫月亭和月亭少奶奶,還有自己家裡姑奶奶,姑奶奶的兩個孩子,還有個寡婦沈太太,遠房親戚,做看護的,現在又被姑奶奶收入她的麾下,在姑奶奶家幫閒看孩子。匡老太太許多兒女之中,在上海的惟有這姑奶奶和最小的兒子全少爺。 老太太切開蛋糕,分與眾人,另外放開一份子,說:“這個留給姑奶奶。”姑奶奶到浴室裡去了。老太太又叫:“老王,茶要對了。”老媽子在門外狠聲惡氣杵頭杵腦答道:“水還沒開呢!”老太太彷彿覺得有人咳嗽直咳到她臉上來似的,皺一皺眉,偏過臉去向著窗外。 老太太是細長身材,穿黑,臉上起了老人的棕色壽斑,眉睫烏濃,苦惱地微笑著的時候,眉毛睫毛一絲絲很長地彷彿垂到眼睛裡去。從前她是個美女,但是她的美沒有給她闖禍,也沒給她造福,空自美了許多年。現在,就像齎志以歿,陰魂不散,留下來的還有一種靈異。平常的婦人到了這年紀,除了匡老太太之外總沒有別的名字了,匡老太太卻有個名字叫紫微。她輩份大,在從前,有資格叫她名字的人就很少,現在當然一個個都去世了,可是她的名字是紫微。 月亭少奶奶臨走丟下的紅封,紫微拿過來檢點了一下,隨即向抽屜裡一塞。匡老太爺匡霆谷問了聲:“多少?”紫微道: “五百。”霆谷道:“還是月亭少奶奶手筆頂大。”紫微向沈太太皺眉笑道:“今年過年,人家普通都給二百,她也是給的五百。她儘管闊氣不要緊,我們全少奶奶去回拜,少了也拿不出手羅!照規矩,長一輩的還要加倍羅!”沈太太輕輕地笑道: “其實您這樣好了:您把五百塊錢收起一半,家裡傭人也不曉得的;就把這個錢貼在裡頭給他們家的佣人,不是一樣的?” 一語未完,他家的老媽子凶神似地走了進來,手執一把黑殼大水壺,離得遠遠地把水澆過來,注入各人的玻璃杯裡。沈太太雖能幹,也嚇噤住了。 紫微喝了口茶,沈太太搭訕著說:“月亭他們那兒的蓮子茶,出名的燒得好。”沈太太道:“少奶奶這樣一個時髦人,還有耐性剝蓮子麼?”紫微搖頭道:“少奶奶哪會弄這個——”全少爺岔上來便道:“再好些我也不吃他們的。我年年出去拜年,從來不吃人家的蓮子茶,臟死了——客人杯子裡剩下來的再倒回去,再有客人來了,熱一熱再拿出來,家家都是這樣的!” 他聳著肩膀,把手伸到根根直豎的長頭髮裡一陣搔,鼻子裡也癢,他把鼻子尖歪了一歪,抽了口氣。紫微向沈太太道: “他就是這樣怪脾氣。”沈太太笑道:“全少爺是有潔癖的。”全少爺道:“我就是這點疙瘩。人家請我吃飯,我總要到他們廚房裡去看看,不然不放心。所以有許多應酬都不大去了。”全少爺名叫匡仰彝,紀念他的外祖父戚文靖公戚寶彝。他是高而瘦,飄飄搖搖,戴一副茶晶眼鏡。很氣派的一張長臉,只是從鼻子到嘴一路大下來,大得不可收拾,只看見兩肩荷一口。有一個時期他曾經投稿到小報上,把洪楊時代的一本筆記每天抄一段,署名“發立山人”。 仰彝和他父親匡霆谷一輩子是冤家對頭。仰彝恨他父親用了他母親的錢,父親又疑心母親背地裡給兒子錢花。匡霆谷矮矮的,生有反骨,腦後見腮,兩眼上插,雖然頭已經禿了,還是一臉的孩子氣的反抗,始終是個頑童身份。到得後來,人生的不如意層出不窮,他的頑劣也變成沉痛的了。他一手抄在大襟裡,來回走著,向沈太太道:“我這個蓮子茶今年就沒吃好!”言下有一種鄭重精緻的惋惜。沈太太道:“今年姑奶奶那兒是姑奶奶自己親自煮的,試著,沒用鹼水泡。” 霆谷問道:“煮得還好麼?”沈太太道:“姑奶奶說太爛了。”霆谷道:“越爛越好,最要緊的就是把糖的味道給煮進去……我今年這個蓮子茶就沒吃好!”他伸出一雙手虯曲作勢,向沈太太道:“豈但蓮子茶呀,說起來你都不相信——今年我們等到兩點鐘才吃到中飯,還是溫吞的!到現在還沒有個熱手巾把子!這家裡簡直不能蹲了!……還有晚上沒電燈這個彆扭!” 紫微道:“勸你早點睡,就是不肯!點著這麼貴的油燈,蠟燭,又還不亮,有什麼要緊事,非要熬到深更半夜的?”霆谷道: “有什麼要緊事,一大早要起來?” 紫微不接口了,自言自語道:“今天這頓晚飯還得早早地吃,十點鐘就沒有電了,還得催催全少奶奶。”沈太太道: “這一向還是全嫂做菜麼?”紫微又把燒飯的新近走了那回事告訴了她。沈太太道:“還虧得有全嫂。”紫微道:“所以呀,現在就她是我們這兒的一等大能人噯!——真有那麼能幹倒又好了!我有時候說說她,你沒看見那臉上有多難看!”沈太太連忙岔開道:“您這兒平常開飯,一天要多少錢?”紫微道: “六百塊一天。”霆谷道:“簡直什麼菜都沒有。”沈太太道: “那也是!人有這麼多呢。”紫微道:“現在這東西簡直貴得……”她蹙緊眉頭微笑著,無可奈何地望著人,眼角朝下拖著,對於這一切非常願意相信而不能夠相信。沈太太道:“可不是!”紫微道:“這樣下去怎麼得了啊!就這樣子苦過,也不知道能夠維持到幾時!”仰彝駝著背坐著,深深縮在長袍裡,道:“我倒不怕。真散伙了,我到城隍廟去擺個測字攤,我一個人總好辦。”他這話說了不止一回了,紫微聽了發煩,責備道:“你法子多得很呢!現在倒不想兩個出來!”仰彝冷冷地笑道:“本來這是沒辦法中的辦法呀。真要到那個時候,我兩個大點的女兒,叫她們去做舞女,那還不容易!”紫微道: “說笑話也沒個分寸的!” 門一開,又來了客,年老的侄孫湘亭,湘亭大奶奶,帶著女兒小毛小姐。湘亭夫婦都是近六十的人了,一路從家裡走了來,又接著上樓梯,已經見得疲乏,趴下磕頭,與老太太拜壽,老太爺道喜,紫微霆谷對於這一節又是非常認真的,夫妻倆斷不肯站在一起,省掉人家一個頭,一定要人家磕足兩個。這彷彿是他們對於這世界的一種報復。行過禮,大家重新入座,紫微見湘亭喘息微微,便問:“你們是走來的麼? 外頭可冷? “湘亭笑道:”走著還好,坐在黃包車上還要冷呢。 “ 湘亭大奶奶也笑道:“還好,路不很遠。小毛每天去教書,給人補課,要走許多路呢,幾家子跑下來,一天的工夫都去了。 現在又沒有無軌電車了。坐黃包車罷,那真是……只夠坐車子了! “紫微道:”真是的,現在做事也難噯!我們家那些,在內地做事的,能夠顧他們自己已經算好了!三房裡一個大的成親,不還是我拿出錢來的麼? ……不夠噯!在外頭做事是難! “沈太太道:”女人尤其難。一來就要給人吃豆腐。 “ 霆谷照例要問湘亭一句:“有什麼新聞嗎?”隨後又告訴他:“聽說已經在××打了?我看是快了!”在家裡他雖然火氣很大,論到世界大局,他卻是事理通達,心地和平的。 仰彝見他父親背過臉去和湘亭說話,便向沈太太輕輕嘲戲道:“哦?沈太太你這樣厲害的人,他們還敢嗎?”沈太太剪得短短癟癟的頭髮,滿臉的嚴父慈母,一切女護士的榜樣。 臉上卻也隱約地紅了一紅,把頭一點一點,笑道:“外頭人心有多壞,你們關起門來做少爺的大概不知道。不是我說,女人賺兩個錢不容易,除非做有錢人的太太。最好還是做有錢人的女兒,頂不費力。”湘亭大奶奶笑道:“我就喜歡聽你說話這個爽快透徹!”沈太太笑道:“我就是個爽快。所以姑奶奶淨同我還合得來呢!”紫微心裡過了一過,想著她自己當初也是有錢人的女兒,於她並沒有什麼好處似的。 老媽子推門進來說:“有個人來看皮子。”紫微皺眉道: “前兩天叫他不來,偏趕著今天來。”向老媽子道:“你去告訴全少奶奶,到三層樓上去開箱子。”一面嘟囔著,慢慢地立起身來,到裡面臥室裡去拿鑰匙。霆谷跟在她後面,踱了出去。 屋裡眾人,因為賣東西不是什麼光鮮的事,都裝作不甚注意,繼續談下去。仰彝道:“女人出去做事就是這樣:長得好的免不了要給人追求。所以我那個大女兒,先說要找事的時候我就說了:將來有得麻煩呢!”沈太太聽他口氣裡很得意似的,便問:“是呀,聽說你們大小姐有了朋友了!”仰彝不答她的話,只笑了一聲道:“總之麻煩!”沈太太道:“你們大小姐的確是好相貌,眼看著這兩年越長越好了。”仰彝道: “那倒不要說,像她們這樣人走出去,是同他們外頭平常看見的做事的人有點兩樣!有點兩樣的!” 姑奶奶從浴室裡走了出來,問道:“老太太呢?”仰彝道: “上樓去有點事。你快來代表陪客罷!”姑奶奶見到湘亭夫婦,便道:“咦,你們剛來?我倒是要同湘亭談談!明志一直對我說的:”你們家那些親戚,這就只湘亭,還有點老輩的規模。 '他常常同我說起的,對你真是很器重。 “姑奶奶生平最崇拜她的丈夫。她出名的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她姑爺在金融界是個發皇的人物,已經算得半官派了,姑奶奶也有相當資格可以模仿宋美齡,旗袍的袖口窄窄地齊肘彎,梳著個溜光的髻,稀稀幾根前劉海,薄施脂粉。蛋形的小臉,兩撇濃眉,長長的像青龍偃月刀,漆黑的眼珠子,眼神極足,個子不高,腰板筆直,身材g壯。她坐了下來,笑道:”噯,我倒是正要找湘亭談談! “ 湘亭只是陪笑,聽她談下去。她道:“——一直沒有空。 我向來是,不管有什麼應酬,我一定要照我的課程表上,到時候睡覺的。八點鐘起來,一早上就是歸折東西,家裡七七八八,我還要臨帖,請了先生學畫竹子,有時候一個心簡直靜不下來。下午更是人來得不斷,親戚人家這些少奶奶,一來就打牌,還算是陪著我的。我向來是不顧情面的,她們託我介紹事,或是對明志商量什麼,我就老實說:明志他是辦大事的,我尊重他的立場。總替他回掉了。可是她們還是來,在我那兒說話吃頓飯都是好的!這就滴滴嗒嗒,把些秘密告訴我,又是哪個外頭有了人,不養家了,要我出面講話;又是哪個的孩子要我幫助學費——你不曉得,幫了他的學費還有慪氣的事在後頭呢,你想都想不到的,才叫氣人呢!等會我仔細講給你聽,我倒願意聽聽你的意見——所以我氣起來說:從此我不管這些閒事了!明志的朋友們總是對他說:“你太太真是個人才。可惜了兒的,應當做出點事業來。'說我'應當做出點事業來'。”仰彝笑道:“我真佩服你,興致真好!” 湘亭大奶奶道:“本來一個人做人是應當這樣的。”沈太太道: “都像我們姑太太這樣就好了。” 正說著,瀠珠掩了進來,和湘亭夫婦招呼過了,問:“奶奶不在麼?”仰彝道:“在你們樓上開箱子呢。”姑奶奶見了瀠珠,忽然注意起來,扭過身去,覷著眼睛從頭看到腳,帶著微笑。瀠珠著慌起來,連忙去了。姑奶奶問了仰彝一聲:“她還沒磕過頭?”湘亭大奶奶和湘亭商量說:“我們可要走了?” 仰彝道:“就要開飯了,吃了飯走。”姑奶奶也道:“再坐會兒。 再坐會兒。 “湘亭笑道:”真要走了,晚上路上不方便。 “仰彝便立起身來道:”我上去看看,老太太怎麼還不下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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